东京.村上春树.旅 4

0-4 【内容试读】老早以前相当有问题的国分寺一家爵士喫茶店老闆

Disclaimer--
本篇完全基于多年来一直想针对这位──老早以前相当有问题的国分寺一家爵士喫茶店老闆──和猫的关系做一次完整分析而写。对于猫和爵士喫茶店没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去不看。

■ 到东京的观光客,难道会特地到西国分寺去观光吗?

《远方的鼓声》里不是提到:

假定你是到东京的外国观光客的话,难道会特地到云雀之丘或多摩Plaza或西国分寺去观光吗?

「参观」过三轩茶屋附近首都高太平梯后没几天,我就跑到西国分寺去了。说起来,还不都是为了一家「老早以前曾经存在在国分寺的爵士喫茶店」:

声明在先,这里不是男女老幼都能轻松进来的那种店。…这家餐厅有播放音乐。如果你不是爵士迷的话,或许会觉得这音量相当不愉快。但相反的,如果你是狂热的爵士迷的话,这音乐可能又嫌不够了。不管你是数于那一种部类,都请不要怪罪老闆。这是一个所谓「谁都不能满足所有的人」的好例子。

《夜之蜘蛛猴》里,有一篇《为老早以前国分寺一家爵士喫茶店做的广告》似小说非小说的文章。

国分寺距离我居住的吉祥寺,只有四站距离,搭程JR中央线十分钟之内就能到达,比三轩茶屋还近。

如果没特别理由,吉祥寺以西的中央线车站我几乎未曾去过。挤末班电车睡着坐过站因此曾经在三鹰车站下车过一两次。三鹰离吉祥寺间隔相当近,台北来的朋友吵着去宫骑骏博物馆时,就从吉祥寺车站租脚踏车骑去,春天樱花盛开有时沿着井之头公园一路散步过去。特别坐车过去倒是一次也没有。

不过,我一直想去国分寺。

如果是村上春树的书迷,大概对国分寺这个地名并不陌生。《挪威的森林》女主角之一直子,离开东京前租的公寓,就在国分寺。(所以安排直子和男主角渡边彻在中央线上巧遇)

直子二十岁生日是个雨天。男主角渡边彻在大学附近买了蛋糕搭上电车,到直子公寓。

开了葡萄酒,吃了少许蛋糕,用过简单的餐之后,坐在地上一面听音乐一面喝剩下的葡萄酒。唱片一共有六张,从《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到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重复用唱盘一张一张播放。

窗外下着雨,夜里直子说了很多话;然后,那一夜渡边彻和直子睡了。

■ 三鹰时期的彼德猫

挪威的森林》里,女主角直子住处设在国分寺。搬离位于目白大学宿舍的男主角渡边彻后来也在吉祥寺附近找了房子。

和村上春树的散文随笔对照着读,可以发现小说里场景的设定,和村上过去生活经歷的关连。

二十二岁,和大学同学阳子结婚之前,村上春树曾在三鹰(散步就能到吉祥寺)附近租房而居:

六叠宽附厨房月租七千五百圆(真便宜啊),在二楼的边间,周围全是原野,所以採光非常好。虽然离车站远,要说辛苦也很辛苦,不过空气很新鲜,只要稍微走远一点的话,武葳野的杂木林还保存着自然的原始模样,住起来非常愉快。

当时,村上春树养了一只波斯和虎斑的混血茶色虎斑猫,长徥像狗一样大的公猫,名叫彼德:

我在学生时代,住在三鹰租屋时,捡过一只小公猫。说是捡到,其实是在打工回家的途中,半夜走在路上时一只猫自己从后面喵喵喵地跟上来,一路跟到我住的房子来。

为什么叫彼德呢? 村上春树一天听到深夜广播节目,有一位听众写信说:「我养了一只叫做彼德的猫,可是这只猫不见了,现在非常寂寞。」村上春树想:「是吗?那么,干脆就把这只猫叫做彼德吧。」

虽然看来是个乱七八糟的理由,独自住在吉祥寺养了猫的我,这种心境却相当能体会。前段时间有一部以吉祥寺为背景的电影《咕咕猫》,女主角是独自在吉祥寺居住养了猫的女漫画家。在吉祥寺看完首映时激动地打电话告诉妹妹剧情——「会不会太夸张?导演该不会是偷看过妳的日记?」得到这样的回应。确实如此,简直像坐在黑漆漆电影院里看自己的故事似的。

三鹰时期的彼德是一只习惯在三鹰附近武藏野森林里生活的猫,还是学生的村上放假回家时,彼得就自力更生在森林里抓点什么吃生存下去。有一次居然叼了鼹鼠放在村上枕头边炫耀。

不久之后村上结婚了,太太阳子家在东京文京区,开的是棉被店。「猫不可能带来一起住,要卖的棉被如果沾上猫毛就不妙了。」岳父这么说。

虽然捨不得,搬家当天餵给彼得一点鲔鱼生鱼片,村上春树试着和彼德解释:

「很抱歉,可是我这次要结婚了,因为对方家里的情况特殊,我不能带你过去噢。」而彼得只顾狼吞虎嚥地拼命吃着鲔鱼生鱼片(也难怪。牠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呢)因为是猫嘛,还无法理解主人的人生这种麻烦事。

坐上小卡车不久,阳子想想,说:「算了啦,还是把那只猫一起带过去吧。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急急忙回到公寓,抱起还在呆呆想着鲔鱼的彼德,带到阳子家。

不过,生下来就在三鹰森林里每天抓地鼠追小鸟跑来跑去活过来的彼德到了东京文京区完全无法适应,肚子一饿,就到邻居家厨房,毫不犹豫把那里的食物叼走。就算被骂,也无法理解究竟做错了什么,最后精神终于失去平衡,开始到处小便起来。(猫精神失去平衡会发生什么事,套句村上常用的形容词:虽然不是我自亳,我还真的相当了解。不过这个说来话会非常长,在这里先不谈。)

不得以村上只好把彼得交给住在乡下的朋友照顾。临走前又餵了彼得同样的鲔鱼生鱼片。

■ 国分寺时期的「彼德猫」

住在太太娘家一阵之后,村上春树搬到国分寺附近:

总不能一直寄人篱下,于是决定离开太太的娘家,搬到国分寺去,为什么是国分寺呢?因为决心要在那里开一家爵士喫茶店。结果我能做的事情,说起来只有开爵士咖啡厅而已。一方面因为喜欢爵士乐,所以想做一点和爵士乐有关的工作。

作家新井一二三,在《我这一代的东京人》里有篇「村上春树的起士蛋糕」,写到当年村上春树居住在国分寺时期的生活及时空背景。一九七○年代初的东京, 从「嬉皮首都」新宿一直往西延伸的中央线沿线有三个火车站──高圆寺、吉祥寺、国分寺,均是有嬉皮集中居住的公社般地区。这三站也曾有过「中央线三寺」的说法。

一九七四年,村上春树和太太两人打工存了两百五十万,另外和双方父母借了两百五十万,决心在国分寺南口开一家爵士喫茶馆。那个年代,大约五百万就可能在国分寺附近找到二十坪左右地点,开一家感觉还不错的店。就算是完全没有资本的人,勉勉强强并非凑不出来。如今,在中央线三寺高圆寺、吉祥寺,以及国分寺附近,仍然散佈着不少这种感觉还不错的店。当然,如今需要的资金比过去多许多;中央线从高圆寺开始,一直到国分寺之间每个车站附近,从七○年代起就存在的店家虽然因为高涨的房价逐渐减少,换成稍微时麾的店,一年接着一年仍元气满满继续努力经营着的却也不少。

这家「老早以前曾经存在在国分寺的爵士喫茶店」的名字(始终未曾在村上的文章中直接出现),就叫做「彼德猫(Peter Cat)」。

饲养彼德时村上春树经济十分窘迫。因为没有任何计划,一个月之中有一星期左右会处于身无分文的状态。那时如果说钱用光了肚子饿和班上女同学借钱,八成会得到:「管你的。这都是村上你自作自受的。」回答。不过若是改口说:「 我没有钱,家里的猫没东西可以吃 。」的话,大部分人却很同情,然后稍微借一点点钱给他。

虽然想起来是很不争气的生活,却很快乐。村上春树曾在《寻找漩涡猫》书里这么回忆:

一直到现在,一想到彼得时,我就会想到自己又年轻又贫穷,不知道什么叫做可怕、也不知道以后到底要做什么才好的时代。想起当时遇到的许多男男女女的事情。想到他们现在不知道都怎么样了。其中的一个现在还是我太太,正在那边大声嚷嚷着:「嘿,柜子的抽屉打开以后要好好关起来呀,真是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结婚后搬到国分寺开了爵士喫茶店的村上春树,决定把店名取为「彼德猫(Peter Cat)」。

当时,村上春树和太太阳子两人的经济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这段时间的经歷,曾经在《遇见100%的女孩》书里,以「起司蛋糕和我的贫穷」短篇小说形式出现:

我们称唿那块土地叫做「三角地带」,除此以外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唿。因为那完全就像画图画出来似的三角形的土地。我跟她住在那块地上是一九七三或七四年的时候。

这里的「三角地带」,并不是如delta似地正三角形,之所以称为「起司蛋糕」,如果您亲自站在面前,仔细观察,的的确确就如小说里写道:
「首先请先想好一个full size的圆形起司蛋糕cheese cake,然后用刀子切成十二等分。换句话说,照时钟的文字盘一样地切下去。结果当然就产生十二片尖端呈三十度的小起司蛋糕。把其中一片装在盘子上,一面啜着红茶,一面慢慢地仔细观察看看。这就是﹣尖端细长的小起司蛋糕¬﹣我们「三角地带」的正确形状了。」

如今,一九七四年左右的Peter Cat已经不存在。(如果还在的话,我们大概就没有那么多好看的小说可以读了吧?)但这块「起司蛋糕」地带,稍微看看地图便知道,并未曾改变。

形状上有点不可思议的住宅,来在日本并不少见。旅行时经过某些地段,看到形状如「起司蛋糕」般的房子,我常常也不禁怀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呢?事实上这样的房子居然非常多。

如果您曾经乘坐过鎌仓附近江之岛电铁的话,不知道是否对于电车和两旁住宅接近的程度感到惊讶?虽然坐过好多次,每一次前往江之岛途中,我还是忍不住吓一跳。如果附近居民把手伸出来,说不定还能和电车里的朋友握手招唿,那样的程度。

然而,江之电毕竟是一条感觉很悠闲的路线,电车慢慢驶过,车上男男女女兴奋地期待到江之岛附近看看大佛、吃吃海鲜、玩玩猫。

但村上春树这块起司蛋糕却非如此。南方是几分钟就有一班的中央线,快车、特快的频率高,噪音吓死人。北边是西武国分寺线,也好不到那去。通勤用列车,早晚载着挤得满满的上班族,光是想都非常可怕。

当初在吉祥寺附近找房子时,因为预算相当低(如今,吉祥寺已经名列东京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世代最想居住地点前三名之一),又不希望离车站太远,曾经被仲介带到正正在中央线铁道旁边的公寓。中央线在吉祥寺部分是高架,仲介根据我的预算及地点要求,给了一个「门口正对着中央线轨道」的公寓房间选择。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租金便宜。独栋住宅而有三个房间,连带浴室,外加小小的庭院,租金只要跟一间六叠大的公寓房间一样就行了。既然是独楝住宅,要养猫也可以。简直就像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家似的。那时候我们才刚结婚,不是我自豪,实在是穷得可以登在「金氏纪录」上也不奇怪。

在「起司蛋糕和我的贫穷」里,村上描述过如此住处的条件。当年,参观的那个「门口正对着中央线轨道」的出租公寓,距离车站约三十秒,房子不旧,有电梯,大小也适中。不过,只要稍稍待在那个房间里几分钟,就知道租金便宜的理由:

特别快车一通过,玻璃窗就哗啦哗啦响。电车正在通过的时候,彼此听不见对方的讲话声。如果话说到一半电车来了,我们只好闭上嘴巴等电车完全通过。等安静下来,我们才开始说话,下一班电车又来了。

正是如此。

■ 国分寺时期的中奖猫妙子(Muse)

在国分寺时期,从国分寺一家面店因缘凑巧收养了一只灰色的母暹逻猫。在《村上朝日堂》里有一篇「中奖猫和槓龟猫 」,把猫分为两种─「中奖」和没中奖的「摃龟」两种:

这种说法可能有人会生气,不过猫可以分成「中奖」和没中奖的「槓龟」两种。就像手錶一样。这是没有试养过的人不会知道。从外表看来,绝不知道。血统也不可靠。总之养几星期看看之后,才好不容易如道「嗯,这双中奖了」或「伤脑筋,槓龟了」。
如果是手錶还可以重新买过换一个。但如果是猫的话,却不能因为槓龟了就把牠丢掉,换一只中奖的。这是养猫时的问题点。就算槓龟也不得不以槓龟的现状想办法好好相处下去。

村上以自身经验估算,遇到中奖猫的机率大约是三到五只会遇到一只,所以说来中奖猫相当珍贵。

《村上村日堂》系列,我是从简体版本开始读的,简体版本里的「中奖」及「摃龟」翻的是「合拍」及「不合拍」。其他篇章我没什么意见,两个版本都读得很顺。倒是这一篇,我似乎觉得「合拍」及「不合拍」更能形容和猫的相遇。这点,说不定和人之相遇是相通的吧?

仔细算算身边来来去去过的猫,感觉这个机率说来并不过份。遇到「合拍」的猫,是珍贵的缘份。我在吉祥寺也遇到生命中非常「合拍」的猫。

非常贫穷的夫妇两人,住在盖得糟透的房子里,因为房子到处是裂缝,一到冬天简直惨如地狱。当然没钱买暖炉,所以天一黑就两个人和猫一起钻进被窝里,拥抱着睡觉。人抱着猫取暖,猫也黏着人取暖,几乎变成共生般的关系。

生活在吉祥寺的我,虽然买了暖炉,小公寓却怎么怎么样也暖不起来。窝在东京小公寓的棉被里,早早晚晚就一个人和两只猫一起钻进被窝里,拥抱着睡觉。人抱着猫感觉一点陪伴的温暖,猫也赖着人寻找陪伴。唉呀,读到村上春树写到关于妙子的片段,真是心有戚戚焉。

后来在《 兰格汉斯岛的午后 》「猫之谜」篇中村上提到妙子有个怪癖。在寒冷的冬天进棉柀睡觉之前,一定要先钻进棉被,躺下来,想一想,感觉好像「怎么都不太对劲喵」似地又钻出棉被,如此费时十到十五分钟左右,进进出出棉被三次,一直到第四次才肯好好躺下来睡:

不论怎么想,这纯粹都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一来这就猫而言应该也很费事,对我来说好不容易迷迷煳煳正想睡的时候,猫这样进进出出实在气人。世界上虽然有「三顾茅庐」这种事,可是猫应该没有在夜里这么做的必然性才对。

哈哈哈哈哈哈哈。每次读到这段文章,我总是笑到昏倒。我在台北的养的猫,有一只正是是如此。每次钻进棉被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左调右调,翻过来转过去,进进出出半天。幸好台北的冬天没有东京冷。

住在国分寺时期,有半年左右,村上春树没工作,太太出去上班,做了半年「家庭主夫」。

早餐收拾完毕之后,开始洗衣服。因为没有洗衣机,是在浴室用脚踏着洗。晾衣服后去买菜,因为连冰箱都没有,只能买一天份食物。买菜时顺便到国分寺书店去卖书,或买便宜的旧书。然后回家读读书一边和猫玩,因为很闲,所以这段时间里读完了《讲谈社.少年少女世界名作全集》,也读了三次《细雪》。(《细雪》是一本相当长的书,中文译本有八百多页。) 到了春天,松了一口气,一到铁路罢工时后,两个人就抱着猫走下铁轨,晒太阳。

这只中奖猫妙子,后来一直跟了村上春树十多年,《兰格汉斯岛的午后》中《猫之谜》里村上再写到:

就性格的复杂度来看的话,上了年纪的暹逻猫果然还是有一日之长的老资格。第一就是餵饭的时候,这只猫并不会立刻进食,就算肚子再饿,都还是会一副「哟,饭来啦」的表情冷淡地掉头走开,好整以暇地舔着尾巴。搁置一会儿之后余温都冷掉了才终于走过来,一副「欸也该吃了吧」的模样开始进食。

除此之外,《村上朝日堂反击》里还提到,妙子生产时,一定要村上春树握着牠的手才生得出来:

一开始阵痛时立刻跑到我的膝盖上来,「嘿」地像靠在椅子上的姿势坐下来。我牢牢握住牠的双脚时,终于一只一只小猫就生出来了。

本来是国分寺面店养太多不要的猫,半信半疑接过来养,没想到成为村上最中意的中奖猫。除了彼得之外,妙子应该是出现在村上随笔中最频繁的一只猫。

■「无法讨好每个人」的爵士喫茶店老闆

从国分寺车站南口往东稍走一、两分钟,可以看到从七○年代左右,就存在的一家嬉皮咖啡馆。当年的「彼得猫」,就开在咖啡馆斜对面大楼地下室。

如今,彼德猫的「遗迹」看来是栋很普通的大楼,试着走下地下室,也只是空荡荡罢了。徘徊在「彼得猫」﹣那个「老早以前国分寺的一家爵士喫茶店」旧址附近,不禁想到,当时,二十四、五岁,每天每天切着洋葱做包心菜卷、每天每天调着On the Rock威士忌、来来回回播放自己喜欢的爵士唱片、有空闲就专心读书的爵士喫茶店老闆:

店老闆虽然算不上沉默寡言,但也不太多话。或许只是不太擅长说话而已。有空的时候就坐在柜台里读书。说真的,他在四年后忽然由于某种契机而写起小说,还得到文艺杂志的新人奖,不过这种事情谁都还不知道。连他本人也不知道。他想自己大概会一辈子当个国分寺爵士喫茶店的老闆,每天一面听听自己喜欢的音乐,一面安静地度过余生吧。世上的事情真难预料。

这种事情谁都还不知道。就算在四年后,这个爵士喫茶店老闆突然有一天在神宫球场外野席,一个人一面喝着啤酒一面看着棒球比赛;然后,就在那个瞬间,想到:「对了,来写小说看看。」﹣结果居然得到新人奖因此到出版社见负责的编辑和出版经理时,还被对方说:「 你的小说相当有问题,不过,加油吧!」

因为是每夜爵士喫茶馆打烊后,断断续续伏在喫茶馆厨房桌上写出来的小说,每个段落篇幅都很短,有时接着写,居然忘了昨天写到哪里,引起相当大的争议也是自然的。

后来,这位爵士喫茶店老闆决定把店收起,专心写作,也获得相当成果,作品甚至在欧美都很畅销时;德国一个很受欢迎的电视文艺评论节目里讨论到《国境之南.太阳之西》德文译本时。一位着名文艺评论家却说:「这种东西应该把它赶出这个节目,这不是文学。只不过是文字的fast food而已。」 。

对此,这个爵士喫茶店老闆有一套「你无法讨好每个人」哲学:

「你无法讨好每个人。」简单说就是这样。
开店的时候,大体上也以同样的方针在做。有很多人来到店里。十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觉得:「很不错的店。我很喜欢。下次要再来。」就够了。只要十个人中有一个人成为常客,生意就能做起来。反过来说,十个人中即使有九个人不喜欢,也没关系。这样想心情就可以放轻松了。不过对这「一个人」,有必耍让他确实地、彻底地喜欢。而且经营者需要举出明确的态度和哲学之类的东西当旗帜,并将之坚忍不拔、风雨无阻地维持下去才行。这是我从开店所学到的事情。

站在「彼德猫」原址前,想着这位举着明确态度和哲学并且坚忍不拔、风雨无阻维持下去的「老早以前国分寺一家爵士喫茶店老闆」。那么,未来我也要坚持自己的方针的继续努力下去才好。

■ 很贫穷,但很快乐的日子

在《怀念的一九八○年代》这本书里,村上春树写过「一九五一年的捕手」这篇文章。

当时《麦田捕手》出版三十週年,三十年来,销量超过一千万本。据说每个月出货至全国书店与杂货店的《麦田捕手》,仍有两、三万册。

文章中提到《麦田捕手》三十年来超过一千万本的销售数字,足以和平克劳斯贝的唱片《白色圣诞》相匹敌。写这篇文章时是一九八二年,当时村上春树还没出发到希腊,《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也还未出现。当时,三十三岁的村上春树嘆道:

「还有就是,即使放着不管,每个月仍然可以卖出两、三万本,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

即使放着不管,每个月仍然可以卖出两、三万本,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如今,村上春树新作《1Q84》在日本出版一个月内,就创下二百万册以上销售量,《挪威的森林》光是在日本,也有将近一千万本销售量。就算放着不管,也有成千上万的读者继续买着吧?这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身为作者的我也不禁很想知道。

从《1Q84》的背景地点三轩茶屋,回到三十多年前,穷得可以名列世界纪录时村上春树所居住的国分寺。我想到如今新作一个月内就能卖到二百万册的村上春树,想到「那块长得如起司蛋糕似的」三角地带,想到村上春树那段「我们还年轻,而且相爱,贫穷一点也不可怕」的日子。

沿着国分寺车站往西走,地图上看来似乎不远的三角地带却不容易到达。就算是三十多年之后,仍然和《起司蛋糕和我的贫穷》里写的一样:

从车站看来,「三角地带」就在附近。可是实际走起来,跋涉到那里却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迂迴绕过铁路轨道,渡过陆桥,在脏兮兮的坡道上卡下下,最后才从「三角地带」后面绕进去。附近完全没有商店之类的设施。极其落魄偏僻。

我努力不要在迂迴上下的小巷之间搞错方向,好不容易,那块「三角地带」总算出现在眼前。有两种铁路穿过,北边是鲜黄色的西武国分寺线,南边是橘红色的中央线。两条铁路原本一併行驶,从这块「起司蛋糕」的尖端南北分开。

从隔着中央线轨道的南方眺望如今漆着蓝色油漆的破旧房舍。房子以不可思议形状立在狭长的三角地带,尖端处有一棵树,还有一小块院子。然后,就像小说里写的,如果铁路罢工的话,的确可以抱着猫走下铁道,舒舒服服躺着晒太阳。
站在如此不自然陈旧房舍的前方,闭上眼睛,听着一列又一列快车经过时带来的声响,彷彿听到年轻夫妻俩的对话:

「决定租下来吧,确实是吵了一点,不过我想习惯就好了。」我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她说。
「在这里像这样安静不动,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结了婚,有了家似的。」
「本来就真的结婚了嘛!!」
「说的也是。」我说。

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风非常强,试着抬起相机拍照都感到刺骨。鲜黄色和橘红色列车接连着来,咻地急驶而过时,就带动更强烈的风。

读完《1Q84》之后,我有强烈的慾望想来到这里。在这个几乎不毛的地点,我待了非常久(久到也许连附近居民都觉得奇怪的那么久)。这种心情,也许很难解释,定定盯着眼前那「房子盖得糟透了,到处是裂缝,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因此夏天倒是十分凉快,冬天可就惨如地狱了。」的老房子。想到当年连暖气也买不起,只好夜里和妻子抱着猫互相取暖的爵士喫茶馆老闆。

想到那一段「只要有想像力,我们大多的东西都可以克服。不管有钱也好,贫穷也好。」
很贫穷,但很快乐的日子。突然觉得,这不就是村上春树版的《流动的飨宴》吗?

■ 关于猫的题外话

最后,一点题外话。

《寻找漩涡猫的方法》一书里,村上春树丝毫未保留自己对猫喜爱的心情。移居海外之后,四处搬迁,很难养自己的猫,只好到处摸摸别人的猫止止摸猫瘾:

这八年多来,我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几乎等于流浪一样地过着漂泊海外的生活,没办法安定下来养自己的猫,落得只好偶尔疼一疼邻家的猫,以勉强满足我强烈的「猫飢渴」似的状态。

如此描写,在海明威《流动的飨宴》一书里也曾经发生。年轻又贫穷的海明威在巴黎,穷得连猫也养不起,只好到旧书店、咖啡馆玩别人的猫。

「彼德猫」后来搬到市区千驮谷,《听见100%村上春树》书中,哈佛大学日本文学杰‧鲁宾(Jay Rubin)教授提到:「店内装潢将猫的主题发挥到极致:一只巨大的赤郡猫对外微笑:每张桌子和钢琴上都摆有猫咪玩偶;墙上挂着猫咪的照片和绘画插着杨柳技的花瓶是猫咪形状;火柴盒、杯垫、筷子包装纸,甚至衣架上都有猫咪图样。一九七九年一家爱猫人杂志访问这对年轻夫妇时,阳子穿的毛衣上面也织着「彼德猫」字样和猫咪图案。」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爵士喫茶店呢?虽然非常希望有机会参观,但是时光无法倒流。如今,在新宿一栋看来摇摇欲坠的大楼里,仍然开着一家爵士喫茶店。里面收藏着有二千只以上招财猫。也喜欢猫的我,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对招财猫有好感。当然还是好奇地到了爵士喫茶店,「会不会有问题啊?」和我一起去的朋友这么问。大楼入口陈旧阴森,推开门简直像是招财猫神殿。

本来主题是「老早以前国分寺一家爵士喫茶店老闆」。写着写着,好像变成猫谱分析。不过,这家爵士喫茶店老闆本来就爱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最后,请容我再引用《村上朝日堂反击》里的文章结尾:

回顾这十五年间我家来来去去的猫的命运做成表格如下:

A. 死掉的猫
1麒麟 2 布屈 3 日舞 4 条纹猫 5 苏格兰

B. 送人的猫
1 三毛 2 彼德

C. 自然失蹝的猫
1 小黑 2 跳跳丸

D. 现在还在的猫
1 妙子 (那本书出版时还增加了一只「可乐饼」)

原来,我养过的猫还不算多的嘛。读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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