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悲伤凄美的人生——读村上春树

第一次接触村上春树的小说还是94年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影响力远不如现在这般流行火爆。记得拿到的第一本书是《舞舞舞》,那时译作《跳!跳!跳!》,我觉得这个书名实在奇怪,就从图书馆借了出来,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前半夜在日光灯下,后半夜熄灯后打着手电看完。

第二天我又借了《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出版,印数五万)书已被翻得不成样子,封皮也不翼而飞,可书页却奇迹似的一张不少。那个夏天我捧着它在宿舍床上,食堂桌边,校园的草地里,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读完。

在欢快自在,又不无落寞的大学生活里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闪烁着明亮光环的青春时光真切而哀伤地慢慢从自己身边逝去,操场上的喧嚣声,身边女孩子们的笑声,一阵阵传过来,过道上飘着桂花的香味,宿舍楼窗前晾晒的毛巾象一面面节庆的旗帜随风舞动,在傍晚落日的余光中,晚霞呈现出瑰丽的红色,一架晚归的飞机划破如水宁静的天空,机翼下闪烁着几点灯火,宛若一个极慢的电影镜头从眼前横过,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下,那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青春总是不可避免地和梦幻忧伤为伴,当我初读《挪威的森林》——在我年轻的时候,只觉得一道甜美的沁流淌过,有股从未遇见过的伤感的清新气息,这气息来自幽兰般的直子,阳光下的小鹿般的绿子,还有亲切迷人的玲子。无论是充满怀旧色彩的老歌,野外春天的风景,午后安静的街市,新宿与池袋间星群般的车流——还有那一点若即若离的萤火都清晰如在眼前,这种清晰鲜明地将现实隔开,犹如一片空气纯净的草地,令人不由地不伫足其中——草地的另一面却是一个黑暗的世界。

挪威的森林》骨子里是孤独绝望的——村上春树是孤独绝望的。

他写青春,青春逝去,死亡无处不在,死亡是一张注定送到的挂号信,每个人到期就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生命犹如一盆不断蒸发的水,所有的一切慢慢消失殆尽,最后连意义也不复存在。

在小说里的人物一个一个死去时,对于生命的悲叹反复出现,死亡并不能被轻易遗忘,看不看得开并不能给人解脱,——“无论谙熟怎样的真理,也无以解除所爱的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派遣这种悲哀。我们唯一能作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的软弱无力。”这是面对死亡的痛苦,而在此之前,小说主人公只不过是活着而已。

从《且听风吟》的水晶般剔透开始,经过《寻羊冒险记》的扑朔迷离,《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寒气袭人,消失在《奇鸟行状录》支离破碎的旋涡里,“我”始终是孤独一人,同周围的世界保持着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我”的身上时而是马丁.依登似的冷峻绝望,时而是霍尔顿的嘲讽刻薄,还有伤感的诗意,交织若电挥洒自如的灵气,统统被一张冷漠的假面覆盖——一个平常普通,出没于人流中的男人,带着荒芜的心情注视着生命在一点一点逝去。

这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悲剧,古老的充满宿命色彩的悲剧已经拉下帷幕,英雄美人的血泪早被某部轻松电影的舒适欢乐洗刷得干干净净,悲剧才真正开始。

这场悲剧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若隐若现——在蚁穴般高度发达的现代化都市里头脑清醒,用最认真的态度忍受极端无聊的工作,并以无聊消磨度日,与珍贵的东西——某个可爱的女人,一段温馨的爱情擦身而过,明知可以得到,却始终无力伸出手去,只能不停地滑落、滑落,这悲剧找不到起因,无法回避,不能跨越,与生俱来,犹如一场凝重迟滞的风暴,磨砺着世俗的一切光芒,直到它们统统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死灰。

村上春树掺进流畅如水银泻地的文字里的可怕孤寂始终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他曾经自嘲似的说到自己写作就有如“把毒物注射进别人体内”。他的充满剧毒的文字有奇异的虹彩,伤感的节奏,就象是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的一段旋律,倏然而来,瞬息再逝,里边的人物、爱情、泪水、微笑始终象把握不住的一丝游气,曾经努力地挣扎过,攫取过,但最后还是自手心挣脱,溜走了。

小说里的人物仿佛是在一段快放的电影里保持慢速的人物,是模糊背景上的一抹亮色,在现实的世界里保持着非现实的浪漫。但是这种浪漫是无法为现实理解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哪里也去不了”,“不知身在何处”,“我”带着被风化侵蚀的心独自前行,经过的风景,熟识的人,一一擦身而过,“我”不能停下,无法选择,只有孤独地走下去。

曾经珍视,深藏于心底的东西慢慢风化为沙砾,温暖的感觉还萦绕在四周,可是却真切地知道——一切都不复重来了。

答案在哪里呢?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看破众生才能到达圆满的彼岸,叔本华创立了一个哲学体系来证明人生是一大痛苦,而加尔德隆用充满冥悟的声音说,一个人的最大罪恶,就是:他诞生了。最大幸福,就是从来没有活过。

在无数人吟唱的这种悲伤的调子里,村上春树的声音是最为凄婉悲哀的,正如那片森林,静谧而黑暗,只是无声地吞没一切。

记得我合上书本时已是傍晚,在学校的草地上呼吸着青草的气息,周围的景色恍惚而摇荡,初夏甜美的夜晚在灿烂的星空,温热的流风中来临。学校旁边的一家游乐场例行放起了礼花,有种念珠般砰然绽放的最是美丽——那是种蓝色的焰火,在轻柔的一响过后,夜空中盛开了十几朵明亮的火焰,在一瞬间将大地照亮。

那个夏天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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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1

  1. 沙发
    渡边彻:

    同感

    2013-10-10 上午 10:1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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