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孔与现在时的无意义

--读村上春树的《飞机》

村上春树仿佛有着无所不在的能力去静观笔下人和事的外部及内部状态。但是村上笔峰的细腻与个中人物的无面孔形成一个绝妙的对比,这种对比的本身所凝结出来的境域,在我看来不啻是现代人个体意识存在于物境状态,从而产生失落这一现状的统一素描。

村上的书中常常流露了一种心理去势的无着感。作为一个单纯的个体,游离在人群中,不知何来何往,生存的状态和目的都无从寻找,就像《飞机》中的一对男人和女人。生的无意义,爱的无意义,时间的无意义,状态的无意义。一个人从出生便被一个又一个无意义包围着。作为生命的实体,我们记载着每一个岁月的痕迹,而这些痕迹竟是有一连串的无意义引发钩连而成,我们身边的精美的物或熟悉又陌生的人也皆因这无名的浪波缓缓而来缓缓而去。现代人的记忆是由一连串的物的影子组成的,村上依然用他最擅长的手法不厌其烦地将一个又一个有形的物质细腻地描绘出:“全部依作曲家分类,整齐地排列着”的歌剧唱片,作者不厌其烦用青年男子的眼睛去扫念一个又一个大师的名字,可是在这个灵魂中它们“属于世界的另一面”;“豪华的”,“沉重的”“凸显了本身的存在感的”音响设备,他却没有听过它的“实际声音”,“因为她连电源开关的位置都不知道,他也不敢用手去触摸它。”;她的“幸福的”“没有任何问题的”婚姻生活被“她好像在谈论交通规则或国际换日线般地,很客观地述说”;“附在调频收音机里的黑色闹钟”;“像宿命式的条件反射”看闹钟时通过的电车;远处传来的熟悉却想不起曲名的琴声,……这一切的外之实在构成着这篇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奇妙又无所言喻甚至是如云层般缥缈的感情交往背景。

“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而且共同的话题也不多。”在那间“整理得很乾净的小房间,令人心旷神怡的小房间。从天花板垂下许多五彩缤纷的彩带……”“两人的肉体接触时,总是冷静又安静的。其实,正确的说法是他们并未享受肉体的欢愉。”“每一条彩带都牵动着他的情绪,令他战栗。他想拉动其中的一条,那些彩带也在等待他来拉动。然而,他却不知道应该拉哪一条才好。他想,也许只要拉动其中一条,霎时眼前就会展现绮丽的光景。相反的,只要拉动其中一条,或许一瞬间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於是,他陷入极度的迷惑中。於是,他就在迷惑中度过了那一天。”之后女人提到男子常常于无所自知的状态下“简直像在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飞机

飞机在飞翔

我,坐在飞机上

飞机

在飞翔

然而,在飞的

是飞机

抑或天空”

一连串幻梦似的描述构成了村上的又一个现代寓言,其中充满着类似符号般的揣度的空间。这样的心理体验有也仅有在我们这样一个为人类创造的物所包围的时代才尤为显得是一种“既坚牢又光滑,而且很遥远的”无所不在的触感。因其无所不在所以更令人无从把握。

在一个蛮荒的年代,人类为生存而与自然抗衡的过程中,每一个个体都无法脱离整体意义独立存在,脱离本身意味着死亡。人类进步到今天,在一定的范围内一定的阶层可以完全摆脱实际生存的胁迫,这种进步完全是人类社会整体的努力所带来的好处,但是在我们享受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作为个体的灵魂是否也有了一个美好的家园?

把人类的发展长河看成一个人的历史,我个人认为这样的比拟在某种意义上是完全可以的。我们的青年正在帮我们的祖先安度着晚年,这是一种完全倦怠的,无所事事的退休状态,“愚公移山”似乎是讲了一个悲壮的英雄主义的故事,但是最为悲哀的就是把山移除之后,放眼四顾的茫然。“总要有点什么事做。可是做什么好呢……”整体的无意识造就着个人的失落。除了在安逸中享受那无源头的“感情”带给我们的巨浪滔天外,我们的生活和时代究竟还有什么能令人血脉喷张?恰恰因了这样的整体,作为个人的情感和感受也逐渐被物挤压得血脉不畅。

曾经记得一个哲人说过“过去”“未来”皆是“现在”,也就是说“现在”是所有“过去”和“未来”流入的世界。但是在一个被物异化为群体无意识的时代,时间却无以分别这三种的实在意义,亦无所谓流入与溢出,只有曾经为各种技术产生的产品以及商业制造的某种时尚区别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作为人的心智成了一个个甜香松脆的花生米,现代工业扯下过去的精神大师们的诗页包裹其作为流行贩卖或者自得其乐。心灵与自然的相互合成已无可能,世界和人类因此被无限大地抽象和简化。由此产生了村上笔下的无面孔角色。

世界已经让文学这样写了,那它究竟要走向处去呢?我百般地困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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