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彧暋:當多崎作遇上碇真嗣:村上春樹與庵野秀明BL化的秘密
最近大家都喜歡在發表新作前故作神秘。村上春樹的新作,發表前內容一切保密,連題目也是發售前一陣子才公布,好讓中文翻譯名稱也搞不定。庵野秀明的新劇場版,上映前也是無人知曉內容,坊間也高度稱許動畫公司製作時候的保密工夫。來到香港,前者在未有中文翻譯本前編輯就邀稿,後者雖然已經在港上映,但香港片商卻直接在戲橋中書寫情節,似乎「揑他」(暴露情節)在港還未成為死罪。或者,保密與驚喜,暴露與偷窺只是想把握我們這個不透明的時代的不同表現吧。
庵野秀明的《新世紀福音戰士 新劇場版Q》(下稱《EVA Q》)與村上春樹的《脫色的多崎作,與他巡禮之年》(下稱《多崎作》),兩者的共同點除了秘密行事的風格外,多少都繼承了日本零零年代想像力的問題意識,但點出問題之餘,卻還沒有給出什麽明確的答案,一切都是過渡性質。而且我懷疑,無論從作品到長短——《多崎作》只屬中篇作,而《EVA Q》只有一個半小時的上映時間——到內容的一些特徵,其實多少代表兩個作者的一種稍稍停下步來的暫緩態度。
You can (not) redo?
《多崎作》中的巡禮之年,其實是講述男主角多崎探訪他四名高校時代朋友之旅,為的是解決年輕時候被四名朋友拋棄的不解之謎,閱讀時候感覺節奏快慢剛好。而《EVA Q》最教我印象深刻的,則是渚薰在戰鬥中竟然若有所思,保持淡定態度,警告碇真嗣「這有點不妥」。渚薰一切沉思過後,吐出種種世界玄機,而碇真嗣卻「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問題不能一下子解決,這恰巧警告一衆論客,在這變幻莫測的當今社會,投入與抉擇是不可避免的,但匆匆下的結論,卻比不做結論更加危險。
從七八十年代的村上春樹到九十年代的庵野秀明,兩者的共同點都是以「抽離」與「逃逸」作為主題。一切社會所給與的大目標不再有效,革命的正義,全部只是「假如我是真的」的家家酒遊戲。村上春樹最後寧願選擇逃進「世界的盡頭」的自我內心世界,抱玩世式的態度,主觀上令「冷酷異境」的社會現實不再重要。庵野秀明的碇真嗣,則把御宅族的避世心像風景,直接投射到現實情况,並將日本戰後政治與文藝批評的各種主題與譬喻來個大綜合,最後將之一一解體。因此,這兩位日本想像力的先驅,其實自出道以來,就以逃離、脫鈎(detachment)作為相對化意識形態的手段。
可是,這次的「暫停」卻又有點不一樣。村上春樹自1995年奧姆真理教事件以來,從《地下鐵事件》開始就轉為以投入、重新掛鈎(re-attachment)的態度去面對時代。庵野秀明則最終在《福音戰士》的舊劇場版,幾乎以命令的語氣喝令一衆逃入幻想鄉的御宅族回到社會,在片尾連字幕也不上就開燈趕客。因此,進入零零年代,兩人的作品多少是以重新投入社會的態度面對全新時代。
村上春樹與庵野秀明過去10多年的作品,其實多少點出所謂生存遊戲與決斷主義一類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常言及的零零年代想像力的特質,也就是不能再逃避,不得不戰鬥下去的迫切感。時代的惡與敵人,從《海邊的卡夫卡》的帝國主義亡靈演變到《1Q84》的Little People譬喻充權個人之間,互相衝突的正義。而解決方法,則從新劇場版《序》的「You are (not) alone」的告別個人,到《破》中主動投入社會關係,達到「You can (not) advance」的狀態,讓個人重新擁抱世界。兩者皆點出所謂個人在這個不安定的時代的一種「生存戰略」,關鍵在投入與抉擇。
從殺手女友到包容阿媽
如是者,兩人作品的主旨其實殊途同歸﹕心靈受傷的男主角們,從逃避到重新投入關係。男主角們一方面在關係中得到治癒,彌補過去因政治而受創的心靈,另外一方面則再度嘗試投入關係,作出抉擇,嘗試解決世界的惡。問題是誰去治癒?而凡有價值投入,對正義作出選擇,則一定牽涉暴力,責任又由誰來負?
宇野常寬繼承日本文藝評論的常見主題,同意日本的女性主義者一直對村上春樹的批評,其實正是一種政治責任轉移的常見路數。村上春樹筆下的男角,最關心的是自己,但又不知何解,從來不乏女伴心靈與肉體雙管齊下,去治癒男主角受傷心靈。《1Q84》尤其明顯,天吾透過寫作去對抗宗教團體的暴力,真正執行暴力的卻是職業女殺手的青豆。作中的譬喻,則是天吾與美少女發生肉體交往,而其精子則經神秘途徑進入青豆的體內,其實乃是伴隨政治參與而來的暴力與責任轉移的一種描寫。而在舊作《福音戰士》中,主角的母親的靈魂寄宿在初號機,最後母親保護一切、包容一切。宇野常寬索性形容這個主題為「母性的反烏托邦」,其實正好是女性先祖「EVA的咒縛」的一種投射。
責任誰屬﹕BL救世界?
到了《多崎作》,似乎一切照舊,唯一不同的,則是出現夢中受害人此一象徵。故事中多崎作的女性朋友,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與他發生關係。後來多崎作一覺醒來,發現現實的她認為多崎作強暴了她。在《EVA Q》中,碇真嗣也是一覺醒來,發現他上集挽救綾波麗的英雄創舉,竟然引發疑似第三次衝擊,幾乎毁滅世界。兩者都是無獨有偶,「一覺醒來」之後,在「其實我沒有意圖」的情况下,引發重大禍害。這種責任的發現,有趣的是其伴隨的極端曖昧性。
無論多崎作或者碇真嗣,都得到了他們應得的懲罰﹕前者受到朋友的離棄,後者被掛上了壓制他暴走的頸圈。而在兩位男主角到作品中期,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受到他人排擠,更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受罰。而事實上,其實他們是不是真的有責任呢?女角主觀上受到傷害,與多崎作的夢境其實沒因果關係。碇真嗣被怪責毁滅世界,當事人卻根本不知道其行為的後果可以如此嚴重。
最有趣的是,兩套作品的解決作品都異曲同工以其他男性友人作為新責任轉移對象﹕渚薰接過碇真嗣的懲罰頸圈,而多崎作也有其男性好朋友頂替責任。「我主觀記憶不記得」或者「這個後果不是我所想的」或許只是藉口也未定。而有趣的是兩者「推比人」的對象卻由女性轉回男性之餘,責任還是搞不清誰屬。在這個人權高漲的複雜社會,其實責任愈難處理。
或許重要的根本不是性別議題,而是關於我們如何處理權力的問題。當決定與責任之間不再有明確關係的時候怎麽辦?這或許就是兩套作品的暫緩態度的原因,正是反對任何性急的決定,提醒我們活在當下如此複雜的關係與社會,一個人的行為、正義與選擇,影響可以如此廣泛、深刻,而又可以如此地難以辨認責任誰屬。或許兩個作品給我們最大的教訓是﹕我們還是要多點說明,才能避免因誤解與性急而作的決定,引發慘禍。
編輯 顏澤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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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彧暋:當多崎作遇上碇真嗣:村上春樹與庵野秀明BL化的秘密:等您坐沙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