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冷不冷

荣格冷不冷

文 | R

在「1Q84」BOOK3里，Tamaru动手杀死牛河前，对即将遇害的牛河沉静地讲起荣格的轶事，并且要求牛河念诵荣格在湖畔石屋中刻在石块上的语句：

「冷也好不冷也好，神都在这里。」（Cold or not, God is present.）

这个句子出现在这一幕中有种奇异的氛围，使我印象非常之深，于是在网上搜原文是什么，看到有人说这句话其实与荣格所刻下的原话风马牛不相及。荣格刻下的是一句拉丁语：「Vocatus atque non vocatus deus aderit.」翻译成英文是：「Called or uncalled, God is present.」那么中文意思就是：「召唤也好不召唤也好，神都在这里。」和冷没有一毛钱关系。

到底是called还是cold?

我不懂拉丁语，查了一圈，除了「1Q84」，其他有关荣格生平与哲学的资料里提到这句话，有中有英，译法略有不同，但从基本含义上来说都是called/召唤之意。接着找小说的日语版本，网上的搜索结果是：「冷たくても、冷たくなくても、神はここにいる。」村上在这里用的意思确实是「冷」。

想了想，按照日本人的英语发音方式，cold念成「コールド」（比如Coldplay就写成コールドプレイ），听起来和called确实非常相似，那么——这里是村上弄错了呢，还是Tamaru弄错了呢？

村上自己长年从事英语翻译，在「1Q84」之前又写了许多需要搜集大量资料的作品（比如「发条鸟年代记」、「地下」），不会不清楚核实素材的重要性，他并且是一个律己甚严的写作者，无论从英语水平、写作经历还是写作态度上都很难想象他会犯这种错误。反而是小说中，Tamaru说起了自己在寒冷的教会孤儿院里度过的童年，那种作为一个孩子无法抵御的、刻骨铭心的冷，深深渗透在他的记忆与意识当中，以至于当他听到荣格这句话的英译时，第一反应就是cold，而不是从字面上来说更为自然的called，并将这个版本全盘接受下来——我个人更加倾向于这样解释，也就是说，这个错误是村上有意的曲笔。

如果确实如此，那我觉得这真是个精美的细节。就像1Q84与1984的区别，Q与9在日语中发音是相似的，cold和called也是这样，1Q84是从1984的轨道上裂变而出的奇异世界，乍一看与1984无异，却潜藏着各种各样的微妙差别，月亮的数量，警察的武器，那么，在1Q84里，荣格的话不知不觉改换为「Cold or not, God is present」，也是这个镜像世界的自洽逻辑。

「冷也好不冷也好，神都在这里。」

「召唤也好不召唤也好，神都在这里。」

最有趣的地方，大概是这两个表述所体现的对神的观念，或者说神与人的关系。

记得关于奥卡姆剃刀有一个比方，大致是说假设房间里有一条会喷火的龙，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以任何形式感知到它，那么这条龙就可以被奥卡姆剃刀干净利落地削除，讨论问题时没有必要把它作为一个因素列入考虑范围。然而，「冷也好不冷也好，神都在这里。」这种无动于衷与世无涉，却确凿无疑地「在」这里的神，显然不是能够被奥卡姆剃刀削除的存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教会孤儿院漫长的寒冬里，Tamaru大概感觉到了，他所谓的「神」并不顾念人，并不感受人，并不回应人，告解、祈求或敬拜都没有意义，但神在这里，存在，并且只是存在，而这存在的本身也许就是铁律，或者恩典。青豆的神大概也是如此。

这让我想起一篇幻想类小说，Ted Chiang写的「Hell Is the Absence of God」，不太长，有中译本，名字翻成了「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而荣格在现实世界里刻在石头上的话，「召唤也好不召唤也好，神都在这里」，里尔克有一首诗，中译名是《神啊！你怎么办，如果我死去？》，和这句话形成微妙的对照。小说和诗都很有意思，推荐读读看。

真想问问村上他写到这里时是怎么想的。

本文由作者“R”授权刊登，原载于微信公众号“异教兔”（ID：paganR）。转载请注明作者及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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