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 | 不争吵

不争吵

文/村上春树

翻译/林少华

虽不能说我这个人性格多么宽厚，但基本不至于同别人针锋相对地争吵。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和谁吵得不欢而散这样的情形一次也想不起来。或许因为我有一点：给别人说坏话也不气恼。

由于工作性质，我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被各种各样的人说得一塌糊涂。不仅说，还印在报纸杂志上。被表扬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有，但总的来说还是贬斥居多。例如“村上是混球儿”、“村上是伪君子”和“村上是撒谎鬼”等等。不骗你的，别人的确这么说来着。这么说我当然也不在乎（若有人为之欢欣鼓舞，那是性格异常）。

但细想之下，被别人批为“你是伪君子”而能够拍着胸脯反驳说“不不，没那么回事，我可不是伪君子”那样的人，世上又能有多少呢？至少我做不到，而认为既然别人那么说，自己身上或许多少有伪善成分，老实说。

在与此同一个意义上，我的确是混球儿，是撒谎鬼。自以为是、顽固不化、见异思迁、心急意噪、麻木不仁、缺乏教养、不够洗练。于己不利的事马上忘个精光，开枯燥无聊的玩笑，协调性等于零，为人浅薄，思考内容也很浅薄。即使小说，重读起来也相当拙劣。当然要加上“或多或少”这一注解。即便如此，这么一项一项罗列起来，看上去也绝对是个没有生存价值的人。此外作为人格缺陷余地剩下来的，恐怕就是酒精中毒、幼儿虐待和闻臭袜子什么的了。

不过，这么索性来一次自暴自弃，也没有任何可以损失的东西。无论谁说得多么狠也不怕，也不怎么气恼。一如落进水池成了落汤鸡之后，就算有人用勺子淋水也不觉得冷了。这样的人生，说快乐也够快乐的。甚至反而会产生一种自信：人虽那么不堪，但仍不屈不挠努力奋斗！

我想——对此我颇有自信——如果说世上什么对人的伤害最深，那其实是受到不应有的夸奖这点。因了那种夸奖而毁掉的人我见了许多。人一旦受到夸奖，势必为了回应而勉为其难，结果迷失了本来的自己——这样的例子为数不少。

所以，如果你无缘无故（或者有缘有故）被人指责受到伤害，你不妨为之庆幸，为没有得到夸奖而欢天喜地。话虽这么说，做到怕是很难的，是的，很难。

注 本文选自 《村上广播》 ，上海译文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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