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南部回到Poitiers时,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抬头看月台上的灯,淡蓝色的灯柱里,可以看见淅淅沥沥的雨,细密的雨丝没有多少重量,如杨絮般悠悠的飘下.不一会,我的头发上就结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我伸手捋了捋因为风和雨水而纠缠在一起的一缕头发,嘟哝一句:
这鬼天气.
已经没有公车,只能步行回家. Poitiers是座山城.我耸了耸肩上45升的登山包,开始一级级登上石阶.厚重的登山鞋撞击着石板地面,发出略微有些沉闷的声音,气喘吁吁里,我咧开嘴微微一笑,终于是回来了.南部的阳光、海滩、古铜色在海滩晒奶的美女,正好是这阴雨天气里不错的记忆小甜点.
登上187级台阶后,我经过préfecture前的花园,穿过hôtel de ville, 沿Rue Jean Jaurés而下.只要看见Cathédrale教堂旁那个半球顶的时候,就快到家了.午夜的Poitiers,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流浪汉闻见我身上浓重的MARLBORO味道,上前要一支烟,间或有一两辆雷诺或者标志呼啸而过,大开车窗,鼓噪着hip-hop,转眼就看不见了车尾灯,只在街角留下隐隐约约的一抹红色.这就是poitiers,一个厚重阴森的普通午夜.公元732年poitiers北部的那场狙击西班牙人入侵的战役早已被人们所遗忘,人们只是在午后聚集在Notre Dame la Grande的周围,啜一小口咖啡,阳光是否明媚,都无所谓.作为法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这里所有的人的心,也许都已经老了.
经过Cathédrale教堂旁半球顶的时候,我看见半球顶上有人.
道路两旁的灯光,本就可有可无,昏黄至极,只有教堂对面路边的Musée Ste Croix大门前的一些光,倾泻过来,照在半球上,又反射回来,洒在我身上,好像陨落的月亮.半球直径10米,像一个大的球体,有一半深深埋在土里,谁也撼动不得.曾经多次有冲动想要爬到那个半球上去,只是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爬上去.
是一个身着黑衣的白种女子.她的皮肤好像纸一样的苍白,黑色的衣服再般配不过.她一手拿个酒瓶子,一手撑着球面,看我走过,只是瞟我一眼,便又提起酒瓶,仰头喝下一口whisky,再不在意我的存在,兀自看天.
天上有朵乌云流过,整好遮住了月亮.
二
醒过来的时候, 外面还下着雨, 只是已不再是雨丝, 降水量骤增. 我并不惧怕这样的雨, 举目望去铺天盖地的雨幕之间, 其实有数不清的缝隙, 瘦弱的人若拥有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 完全可以穿行其间, 不带雨具, 也不会淋到透湿.
我煮了一杯清咖啡, 看了一会对面屋檐上滴落的雨滴. 数到第999滴的时候, 一口饮尽杯中残留的咖啡. 今天有一天的课, 从上午9点到下午4点.
步行去学校, 等晃荡到教室的时候, 已经是9点过15分了, 不过没关系, 今天是Cathrine的课, 我迟到多久都没有关系. 果然我推开教室门的时候, Cathrine一惊一乍的说到 :啊, Pin你来了, 看来你昨天睡的一定很晚, 我们正在讨论失眠的问题. 我只好耸耸肩说道,是的, 昨晚我喝了太多的咖啡了. 在她善意的目光里, 我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
Cathrine50出头, 小小的个子, 喜欢把自己裹在牛仔裤牛仔衣里, 然后把牛仔衣的领子翻起来, 银色的短发略微有些凌乱却又不羁, 精神矍铄, 目光炯炯. 脸上总带着俏皮的坏笑, 看着你的眼睛发问, 引诱你一步步踏入她设下的圈套, 一旦你上钩, 她就假装严肃的告诉你, 我很抱歉, 你回答错了. 然后猛的转身, 面向其他人, 兴奋的说, 现在,谁来告诉我正确答案. 上课跑题跑的厉害, 从美国西部电影一直到日本的艺伎, 无一不在她探讨的范畴. 我和Cathrine的交情源自课间的抽烟时间. 她总是上课到一半, 突然托着下巴作沉思状. 这时候我就知道她烟瘾犯了, 果不其然她抬腕看看手表道 : 我们休息10分钟, 大家去买咖啡吧. 然后拖着我和一个捷克妞来到教室旁的通风走道一起喷云吐雾.
可爱的小老太婆.
中午下课我去maison de etudiant旁的食堂吃饭. 正是用餐高峰, 我托着托盘环顾了一圈, 看见一个人------昨晚Cathédrale教堂旁半球顶上的白种女子. 依然是一袭黑衣, 长发简单的盘在脑后, 不紧不慢的对付着面前的食物. 放下刀叉, 拿起水杯, 抬头, 喝了一口, 看见我, 似乎也认出我, 却并不放下水杯, 用肘支撑着, 带着霸道似的继续看我. 于是我走到她对面的空位前, 微笑一下, 询问可否坐下, 她也微笑一下, 示意我自便. 我得以近距离的观察她, 苍白如纸的皮肤, 挺刮的鼻梁, 有些微翘的嘴唇, 淡淡的眼影, 眼窝深陷.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从Cathédrale教堂经过?”她开始用叉子对付半个石榴,猩红色的果肉,一下一下,把果肉和果皮分开。
“是的。我想你当时正在一个球顶上喝whisky”
她笑,这次笑的灿烂。“我叫Anne。”
“我叫Pin。”我也笑,也灿烂,我想是她的笑容感染了我。
Anne在英语系。她说上课经常会看电影,然后写影评。我说那好,那我也来英语系算了,看的电影是不是都是英文的?她说莫非你喜欢看法文的,哪部你最喜欢?
还没容我回答,她自言自语道:“《理发师的情人》?”
我在想,说起《爱比死更冷》,德国到是也有一个版本呢。
三
需要做一个关于酒吧的projet, 我选择去Cathrine推荐的La Casa Nova, 同行的还有个日本男生. 晚饭随便对付后, 坐N2A路公车到Pont le Nain站下车, 拐进一条小路, 路旁的民居无一例外全部没有半点星火, 只有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的亮着, 影子被拉的老长. 若影子也有生命, 这会必定是气若游丝, 半死不活. 影子是生命的一种警示, 提醒人来自未知的危险, 就好像地震来临前所有的动物都惊恐不安, 而人类却懵懂不觉. 而此刻我的影子正极不正常的晃动不已. 地图显示我们走的路线分毫不差, 这什么鬼酒吧, 居然开在这荒凉的地方, 莫非是幽灵的聚会场所吗?
步行5分钟后, 我们来到La Casa Nova前. 大门紧闭着, 抬腕看表已经晚上10点钟, 酒吧应该已经开门了. 半晌, 终于在一侧找到了另一个入口. 进入有如机关似的门口, La Casa Nova的里面却着实不小, 上下两层, 楼上是restaurant, 楼下是两个分隔开的酒吧, 一个装修普通, 简单的石壁上镶嵌着各种壁画, 车牌, 大蒜等装饰物, 灯光幽暗; 另一个却颇出人意料的透出浓重的后工业气息. 周一至周五restaurant和后工业酒吧并不开放. 酒吧里人并不多, 稀稀拉拉的坐了三两桌, 我和日本人就近坐在吧台上, 我点了一杯Mojito, 日本人则要了啤酒. 和gacon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会, 他把我们介绍给了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一位拳击手, 这个拳击手去过上海和日本比赛. 也许是因为从事拳击运动多年, 他的脑袋和舌头都已经不利索了, 却又念念叨叨的表达欲望旺盛. 我巧妙的把话题丢给了日本人, 一切由他来应付, 自己只是间或插上几句. 不一会就看见日本人的额头上渐渐的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想是已经被这个拳击手问的快要招架不住了. 想象着他的头上冒出白烟的样子, 我心里暗感好笑. 三个月以后, 这位拳击手在futur scope主题公园的擂台上被一个墨西哥人一记重拳打的鼻子开花, 踉跄几步后, 重重的倒在了拳台上, 昏死过去, 全没有了今天晚上那唾沫横飞的威风.
就在拳手和日本人聊天这当儿, 我开了一会小差. 酒吧门口侧墙上贴着一张切.格瓦那的大幅头像, 头像下摆着一张小圆桌子, 三个年轻的的法国人, 两男一女围坐在那张小桌边热烈的交谈着, 不由的让我想到了<戏梦巴黎>里那对孪生姐弟以及美国小伙不眠不休彻夜讨论电影的场景. <戏梦巴黎>的导演贝纳多·贝托鲁奇于1972年拍摄的<巴黎最后的探戈>因为电影里出现了肛交镜头也一度被列为禁片.
“Fuck your family”马龙.白兰度嘟哝着.
Fuck Casa Nova. 我嘟哝着. 我真的不喜欢这个酒吧.
与日本人道别后, 我选择步行回家.
天空又有些飘雨, 我点了根烟, 大口的吸着, 狠狠地吐出来, 烟雾融入细雨幕, 倏的一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有口腔里还留着些回味. 好像我刚刚在南部度过的夏天. 住在帐篷里的30多个日日夜夜. 阳光的记忆逐渐稀薄起来, 海风的味道也渐渐远去, 象留在香烟上的烟灰, 只是脆弱的轮廓, 突然整节断裂, 落到地上, 似乎带有清脆的 “啪” 的一声, 瞬间便被雨水吞没.
半个小时以后, 我经过半球, 看见Anne.
依然一袭黑色的皮衣, 坐在半球顶上, 边上是半瓶whisky.
“Anne” 我抬起头说道.
Anne转过头来, 朝我微笑一下: “上来!” .
“我上不来.” 我苦笑道.
“从球的另一面上来, 我帮你.”
我绕到半球靠近Cathédrale教堂的那一侧, 这边似乎球面坡度稍缓. 我退后几步, 深吸一口气, 几个箭步冲上前去, 手脚并用, 爬到距离顶部只差一点的地方, 眼看就要滑回去的时候, 一只冰冷纤弱却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把我拉了上去. Anne开心的朝我笑, 我脸略一红------刚才的样子委实狼狈.
我在Anne的身边坐下, 长舒了一口气. Anne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把whisky递到我的面前, 我便也不多说, 接过拧开瓶盖, 灌了一口, 把瓶子还给她.
“今天上课看电影了吗?” 我抹了抹嘴问到.
“<火车上的男人>, 你看过吗?”
我知道这部片子, 是Patrice Leconte 2002年的片子. 可以说是一部纯粹的男人的电影. 可讲述的并非只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男人之间的友谊, 暗中还蕴含着往生, 来世, 因果, 轮回等一干类佛教意义. “看过” 我点点头.
“你相信永生和轮回吗?” Anne问我, 却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 看着远处散发着昏黄灯光的孤零零的路灯, 仰头又喝下一口whisky.
“以前我相信, 几年以前. 现在不信了.” 几秒钟的沉默后, 我若有所思的回答.
“为什么?”
“呵呵. 因为以前我要的很多, 我确信我不同寻常, 一辈子远远不够用来做我想做的事, 远远不够去感受所有我想感受的东西, 所以我相信, 我也祈祷, 有来世, 有轮回.” 我顿了一下, 自嘲的笑笑 “是不是很贪婪?”
“那现在呢, 不想了?”
“有很多东西我得到过了, 也不想要那么多了. ” Anne看着我, 我肯定的点点头肯定道: “现在!”
Anne突然 “扑哧” 一声笑出来, “那你想活多久? ” 她用手托腮, 头转向我, 有些俏皮的问道.
我便也笑, 并不急于回答, 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说道: “55岁吧, 够了. ”
Anne大笑起来: “太短了, 太短了”, 居然笑岔了气.
我多少有些感觉突兀: “那你想活多久?”
“我吗? 我已经活了200年.” 她收敛起笑, 狡黠的看了我一眼, “不过我还要再活200年.”
我笑道: “是吗? 那祝你如愿.”
几秒钟的停滞之后, Anne若有所思的说: “你相信吗? 我还可以赋予你200年的生命.”
“算了, 我不要, 我不想举目无亲的一个人活着” 我摇摇头笑道.
Anne从遐思中回过神来, 笑笑说: “那随你.” 她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天开始下雾, 不知不觉就弥漫了整个世界, 远处昏黄的灯光更显迷离, 一团温暖的黄色被笼罩在雾气之中, 遥不可及, 只有这时离我最近的Anne, 分外清晰, 绿色的眼睛隐约透着火焰般的红色, 深不见底.
“这是你的CD机?” 她看见我挂在脖子上的耳机.
“对, 你要听吗?” 我取下耳机, 递给她.
“是什么歌?”
“Placebo的< Sleeping with Ghosts>”
她戴上耳机, 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看着那盏昏黄的路灯, 轻声的跟着CD哼唱起来:
There are 20 years to go
The best of all I hope
Enjoy the ride
The medicine show
……
只是有一句歌词, 被她改成了There are 200 years to g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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