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我很快入眠。而且很快沉入梦境。奇妙的是——或许不怎么奇妙——在这个梦里,我遇见了她——那个声称大我千岁之多的芝麻女孩。梦里的时间与现实同步:八点四十三。我正睡醒,从宽宽大大的房间宽宽大大的床上起身喝水。不料床头柜上没有开水,有的只是温吞吞的咖啡。咖啡?
环视一周,才发现这里并非自己的住房,而是五星级宾馆租房模样的房间。一张大床(大得可观,并肩躺下两头水牛都不成问题),前面一台电脑。靠墙摆着沙发、组合矮柜与大屏幕彩电。进门旁边有浴室的门帘。装潢优雅别致。字帖画幅设计得不失水准。厚重的蓝色窗帘一泻直下,天光隐隐透射进来。我首先想到自己住进了五星级宾馆。‘就是不缺交通工具和钞票。’党政说,于是深更半夜把我拉进附近的宾馆。但不对,三小时前两人明明搭的回公寓来着。
不得要领之际,房间服务电话铃响了。我起床,披上外套,走到电话机前握起听筒。
“刚醒吧?”陌生女孩的声音。声音怪怪的,捏住鼻孔说话一样。
“刚醒。”我承认,“请问,这里是哪里?”
“哪里?”女孩反问。随后笑了起来。笑得不自然,有点舞弊的味道,“哪里是这里,这里也是这里。不必问。知道哪里这里都是这里即可。这里是你的房间,你一个人的房间。该不会说耐不住寂寞,想找个小姐做伴?”
“你是谁?”我压住火气问。
“情情。你的网友情情。”女孩道。回答得很快,快板相声一般。“千万别说已经把我忘记。”
见她良久未开口,我说了句“没忘记。”
“好久不见了,”她说,“所以才把你弄进这里。乘你睡意浓重之时,悄无声息偷来此地。怎么样,不过分吧?”
“你想干什么呢?”我问。
“我想干什么呢?”女孩在自言自语。“她想干什么呢?对对,是她想干什么!她有事找你,所以托我捎个口信。”
“她?”我愕然,“她又是谁?”
“你的永——不不!”女子慌忙改口。沉默了五秒:“她是芝麻女。芝麻女想和你玩。她在电脑里面恭候你的大驾。不见不散!”
“喂喂,电脑——?”没等我问完,电话已然断掉。接头像是被人按进了水里。
房间里惟一的电脑是床前那台“联想”。黑色外壳,显示器左下角标有“Lenovo”字样。电脑桌下层摆着主机与赛达低音炮。我端坐桌前的漆椅上,打开电源,启动主机和显示器。等了两分钟。蓝色桌面完全稳定后,拿鼠标双击QQ图标。不料电脑桌面忽地一闪,彻底变黑。只剩一只白色的光点在屏幕上闪闪跳跳,且不无规律地转换颜色。稍顷,光点周围泛出许多纹理。纹理纤细,五光十色,蜘蛛结网般蔓延整个桌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融会交集,聚成无数圆形光环,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立体图案,如时光隧道般一步一步往前蹿延。
中间我一直注视它的变化,不容我不注视。眼睛涂了魔粉般紧贴它不放,想偏移视线根本偏移不了。同时脑袋有种飞速沉坠似的玄晕感。注意到时,眼前出现一堵石墙。石墙小孔里镶着木楔,上面悬着风干了的玉米棒、红椒,还有药材样的不知名枯稿。墙角堆有红薯、芋头样的大块什物。木门背面横绑一支木棍,上面挂着弓箭、箭头与斗笠。墙的另一面(即荧屏右边),露出木床的一角,草絮做垫的床铺显得不胜寒碜。
我想到自己在看电影——眼前不过是电影镜头推出的一组剧景而已。但不是,我的念头立即被呈现的人影推翻:石墙推出不久,芝麻女出现了——想必是芝麻。芝麻女窈窕的身影在床那边出现,缓缓移步过来,体态优雅地坐在“镜头”前。因此遮住了大半墙壁。
但是,尽管我与她近在咫尺,而我却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不知道她长相美丑、衣服是何颜色,发型是何式样同样不得其端——背景真切可见,主景却模糊不清。我想是对方摄像器具调焦过分不当的缘故(此外别无想象得了的答案)。她扬手在额头的部位动了动(估计在撩拔发丝),之后偏了下头。手在腹部位置重新放平后,做出在什么东西上面点击的手势。
“李公子好。”屏幕中间出现蓝色隶体。
因没想到动感画面的屏幕上会出现文字,我着实吃了一惊。因此对着屏幕愣了好一会。文字竟如玻璃壁面上沾贴的标签,在电脑显示屏上有板有眼地排列开来:“很高兴第一次这样与你交谈。”
我慢慢敲击键盘:“我也是。”
无须接“ENTER”,无须等待。敲一个是一个。敲一个上去一个。
我一面敲打,一面注视女孩胸部缓缓推出的:我也是。
就这样,我们聊了许多。至于到底聊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毕竟是梦,梦那玩艺儿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多半会忘掉。芝麻女以模糊姿态出现在屏幕上,同一道理,我想必也以同样姿态出现在她的屏幕上。我们简直是面面相觑而又不能触及,以在玻璃壁面写字的方式传达讯息,简直同星际人无异。我惟一清楚记得的,是芝麻女向我提示了两点讯息:锐锐死了,此其一;其二,“无稽之谈”。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时间上或长或短都困惑过我。
“想看你的脸。”我写道:“想知道你的真面目。”
“时机未到。”她认真回复。之所以说认真,无非是其动作格外小心翼翼罢了。看来芝麻女的打字技巧并不熟练。一旦确认屏幕上我所发内容,她便埋下头,不无笨拙地在下面点来戳去。“不是不让你看。”屏幕继续显示,“而是看不见。正如你看不见我一样,我也看不见你。我们彼此彼此。时机到了,我们才能看清对方。命中注定。”
我快速输了句:“太有意思啦!”
对方空白的面孔对着屏幕五秒未动。接着可能长长叹了口气,屏幕上脸的位置水气弥漫、模糊开来。转瞬清晰后,她才摊平双手,指影蜻蜓点水般连连挥动:“强求是不行的。当然,硬是强求也可以。但得付出代价。必须做出相应的牺牲。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到时候会知道的。”芝麻女继续写道,“对了,李公子,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警告你一件事情。但这两件事情,对你而言都不算好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我闭上眼睛,背靠漆椅缓缓舒展四肢,疏松全身筋骨。而后睁开双眼,平视前方。又有什么名堂呢?我想。接着朝屏幕点了点头,表示愿意。
面前的她同我一样,显得无动于衷。拿掸子什么的掸了掸石桌的桌面——大概是石桌。电脑摆在石桌上,与其故事不谋而合——继之抛开掸子,把臂肘靠了上去,捧起脸颊望着我这边。望了大约二十秒。接着突然记想什么似的,俯首抚手,不失柔情地又开始一点一击。那手势着实搞笑之极,简直就在弹琵琶。
“要告诉你的事情是:一周以前,你的一位精神病朋友,杀害了自己的恋人。两人旅行期间租了一只游船过夜,半夜醒来你的朋友将恋人用皮带勒死,手脚捆牢后投进了湖底。尸体可能后天浮出水面。事情在你们那个世界尚无一人知晓。就连你的朋友自己也真假莫辨。如果有必要,你可以通知你朋友恋人的家人,去两人去过的那座城市最大的公园寻觅尸体。我只知道这些客观事实,而且晓得两人与你有所交往,估计是你的朋友。至于具体地点具体人物,我却弄不明白。告诉你这些,希望对你有所帮助。另外——”
“慢着!”我敲击键盘打断,“让我想一想。”
我们再没动手。芝麻女也罢我也罢,都没继续下文。我凛然端坐,凝眸注视她脸的部位。估计她也正看着我,面孔木然,如失真的图像紊乱不堪。我们久久对视,我可以感觉她那平和的目光,正缓缓地、不失疑惑地滑过脸颊。我们长时间面面相觑、一动不动。小会,我独自笑了,因此发张笑脸过去:“我说,你可真会胡言乱语哩。神秘兮兮的。怕是老习惯吧?”
但她并未就我的疑虑做出解释。而是急不可耐似地继续下文。
“要警告你的事情是:把握当前,别对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一路走来会有所教益。经过验证的信条大半是对的,照此活下去好啦。要改则改,不能改的姑息了事。对女孩要承担起责任,当然是在‘故复不在’的前提下新的东西。不要不把‘无心’的东西当回事。要像个新男人,勇敢面对接受事实的新男人。当然,我说这些话可能有些不妥,正中下怀或不中下怀,同时可能有些偏私。但全是为你考虑。真心为你着想。事情只有一个结果。请不要绕弯路走。那样只会落得‘焦头烂额’的惨败。”
话终于告一段落。我凑近脸去,就屏幕上所写东西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完三遍,仍不知所云。竟同天书无异。
“明白?”屏幕跳过一行,显示芝麻女的问话。
“不明白。”我回复道。
“真不明白假不明白?”
“不明白。”我又过目一遍,只能重复。
“请看你的身后!”芝麻女发来加粗信息。
我扭头一看,只见床上被子高高隆起,显然下面睡着什么。什么时候睡上去的呢?我浑然未觉。我有点害怕。害怕下面躺着水牛,或者别的足以制服我的玩意。这里是我的房间。我一个人的房间。
看看屏幕,芝麻女叫我扯开被子。
“扯开被子。”屏幕显示,“水落石出。”里面的芝麻女朝我招手。
扯开被子真相大白。
我依照芝麻女的吩咐,用力拉拽被子一角。不料被子不重,一溜烟滑下地板。床上躺着两个人,睡得正酣,一男一女,均一丝不挂。两人朝同一方向侧卧,下体对着我。两人乍死似的僵持不动。男子的阳具插进女子的阴道。所有部位以正常视觉呈现,惟交媾的私处清晰得离谱。俨然横亘在我与两者之间的空间里,恰到好处地竖了一只放大镜,将两人的下体放大了多倍,连褶皱都辨认得出。
他男人谁?女人是谁?脸相看不清,回头问芝麻女:“他们是谁?”
“男子是你,女子是我。好了,不说了,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
“有人在敲门——绑绑,绑绑——”
果然有人敲门!
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我知道。我睡在自己一米五宽的单人床上。敲门声正在偷袭耳膜——绑绑,绑绑。但又不是敲门。聆听小会,才知是踢门,哪个穷凶极恶的混蛋正用皮鞋踢门不止。我被踢门声从梦里拽了出来。我睁眼、穿衣、起床。开门一看,王静又踢来一脚,还好只踢中膝盖。
回头一看,党政睡得正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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