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微侧着身子,雪白的床单在我的重压下有些褶皱.我尽量不去看围在四周的亲人们,他们大都面无表情,直愣愣的盯着我,好像在看一件无生命的物体。
我的生命也确实该到尽头了,残灯朽木,在疾病的重压下已无法支撑,只有思想在活跃,依旧如常。我动了动嘴,想告诉他们一些事情,但是我没能办到。我的思想与这具躯体的联系越来越少了,现在它已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只有双眼可以勉强睁开,再看一眼我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沙沙的响着,好像一种独特的鸣奏曲,使人心绪平静。我不禁闭上眼睛,轻轻的哼起曾经传唱于我们这一代人中的校园歌曲。
周围有些异动,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对无光的眼神。这是我的儿子,我依然记得他在雪地上快乐奔跑的情景。那时的他还很小,双眼大大的睁着,像是好奇的小猫,很讨人喜欢。冬天,北京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红色的古老城墙,灰色的细砖胡同,枯黄的梧桐树枝都漆上了一层白,白的纯净,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芒。他穿着奶奶给做的棉袄,拿着风筝,在结冰的后海上跑着。远远的跳
着,叫着,跑入太阳的光芒之中。一时间,我感觉他就是太阳。
如今的太阳已到了暮年,双鬓也有了道道白丝,而那双眼睛,也变的如夜一样黯淡。
他低头看着我,看到我突然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猛地后退了一步。我有些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一个孩子上前扶住了他,他点点头,推开了扶着他的手。那个孩子是谁?我突然记不得了,可能是我的孙子,也可能是侄孙。我的记忆在慢慢离我而去,这些年我慢慢忘了很多,也记起了很多。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想起我当时记起了什么。
这个我为之努力了一辈子的躯体,正带着我一辈子的记忆排斥着我。生命的结束可能就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我父亲去世时的情景,当时的他也躺在床上,只是很平静,很安详,完全看不出有我这样激烈的心理活动。那时,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我发现他的嘴角弯了弯。然后,神带走了他。
我是不是也该努力摆出笑的姿势来?
我静静的躺着,希望死亡可以快点到来。我想大声的喊“来吧”,像个烈士一样。突然,我发现自己说出了声音,我的孩子们马上凑上前来,倾听我最后的教诲。我笑了笑,这个笑容一定十分到位。
我清了清嗓子,低声交代了几句,并试图叫出他们每人的名字。他们轻轻的点头,尽力压住抽泣的声音。我惨然一笑,告诉他们,我年轻的时候以为一切都有答案,可是到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
就在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我又动不了了,不过时间刚刚好。我的思想依然清晰,只是那意识的外壳在被抽丝剥茧般的除去。我渐渐忘记了我的朋友,忘记了我的童年,忘记了刚工作时的磕磕绊绊,忘记了我的孩子们,我的父母,还有那个我曾经深爱的女人。
我一阵心痛,眼前滑过一幅幅画面。那梧桐树下的连衣裙,那操场上的秋千,那纯白的发带,那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那捧起孩子的双手。
我就这样记起了,又忘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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