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爸爸。”我想了想说。
“喂喂!你是怎么知道的?”党政瞪大眼睛看着我。俨然盯视电影里人吃人的镜头戏。
“猜的,”我笑着解释。不得不笑。“凭直觉猜的。瞎猫遇到死耗子。”说完用嘴唇沾了沾啤酒,然后注视杯中泡沫的变化。确实猜的,虽然只有百分之五十。
“猜得很对。”党政像是在自言自语。“‘瞎猫遇到死耗子’,这比喻很妙,更妙的是那只耗子正是我的老爸。”说着伸出双手,在脸前轻轻合拢,若有所思地看指尖看了小会。这时间里,我辩解说我并没有拿老鼠与你父亲相提并论的意思哟,但他似乎并未对此耿耿于怀,而是慢条斯理地继续下文:“可以的话,真不想有这个老爸。但是不行,毕竟有血缘上面的那种关系。前面也说过,他是个坚不可摧的老顽固。借你的话讲,顽固得活脱脱一只老鼠,一只穿肠过肚无不注满锈液的中国传统式老鼠。虽说具有把一个半死不活的国有企业搞得生龙活虎的才略,但脑子里的东西至始至终落后时代二十年之久。撬开脑壳一看,里面保准一堆化石无疑。说千道万,是法西斯主义走狗的当代产儿,有自小便铁铸成钢且冥顽不化的价值观人生观,基此观念四方结网,网络事业、家庭的方方面面,甚至把别人的人生路途、情感生活也网入其中。任何人——当然包括我——都得接部就班照他的名堂走下一步,一旦偏离轨道,他就千般伎俩万般手段加以阻挠。在我还小或者说并不很小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张网的存在,以致一直看不清楚梦中黑衣人的真实面目。”
党政喝干剩下的半杯白酒。接着举起空了的酒杯,略微戚起眉头,盯着里面的残液看了约摸二十秒:“梦这东西怎么说呢,循起来我想是有根有据的,也就是说,多多少少,它潜藏某种意味。在朦胧的事态面前,在事情的雏形含苞未放之时,梦作为另种形式的幻觉,预言性地提示现实中坏的或者不坏的意图或者企图。说起来是有些神乎其神,荒诞不经,毕竟不是医药学,不存在临床验证的机会。是什么学呢?不知道,大概是神经学的一脉分支吧。问过几位朋友,从不相信有那回事,他们只对书上“梦是记忆碎片延展”的说法笃信不疑。但是,在我身上,梦这玩艺的的确确带有征兆,千真万确。你能相信?”
“相信。”我半天才回答。反应迟钝,大幅度拐弯拐不过来。
“在我最后的那个梦里,”他接着说。“我第一次看清黑衣人是我的老爸。当然也是最后一次。他一如往常在梦里的无边广场上追着我赶,我对他喊‘爸爸爸爸,我是政政’,然而他置若罔闻,像发情的母狮一样把我逮住,捅进麻布口袋,继而像对待不共待天的仇人一阵猛打猛踢,勒住我的脖子,想把我活活掐死的当儿梦醒了。一如梦中的预见,那个星期的周末,现实中的我与现实中的老爸彻底翻脸。事情以我自杀未隧告终,那个梦往后再没做过。”
“没这么简单吧?”我试着问。“没有其它原因,只单纯因为梦?”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党政臂肘拄在桌上,拿两手的拇指肚按住太阳穴,眼睛微张微翕。“在这里,梦只是寓言性质上的一个缩影,一个生活缩影。这是红星路一位心理学医生的原话。他就梦的内容及梦的出现概率对梦做出各种各样的推断,并一一搜集资料印证其可信度与科学依据。时间是成都上大学的第二年,是锐锐陪我一起去的。我们咨询这位年过花甲的心理医生时,他颇感离奇,说几年重复做一个梦的实例毕竟少之又少,你的梦估计是儿时潜在意识里的一个思维碎片,以梦的形式滞留在记忆的暗沟里不走,那东西韧性十足,挥之不去,任凭再大的刷子使再大的劲也抹不掉。临走前锐锐问是否存在根治此梦的方法,医生摇头说没得治,也谈不上治与不治。‘他的梦就是他本身’他斩钉截铁地说,‘是他本身生活的缩影。解铃还需系铃人,自己看着办吧。’另外重点强调了一句:‘小伙子,小心你身边的亲人。’”
党政睁开半闭着的眼帘,以空漠的眼光打量桌上的玻璃酒杯:“说这些话的时候,医生的表情相当阴郁,阴郁得像简直是在为我哀悼。当然我并未提及我是同性恋者,我与锐锐的恋情在他面前只字未提。想想看,当时若托盘吐出我们两人是一对恋人,弄不好那神态莫测的老医生会指出黑衣人就是我的爸爸。
因为同性恋,因为锐锐,因为爸爸的冥顽不灵与拘泥不化,因为那老东西在这种事情上脑溢血式的迂腐。不难知道爸爸就是梦中的黑衣人。说到底,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手举放大镜的跟屁虫,默默地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偷窥我的一举一动。在此之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身上呢?我想我是被有的东西蒙住了眼睛。比如,在我生活上他毫不吝惜,大凡能用钞票解决的问题只管大掏特掏,只差不把天上的星星买来一颗摆在我的床头柜上。总而言之,只要我仍然匍匐在他所划定的那条线上,他便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可以满足我,尤其是钞票。”
说到这里,党政握起白酒瓶举高四十厘米,表情麻木地张望了两三分钟。接着把瓶内剩下的白酒倒光。一口喝干后,煞有介事似地注视桌上的烟灰缸,俨然里面正在举行刘德华的演唱会。
服务员走过旁边时,我小声叫住,叮嘱来一碟中等份量的五香风味葵花仔儿。女孩说声“请稍等”,转身离开。这时间里,党政一直在看烟灰缸。可能受他的影响,我也盯住烟灰缸瞧了小会,但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撩人情怀的东西,无非两只熄灭的烟头如干尸一般横在那里一动不动。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与其说党政是向我开口,莫如说他在说给烟灰缸听,“这话一点儿不假。我与锐锐的事终究被爸爸发觉。怎么晓得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呕心沥血暗藏于内的隐私在大三那年昭之于众。家族内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均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作为我来讲,其实并不大放在心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感到一阵释然。心想这种事或迟或早会露出马脚,迟一点早一点,无非是时间上的问题。但是,不料我的这位父亲,他为防止家丑外扬,竟然擅做主张为我定下一门亲事,见人就傻乎乎地说什么“我儿子一毕业就结婚”的狗屁话。等我得知真相,两家人已经开始有所交往了,连婚礼日子都已经选好,说定在我毕业那年,也就是今年的国庆节。荒谬之极,封建之极,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门子婚姻,我辈听了简直要笑掉大牙。
当初我也感到奇怪,女方为什么就这么轻率地答应下来呢?明显的非法订婚嘛。后来我才知道,女孩是我高一时候睡过的最后一个女孩,也就是春春,段春春。因为那时曾去她家玩过几次,她家人对我不是没有好感。或许在他们看来,春春与我实乃天作之合,即使两人分手后也一直念念不忘对方。或者以为我们根本没有分手,而是暗地里在策划私定终生的计谋。再加上我家的家景不是不令他们眼红。不是我吹,虽然算不上自贡市首富,但前十甲决计挤得进去。老东西除在这里当一把手外,另在内江开了几家连锁超市,由几位堂哥堂姐打理。
总之,这是这样一户大脑出奇简单的人家接受了老爸的订亲,不分青红皂白地答应女儿的婚事,厚颜无耻地左一声“亲家”右一声“亲家”。当然,这也只能算是我当初的气恼。寒假回家一周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全是这个女孩一手促成的,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说白了,段春春是死心踏地盯上我了,高一分手后她一直没有忘掉我。我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在家人面前信口开河,热情洋溢地大谈与我之间的罗曼蒂克。我是同性恋这点她也早有耳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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