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在未曾察觉的角落,已经有女孩穿上了裙子。春天过于的短暂,我们似乎刚刚告别冬日的寒冷,便要迎接炎炎的夏日。高大的梧桐树把狭窄的小路遮得密不透风,给这寂静的校园一角留下一片荫凉。躲藏在叶子背后的知了发出怯怯的鸣叫,在你我耳边悄悄带来夏的消息。关于女孩和朋友的故事在我的生活里攸然远去,淡淡地,只留下轻微的痕迹。
在这样的春日里,得到的这样的结局,未尝不是充满温馨的选择。
毕竟这一年,我已经二十四岁。
星期四的下午,我把手头最后的工作做完了。那是彻彻底底的完工,丝毫不拖泥带水,所有人都满意。导师递给我这个月的补助,厚厚的一叠,装在牛皮纸信封里。
“干得不错,可以大放心宽地休息一段时间了。时间也正合适,不如一起去旅行怎么样,反正也快到黄金周了,顺便叫上几个年轻的女孩,也好好地轻松一下嘛。”导师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对我说。
我接过信封,顺手把它塞进上衣口袋。信封沉甸甸的,有相当的分量。
“不好意思,已经有计划了,怕不能去了。”
“那样啊,好可惜的,不过也没办法,下次有机会在一起去吧。不过我说,不会是和相好的女孩一起吧?”
我朝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别不好意思嘛。我年轻的那时候也一样,男人嘛。”导师笑着推了我一把,“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啊。”
“说的也是。”我微笑着随口附和。
我搭车去了超级市场,买了大桶的酸奶,新鲜的大马哈鱼,以及足够吃三天份量的橄榄酱。反正钱有的是,我掂了掂装着钞票的信封,萌发出一股撩拨心扉的实在感。
路过车站前的冷饮店时我停了下来,走进去,要了三杯冰激淋球,一杯的名字叫东京特快,另一杯叫难忘情怀,还有一杯叫作苏菲 玛索。这年头,连冰激淋的名字都让人摸不找头脑。我用导师刚刚发给的补助付了帐,把冰激淋放进保温的纸盒里,回头望去,夜幕在窗外已悄然降临。
我夹着装满食品的纸带,推开一家CD店的门,在里边挑选了迈克尔 杰克逊的DANGEROUS和柏林爱乐最新的大提琴现场演奏专辑。付款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墙上贴着的最新海报,一支叫作“中断演出”的乐队。何苦叫这样的名字?现在的年轻人听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总之,我就是要尽情消费,这才是推动我们社会向前发展的最大动力。
推门进去的时候,女孩正在往旅行箱里装衣服。
“这是准备去那里?”我把买回的食品一边往冰箱里塞,一边问她。
“要走了的,总是要走的嘛。”女孩头也不抬,继续整理她的箱子,“要继续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呆在这里的话,什么也做不到。”
我捏起一片已经有些发潮的饼干,就着冰镇的百威牌啤酒,缓缓地顺着食道送进胃里。
“那什么时候走呢?”我问她。
“明天早晨吧。”女孩回答我。
晚上我烧了一大盘洋葱拌牛肉,旁边还用新鲜的甘蓝码边,看起来就让人胃口大开。鲜红的牛肉丝搭配着洁白的百合片,荡漾出奇特的香气。
我们就着冰凉的啤酒把盘中的牛肉和甘蓝叶子一扫而光,甚至连橄榄酱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没剩下一点。
饭后,我把苏菲 玛索递给女孩,把难忘情怀则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以后不再回来了,是吧?”
“嗯,估计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再回来也是好久以后的事了。”
“唉,恐怕会想你的,习惯你了,一个人不晓得过好过不好。”
“总觉得你更适合一个人生活,真的。”
晚上我们早早地洗完澡,早早地爬上床,钻进毛巾被里,天气太热了,棉被早就换乘了薄薄的毛巾被。我把女孩拥在怀里,左手轻轻搭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女孩的腹部已经很大了,恐怕走起来会很吃力。我不停地在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脖颈上吻着,感受着她实实在在的身体,不晓得在未来,我是否真能记着这十五岁怀孕的少女。窗外的知了在夜里似乎大胆了一些,鸣叫声渐渐大了起来,随着初夏绵绵的夜风,震颤着我们的身体。
女孩很快睡着了,偎依在我的臂弯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看着怀中的女孩,她依然熟睡,娇美的面孔中带着青春少女独有的气息。这将是一个在数年之后爱男人,生育后代,然后衰老,病死的存在。而现在,她就在我的身旁,躺在我的怀里,柔软的乳房撩拨着我那尚未完全泯灭的少年情怀。
“注意你自己的身体,毕竟现在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呀。”我把她的包塞进行李架,“要是没什么进展的话就回来,我一直在这里的。”
我掏出信封,递给她,“你说不定需要的。”
女孩点了点头,把信封塞进随身背的书包,我看着她,她冲我笑笑,那久违的伤感如同寂静山谷中的回音一般动人情怀。
看着汽车远去,身边空荡荡的感觉一点点具体了起来。
我踢着脚下的碎石,漫无目的地在清晨人迹稀少的校园里走着。尽管还不到六点,但由于已经是四月底,天还是彻底地亮了起来。路旁的小树林里,可以听见有人在用着便携式收音机练习英语口语,也有几个神色憔悴的男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怕是整夜未归,在网吧玩了通宵。这是一个普通的再无任何特别之处的四月晴朗的清晨,有人刚刚踏上旅途,也有人还沉浸在尚未完结的睡梦中。
校园里的广播开始播放早间录音,催人醒来的钢琴旋律缓缓地从学校里各个角落的喇叭里流淌出来,徘徊在每个未醒少年的枕边。清晨的阳光夹杂着微微有些湿润的晨风从我的领口和袖口吹进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肌肤,带来如情人一般的感触。在这夏季即将到来的四月末尾,整个世界都荡漾出生机勃勃的气息。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离去,为了寻找带给她悲伤感触的男子,再次踏上旅程,生命对于她,只是一场寻找与被寻找的旅途,从那个男子开始,到那个男子结束。静静躲藏在她身体里的新的生命不晓得将会带着怎样的使命降临这个世界,那里想必充斥着带有淡淡感伤的故事情节的未知秘密。
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了南望山下,隧道的入口处,四个月前,我在这里遇见十五岁的少女,她告诉我,她要找的人曾经住在这里,在这里歌唱。高大的南望山依然默默地耸立在山北和这里之间,千百年来不流露出一丝忧伤。女孩正在寻找的男子曾在这里歌唱,就像我们当年一样,我和树,记忆中的二零零一年。
穿过不知走过多少次的隧道,一如当初,感受着山那边吹过的风。清洁工正在忙碌地清扫着,寥寥几个早起的学生带着耳机,一边行走,一边用便携式卡带机听着我们这个时代中微微有些忧伤的流行歌曲。
当我再次站在山北的湖边,再次遥望那渐已失却形体远处孤单的山峦,失落已久的少年的梦渐渐被找了回来。我曾经在此等待过,等待那个人的到来,那是二零零一年的秋天,充满童话故事般温馨触感的年代。
那是留在我们记忆深处有关于青春的印证。
为之倾心的女孩现在可能还在熟睡吧,躲在厚厚窗帘的背面。不知现在的她正存在于什么样的梦境之中,存在于哪片有风吹过的草地之上。遮档春末夏初那带着顽强生命力阳光的云在晴朗的天空中被拖弋成一条条白色的丝带,恍如散落在海洋深处的飞机残骸,折射出一种缓缓的哀伤。再过上那么一小会儿,女孩便会从睡梦中醒来,刷牙,洗脸,然后冲进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的洪流。在这浩浩荡荡的冲向无边大海的人生中,女孩恐怕会再次与人相恋,再次感受追逐与失去的悲伤,再次从拥有着不知名场所的梦中醒来。
只是女孩不会再在那里等待谁,不会再在那里为谁而发出召唤,那样的时代早已随着记忆的消逝而被扔进了时间的河流,被冲向远古或是未来的边缘。
但必须有人等在这里,承袭着这自古而来的无尽悲哀,不能自拔。
恋爱休于短暂,但遗忘却又是如此的漫长。
回到宿舍,从冰箱里取出昨夜没吃完的“东京特快”和一瓶冰的恰到好处的百威牌啤酒当作早餐。
我把昨天在站前音像店买的大提琴曲塞进CD唱机,舒缓而略显低沉的大提琴的声音立刻充塞满了我整个狭小的房间,是BEATLES的YESTERDAY,一首遥远而熟悉的歌曲,那伤感的旋律缓缓冲刷着那种自少年时代便已存在的春光。
晚上,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才发现是海站在门口。
我把海让进房间,他穿著印有奇怪图案的T裇杉和西装短裤,蛮古怪的搭配。
“许久没见了,说起来。”海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晴朗的夜空中,弥漫着无数未知姓名的星辰。
我看着海,他和那年冬天离去时没有丝毫的变化。
“你去那里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说。
“一下也说不清楚啊,不过别担心,总之是在一个不错的地方,在那里挖隧道来着,老本行嘛。”海微笑着对我说,“别担心我,身体强壮的很。”
“真的没问题?”我不无疑惑。
“没问题,一切都顺顺利利。”海说完脱下T裇衫,“你看,全是肌肉。”
我默默无语,窗外知了的鸣叫声在不知不觉间被无限地扩大。
“只是没有啤酒和烟,难受的不得了。喂,我说,不给我去买一些?”
我从冰箱里拿出仅剩的一桶百威,递给海。“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我说。
海没说什么,只是朝我笑笑。
但是当我提着满满一袋百威啤酒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海的气息也随之消失,只剩下桌上孤零零的空啤酒罐。
夏日的炎热在这个正处于江边的城市被无限制地扩大,春天太过短暂,仿佛冬天刚一结束,夏天就迫不及待的到来。山脚下游泳池旁边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躲藏着的夏日和风,静悄悄地钻了出来,仿似羞涩的少女一般。天空中几条淡淡的云彩懒洋洋地抹过,依偎在太阳光的怀里,沉沉睡去。夏日栀子花撩人的清香,湖边树林里遥远的记忆,都随着头顶上盘旋的云雀身边缓缓停了下来。视野尽头弥漫着孤寂世界中的安宁与静谧,那里有人带来绵绵细语,有人相依相偎,卿卿我我。
道路尽头的拐角处,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狗吐着舌头爬在地上,耷拉的耳朵显露出生不逢时的感慨。在这夏日悄然降临的四月底,一切变得缓慢而忧伤,几乎所有的幻想都被拖入了那颇为透明的天空尽头。再也不闻窗外悄然流逝的春日时光,亦不闻那孤寂少年告别的话语,只有草坪间,小路旁嬉戏的孩童,才可以告知我这世界的存在。
我打开信箱,里面躺着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并没有哪里的风景照片,倒是有一幅画,是用蜡笔画的。画面上是一座红色的大山,山脚下种植着紫色的植物,太阳的光辉沿着山脊而下,在紫色的植物中,投下一缕缕耀眼的斑纹。
我抬起头来,远处梧桐树的底下的石凳上,一对青年男女正坐在一起。女孩把微微卷起的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手指轻轻揉着有些发皱的袖口,带着令人眷恋的微笑,轻轻地握着男孩的手。
天空中刮过不折不扣的藏匿着夏日消息的风,是不折不扣的藏匿,竟让人不知究竟深有几许。记忆中女孩身体软绵绵的触感,山北湖边粗拉拉的风声,都有如海潮一般涌来,带着惹人遐思的幻想绵延不绝,在每个少年的耳边解释着这不一而足的世界里不一而足的悲哀。
我把明信片翻过来,上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和地址,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话静悄悄的躺在上面。
“但愿在地球生活的你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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