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黛三的短篇《失踪人》
 黛三 (2005-11-12 18:27: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失 踪 人

1

她晚上开始睡不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睡 - 睡 - 睡着 - 一切停下。这种循环,犹如分针对时针的扣响,拉近距离再拉开再拉近。

她隐约知道是什么让她睡不着,但是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感觉是必然的。像是萤火虫的光,抓住了虫子,却抓不住光。她知道她在这里,但又觉得不在这里。她到底在哪里?如果这个问题可以用经纬度来回答,那就好了。数据会让人不得不信服。可惜的是连计算的方法都没有,没有测算的基点,所以,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心里一点也不踏实。黑夜里的时间给她一种死不死都无甚差别的感觉。

她的手指还在键盘上敲击。哒哒哒,哒哒哒,像是和时间互通有无似的打着节拍。

这种机械运动能够解释一种生活的形式逻辑,直面地观望着一种流逝的状态,没有可以拿来解释的心理动机。她并不关心已经流逝了多少,或者还有多少东西可以流逝。她只是敲击键盘,打字,保存。

写到这里,她的眼睛已经很疼了,可还是睡不着。问题是,她没尝试去睡,就很明白自己肯定是睡不着的,仿佛是某种坚不可摧又毫无理由的神秘预言在她脑海里起了作用。是什么让她深信不疑自己无法入睡?

现在的时间是1点11分20秒,时针和分针成15度角。

时间是墓碑,而不是墓碑以下埋藏着的泥土和尸骨。时间是消耗不完的,越消耗,它就越满越多,除非一开始就不要碰它。时间好像永远是残缺的,需要填补,吞噬各种各样的东西,活的和死的。

时间。时间。时间。

时间是否定的起源,时间是虚无的归宿。

哒哒哒,哒哒哒。



2

她逐渐明白,黑夜里是没有真实的人的,很多不该发生的都发生在夜里。除非,我们都睡着。

可她睡不着。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如此连续了7天,喝下60杯咖啡。

她每天都在敲键盘。做一些事是为了不做另外一些事。她不看,她不想,她不要。

也许你们会关心,她到底在键盘上打些什么?

她养了一只乌龟,她不知道它的性别。乌龟的性别只是乌龟会关心的问题。乌龟的名字叫“世界地图”,或许直接叫它“乌龟”也未尝不可。每天晚上她都给它喂饼干末,事实上它并不需要这么频繁的喂食,很多乌龟靠吃泥土过活。

它有这么多的饼干末。她有这么多的时间。

世界地图靠吞食饼干末过活。时间到底是像饼干末被世界地图吃掉,还是时间像世界地图吃掉饼干末??

她想,总该找点别的事情做做,不能老这样问自己一些只有自己才会理会的无聊命题。别人到底在做什么?她怎么早没想到呢,别人在做什么?睡觉还是做别的?

大家好像都睡了。除了路灯和来往的货车尾灯,没有其他会发光的东西。也许他们也没有睡,她看不到别人如同别人看不到她。

她开始拨电话,号码本上有很多号码。

嘟……嘟……

嘟……嘟……

无人接听。她又继续拨,电话里传来接线小姐的声音:该用户已关机。

一口气拨了10个号码。不是没有人接就是关机,不是关机就干脆无法接通。他们都在做什么?难道都死掉了?还是她死掉了?难道除了睡眠就没有离开黑夜的渠道了吗?

如果有人接电话,时间就会吞掉电话。不对,电话还在原地,时间只吞掉电话占有的时间,时间吞掉了它自己,又不断地扩大自己。时间自己养活自己。

没有谁能够掌握时间的存在方式。她看到时间在微笑。电话里的嘟嘟声还在持续,如同时间的声音,正在告诉她,你不要逃了你哪儿也去不了。

她的喉咙干涩,眼睛也干涩。只有心跳的很快,非常快。

她想对着电话的嘟嘟声说些什么,但是她说不出来。按了挂断键,嘟嘟声断了,时间没有声音了。OFF。

如果现在有个人和她一起发疯,也是好的。或者能和以往一样,找个人瞎扯往网络上倒垃圾;或者也可以找个不生不熟的人一起困觉;或者什么东西突然坏掉她可以把它再修好。就像以前,屋子里的电路突然全部错乱,她整晚地回忆高中里学习的电路常识把它们拆了又接,让它恢复了正常,早上她就心满意足地睡眠。可是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

回到屋子里,看到饼干末被缸里的水浸泡的涨了起来,一块都没少。在她无法睡觉以后,世界地图似乎也不需要饼干末了。

世界地图安静地在水里趴着,没有任何表情。




3

在卡夫卡让格里高里能变成一只巨大的跳蚤以后,她什么也没变成什么也变不了。

变形!变形!她面对着可怕的时间,无法交谈亦无法闭上眼睛。又一天过去了,今天已经是第九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去。时间已经不必要被划分为上午中午下午傍晚深夜凌晨黎明了。她为什么睡不去?为什么要醒着?天哪!为什么她必须醒着!

但是即便睡不着,也应该让自己达到即将睡着的状态。于是,九天以来,她第一次爬上了床盖上被子关掉了灯。眼睛很快就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可是她的大脑却从未停息下来,甚至更为活跃清醒。

嗅觉也似乎前所未有地敏感起来,这个器官好像从刚开始发育就陷入了沉睡,直到此刻它才苏醒过来似的。她在夜里闻到了一股香水味,毫不费力的,她就辨别出这是CD的“紫毒”香水。香味已经变得很淡,但是没能逃出她的鼻子。是哪儿飘出来的味道?这个疑问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扩散。一定得弄明白这是哪儿飘出来的味道!于是她翻身起床,动作异常的敏捷利索,仿佛此前上床的一切过程都是为了这一秒钟的迅捷反应似的。她定定地站在床前,搜索这股狡猾的微乎其微的味道。

衣柜!肯定在衣柜。肯定在第三个抽屉!

她拉开抽屉,果然,这股味道立刻扑面而来。她往抽屉里一翻,原来是一条丝巾,总算找到了。丝巾被团着塞在抽屉的角落里,有了很多褶皱。似乎是第一个男友送的吧?她记起来了,原来应该戴着这条丝巾和男友约会过来着。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和现在又有什么关联呢?对以后还有什么影响呢?它只是散发出变调的香水味,又被她突然变得灵敏异常的鼻子嗅出来罢了。香水和丝巾,经由她的嗅觉,以更加现实的确定性联系在了一起。

屋子里还是黑漆漆一片,但她非常清楚床的准确位置,她又很利索地躺了回去,如同在白日下穿行。光对她来说仿佛已经失去了照明的功用,但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她又躺回了床上,盖好了被子,等待九天来的第一次睡意来临。但是丝巾仍然无休止地发出香水味道充斥着她的鼻子,是香水让她睡不着?不管什么原因,她只好把注意力重新回到这条突兀的丝巾上,像是天文学家在某颗行星的轨道上研究一颗倍受冷落的卫星。

1.丝巾是第一个男友送的,这点已经可以100%确定。

2.丝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撒了CD香水,这点也可以100%肯定。

3.香水的味道已经变得很不纯正了,最多只留下原先30%的味道,其他的都挥发掉了。

4.她藏着这条丝巾是因为它是第一个男友送的吗?大概是的,至少有80%的可能。那么这条丝巾应该还是有价值的。

5.既然是有价值的她又为什么不管它呢,甚至连在什么位置都想不起,要不是CD的味道,它恐怕会永远湮没在那个抽屉的角落里面。它还是有价值的吗?它没有价值了。

6.丝巾是可以又有价值又没有价值的。那么,丝巾是可以又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吗?人是可以又活着的又死掉的吗?

如此一来二去,她的思绪越来越清醒,根本不可能睡着。难道她必须得找点东西来填充她的头脑吗?她应该把这一切胡搅蛮缠的东西全部赶出去!她坐起身,睁开原先闭上了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她察觉到,自己明明白白的知道桌子上放着的咖啡杯在什么位置。她不是看到的,但是她就是知道它在那里。杯子的手柄正对着电脑显示屏,是的,呈45度弯曲角。杯子里还有1/3的咖啡,杯壁上靠着一个不锈钢咖啡勺,勺子正对着杯柄的另外一边。这一切是她看到的吗?不可能,屋子里非常的黑暗,没有任何一丝的光线。难道是记忆?可是记忆根本不可能达到如此持久精确的地步啊。

不对,这根本不是记忆,更不可能是视觉,而是影射在脑海里的影像,它似乎比记忆更清晰比视觉更精确。怪不得她刚才能如此轻易地找到那条该死的丝巾!根本不是由于她的嗅觉,嗅觉只是一个诱导,真正起作用的是这些影像的存在。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丝巾在衣柜的第三个抽屉里。清清楚楚。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她倏地闭上了眼睛,可是脑海里还是依然呈现着咖啡杯,咖啡,和咖啡勺那副组合图。难道是她的感觉出了错?怎么会到处都是她的感觉。难道是错觉吗?那她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找到那条丝巾?她呆呆地坐在黑暗里,但是黑暗似乎已经失去了“界质”这一性质。黑暗还是存在的吗?

她看着黑漆漆的屋子里的某一点,她忽然也看到了正在看着这一点的眼睛。似乎看不看到都在于她的注意力,只要想知道,她就知道了。

恐惧感一下子席卷而来。她的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此刻,她又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同时触摸到了正在触摸眼睛的双手。

时间可以吞食掉自己本身,难道她的眼睛也可以看到“眼睛”它自己?她的感觉可以感觉到“感觉”它本身?

忽的,她像恶梦初醒般地跌下了床。来不及穿衣,便往外奔去。



4


外面非常的寒冷,她已经有九天没有出过那个屋子了。由于恐惧,她来不及穿上外衣便奔了出来。夜晚,城市里的霓虹还是很亮的,这使她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也许是温暖的灯光起了作用,理智的平衡又回到了她脑海。她想,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她很想找个地方躲躲风,于是走进了一家叫“呐喊”的酒吧。这个名字,让她想起蒙克的那副油画。血红的天空,深蓝的土地,油画正中那个双手捂脸的呐喊者,正张着一张空洞的嘴无声地喊叫。她又一次意识到,这副画在她脑海里是如此的清晰,仿佛蒙克是在她脑海里完成这副油画似的。不由得,她打了个哆嗦。

酒吧的情调很温暖,色调很和谐,缓缓地流泻排箫的旋律。她悠悠地坐在靠暖气最近的位置上,等服务生来招呼她。但是过了10分钟之久,还是没有人来招呼她,她看到他们一些人正忙着收拾客人离去以后的桌子,吧台后面站着好几个人在利索地擦洗酒杯,就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有点烦躁地敲了几下身前的小矮桌,可是还是没有人听见。当她看到店员无视于她的存在,居然开始关门打佯的时候,她开始愤怒地喊了出来。

“你们什么态度!”

可是依然没有人理她。打佯的那个人关掉了店里的暖气和灯,酒吧也被黑暗笼罩。大部分人大概都走了,她却在黑暗里看到他的眼神似乎是不放心的扫视了室内一圈,确定没有人之后,开始关卷闸门。原来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她,她呆呆地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半步。

在卷闸门即将被关掉的时候,她闪身逃出了这个叫“呐喊”的地方。现在,她清楚的确定了一件事,她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她知道自己确实还存在着,但是她又以同样的速度在消失。

清冷的街道已经有拂晓的光亮,她凄凄地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小学生走在上学的路上,第一班的早间公车已经准备出站。她踏上那辆灰色的公车,正在发动引擎的司机一样没有看到她让她投币。仿佛她是真的不存在了的。

她也一样不知道这辆公车是开往哪里去的。随便把她带到哪里吧!去哪里都一样。公车上不断地上来一些小学生,嘻嘻闹闹地谈论着学校的一些事。她只想这样坐到末站,不知道哪里可以去。自从她从那个该死的大学里休学以后,一直过着这样游荡的日子。她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坐车的一个一个的在不同的站点下车,谁也没有看到她,她却看到她自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末站到了,她麻木地下了车。末站离她住处不远,她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那个即便是在白天也黑漆漆的屋子。

她从裤兜里摸出钥匙,跌跌撞撞地进了这个独居了一年之久的地方。屋子里黑的不行,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开窗。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重重地摔在床上,已经无法挪动半步。

时间在黑暗里穿行,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这时候,电话突然猛地响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电话像担负着某种使命似的,没完没了地响着。

但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听到,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




后记:很早先的。大三的时候看完村上的某一短篇,作为一种实验,我写了这个东西。

 燎原 (2005-11-12 19:32: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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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子 (2005-11-13 17:2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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