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懒洋洋地把肩膀上的被子拉好,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专注地发呆。粉色窗帘的另一侧隐隐透着蒙昧的光芒,外面的天空早已大亮。清脆的鸟鸣时而响起,声音里带有初冬特有的清爽感。背后传来让人安心的热度,轻轻的吸气声若有若无地传进我的耳朵。我一个翻身,却见他已醒了,大大的右手半举在空中,两眼直直地瞪着自己那只裸露在冰凉的空气中的手。
“你在看什么?”刚刚睡醒,我的声音还残留着隔夜的沙哑,或许也和昨晚的激情不无关系。
他放下手,眼角眉梢都挂着温柔的笑。“醒了?”
“嗯。”我忽略他的笑脸,不屈不挠地执起他的手仔细端详起来。手在冷空气长时间的浸润下变得冰冷冰冷,让我不禁联想起炎炎夏日里被猝然开启的冰箱。慢慢地,就连我手心里的热度似乎也渐渐被那份冰冷吸去一般逐渐冷却下来。
“没什么好看的。还是把手放回被窝里来,别冻坏了。”他心疼地回握住我的手,我却丝毫不领那份情,只是执意瞪着他的手。那是一双典型的男人的手。骨节粗大,手指修长。皮肤绝算不上细腻,但触感极佳。手心的条条纹路清晰可见,仿佛是被什么人刻意凿上去般一直深深通向里面的血管。指甲修剪得很是整齐,一是因为他生性爱干净的缘故,二也是为了避免伤到我。
“该看够了吧?”他做出一个发现捣蛋儿子的恶作剧的宽容父亲常有的笑容,抓起我的手塞回被两人的体温捂得热滚滚的被窝。
“你在看什么,刚刚?”我问。凡事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是我的坏毛病之一。
“手呗。”他不以为然地回答。
我皱起了眉:“可是上面什么也没有啊!”
他恶作剧地一笑,没有说话。
“别给我坏笑!”我故意抓乱他的头发,气势汹汹地逼问,“老实说,你到底在看什么东西?!”
“真想知道?”
“非常非常。”
“也许会讲很久。”
“多久都无所谓。”
“你啊……”像是为之后的长篇大论热身一般,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开始了今天早上的第一个故事。
“以前也说过吧?我出生的地方靠海,每天早上都可以听到海涛拍岸的声音。浪头‘哗哗哗’地舔过白净净的漂亮沙滩,又急急忙忙地缩回原来的位置。聒噪的海鸟贪婪地在海平面上来回飞舞。货轮‘呜呜’地喘息,声音拉得很长,像神婆的咒文。我喜欢海,义无反顾地喜欢。甚至可以说,几乎将这辈子所有的情感都投入进去,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提供给其他人的程度。当时的那种情感,现在想来也觉得颇不可思议。
“过去我总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爱着那片海,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和海一起度过余生。但我终究只是个孩子,并不了解自己将来可能会面对的许许多多。岁月比我想象中的空旷得多,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一件紧挨一件,最后打破了我为自己设定好的简单人生。
“在我15岁的那年暑假,父母向我提起了将来要就读的高中。我的学习成绩不错,父母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考进一个市重点,风风光光地做出一番成绩。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终究要面对和海分开的时刻,那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在那个清凉夏日的傍晚,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和冰冷的现实面对面接触。我至今还记得那时海风凉嗖嗖地刮过我的背脊的触感,沙粒接二连三地擦过脸颊,海鱼的腥味阵阵。
“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离开海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当父母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未来的路已被结结实实地铺好不可变更的时候,我嗅到了混杂着鱼腥味的绝望的味道。
“循规蹈矩了整整15年,从来没有违抗过父母命令的我终于迎来了不得不任性一次的时刻。我坚信,如果就这么离开海——即便只有一秒——我也一定会就这么突然倒地死去。与其如此,不如试图反抗一下,即便失败,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挨一顿打而已。
“我很快将自己的计划在脑海里浏览了一遍:趁父母不注意时悄悄收拾基本的行装,等到他们睡着后偷偷跑出家门。当晚,我顺利地按计划从家中逃脱出来,随身携带的只有10元钱、一把手电筒、半块有些发硬的干面包和一条养了近5年的老狗。
“就这样,我带着这些东西到了海边,怔怔地看了许久,怎么也不厌烦。夜晚的海很深很广,看上去要比白天的辽阔一百倍。黑漆漆的天空被无数亮荧荧的星星占领,月亮却怎么也找不到。海涛声听起来比平时要响许多,回声‘嗡嗡’地撞击耳膜。远处时而可以听到货轮的汽笛声,如女人的哭声一般凄凉,越过大片海面把哀怨洒向各个角落。虽是夏季,但海边的空气却冷得出奇,加上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我很快就变得浑身冰冷,只能抱着老狗蜷缩在沙滩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凛冽的海风吹醒,胳膊酸痛,膝盖僵硬。手电的光芒暗淡。狗早已不知去向。我站起来寻觅狗的踪迹,无奈电池的电力不够,手电的灯光越发昏暗不清。大概是着凉的缘故,没走几步,我的头便开始发晕。远处的汽笛不合时宜地夹带着冷风袭来,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
“我转过身面对那片漆黑的海面。眼前的海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片清新凉爽的海域。海的面貌俶尔狰狞起来,黑色的波涛像是一只饥渴的野兽,周身散发着夺人性命的杀气。一时间,我根本无法接受眼前这个陌生的海洋。当时,我唯一的反应就是试图接触汹涌地扑向沙滩的浪尖。我颤颤巍巍——或者可以说是连滚带爬地——从沙滩上站起来,两腿不安分地哆嗦,艰难地向澎湃的浪头一步一挪地前进。
“随着与海的距离缩短,我的心脏难以抑制地迅速挣扎起来。那一刻,汽笛声也好,海涛声也好,所有的声音都被我的心脏剧烈的弹跳声盖了过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走到海的面前,好好地触摸它。
“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幸运地在离我10米远的地方急匆匆地退了回去。海水舔弄我的鞋子,濡湿了我的跑鞋,海水透过了袜子,脚趾立刻变得冰冷。那时我全然没有考虑到危险之类的事情,只是单纯地为自己和海极近的距离莫名地感到兴奋。就在我的手指几乎触及下一个约有我的身高的2倍的浪头时,一个男人把我从大浪的利齿下拉了回来。
“我们一起摔倒在身后的海滩上。沙子溅了一身,嘴里也不例外。我的手臂因为粗鲁的撞击而在粗糙的沙地蹭出一条血痕。疼痛让我的意识清醒了一些。男人从我身后紧紧抱住我,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试图挪动了一下,身后的人立刻灵活地放开了我。他不慌不张地站起来,拍净身上的沙子,两眼斜斜地由上方注视我的动作。我们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如雕像一般在沙滩上僵持许久。好一会儿,男人才像想起什么似地应付似的问道:
“‘你没事吧,小鬼?’
“因为不满于男人的突然出现,我只是冷冷地回答:‘不用你操心!’
“从口音判断,他并不是本地人。个子很高,年纪也轻,虽然下巴留着细小的胡碴,不过不难看出他年轻的轮廓。一身休闲的运动装,跑鞋已被穿得很旧。上身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上衣则被脱下披在肩上。虽已入夜,四周漆黑,鼻梁上却架着圆圆的小墨镜。这个季节做这样的打扮的确有些不合时宜,但搭配在他身上却意外得合情合理。”
说到这里,他冲我尴尬一笑。停顿了片刻,他收拾起零乱的思绪,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个男人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初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有一种难以移开视线的感觉。他就像一块磁石,不知不觉间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相比之下,海竟然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的奇妙感受。虽然嘴巴里不承认,但当时的我的的确确被他强烈地吸引住了。之前对于海的所有感情似乎就在刚才的那一跤后全部转移到了他身上。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人说:‘时间到了’,于是我的感情也就应声全盘灌输到了他的身上,真真正正地干脆利落。
“那天晚上,我抛弃了我的逃跑计划,乖乖回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奇怪男人。与季节不符的装扮,有些粗鲁的说法方式,灵活的动作,还有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的强劲臂力。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寻找那个男人,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来历,连他可能会在这镇上待多久都不知道。也许那晚他救了我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远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家去了。可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可能性,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甚至连找到他后要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都没有想过。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也差不多对寻找男人的行踪失去了信心。那天我一如过去那般坐在海滩上,静静地欣赏那片蔚蓝的海面。过去百看不厌的大海此时完全没有了那种迷人的吸引力。浪声也好,海鸟的叫声也好,连长长的汽笛声似乎也成了一种累赘。一切都嘈杂得令人讨厌。我不耐地站起身,转身想要离开,却不期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还是老样子,不合时宜的打扮,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脏就像那晚走向海涛时一样激烈地跳动起来。他还记不记得我?他会说什么?我又该说些什么话?……脑子里乱作一团,甚至连他开口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和我说话。
“我茫然地看着他——应该是茫然的,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弯起嘴角笑了起来,很漂亮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笑起来都更舒服自然。那是一种和他浪荡的形象完全不同的笑容,轻扬的,温柔的,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的笑容。像是着了魔一样,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说了什么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男人听了我的话后笑得更加厉害,眼睛细细地迷成缝,眼角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泪花。腰弯得很厉害,像煮熟的虾子,连面孔也涨得泛红。
“‘我可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夸我。’男人笑够了,一边扶着尚还起伏的胸口一边对外我说,‘都一把年纪了还被人——而且还是个小孩子——夸,感觉还真是奇怪。’
“我窘得无地自容,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之前的话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而是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如果这么告诉他的话,或许会被他以为是个奇怪的家伙。不过那个男人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事情,他不是那种人。他大大方方地席地而坐,完全没有之前我见过的那些来观光的游客的刻意矜持和做作。
“我就势在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和他维持一段距离。那天那个男人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他是一个园艺设计师,成天和一些花花草草打交道,从小到大都有条有理地走着父母安排好的所谓‘成功人士’的道路。父母本希望他成为一个医生、律师一类的角色,但他却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违背了他们的心愿,毅然决然地做了园艺设计师。
“‘光是看到花草就让人心情舒畅得不得了。’他轻轻地对我笑着说,‘特别是看到那些单调的东西在我的安排下变得生机勃勃的时候,就兴奋得难以自制。’
“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就被每天有增无减的繁忙工作压得透不过气来。小时候满心以为工作之后就可以恣意地安排时间,没想到反而比学生时代生活得更加忙乱和枯燥。原本喜爱的工作渐渐也成了一种负担,一想到第二天起来还要面对千篇一律的花草,就头痛到不行。最后他再次毅然地——莫如说是任性地——跑到老板面前,在公司最忙碌的时候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期,来到这个靠海的小镇。
“‘绿的东西看多了,不知不觉就忍不住想看一些其他颜色的东西。若要说和花草颜色不同的事物的话,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海。镇子里我居住的地方也够远,有种抛弃一切的舒畅感。’
“那次之后,就好像事先约定好一般,我们每天都在海边碰面。我不说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他也不问。尽管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等待他的询问,他却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知道,只要他愿意问,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我也一定会立刻回复他。我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想让他了解我的过去,想告诉他我半夜离家到海边的理由。我每天都殷勤地期待着他关心的询问,但他却完全感受不到我心中强烈的祈求。我们仅仅是日复一日、呆呆地并肩坐在白茫茫的海滩上,久久地观看千篇一律、永远都不会有所改变的蔚蓝的海。
“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提出想去镇子的其它地方逛一逛。‘起码得买点土产回去给老板。’他辩解似地说,‘就这么抛下工作私自跑出来,实在对不住他。’我义不容辞地接受了临时导游的任务。他原本想给我钱,但我很爽快地拒绝了。我不要钱,真的。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值得。
“他买起东西来毫无节制,钱对他而言似乎是与己无关的事物。他一个劲地买,看到什么买什么:烟、酒、大块咸鱼干、大包大包黑色的菌、品种各异的大袋装茶叶、成箱的水果、2元超市里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起始我被他疯狂的购物热情吓了一跳,也劝过他少买些没有用处的东西,可他充耳不闻。我看得出来,一定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什么事情,正是那个‘什么’促使他将自己对海的热忱一并倾注于购物上,正如那晚的我一样。
“我没有再劝过他,也不曾试图询问那个改变他的事件究竟是什么。如果他想说,他自然会告诉我,就像那天他在海边向我诉说自己的人生简历那样;既然他什么也不告诉我,那只能说明,我在他心目中还没有成为重要到足以为他分担忧虑的存在,我还没有资格倾听他的苦恼,即便听了,也没有办法帮助他。我能做的,只有尽己所能让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能够开心一些,希望能够借此一点点分担或者转移他潜在的不安和焦虑——尽管我的努力收效甚微,但我乐此不疲。
“那次从小商品街出来,他照例买了一大堆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的东西。东西多的拿不了,我自然而然帮了他一把。我随他进了他住的旅馆,把大大小小的袋子小心地摆在地上——桌上早就放满了前几天的‘战利品’。他给我倒了杯冰可乐,我高兴地接过来,久久地捧在手里,直到凉意完全消失才战战兢兢地往嘴里送了一口。我找了张椅子坐下,他则顺势倒在那张已经睡了2个星期的有些凌乱的单人床上。
“‘我时常会想:若是没有你,这个假期一定会很无聊!’他依然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盯着漆片剥落、发黄的天花板,‘唔……怎么说呢?我总觉得那晚我们的碰面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想到海边的心情并不是偶然,而是为了和你相遇才迸发出来的。’
“当然不是偶然!我真想就这么大声叫出来,可我没有。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偶然?老实说,我根本没有果断地说‘是’或‘不是’的自信。我只是默默地坐在硬梆梆的单人沙发上,静候他的话。
“他没有追问我什么,怕是早就习惯了我的沉默不语。或许在他心里,我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纵然有一副热心肠——却不擅长与人交流的古怪小孩。
“‘那天晚上,你……’他顿顿地开口,没有再说下去。这在他是极为少见的,他是一个那么爽快利落的人,从来都不曾被任何东西困扰过。即便是说话,也是绝对的干脆,一气呵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他想问什么呢?我在心里反复猜测。他终于想要知道我的事情了吗?我在他的心中,已经足够重要到值得他去了解了吗?然而他没有再开口,他从床上坐起来,干巴巴地挤了一个笑容给我,然后不自然地抓着头,说:‘我现在要去洗澡了——刚刚在那个地方挤了一身的汗。你要是不介意,就在这里等我出来;要是你有急事的话,走也没关系。房间里那些东西,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好了,反正我买得太多,根本就拿不回去。’
“没等我回复他,他就躲也似的钻进了浴室。沙发扎得我屁股微微发痛,我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试图缓和自己紧张的情绪。
“我当然不会就这么离开。这是我第一次进他住的地方——尽管是暂时的居所——谁也说不准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刚才他明明就想问我什么,但还是因为某种不知名的理由中途选择放弃。有什么事情正困扰着他,肯定。不管我能不能做些什么,我还是想帮助他。这样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源于一种怎样的情愫。我只是一味地想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守护他,帮助他。他的年纪要比我大9岁,可这完全不妨碍我的心情一日猛烈过一日。每次见到他,我的感情就比上一次更加激烈和热情。我越来越不敢正面面对他,甚至时常躲避他的话语和眼神,但与此同时,我又无时无刻不在追随他的身影。我喜欢看他眺望大海时的背影。落日的余辉铺满整片海洋,亮灿灿的金黄色包拢眼前的所有景物,包括他。他纤细的轮廓被夺目的金光清晰地勾勒成形。随着日的下沉,线条越发朦胧,使我产生他正渐渐与整个瑰丽的大海化为一体的错觉,似乎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悄悄地隐入眼前的海中,再也觅不到踪迹。然而那终究都只是我的幻想。太阳一抖一抖地降下海平面后,他就会倏地转过身来,毫不吝啬地向我展露第二次见面时让我神魂颠倒的灿烂笑容。每每看到我沉醉于其中的表情,他就越发笑得深入,最后近乎残酷地对我说:‘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吧!’……
“浴室里传来水流的‘哗哗’声。我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出他在浴室里的身影:近乎粗暴地扯下运动裤,提腿把脱下的裤子甩在角落里。灵活地用单手解下衬衫的前两粒钮扣,然后像脱汗衫一样除下衬衫。
“我没敢再想下去,我对自己的自控力完全没有信心,特别是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等待的时间异常难熬,每一分钟都被无限地拉长又拉长。我木然地看着他留在桌上的手表,头一次体会到时间竟然是如此难耐的事物。
“就在我几乎难以忍受的时候,手机的铃声适时地缓解了我的紧张,并且成功地让我感受到时间的流逝。铃声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叫嚣着,就像海鸟不知疲倦的嘈杂叫声。我盯着手机看了许久,犹豫着是否应该接这个电话。最后我一把抓起了手机,径直到浴室前敲响了门。
“水流声在我敲第四下的时候突然停止,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劈叭叭的响声。他在拿毛巾,我想。手机依然在叫,却已不似之前那样烦人。
“‘怎么了?’他开了浴室的门。看到我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意外。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之前被长袖长裤遮掩起来的部分此时一览无遗。他周身只有腰部形式化地挂了一条白色的毛巾。脸孔被热气熏得绯红,头发湿搭搭地垂在脸上。细瘦的手臂撑着门,令人产生稍一用力就会折断的错觉。
“‘你的电话。’我把叫嚣着的手机递给他,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他道了声谢,自然地接过电话讲了起来。转身的时候,我偷偷描了眼他的腿,同样细致紧绷的皮肤。腿的形状很漂亮,完全没有多余的赘肉。我相信,不论是多么挑剔的艺术家也无法从这具完美的躯体上找出任何瑕疵。
“没过多久,他就挂断电话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身上的水滴已经擦干净,只有发梢依然垂着晶莹的水珠。他没有另外添上一件衣服,仅仅挂着那条大大的毛巾便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毫无防备地在我面前的大床上坐下。
“‘你要是累的话,我就不打搅了。’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我实在不忍打扰他休息,更何况,我也无法忍受他那样没神经地用那种诱人的体态坐在距我不到20公分的地方。
“‘啊,别走。’他劝住我。尽管我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趋势都没有,他却紧张地绷直了身体。我在椅子上坐稳,暗示自己不会突然离开。他似乎也安心了许多,不再有刚才的紧张感。我没问他原因,他也不多说什么。沉默悄然占领了这个狭小的房间。最后,他舒了口气,轻声询问:‘你不介意听我唠叨几句话吧?’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点点头。他抹了抹嘴唇,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道出了一直以来困扰他的东西。”
他喘了口气,似乎已完全沉浸在那晚的气氛中。把对海的一腔热爱转移到半夜邂逅的陌生旅客身上的少年和被某种事物缠身的奇怪旅人——在我眼里看来,实在是一对奇异的组合。
“剧情发展到这里,你觉得接下来应该会发生什么事?”他突然问道,让已经习惯于聆听的我小小地迟疑了一下。
“你们……”我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发生关系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声音里既听不出愉快,也没有不快的成分。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声音里不无凄凉。“他虽然是个没什么原则的人,但还不至于和一个未成年的小鬼做那些事情。他只是用他迄今为止最快的语速劈里叭拉地告诉我,他有一个交往了5年的恋人。他之所以会跑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来,一是因为工作的不顺,二是因为和恋人之间的不愉快。
“两个人交往了5年,浪漫的不浪漫的,愉快的不愉快的,艰难的不艰难的,能经历的几乎都在那5年里经历过了。彼此的感情从一开始的诸多不顺到逐渐磨合,如今竟磨合到几乎耗尽的地步。用他的话说,他正被‘逐渐磨损’。感情也好,事业也好,身体也好,一切都被磨损耗尽,最后终将化为一地尘埃,随风而去。
“我忘不了他说话时眼神里的落寞,尽管嘴角带笑,却笑得令人心痛不已。那一晚,我在心底对自己发誓,我要成为足以支撑他的男人。被嘲笑不自量力也好,被看不起也罢,我渴望为他分担些什么,即便只是在这短短一个月的假期里。
“后来我们依然碰面,他没有再向我谈起恋人或者工作的事情。那晚之后,他似乎又变回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不羁,自由,难以捉摸。相比之下,我的改变或许更大。我不再战战兢兢地畏缩起自己的身体,而是努力在他面前挺直脊背。我开始气势十足地大声说话,不再逃避他直视的视线。我尽可能地寻找我们之间的话题,海,园艺,学校,工作……他察觉了我的变化,但只是轻飘飘地笑着摸了摸站直身板就与他相差无几的我的脑袋,没有更多的话语。
“和他相处的每一分钟,我都可以分明地感觉到分别的日子已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后。每次他看到太阳沉入海中,转身催促我回家的时候,我都搬出拙劣的借口拖延时间。我不能浪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对我而言都弥足珍贵。他一定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从来都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我的任性,任由我不断地靠近他,依赖他。
“再后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将自己心里想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那时我们已经进入了分别的倒计时,暑假也过得差不多了。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守在海边看着日落,然后转身笑着对我说:
“‘很晚了,回家吧。’
“‘再坐一会儿。’我央求着。他没有多问,收敛起笑容静静地在我身边的沙滩上坐下。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太阳已完全没入海的另一头。半晌,他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头,故意忽略我的沉默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今年已经15岁了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的侄子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唔……大概比你小2岁。下次我再来这里的时候,把他也一起带来吧!你们年龄相仿的人在一起,说话、做事都可以有个伴。’
“我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来陪我,我唯一需要的就只有他一个!一想到他可能是因为察觉了我的感情才会刻意说出这种话,我就觉得心灰意冷。灰朦朦的天色呼应我冷却的心情,让我越发灰心丧气。我定定地看着大海,故意用冰冷的声调问道:‘到时候你的恋人也会一起来吧?’
“他凄凄然一笑:‘……也许那时我们已经分手了。’
“就在那一刻,我的脑中似乎应声响起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的的确确有‘什么’被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成两截。回声撞击脑壳。我像是被什么附身一样,一下子窜了起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他似乎挣扎了一下,也许还说了‘住手’一类的话,但我完全听不到。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留住他。我需要他,如果现在放弃的话,或许就再也无法见面了。
“‘我喜欢你!’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叫嚷,‘不要走!’
“我一直都清晰地记得,当时他胸口温温的热度和心脏激烈的搏击声。我丝毫不敢大意,只是一味死死地抱着他,唯恐他突然挣脱我逃开。也不知怎么的,喊着喊着,我竟一下子噤了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代替言语‘哗’地滚落下来。他的衬衫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濡湿了一大片,湿漉漉的衣服粘粘地贴在肩膀上。海潮声死气沉沉地于横亘在我们间的沉默中回荡。
“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我浑身脱力地倚在他胸口时默默地搂住了我,但也仅此而已。他的怀抱很温暖,肩膀的地方被海风吹得一片冰凉。我把头枕在几乎被风干的泪水上,像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一样细细体味原本激动的心情渐渐冷却、平复下来的奇妙感受。
“我们维持了多久那样的姿势,现在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当时的我恨不得时间能够永远静止在那一刻,可那终究只是孩子的臆想而已。时间以分钟为单位飞快地从指尖滑过,丝毫不留情面。
“最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像是在终止什么似的说:
“‘就这样吧。’
“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两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他的目光里没有迟疑,平静得让人害怕。
“‘就这样吧。’他重复道,然后利落地拍去身上的沙子,站了起来。
“我半推半就地被他从沙滩上拉了起来。他转身要走,却被我一把拉住衬衫的衣角。他回过头,看看我抓着他衣服的手,又看了看我。我咬咬牙,握紧手里的衣服,心想就算被责骂也好,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
“然而他根本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淡然一笑,毫不犹豫地反握住了我的手。在海风里吹了这么久,那双手已经变得冰冷。没有热度的手心轻轻地包拢我的手,那和刚才的怀抱相差悬殊的温度让我暗暗一怔。
“他一根根掰直我的手指,取出被我拉得皱巴巴的衬衫。最后——与我所期望的迥然不同——他象征性地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旋即转身离开。”
他叹了口气,轻而长,像是要把肺里的气体一并挤出体内一般。我安静地听着他的故事,为四周随着他的叹息而骤然降低的温度暗暗吃惊。
“后来呢?”我问。
“哪还有什么后来?”他自嘲地一笑,“他留给我的,只有手心冰冷的温度和那个在海风中吹得阵阵战栗的背影而已。”
“你就没有找过他?”
“刚开始我还傻傻地期待着他能像以前那样突然笑着在我面前出现,可——理所当然的——终究没能如愿。之后我开始拼命地学习,不停地向上爬,希望再次见面时的自己能够给他一个不错的印象,我想向他证明,我并非永远都只是一个只知道坐在海滩上发呆的傻小子。工作之后,我托了无数关系,找了数不清的人,终于打听到他工作的地点,可他早就不在那里了。有那么几次,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再见到他,可最后都只是空欢喜一场。”他许许地说完,本能地伸手想要拿烟,却又立刻缩了回来。
我蜷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端详他郁郁寡欢的侧面,试探性地轻声问道:“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他侧过头来,调皮地笑了:“都已经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人总不能一直被同一样事物束缚一辈子吧?而且,我现在都已经有你了。”他捏了捏我露在空气中冰冷的鼻子,酸溜溜的感觉让我不禁皱起了眉。
“真是,说着说着都已经10︰00了!”他的目光越过我定格在床头柜上的闹钟上,旋即匆忙从地板上捞起一件外套坐了起来。“你也差不多该起床了,成天赖在床上对你的身体可没好处。我现在去做午饭。你快点起来啊!别躺着躺着又睡着了!”
“明白。唠叨!”我做了个鬼脸,翻身躲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脚步声渐次远离。很快,厨房里就传来响亮的劳作声。我依然缩在被子里,满脑子都是他故事里的那个男人。
说话有些粗鲁,自我中心又任性,有时又温柔得让人招架不住的园艺设计师……
待人温和又体贴,时常也会表现得十足孩子气,6年前死于车祸的我的叔叔……
我闭上眼睛,两个男人的影子完美地融合为一体。
耳畔的各种杂音渐渐减弱,最后终于归于平静。睡意沉沉地扑上来。我没有挣扎,任由那倦意困住自己,很快便跌入最深层的睡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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