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缅怀过去不是我这种年纪的少女该有的举动,然而我确实在这么做着了。
我14岁那一年,他16岁。我刚刚升入初中一年级,而他已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他比我高两个年级,那个时候的我以为这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是谁?他是我家对街的那个少年。我是谁?我是他家对街的那个女孩。我与他的关系?他在彼侧,我在此侧,仅此而已。简单到如今的我一想起来便觉得心酸无语,只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但是,我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我与他之间的联系太过单薄以至于刺激泪腺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到。
我家很早就在这个小镇上落脚了,“泱泱面包”这个名字早已是众所周知。泱是我母亲的名字,面包店是她一手包办的。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上午9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每逢周六、周日便在家休息,十多年来从未有过改变。我随父姓宋,取名为稔。正如其他平凡出身的孩子一样,我有一个温馨的家庭。手头还算宽裕的父亲在我11岁那年买了一辆小型的私家轿车。除了这些以外,并不算特别聪明的我顺利地考入了当地的升学名校也是我家的一个小小的成就,父母为此举行了一个迷你型派对庆祝。
他家或许是在我家之前,又或许是之后,总之也是很早就在这个镇上了。正如一个普通的初中生,我总是忙碌于学业,几乎从未关心过其他,以至于对街的那户人家何时搬来都不知道。
我与他的相遇并不算惊心动魄,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可言。只是在一个看不见太阳,也没有乌云的不冷不热的清晨,踏出家门的我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同样准备上学的他。然后,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走去学校,在进校门的时候才暗暗地嘀咕了一句:“原来是同一所学校的啊。”与其说这是相遇,还不如说是两个几乎毫无联系的人恰巧走了同一条路。
之后,间间断断地我俩又有几次恰巧走了同一条路,没有交谈,没有说笑,我和他之间没有交集。各自走各自的路,各自想各自的事,这样的活法自在得很,没有想也没有必要去干涉彼此的行程、彼此的生活。
接着很奇妙地,我们竟不约而同地每天在同一时间出家门,然后一起走到学校。当然,他在彼侧,我在此侧。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想法,我们只是日复一日地走在同一条大街的两侧,向着同一个目的地。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2个月,我尝试着去“了解”他,或许只是去“获取”一些有关他的信息罢了。不,说“获取”还是不够准确,我根本没有任何举措,只是在大家提到他名字的时候稍稍留意一下罢了。我既不想认识他,更不想介入他的人生,只是出于一个同行者的好奇想看看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我这样一个对凡事都漠不关心“怪人”也是有好奇心的。然后我发现了,他竟然是文学社社长。在这样一个人才倍出的学校,若不是有足够的资质是无法登上社长宝座的。对于他,我多出了一份欣赏,或许该称为崇拜。即使如此,他在彼侧,我在此侧。这是我们的生活法则,从不干涉别人。于是我们重复着从前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我所谓的生活法则其实不过是个逃避问题、逃避责任以及其他的卑鄙伎俩罢了。不过问什么,自然不需要承担什么;不表现什么,自然不需要回避什么——从以前开始我便在自己的身边划下了一个“安全范围”,我不会主动踏出去,也不会让任何人进入,这是个“绝对空间”。我一直相信,只要紧紧地遵守着某个规则便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责备、辱骂和伤害。想来,他或许也是抱着这样一种态度在生活着。世界上总有这么一类人,牢牢地蜷缩在自己的壳里,不住进任何人的心里,也不让任何人住在自己的内心,只是作为一个个体这么孤独地活着。有人说过:“无论是谁,怎么都不可能习惯孤独。”这点我同意,孤独、寂寞,我都不喜欢,不过有时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接受,无论以哪一种方式。渐渐地,孤独变得也只是一种状态罢了。对着镜子里的我微微扬起嘴角,然后她便给了我一个惨淡的微笑。
正因为我的这种生活法则,以至于在听到他的死讯时居然一点惊讶都没有。
“林家的那个孩子还真是可惜,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啊——”
“没想到和他妈妈一样,年纪轻轻就因为心脏不好而这么走了。这叫他奶奶今后怎么过呀?”
“唉,他爸爸又干不了大事,一辈子的穷光蛋,本以为他还有点出息,可是又——”
附近的邻居们议论纷纷,无不说可惜的。但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自然。像我们这种人,时间、生活,甚至于生命,无不都是一种过程。不管开始和结束怎么样,只要体会过其中的过程,便也可以了。记忆,一段、两段或是三段,体验过了也便成了一种拥有,在日后的人生中作为一种“存在”永远保留着。
对街的少年死后,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我只是按着某一种规律苟延残喘。不过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旅程总有一天是要走到尽头的。或许之前的路曲折蜿蜒,各不相同,但其终点终究还是和对街的少年相同。尽管我们都知道终点在哪里,还是尽自己所能地想要留下些什么。记忆是唯一能够证明某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大部分人都努力地想要让别人记住自己,以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这种行为本身是空虚,生存的意义也是空虚。正因为看清了这点,他和我才能够以一份平和的心态去静静地享受“过程”。
对街的少年死了。确实,对街的少年死了,对街的少年已经死了。对街的少年已经不在这里了。可是,我竟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感觉到,仿佛他从来不曾消失过一样。我知道,他在彼侧,我在此侧,他从不曾和我在一起。所以我还是以我的节奏体验着某种过程。
不知不觉间,我宛如一颗脱离了轨道的卫星开始了一种不符合规定情况的航行。节奏还是之前的节奏,我还是之前的我,只是某些东西被超越了,有些东西被我超越了。我以自己的方式得到了肯定。班长,社长,会长。街坊邻居说:“稔这孩子必定能成大事,前途必定一片光明。”我并不在意。对街的少年曾经也被这么称赞。然而结果呢?简简单单的一句“太可惜了”便草草收尾了。
16岁生日的时候,我曾这么想,终于我和他一般年纪了,或许我能够体会到一些他曾体会过的东西。然而,对街的少年已不在了,答案也一并化为灰烬。那一刻我蓦然惊醒,尽管对街的少年不曾住进我的心里,但是他确是留下了什么,在我的内心。
恍惚之间,我又快到17岁了。我竟有种不希望时间前进的感觉,生日过后我和对街的少年唯一的联系便不复存在了。16岁,对街的少年还在16岁。
但是我终究还是无法停下时间,一瞬间地我便不在16岁了。那之后,我又遇到了很多人,见过很多双眼睛。大部分的人,他们的眼睛是灰色的。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也好,他们的眼睛都是一律的灰色。倒也不是原先就是灰色的,只是待在这颗星球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地眼睛就蒙上了一层薄雾,将原本的色彩和光泽都遮盖住了,仿佛某种宣告。那是一种冷漠且无奈的灰色。想必我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不同于对街的少年眼眸的灰色。母亲曾经说过:“那是一种有着金属般光泽的灰色眼眸。”我一直崇拜着他,不知道名字的对街少年。但是现在,我离他越来越远。
到了此刻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在追随着对街少年的足迹。尽管我和他一直以来都蜷缩在只属于自己的壳里,但是我们体内确实有着某些类似的东西,以至于我在浑然不知中开始了和他频率相同的共振。这一点即使在他死后也没有改变。
对街的少年还在16岁,他的生命定格在了16岁那一年,全是最精华的那一年,永远永远。然而我已不在,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不再是对街。他在彼侧,我在此侧。或许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然注定。
对街的少年永远活在他的16岁。渐渐老去的,唯有我和我的这颗心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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