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
延年
“……洛阳！这就是我们伟大帝国的都城！妍儿，你真该去看看那正在兴建的建章宫！周长三十里，十二道宫门，何等堂皇！连神仙都艳羡的殿宇！还有，去听听那大捷匈奴的喜讯！全城的百姓无不津津乐道着飞将军的传奇，无不呼吸着作为天朝上国臣民喜不自胜的空气！……妍儿，我胸中自豪的血液都快要奔涌出来了！你知道，我是多么荣幸生在这伟大的朝代，这武帝辉煌的盛世！……”
他宽阔的额角泛着光，昂扬着，衣袂在身体两侧无忌地飞舞，连周遭的空气也似乎都被他对信仰的激情灼烧得滚烫起来。
“……武帝，他是如同神明一样高贵而威严的君主！他是必将作为最伟大的皇帝被载入史册的！妍儿，哥哥是伶人，伶人……多么卑贱的称谓……武帝之于我，如同浩渺苍穹的雄鹰之于匍匐于低的蝼蚁……妍儿，你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吗……当我徘徊在建章宫墙外，望着那初具雏形的巍峨殿角，想象着那金碧辉煌覆盖下熠熠生辉的龙椅上端坐着的武帝……那冕旒隔绝着的会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啊！那是映射着大汉江山福祉的眼眸，那是栖息着威加四海政令的嘴唇，还有那颗，那颗蕴藏着全部天下苍生命运的智慧的头颅！……妍儿，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修长而冰冷的双手痛苦的覆盖在脸上，指缝间露出的眼睛无助的望向深邃的苍穹，仿佛那里才是与他夸父一样追逐着的崇高信仰最为接近的贴切所在。
妍
她平静的望着他，倚在桃花树下，带着嘴角颤抖的笑意。作为他的妹，十数年来他无数次澎湃激情的见证者，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平静的望着他，回想着当年桃花树下被他那修长而冰冷的手握着，在徽弦上拨下第一个音的情景……然而今天，那双手却因为他血液中迸溅着的某种决绝而痉挛着，甚至僵直得微微有些颤抖……颤抖……也许正是这颤抖，蔓延进了她的笑意……
她有些窒息的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爆发着胸中的热情。是的，那是如同潜伏在她身体内一样山岚海啸般的热情，为了他。
然而他，为的却是他的信仰，那个如同太阳一样惠泽着万物的神明君主……
她窒息的微笑着，她认识那心有所系的感觉，她了解关于浸泡在毫无指望中的等待、失落、掩饰、疼痛和短暂欣喜的全部细微的滋味。她预计着他所要尝的苦，然而她继续微笑，因为她知道这苦给这颗灵魂带来的，将是怎样辛酸的幸福……
“哥哥，”她感受着脊背寒浸浸得不祥，平静的微启朱唇，“我会……照顾好自己……”甚至依旧在笑。
“我……懂你……”
延年
延年罪，受腐刑，宦而侍帝左右。
妍
她的家从那时候起，门庭若市。
她像一个有恃无恐的骄傲的将军，调动着自己绝俗的姿色无双的歌舞和轻巧的智慧与洛阳城几乎所有的王公才俊们周旋。她在或俊朗或猥琐或才赋五车或粗鄙不堪的男人中寻觅着一双与他一样修长而冰冷的手，然而他们没有。他们有的只是被欲望烤炙出汗水的粘腻肥厚的手，有些像是受宠若惊的狗，另一些，则像是贪婪的垂涎着的兽。
当她发觉对手的寻觅终于如同预料一般惨淡的无疾而终时，便转而捕捉他的影。她以难以置信的宽容满足着他们几乎所有肮脏的欲望，以换取哪怕只字片语的关于他的消息。
是的，他成了阉人，但他终于可以侍奉在武帝身旁，在那琼楼玉宇的建章宫内了。
“每为新声变曲，围者莫不感动”
他们这样称赞着他，再用目光一次又一次猥亵着她如柳枝一样柔软的舞姿的同时。她想象着此刻他胸中涌动的幸福，泪水潸然。
延年
他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桃花刚谢。
“……妍儿，武帝，他需要我！他需要我！是的，我文不及司马相如才不媲董仲舒武不敌龙城李广，我只是一个众臣眼中只配供人一时之兴的优伶……但是，只有我，你哥哥李延年，成了这当朝独一无二的乐府令！对，武帝可以得到满朝文武的山呼万岁，可以拥有千万铁骑的征角战鼓，他甚至可以令苍穹在他的威仪下发出呜咽一般的滚滚雷鸣……但是，他瑰丽而壮阔的河山始终缺少着一种声音！是的，音乐！我李延年灵魂与血肉存在的全部意义！而现在，我要将我仅有的这些祭奠给我神明般的君主！我要用生命书写出与武帝的辉煌盛世最为相得益彰的颂赋！……”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修长而冰冷，在宽阔的额角边不时地舞动着。但这舞动由于欣慰的成全而明白无误的在空中划出舒展的弧线。
他的脸由于胡须的匮乏而显得分外干净。他眸子闪亮，里面透露着似乎什么在燃烧着的讯息。
妍
她平静的望着他的归来，踏着一地的桃花。
她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他燃烧着的灵魂，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燃烧令她所作的一切黯然失色……
她看到那双绝无仅有的修长而冰冷的手，回想起从前，终于再不能平静。一瞬眼睛的当儿，泪水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延年
“……他们只不过是一些略知鼓萧弄瑟的匠人！只有我，李延年，是在用我全部的如同自身血液一般奔涌着的热情与忠诚猎获着上苍赐予的每一次灵光乍现！妍儿……妍儿……你哭了？”
他有些错愕的望着她，澎湃宣泄着的激情与妹妹泪水的碰撞令他一时不知所措。在这不知所措的些微空隙，他好歹意识到应该走近他这久别重逢的唯一的柔弱的妹妹，亲手拭去她脸上的泪。
“妍儿……”他轻柔的望着她，目光中的燃烧遁形，代之以温暖，“哥哥……回来了……”
妍
如果还有什么比讳莫如深而又毫无指望的漫漫等待更为残忍，那便是彻底终结了这遥遥无期的等待的那个关于她命运走向的阴谋。
她在以惊为天人的姿色和遗世独立的孤傲虏获着洛阳城所有达官显贵的欲望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命运变成了他眼中最为优美华丽的祭礼……
延年
未央宫的酒宴。世上最昂贵的觥筹伴着世上最罕有的珍馐。武帝端坐在奢华的正中。
他望着武帝。只有他无时无刻不在动用自己的全部心智体度着武帝的必需。此刻，陈阿娇早废，卫子夫自缢，王美人年华老去。建章未央长安三宫一万八千嫔妃美女，没有一个可以留得住荣宠超过三日的。武帝需要一个女人……一个有着春桃一般绝色姿容绸缎一般柔软歌舞和秋水一般淡定孤傲的如同阳光一样鲜活生动的女人……一个可以和他帝王的威武阳刚相匹配的柔情似水的女人……
他脑海里于是浮现出倚着桃花的妍儿……
乐起。这是为武帝赋的新曲。
他唱：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
一曲终了，武帝已痴。
他看到武帝沸腾起来的目光，夙愿得偿的微笑起来……
“这世上……果然有如此佳人么？”武帝问。
一旁在以了然的平阳公主于是道：“延年的小妹，就是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妍
又是一年桃花开。
建章宫的桃花，如同被泪水浸染的胭脂一般凄美的红着。
她看着熟睡的孩子，新封的昌邑王。她已经习惯用不露痕迹的平稳微笑来遮蔽自己满目疮痍的心情，甚至已经学会用这微笑作为诠释那所谓幸福的必要道具，用以在每一个晨昏迷醉她那世上最为高贵而权威的丈夫。
她支颐看着窗外，满目桃花。
远远传来乐声，那是他新谱的《摩诃兜勒》，西域的天籁。她心碎的笑着，是的，她是他的一部分，如同他的灵肉和音乐，于是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他虔诚的牺牲，他所缔造的关于自己纯粹忠诚的奉献之一。
她想思索自己。
只是个女人吧……皇帝的新宠。后宫千万女人艳羡与嫉妒的对象。连她的一支玉簪都由于武帝随手的搔头而成为了建章宫和洛阳城最为时髦的装扮。有了儿子以后，更是成了传闻中窥伺着皇后宝座的最为得意的野心家……
然而她不幸福。她的心死了。她曾经含辛茹苦秘密经营着的酝酿进了她全部青春与泪水的爱情，被他的一曲绝唱震得粉碎。她行尸走肉的活着……
倾国倾城……嗯……她随手撷来一面铜镜，镜中那个美丽的女人，抬手理了理鬓角。
她望着镜中的手，似曾相识的修长与冰冷。她望着那手，那句无数次在心中被低吟的诗句，终于被唇泄露……
“生死契阔
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
然而那手……是绝无仅有的……
不久以后，她死了。怀抱着桃花树下的那个梦，久违的回忆令她憔悴的容颜焕发出呔息一般欣慰的光彩。她双手交叠着抱在胸前，彼此紧扣，仿佛其间珍藏着的，是那滴唯一的被他拭去的泪水……
伤心不独汉武帝
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见穆王三日哭
重璧台前伤盛姬
……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
此恨长在无销期
……[/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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