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水草
 黑子 (2005-08-23 10:57: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我在海里穿行,没有着任何的衣物,身躯如我初来这个世界般娇小,在臂弯几道有趣的皱纹随着双手有节奏的划动缓缓地交替着深浅,嘴上罩着呼吸器却仿佛被我如同婴儿的奶嘴般含在嘴里那样亲切,虽然如此,我的呼吸还是异常的艰难,气泡在耳朵边上清脆的向上一串串的浮起。
    身体的两侧是绵长的水草,墨绿的光泽甚至可以反射头顶微弱的光线,像夜雨中乘双层巴士时,两旁的路灯,蒙胧的灯光带着一丝丝冷气呼啸而过,在眼前和身后有规则的无限延伸。
    我闭上眼睛,扭动着腰肢,迎合着水草在后背上轻柔的抚摸。


    当头部狠狠的碰撞在一件好像是船体的硬物上的时候,我不自觉的睁大眼睛,同时耳边响起激动的有些颤抖的女声:“先生,您终于醒了!”
    我环顾四周,透着嘴部那只大的有些夸张的透明的氧气面罩,三位穿着浅蓝色色制服的空姐冲着我甜甜的笑着。
    “......乘客们,你们已经来到昆明机场,请带好随身携带的行李,感谢......”
    当这悦耳的广播不间断的在耳边响起,我才意识到从迪拜到香港然后转机,经过漫长的旅行终于回到已经离别近20年的昆明——20年,时间不算太长,除去最近和小思通过电话,我一次也没有和朋友甚至家人联系过,正如我离开的时候对他们说的那样:就当我已经死去,或者根本就未曾活过。
    如果不是因为这致命的脑瘤,我应该还会在迪拜呆更久的时间。
    然而注定我还是生在昆明,也将在昆明安静的死去。
   这些,完全不同于我的记忆,无法试图通过另外的方式将它抹去。


    最近身体状态还不错,但在回昆明的途中,显然还是休克了一次,也就是说,在飞机上有一段时间,我是在水中度过的,轮胎接触地面的时候,我的脑袋刚好撞在了船体上醒了过来。
    第一次手术的失败也宣告着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实现余下的梦想,回昆明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的归属,在这里,我只能有一次短暂的停留。
    在飞机上,还是特别想念我的父母,父亲在我离开昆明的那个年底一病不起,没有熬过年初;母亲前年去世,享年89岁。
    家产由一直未嫁的姐姐继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姐姐长我15岁,今年应该是67岁了。
    他们应该没有欠我的,我却有沉重的歉疚。
    这些年来,我可以象掸掉身上的灰尘般逐渐淡忘掉部分的回忆,却无法抹平刻在心上那片粗糙杂乱的刺青。
    每想到如此,心便如离开时候那样紧紧的痛着,我不得不轻轻的捂住胸口以及湿润的眼睛。
    很快,儿子将在您的腹中重生。


    习惯性的,我轻轻的把业已稀少的头发向后抚了抚,整理一下衣领,拄着拐杖,在乘务员的搀扶下,顺着长长的人流,走出机场。
    站口,一个穿着蓝白相间裙子的女孩,手中举着一块牌子:“欢迎宜得叔叔回家!”
    宜得?我已经差不多完全忘记这个中文名字在我最初的身上留下的烙记,名字是父亲取的,取的是姨得的谐音,大抵是为了感谢我的小姨吧,母亲在生我姐姐之后的十几年内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庞大的家产迫切需要一个男孩来继承,传言是小姨去香港帮母亲烧香拜佛来着,或者我就是小姨的儿子也未必不可能。
    在父亲的心里,我首先是个继承者,然后才是他的儿子。
    就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水儿,找了不能接受她耳边七个耳洞的借口,我不得不钻出被蓝色和粉色浓浓包裹住的爱情,选择了他们介绍的叫做若的女孩。
    我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就在一周年纪念日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若儿着一袭白衣,吊在厨房那根狞狰的煤气管道上,淡黄的笑容在阳光里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百合,尽力的张开着,夸张的近乎撕裂。


   我摇了摇头,笑容再次挂在脸上,径直走到那个女孩面前,我知道,她就是小思,好友果果的女儿。
    果果没有来接我,大概还在苦苦坚持一辈子不想见我的誓言。
    作为若儿的姐姐,果果这样感情表露的方式比其他任何人都来的真实。


  记忆中,小思还是一个4岁大的孩子,在她母亲给她买钢琴之前,有时比同龄男孩子还要贪玩和调皮,有时比夕阳下相拥而坐的老人还要安详和宁静。
    注定她将拥有那架钢琴,注定她性格的天平偏向后者,也注定她停留在我脑中始终是整个下午端坐在房间某个角落的那个背影。
   小思小时候不怎么喜欢我的,而且最讨厌我那刺刺的胡子,每次在她们家,小思总会在母亲的怂恿下拿着一把夸张的剃刀,追在我的身后,如果我不让她剃一下,她就会在坐在地板上哭整个下午。
  离开昆明的时候,我只向果果一个人告别,小思在家出奇的安静,没有剃刀,也没有撇撇的嘴巴,偶尔会偷偷的在我的后背用小手打一下,瞬间逃到不远处,躲在屏风后面,怯怯的歪出半个头,吃吃的笑着。
    她也是舍不得离开我的,她用“偷偷”打我的方式来提醒我要关注她,留意她,甚至警告我以后不要忘记她,很遗憾,关于这一点,我却是在多年以后在迪拜做幼儿教师的时候才得以理解的。


    小思将我搀扶到她的车里,我歪歪的靠在后座上,看着她把我手中那简单的行李放入后备箱,然后轻轻的拉开车门,一言不发的在前面开车。
    路上奔驰而来的车辆如同已经丢失的记忆,还来不及捡起,便呼啸的钻进我的脑海,然后瞬间被远远的抛在身后。
    当车驶离喧嚣的市区时,在暮色中逐渐升腾起的迷雾将两侧的村庄层层的围裹,象儿时电视中的仙境,也象记忆中若儿居住的那片荒凉的坟墓。
    她的葬礼我没有参加,所以,那片坟墓是否真的如此荒凉,我也不太肯定。


    车在一座小桥上颠簸了一下,虽然有后望镜,小思还是回头望了我一眼,随即车速逐渐放慢,道路开始崎岖,道路两旁清澈的河里,绵长的水草如同少女的腰肢摆动着,呼吸着,有节律的吐出淡淡的草腥味,充满着整个车厢。
    我的心里激起一阵轻微的颤抖:20年了,这条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晰和真实。
    只因为这条河,水儿才叫水儿,这条河也因为她才种上了水草,一如我坚持她留的长发。
    这条河原来叫做石河,源头在前面30公里处的一片长满水草的湖泊,湖是开山采石形成的,后来被我父亲承包下来,做起漂珠的生意。
    湖已经被电厂排下来的粉煤灰填了很多年,依然很深,大概是上面漂有水草的原因,黝黑的吓人,孩子不敢在湖里洗澡,也就从来未淹死过什么人的。

这条河倒不深,却淹死了好多人,其中还包括水儿6岁的哥哥。
    所以,后来河取了方言里面石河的谐音:死河;而水儿名字也是因为母亲纪念水儿死去的哥哥;水儿坚持要在河里种上水草。


    车还是在缓慢的向前行驶着,快要到我家的那片石湖了,可以看见湖边那排排整齐的楼房。
    位于正中的那栋四层尖顶的楼房曾是我的婚房,在暮色中沧桑而又悲凉;湖心的那栋木楼,是以前和水儿生活过的地方,已经无法包裹住我们那么多缥缈的誓言,如今歪歪斜斜地残败,一阵风起,誓言便如木块燃烧后随风飘起的灰烬,在炸裂声中零星的散落在四周黝黑的水草上。
    车又颠簸了一下,几颗大滴的泪珠,重重的击打在右手背上,在浓浓的汗毛间寻找出口,我闭上眼睛,任泪水在脸上烫烫的滑落两行。



 黑子 (2005-08-23 11:00: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房子打扫的很干净,房间的布置和我走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区别,只是在客厅里面多了父母黑白的遗像,而我的房间,若儿的大幅照片上面披着一条白色的带子,我叹了口气,将照片拿了下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放在面前端详了一会,连同那根白色的丝带,放在身后的衣橱里。
    姐姐从后面紧紧的抱着我,一直在哭,小思远远的倚靠在门框边,头扭了过去。
    姐姐告诉我,小思刚毕业,还未曾找单位实习,她正好学的就是护理专业,她母亲安排小思暂时照顾我的起居。


    晚上小思就睡在隔壁,夜里我睡不着,没有惊动她,一个人起身到湖边走一走。
    湖边零散的点着几只路灯,岸边停着的小木船摇晃着几丝凉意,我轻轻的踏上去,划动着双浆,向湖心驶去。
    小木楼周围散落着几只装漂珠的白色编织袋,和水儿亲手搭建的小码头已经破烂不堪,我在踏上码头的时候,踩断了一根木头,随即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喊出,便掉入湖中。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婴儿般娇小和轻盈,水草在身体两侧绵延着,黝黑地反射光线,呼吸变得异常的困难,气泡一串串在耳边想起,眼前是一条很特别的鱼,透明的可以看到它蠕动的内脏,身体扁扁的,象一把锋利的刀,我伸手去抚摸它,它尾巴使劲一甩,在我的左手臂弯上划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在水中迅速扩散,咸咸的腥味一直堵在我的鼻孔,我无法呼吸。
   “宜得,痛吗?”小思在我的左手臂上采了血,她说我夜里留鼻血了,现在基本上已经清理了我的鼻腔,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还可以睡上一会。
    我发现,我还是躺在床上,刚才不过依然是一场梦而已。


    天亮的时候,和姐姐一起,吃了小思做的早饭,然后在我打算出去散步之前,姐姐把父母给我留下的遗物交给了我。
    两个人留的都是一只不大的信封。
    父亲信封里面有一张他的遗嘱,里面大概说的是将遗产分给母亲和姐姐之类的,如果她们全都去世,遗产归我,而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回的话,全部捐赠出去。
    另外还有一张卡片,我很熟悉的,那是父亲50岁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他的,那是我在山上采摘下来一片不知名的红叶,用剪刀修成心形,周围用透明胶带粘了被剪成月亮形状的绿叶:“心是我,爸爸是月亮,我躺在爸爸的怀里。”
    爸爸只想告诉我,他很爱很爱我,而我也曾经那么的爱过他。
   母亲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水儿穿着一件鲜红的婚纱,依偎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嘴角微微翘起,很满足的微笑,照片显示的日期是在我离开昆明的第三年,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所有的人无论在自己既定的轨迹,还是运转在另外的一条轨道里面,都可以很开心的活着,至少表象可以做到。


    这里的阳光一直都出奇的好,湖里漂着薄薄的云朵,湖的北侧是一座不高的小山,面向西南的是一片不很陡的小山坡,茸茸的草地上点着些剑麻和芭蕉树,喜欢在午后和水儿坐在草地上,用纸牌玩一个下午的算命游戏。
    我坐在轮椅上,小思推着我,先沿着湖边,然后慢慢的推着我爬上那片山坡,我从口袋里掏出纸牌,找棵芭蕉树坐下:“小思,你也会玩这个吗?”
   小思摇了摇头。
    “要是我母亲还在多好,她最会算了。”我拿着纸牌:“来,小思,叔叔教你。”
    小思这个时候突然失声的哭了,把我的头紧紧的搂在她的怀里:“别要再这样子好吗?我是若儿啊。”
    我的耳朵里响着小思嘭嘭的心跳声:“你说什么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是你的叔叔啊”
    我叹了口气推开了她,站起身来,头在这个时候猛的一晕,小思还来不及扶住,我就倒了下去,然后沿着那段山坡向湖里滚了下去。


    湖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呼吸依然很困难,感觉头顶漂着一个女人的影子,我抬头看去,女人的面容逐渐清晰——那是若儿苍白的脸,我只好向前拼命的游,然而周围的水草越来越多,先将我的腿裹住,然后是我的腰,最后紧紧的裹住我的全身,我无法呼吸,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大喊一声:“若儿......”
    “我在,我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用力睁开双眼:若儿伏在我的身上,满脸的泪水,而在若儿的身后,父亲依然穿着那身藏青色的西装,边上是哭泣着的母亲。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母亲走了过来,扶起我:“宜得,你每次都要睡好几天,真担心你哪天醒不过来,吓死妈妈了”
    而父亲在边上向一个医生形象的人不住感谢:“谢谢你,陈医生,看情形这次他应该完全恢复了......”
    我径直走到衣橱,若儿的遗像还有白色的丝带还放在那里,镜子里面的自己还是30岁的模样,地上父亲的遗书也显然是我自己的笔迹,难道真的如家人后来所说的——我根本没有离开家到迪拜去,更没有一去20年,父母没有去世,若儿也没有自杀,所有的一切大部分不过是我生病后自己的想像罢了,唯一真实的便是自己亲手做的类似于父母遗像遗书的道具,还有水儿确实已经嫁人了。


    根据后来回忆的片断,以及家人的叙说。
    一年前,水儿为了一个男人而离开了我,分手后,我很平静,认为自己已经完全走出来了,甚至开始接受若儿,安排起了婚事,但是当看到水儿穿着鲜红的婚纱和另外一个男人拍的照片时,我才真正的崩溃了,在湖中心的三层高的小木楼跳下,脑袋好像撞在什么上面,身上全缠满了水草。
    母亲后来回忆说把我送到很多的医院,一直无法让我的头脑恢复,我每次醒来,就要准备道具,导演一场自己编写的电影。


    “那小思呢?”我问。
    “我前些天还看到她,小家伙现在胖的不得了,现在该躺在果果的怀里睡了吧”妈妈笑了。
    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年多来,一直陪在我身边,而我却认为是小思的那个女孩,就是大学里就开始深爱着我的若儿。
    “若儿,我们明天一起去果果家,我要用胡子扎扎那个小胖墩?”我笑着问。
    “好啊”若儿也笑了,但是眼泪一直止不住,不停的用手搽着。

 黑子 (2005-08-23 11:08: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今天自己又看了一遍

依然让我几乎落泪
 season_furong (2005-08-23 12:2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我很喜欢的文章
你的文字很有张力啊,呵呵,厉害[em09][em09][em09]
而且也许是经历了更多,我总觉得你比这里的很多人看生命和生活看的更透彻些.
 绝对是蠢羊 (2005-08-23 12:30: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很喜欢你写的文章

真的

看了就会身临其劲
 十月的may (2005-08-23 14:3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支持失忆
 黑子 (2005-08-24 9:4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这个倒不是失忆,而是制造记忆。

有段时间内,很想编造个故事去覆盖自己的记忆的,而不是单纯的失去它。

另:

去年我大概花了半年的时间去思考生命的问题,或者和生死做斗争也不夸张——如果当时没有搞通,那么现在,在生死相扣的链条上,已经调换了位置也未可知。
 扑火蛾 (2005-08-25 5:47: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好文章

我找不到别的词来评价它了
 撒旦火狐 (2005-08-28 13:30: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欣赏,朴实的文字
 Hinaki (2005-08-28 16:01: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唔,可能是这类题材看得多了,没有多大的感触。

共同的特点就是混乱的描述和零碎的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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