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三米之外，一道门。吵嚷在那外面，未尽到义务的晚餐还傻在桌上，如同种植园里被堂而皇之忽略了的大串成熟果实，多少无辜的样子。
烧茄子对青椒炒肉悄声说：“这下好了，顾不上我们，好歹能晚些变为不成形的营养物质，那样子想想就可怕。”
青椒炒肉由于渐渐变凉而有些蔫儿，不置可否的样子。番茄蛋汤倒是积极响应一般吐着热气，渐渐的终于也平静了。
碗和碟都默不作声，他们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汤匙年幼一些，悲哀地慢慢潜进汤里。
小岁这样想象着，仔细打量着自己月光下苍白如同瓷器的双手。
没有开灯，吵闹声便会显得辽远一些。黑暗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材质，令声音和空间都被无形隔绝，细细索索的，如同小老鼠们从某处成队搬运过来的块状沉默。
月光里有一具小小的蜷缩，月白令她精致如同卵中的胚胎，阴影般的睫毛微微颤抖，这便是九岁的小岁熟悉而多梦的睡眠。
“哗啦——”“哐啷——”碎的声音。是瓷器。
小岁蜷缩在月光里，紧紧闭着眼。睡着了么？是的……
又有瓷器死去了，在吵闹声中。那是它们殉葬的前奏。洁白的身躯一旦被愤怒的手攫住，便注定彻底成了用以宣泄的牺牲。高高地被扬起在空中——那是它这辈子划出过的最优美弧线，片刻的停顿——从未如此高的俯瞰桌面，匆匆一眼，划过盛满菜色的兄弟姐妹沉重的洁白眼神——继而，尖利的叫，女人愤怒的极限爆发，可惜它听不懂，只感觉自己以极大的速度腾空而起，奔赴死亡。
那是一场典礼一般的飞行，短而促，却完满了它作为瓷器存在的一生。“哗啦——”一生凝就的清脆嘶喊，终于。它如同眼泪般迸溅开来，粉碎的白。
清晨五点半，小岁准时醒来。淋浴，收拾暗红色实木地板上的碎片，将冷了的饭菜蒙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做简单的早饭，给自己泡一杯茶，热热的喝了，背起沉重的书包上学。
四年级，没什么了不起。
生日。价格不菲的餐馆。小岁忸怩地坐在高大的丝绒椅子上，假装忽略男人和女人的貌合神离。
菜很鲜艳，浓重的商业噱头，人们花很多的钱为着拥有它们，光鲜的闹剧。小岁心里叹谓一声，怀念女人的烧茄子了。
忽而愣住——承载闹剧的器皿，同家里的那些一模一样。洁白的凹凸，方正或浑圆，淡淡的小花。
有白色的闪电划过。小岁一口气吹灭全部九根蜡烛，陌生的瓷器在黑暗中召唤一般闪烁。火焰死去的味道弥散空中，香香的。
很久很久，像童话那么久的以前，女人搂着小岁轻抚她柔软的刘海时提到过瓷器。
“小岁要爱惜它们啊，这可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礼物呢。”笑。
“什么叫结婚？”
“结婚啊……就是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爸爸妈妈是从结婚的那一天在一起的……之后才有了小岁啊……”
“结婚就能收到礼物么？像过生日一样？”
“是的。结婚的时候会收到很多很多礼物，因为大家都很高兴爸爸妈妈在一起……比如这套瓷器，妈妈最喜欢的白颜色，淡淡的小花，多漂亮……”
“我会好好爱惜它们的——小岁也很高兴爸爸妈妈在一起……”
那个时候梦很长，醒来的时候总是满眼阳光。
雨巷，小小的女孩子踉跄地行走着，身躯由于某种意义上的沉重而弯曲着。
红色的雨衣里，一摞四个盘子三个碗，洁白，沉重。女孩子脸上被雨水打湿的寞然，刘海有些狼狈的贴在前额，眸子空空的朝向远方，背景是高级餐馆鲜艳的霓虹。
你也许会惊讶于那眸子的空洞而多看上她俩眼，毕竟八九岁的小女孩眼中不再有光彩是一件稀罕的事。但隔着多少厚重的雨幕，一切灰蒙蒙的时候，你也就顾不了那许多，缩着脖子赶路要紧。
三米的这一端，是小岁的床，冲着大大的窗户，小岁从来让窗帘敞着。
有月光的夜里，小岁轻轻拔除了蜷紧身体努力睡去的习惯，改为坐在暗红色的实木地板上静静点数藏在床下的瓷器。
“哗啦——”“哐啷——”一如既往。女人爆发的周期越来越短。
小岁抚摸着手中的碟子，忽然笑起来。细瓷一般晶莹的小牙齿，细瓷一般坚硬的小智慧。
“砸完了就离婚！！！”这是一次女人歇斯底里地喊。
女人一定很健忘，小岁想，她曾经那么喜爱这些瓷器……
现在的小岁笑起来，如同一只有恃无恐的小老鼠。细小的手指抚过一方方洁白，玉一般的滑腻，饱满的形状，雅致的小花朵——真的很漂亮。小岁想，只是如同冰一样冷。
睡去。醒来。满眼阳光……
这一天，男人和女人默默地回来，默默地做饭，默默地吃饭。小岁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捡菜，生怕触破这薄如蝉翼的来之不易的安宁。
“学乖了呢……这多好……这些大人……”小岁沾沾自喜。
男人默默收拾东西搬了出去。此后的几天，女人极力平静试图解释些什么，没有成功。
小岁明白了，已经。
一个满眼阳光的午后，小岁从床边的窗户爬出去，那里是高高的阳台。
衣架对晾衣绳说：“以后少了不少活儿，可以这么晃荡着打瞌睡了。”
空空的晾衣绳沉默不语，似乎对自身用途的贬值并不满意，略显颓丧。
“还好没有被带走！”“是啊是啊，能留在这里真好！”“衬衫什么的都没有打招呼就走了，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呢……”彩色夹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他们都忘记了。小岁对自己说，这一次发出了声音。衣架也好晾衣绳也好彩色夹子也好，统统陷入了沉默。
“哗啦——”洁白从女孩指尖滑落，迸溅开来。
白色的，白色的小花朵。
以为的坚硬，其实那么脆弱。
把我们都给骗了。
“哐啷——”又一枚，浑圆的白色月亮，一样的冷。
床下的一摞一摞，女孩曾经用眼中的光彩换来的老鼠般的细细索索。受惊的小兽一般离开，一次一次，沉重而踉跄的逃亡。这个窝里，有着她积攒下来的全部带着她体温的希望。
“哗啦——”“哐啷——”
都碎了。现在。
他们都忘记了。小岁喃喃着。那是什么呢？被时间的洪流随时大浪淘沙着的生命，永远进行着的丢弃如同莽莽荒原一般辽阔。所谓忘记，是多么无辜而又微不足道的错误。
太刺眼。一地洁白。她杀着它们。终于不得不将眼神移开，投向天空明艳的阳光。
你若从这楼下走过，会惊诧于那一次次粉碎声所持续的长久。它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一下都诅咒似的令人胆战心惊。在这个满眼阳光的午后，你会驻足倾听某个阳台上传来的屠戮瓷器的声响，那是器皿们的嚎叫，与呜咽。
仰望天空，小岁丝毫没有放慢手的速度。厨房里的那些也整齐地罗列身旁。活着的统统置身刑场，见证那残破的过程，与死亡。重复，再重复。并且仔细咀嚼这一切的慢慢逼近。恐惧，腾空，哀鸣的瞬间，最终与亲友们的尸体混杂在一起，厚厚的一地白雪。
望着太阳的那一双眼，终于溢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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