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专门收集过客遗迹的旅馆。你这不是又走了。
你总是在路上,独自。然而这里却让你停留了不少日子。它很大,并且,混合着堂皇与颓丧的一场迷乱。也许那许多时间的停留其实并非你所愿,只是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迷宫深处跌跌撞撞在每一个颜色与气息迥异的房间里纸醉金迷在漫天悲凉的雪里怀着梦幻与希冀开始在浮雕一般云朵间泄露的狂放阳光里无疾而终的,全部,都动用了你曾经丰盛的情感和时间。所以你离开的时候,发现竟然已经过了那么久。空气中到处漂浮着盛夏花朵甜腻的香气,而你觉得,有细微的皱纹,伴着类似某种草药的坚涩滋味,渐渐刻上心的额头。
你住过的三个房间都有窗户,天窗或者落地窗,都足以让你对这里的天空和来往的人群有所印象。天窗的时候,昏红的暮色或者雨溅的水幕便是你的帘。有时候你干脆让它开着,大敞,就有了其他过客的语声,味道繁复奇特的风夹杂着成熟丰腴的汁水一般的雨滴一起陷落进来。这旅馆的收藏让你应接不暇。
落地窗里的你成天躲在厚重的丝绒窗帘后面,看住客的一幅幅面孔。你看到,看到傲慢的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他住最精致的房间,除了曾经古老帝国的遗迹,没有什么能够令他赞许;你看到卑微的富庶,将金钱排列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自我欣赏,然后弃绝,这令你无论如何都只有鄙视;你看到浅薄,她的身影简直无所不在,鬼魅一般萦绕在旅馆的每个角落,妖娆的姿态与冶艳的指甲,种种无赖的理论,甘愿到死的沉沦,瞳仁里没有光彩;当然你也看到勤勉,然而辛苦,活得兢兢业业,认真严谨的西装与公式化的思考表情,在气温突降的清晨心事重重;你还看到了灵感,有些神经质的少年,他大概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从不肯放下巨大的行囊,仿佛随时都会出发,却再也没有离开……
你在厚重的丝绒窗帘后面,看着他们。无论多么不同,他们都一样以为着自己是这里的主人。然而你很清楚,他们所有,能够支配的,或金碧辉煌或茅檐陋壁,都只是这旅馆的某个房间。
只有你醒着,知道自己必定离开。
旅馆庞大的地表建筑,令所有种类的过客留连。他的地底也并不空闲,时刻狂奔着老鼠与甲虫。既定的洞穴蛀空成一片连密而立体的网,黑暗中涌动着的腐臭气味隐喻一般暗示着诸如尸体之类晦暗的存在。那是这座旅馆最为秘密的传说与隐疾。
你呆在这里的时间,没有长到被蛊惑一般的泥足深陷,却也足够对他进行一番精致细腻的浏览与品评。是的,刚到来的你还是个孩子,看到描金的水晶酒杯映射的夕阳便会感动欲泪,在旅馆最高的塔楼上迎风歌唱,美轮美奂的大理石喷泉面前情不自禁的舞蹈起来……是的,因为那时候的你还是个孩子,这里相对于你很大,大到足以容纳你关于自由与梦想的边界,你于是用目光爱抚着可以看到和感知的每一个细节,将这停驻变成蕴藏着小小惊喜的一次次探险。你总以为,自己是爱着这里的。
你到处奔跑,不顾住客们的目光。你像是闯入了禁忌宫殿的帝国公主,始终睁大眼睛环顾着这似乎总与你自己有些关联的周遭景物,如坠梦中。
是的,这关联,便是长久以来埋伏在这里的牵扯到你命运的故事,在时间的烘焙下渐渐溢出成熟的香气来,熏醉中改换了你脚下路的颜色。
你在想着,这怎么可能,然而你竟真的也邂逅了爱情。画廊的玻璃框里反射出他的面孔,明亮的一闪。你的旅途在这里走入一座螺旋的迷宫。你像是在追逐着,又像是被谁追逐,你的奔跑从嬉戏的发掘的甜蜜到无望的疲惫,然而你已经迷路了,甚至找不回自己狭小房间里的那张单人床。你不再奔跑,开始行走,缓慢如一只犹豫的蜗牛。即使这样,到了最后,你终于还是有些沮丧的坐在黄昏的草地上,庭院中央的树缀满刚刚迎来成熟的肥美果实。你望着它们娇艳的颜色,觉得它们一定有毒。
是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不再是个孩子。信念逃逸的时候,快乐也遁去了。你发觉教堂金顶闪烁间的欲言又止,你在贯穿旅馆的河流里只看见属于生活的杂碎,你从花朵盛放的间隙阴霾中听见轻声呔息,你终于扯下了明艳金装的面具直面着生活那原本苦涩的笑脸。
你于是也笑了起来,苦涩的。
然而命运远为丰富,降临与消磨不见的,永远不在你的算计之中。有的时候你望着人声鼎沸的旅馆酒吧,甚至也以为自己走不出这昏暗暧昧的场所了,他太接近生活的真相,以至于成为了一处绝妙的仿佛杜撰出来的世外桃源,在夸大了所有令我们足以察觉的沉醉芬芳之后乖觉的伫立在这里,守候着数量可观的甘愿自投罗网的生活的妥协者,一些贫瘠的猎物。
你也工作,点滴的学习着。你是那样聪明,洞悉了这建筑里的生存法则,便是不遗余力的装模作样。你为此而勤奋的学习着,并且时时处处不动声色的演练。你知道,只有独自活得下去的时候,才有能力悄悄离去,否则,总是会被什么,善意的或心怀叵测的,牵绊。
你住在灵感的隔壁,这是你不久以前才知道的。你劝他一起出发,不要浪费了厚重的行囊,然而他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还对建筑间绚烂的霓虹心存幻想。灵感送你一朵他窗前的花,粉嫩如同婴儿面庞的木槿。多美。这颜色似乎不会枯竭。他修长手指的犹疑令这决定苍凉起来,你终于明白,一个病了的人,需要赖着这旅馆中阴郁悲伤的刺激和明媚祥和的医治。他已将生命锁在了这里。
你于是独自离开,像离开一场痴缠许久的大梦。领悟与成长,碎成一地熠熠生辉的金黄。没有挽留和送别,不仅是因为这注定的独自,更有,这疲惫的迎来送往的旅馆,原来并不对任何寄居过的生灵抱有情感,无论他们曾经踌躇满志的妄想将它改变或者小心翼翼的企图抹去到来过的足迹。你们如此淡然的分别,彼此不再互望一眼,却是同样的悲哀心情,一如从前。
七月的田野,已经有了收割的痕迹。在平稳进行着的季节里,没有什么不期而遇。
你没有回望的路上,忽然想起了音乐节那天热闹的香街街头,人头攒动的喧嚣里,一棵无名的梧桐下,戴墨镜穿黑色风衣的男子迎着众人向那树根小便。起哄的口哨,扎鼻环后腰上有繁复纹身的女子停下来与同伴吃吃的笑,英国中年夫妇避讳的神情,亚洲游人惊诧的指指点点。你的目光从那正在进行着的水流移到他那并不蔚为壮观的生殖器上,继而又移到他旁若无人的面孔,你发现他齐肩的意式长发从色泽到卷曲程度都是你最为中意的那个样子,于是路过,心怀着对命运不可思议精巧设计的喜欢与敬畏,却也无可选择的只能路过。
这也就是这座旅馆。随时生成的芜秽,面无表情,却总具备着令你信服的心动。
而你,无可选择的只能路过。
很久以后你会知道,那些日子的停泊其实分文未用。这座专门收集过客遗迹的旅馆里,人们将各自的时间填上色彩,织成故事,以此来换取每夜的留宿。
在艳阳下与风雨中独立苦撑,你路过的这茕茕孑立的巴黎,其实只是,一座空城。[/COLOR][/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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