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什么东西
在一个刚下过大雨的湿漉漉的下午，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同样潮湿的心情记录下来。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更确切地说是个失败的大学应届本科毕业生。在千军万马的考研队伍中被人挤下马来，在数以万计的应聘队伍里没有赢得半壁江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失败。后来听人说本命年是很喜欢倒霉的，大概真的就是这个原因？也未可知。反正在这个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的夏天我——身高八尺的男儿汉——得以赋闲呆在家里。
一直以来我都很难对什么提起很高的兴趣，又或者也是我不够成功的理由之一。在为数众多的体育运动中，相对的还是比较喜欢篮球罢了。毕业不仅仅意味着我将带着残甲断戟败下阵来，同时我还失去了大学校园里宽广和平坦的操场，亏得家的附近还有所初级中学，让我得以将自己勉强还算是兴趣的兴趣维持下去，否则很难想象长时间呆在家里面对不知所措的父母的情形将会怎么样。
我所去的这所中学是个挺小的学校。正是七月的头两天，虽然已是放假时分，但是中招的事情刚刚开始，每天还是有很多人汹汹涌涌的挤在狭小的办公走廊里忙个不停，我就象某个极度担心自己弟弟或者妹妹中招成绩的哥哥想赶个早集期待帮上什么忙一样，每日都在早上5点以及下午5点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但是空空如也的两手和一贯的背心裤头把我的空虚暴露无疑，任凭是谁都很难再把我和哪个愁眉苦脸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我简单明了的走到篮球架下，在没人关心的情况下开始我兴趣的延续事业。小朋友们充满活力的唧唧咂咂，让我觉得生命似乎在得到一种暗示。
单调的运动很难不让人观察下周围的环境。我很快判断出学校最里面的是一座家属楼，因为楼下摆了两桌麻将，好象还有什么棋阵，反正人们背心裤头、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那楼老旧灰黑，我没有对它抱有任何幻想，这样的单元房往往冬冷夏热，楼梯间里常爬满肥胖的花壁虎，盘旋了嘤嘤嗡嗡的苍蝇，当然也是有蚊子的，但我总是觉得这样的地方，蚊子决计是没有苍蝇多的，凶恶的壁虎弟弟也只是用来吓唬路过的小女生。忘记是从哪里得来的印象，反正我从未踏进这楼一步却又是百分百的肯定。我就是知道。
万没有想到我的梦中情人会生长于厮，更不信任老桐树下摆“长城”的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就在我流淌出足以灌溉两亩玉米地的汗水之后，一个身着白色背心和短裤，脚穿红色皮鞋的女生会从我眼前走过，尽管我很会想象。
她从那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正好面朝家属楼起跳，准备投篮，头部的高度大概与她的胸部持平，只是估计而已，而我们之间的实际距离大约相隔50公尺，又或者更多。对了，忘记交代。但是我还是清楚的看到了她的眼神，她不准备与任何人搭讪，不准备与任何人对视。她没有正视楼门口打牌的人们，只是将眼光扫了一眼牌桌上忙乱的手。她没有和谁打招呼，也没有谁向她示意。只是径自走下斜坡，走过我正站在的篮球场。就在那条斜坡被她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她脚上红的象火样的皮鞋，那尖尖圆圆的鞋尖踢到了我的心里，我一时间噎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口里干渴难耐。虽然和影视剧一样俗，但当时的确就是这样。
事后估计，可能在二十秒内，我的各路神经呈短路状态，除了红色皮鞋，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小朋友的球砸在我的肩上，我的球滚在10米开外。女孩没有回头看我，她始终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她。
热情的小弟弟帮我拣起已经跑了很远的篮球，我抱歉的笑笑。
本着辩证唯物主义的态度，从万事万物都是充满联系的，这一角度看待、分析问题的话，其实我早在下午1点52分就得到了暗示。那天还发生了“深度撞击”，一件用人造卫星撞击彗星的人类行动。电视里的新闻频道正在直播，几分钟后，整个控制室里电脑前的所谓科学家又是鼓掌又是欢笑，我不知道一脸平凡的卫星干吗要去撞击同样无辜的彗星，况且还要如此“深度”？接下来的“整点播报”、“新闻联播”、“晚间新闻”，等等从国家到地方的各大新闻媒体都煞有介事的纷纷报道。实在是想不明白花巨款做件等同于蚊子打飞机的事情于人类的起源或者进化有何种意义。不若建几座现实的篮球场更切实地促进全民健身更让人感受到生存的进化。
直到换上球鞋，绑鞋带的那一刻，我还在为漫宇宙的火光惋惜，而丝毫不曾意识到会有什么撞击我。我尽数落进了了老套的电影模式，被莫名其妙的击中了。
我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脑子里尽数都是红色皮鞋。而唯一能叫我认真的思考问题的地方在卫生间，除了一年四季的清静外，在炎热的夏季里凉爽怕也是原因之一，卫生间的窗户是向北的，就在我坐的位置上方挂着粉的、蓝的洗澡巾，摆着浴液、香皂、洗发水 ，反正十足是物品齐备的卫生间。其实对于今天来说，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开始无际的幻想。假想我在球场的路上，假想与她不期的遇见，假想我对她的告白，我高喊：“你是我的宗教，我愿意为你吃斋！”我背她爬上高塔，站在顶端，祈求可以飞的更远。她无庸质疑的侵犯了我的梦境。我成为战场上最平凡而无助的士兵，胆怯地蹲在冰冷的战壕里等待战争的结束，为家乡唤我归来的姑娘保存自己的性命。她脚蹬如何灿烂的红色鞋子全然不顾磨出的水疱，抄小路与卷起沙尘滚滚的汽车赛跑，将其作为我可否平安归来的赌注。那面容比奥黛丽`多杜更纯美，那执着要远远的随风飘散在数十万公里之外。我直竖向上抛起炸弹，等待飞来的敌机驼走。杀敌、保家、为国，翘首期盼我的热切。
然而我不知道那女孩子的出行规律，明天她是否依然会在这个场所出现，或者她是走亲访友来到这里，根本不做停留也未可知。再没有比我更恐慌于不可能见到她的再大慌张了。三十分钟后，我下得结论：管他，只管照旧打球就是。
命里注定终需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第二天下午的出行，说是打球显然有点牵强，因为一想到或许可能见到红色鞋子的女生，我在慌乱中穿错了鞋。而直到球场才发现，我已经不愿意再因为鞋子返回更换了。于是，就在我草草穿了拖鞋来到那个中学的学校门口的时候，我与她不期而遇。
我走路有个坏毛病，往往过于认真看路，对十米以外的事情充耳不闻。所以我发现她时，她已经离我很近了。当时我面朝南，她面朝北，我是蓝色运动背心和短裤，她还是白色吊带背心和蓝色牛仔短裤，还好也算是有个相似点。我看了看她，她看了看我。当然我对她是六分惊讶加四分欣喜的一眼，她对我是完全事务性的观望。很快，她走了过去。
我有点后悔自己的走路方式，无端错过了相遇的机会。转过头，深情以顾。还是叫我无法呼吸的红色皮鞋。当我再回转往南时，却觉得今天的意义已然终结。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被人迷到这种地步。明明一向都是很理智的人物。迈向前的步子散漫而没有意义，我在脑中回想刚才的惊见。
突然发现，这个女孩子是有些胖的，反正不是流行的所谓骨感美女，我喜欢有些肉的原来。忽然想起王小波的《白银时代》，想起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我的审美观还是有很大的群众基础，又或者说有点名家品味。想到这里我为自己的念头恶心起来。搞什么么。因为始终不擅长于猜测人的年龄的游戏，所以也无法确切的说明白她到底有多大，可能处于毕业的大学生和刚就业的青年的交界点罢。如此说来似乎是和我同一交点了？似乎永不可能得到确认。往下的时间，我没有再回忆起有关她的任何细节。毕竟我们交错相遇的时候，距离已经很近，我只是看到她犹如深井般漆黑的瞳孔，并为之迷茫。其他一概不知。
下午的时光从左手流至右手又原路返回。回家之后，对着电视发昏。
躺在床上，夜风阑珊，月光满地。
当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我又该怎么教自己和她相见？
然而客观存在的翌日早晨，暴雨突降，整整一天哪里都没有去成。
隔日上午，天气晴好，我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看书，嚼面包，吸两支烟，似乎有点耳鸣。书是十九世纪的长卷小说，企图描绘整个欧洲的宫廷与平民世界，看了一个上午没有什么进展。突然发现书的排版有问题，有两个第三章，也好，比少哪个章节强多了去了。事实上原来并是不这个样子的，我曾经如同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翻动书页，中国古典、现代、当代，西方古典、现代、东亚文学，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人心志愉悦的，什么书都可以拿在手里读。可以在图书馆的什么地方坐一天不吃不喝，可以到书店街逛一天不歇不累。然而这个状态已不在。
总的来说，这个七月怪异的走了形，远和我的计划——炎热、孤独、不打扰谁、不被谁打扰——大相径庭。我明确地感受到身体里真实的自我正日益远离我的躯体。我每日所想所做，远非真实的自我所愿意。当日里穿红色鞋子的女孩袅袅如烟，又如沉沉团月，引领着我的当下走向意料之外的某地。我已被掏空了。块状合理、整齐均匀的白海绵也罢，历经粉碎的五颜六色的纸屑也罢，就算无章的杂草也认了，我迫切的希望自己被什么塞满。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马不停蹄地奔赴数个公司，投递简历，向若干戴眼镜或不戴眼镜，穿西装或不穿西装的所谓主任或科长，鞠躬、微笑，用纯正的男中音陈述我在大学四年里或真或假的生活。
更叫人吃惊的是，几日后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居然。几家公司分别以冷淡或热情的态度，诚邀我这样“有志的热血”青年加入他们无坚不摧的团队。母亲表示要给我买些正式的衣服，包装一下，上班总归和上学是不同的。我笑笑没有答话，抬头看天，一道闪电划过，长且细，有分支。
很快的，我就上了班，怀着不在原地的心，应对各个部门的脾气古怪的领导，应对办公室里心怀叵测的同事，应对纷至沓来的女人们诱惑的眼神。在繁忙的季节里，我很快就忘记了曾经只有两面之缘的美丽女生，忘记了自己几乎窒息的一瞬。那个校园我至今也没有时间踏进一步，至今我也只是孤身一人。
那个夏天里究竟有些什么，我久久没有去想起。连夏天是个什么概念大概对我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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