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闭上眼睛,拥抱月光
温柔的夜,哪个神秘地点
有初生的婴孩,来到世上
-2-
一双红色鞋子从一条街道倏忽穿行到另一个街道,平静的深夜,月光悄悄照映她白皙双腿,却无法捕捉她的快速移动。她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也很难断定她想做什么。她不停地,不停地从此街道穿行到彼街道,然后紧贴店铺的屋檐行走,消失在黑暗中。
在接随而来的路口,一双显眼的红鞋首先在月光中呈现,然后她小巧的身子毫无征兆地在黑暗中渗出来,大步流星地行走,旋即消失在下一条街道的黑暗中。
红鞋子来来去去,忽隐忽现,影子一样穿行。
夜深之后的城市,仿佛能够包隐一切黑暗中发生的事情,区区一双红鞋子,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她没有打破城市一丁点夜深之后的宁静。月亮虽然一直悄悄注视地面发生的一切,但她的神情,其实像是织毛衣的妈妈,她微笑并且安静,视线之内,孩子在附近泥地里游戏弄得一身脏,或者爬到树上摘那些还没熟的果子,是不会影响她神情的恬淡的,也不会影响她均匀的节奏。
-3-
蝴蝶打开翅膀,她打开伞。冬日的阳光,尽显温柔。
她的眼睛迅速出现隐洞。没有人觉察到,其实她悄悄离开了这里。
不过。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草地的喷洒开始旋转起来时,抑或是王菲的《脸》在学校广播里响起时?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那些微微颤动的树叶,她稍稍飘起的裙子,甚至那时泥地里虫子的味道,所有景象消融在那个阳光下撑起雨伞的女孩的画面里,一点也没有在记忆中褪色。
在那个画面中,有个抱着篮球的少年开始追踪她眼神的去处,没有痕迹可循,没有出发的地点,没有中途的线索,惟有眼睛留下的一个清晰可见的隐洞。少年用最原初的感觉,直接探入那块人迹罕至的地方。然后,作为记号,他悄悄留下了一朵花。
这样一个画面一直没有在我记忆中褪色,直到现在,偶尔呈现在我视野中时,仍能涌起某种类似盛夏微风吹拂般的感动。
-4-
“在看什么书呢,这样入神?”字条上面这样写。
高中时候我没有同桌,坐在最后一排,旁边位置是空的。我把课本,作业本一股脑儿堆到旁边位置 上,自己桌子留干净来看书。我上课不说话,不影响课堂,不迟到,成绩也不拖班级后腿。老师懒得管我,任由我一个人在后面看书。纸条传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桌子上看《挪威的森林》,忽然接到纸条让我楞了一下。
我想来想去不知如何给她一个有趣的回答,于是我给她传了一张这样的纸条:
挪威的森林。
如此,她没有再传过来什么。下课我出去洗脸,在阳台呆了一会,回来时她已经在我旁边位置上翻着我的挪威森林。
“也不怎么样嘛,有这么好看?”她头没抬,身子也没挪,看样子这节课她没有打算回去上。我拉过凳子坐下,说,不知道,看着舒服就看。然后她说,那我看完再说吧。
之后每次不那么严格的老师上课,她都会来我旁边位置上看书。那些书都是我摆在那的,她从来没有带过什么书来,我放什么她就看什么。有时翻我的随笔和作文本,每次看完我摆在那的书或者我写的随笔,她都例行公事似的说“也不怎么样嘛”。开始这让我多少有点不悦,时间长了,怀疑那是否只是她评论事物时的一个口头禅。
她开始跟我谈起除小说和随笔以外的事情是在那年秋天。那年秋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快,树叶甚至来不及枯黄就被秋风吹落了。晚修时她坐着坐着就哭了,她哭得没有声音,她悄悄趴在桌子上让人以为她只是累了休息一会。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继续看书。过了一段时间她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泪水。我说,休息了一会,不那么困了吧?她揉揉眼睛,伸一个懒腰,说,还是困,不如我们到操场走走吧。我点头,放下书。
我们走得静悄悄,没有人觉察到我们的离开。
我们在操场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她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拥抱月光,做一个在我看来极其彻底的深呼吸。
小道,风很凉。
我看看她身上单薄的衣服,只好取下外套批在她身上。
小道,其实我刚才哭了。我说我知道。她又说,其实我现在还想哭。
于是我把肩膀给她。
小道,直子最后还是死了。
这下,我不知道能给她什么。口袋里还剩有下午放学时抽剩下的烟,于是我掏出烟抽,毕竟是晚上的操场,很难想象会有老师从这经过来摘下我的烟和学生证。
我吐一口缓长的烟,说,没有关系的,小说十有八九要死人。
没有死亡和性的小说是不存在的。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以往,谈了未来,谈了躲避后母的玻璃鞋姑娘,谈了躲在黑暗中跳舞的小木偶,谈了娶有很多老婆的国王,我们觉得小木偶的舞蹈一定很华丽,觉得玻璃鞋姑娘没有必要惧怕她的后母,我们发表了很多观点,我们对很多事情评头论足,我们像是买菜时偶然碰到的八卦欧巴桑….总之那天晚上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儿就打铃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和我说声再见,就匆匆跑回班里拿书包去了。
那应该算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吧。
那以后我们有时会聊起一些话题,敏感的,不愿触及的。不过这种时候很少,甚至她来我旁边位置看书的时候也逐渐少了很多。秋天过去的时候我换了班,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偶尔碰到打声招呼,流露微笑。心里大概还是想和对方说说话的,不过总觉得特意叫出来为了说说话有点暧昧,一直没有这样做。有一次在楼梯口遇见她,她说在书桌里翻出一本书,大概是忘了还我的。于是我跟她上楼梯去她班里拿书,同学们见了我都表现出热情,这样那样寒暄了一翻,自然也就没机会和她单独说上话。
然后到了高三,大家都忙于紧张的复习,一天到晚呆在课室里,不是同班同学很少机会见面。偶尔碰到别班同学,问最近学习怎样之类,不外乎一些寒暄的句子。见到她则越来越少了。高考之后我打听了她的成绩,没有考上本科,去了一个我说不上名来的城市读专科,也就是高考之后,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5-
“其实,你倒没必要这么做。”鱼甩了甩优雅的尾纹,珍珠摸样的眼睛闪眨着光泽。
他不知道必要的意思。他最近失眠。
“毕竟,我只是一条鱼。”她倏忽转向他,用优雅细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石洞,头发在水里悠悠然招摇。“对了,那只猫最近安静了许多。”
他陷进沙发,用双手捂住脸,连续的失眠让他很倦怠。他点着烟,火光似乎很悠闲,摇曳着身姿。他注视了一会火光,然后把打火机盖上,一阵长长的烟雾从他嘴里飘出来。然后他说:“认识你以后,我对女朋友专心了许多。”
“哦?”鱼迅速调转了方向,游到另一块石上。
“在此之前我没有觉得需要对她专心,因为那些艳遇和亲热并不能触及什么。‘毕竟我爱的是她’,每每有什么出轨的事情我都这样想。于她,于己,很好交代。认识你以后,我知道这样是无法办到的,我无法对自己说‘我爱的毕竟还是她’,所以么….”
“所以你小心翼翼?”鱼开始用手指撩弄头发。他点头。
“如此。你倒说说你怎么个专心法。”
“每天早上比她早醒来,叫醒她去上班。其实,我并没有睡。”
“然后,在她上班附近的咖啡店里看书,等她下班。和她去超市,陪她买衣服,陪她做头发护理…”“…就是这样。”
鱼伏在一块石上面,安静地听他说完,深情地看着他,“我又何尝不想念你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我什么都无法保证。说到底,我只是一条鱼,明白?只能是一条鱼”
如此,他陷入了沉默。
鱼不忍心他这样难过,于是游到离他近的那块玻璃上,说,不要这样,告诉你一些事如何?
那年,她恋上一只蝴蝶。
“蝴蝶有优美的翅,不俗的谈吐,最重要是他不抽烟。我么,顶讨厌烟味。那时我在水池生活,他每天都从水面飘过,留下很浓的气息,我知道他刚刚从很多花那里来。但是我一点也没嫉妒。一次,他和我说话了,他说:有没人告诉你,你的尾纹很美?我吃了一惊,带着少女的害羞钻到水底去了,他仍然飘在水上面笑。”
“我无可救药地恋上他了。他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专心致志地和我说着话,没有留意到旁边伸过来的手,他就这样被抓到瓶子里。然后他头撞玻璃死了。他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自由。”
“但是,命运不是我们安排的,和他命运紧紧相连的我,自然要赎他留下的罪。你看这不是么?我余下一生,都在这鱼缸里了。”鱼露出浅浅的笑意。
他摁灭了烟头,走到鱼缸旁,说,这样的话,苦毕竟不是受够了么?
他双手首先进入,然后是头发,脸,脖子。鱼没有躲避,鱼依偎在石上面,他双手扶着她的鳃片,闭起眼睛,以一个深沉的吻,作为故事的开端。
-6-
微笑的圆形剧场,被黑暗笼罩。
凭借一个小疏漏,脚着红鞋的木偶,逃了出来。
只是,她要去哪里?
-7-
“那么,一定要走么?”她看着我背后鼓鼓的包裹,这样问道。
“昂,既然行装都收拾好了。”我吸一口橙汁,“呆会的车,两个小时后出发。”
“呵,何苦非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摊开双手,向后靠在椅子上。
我也往后靠在椅子上,“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想我还年轻。”
“哟,那,我只好祝你一路顺风咯?”她玩弄两根手指。分别是中指和无名指。我向来觉得她无名指上的黑色银戒,如夏天的花一样灿烂。
“谢谢拉。我也是应该这样说?”我笑笑。
“对了,既然反正要走,送你一样礼物。”她从手包取出黑色盒子递给我,“上车再打开,希望对你有用。”
“咳,不会是黑色避孕套吧?”我接过来塞进包裹,感觉很轻,不像是有实感的东西。
“瞧,又来了。”她责怪式地说,“好歹21岁了,说话什么时候能正经点呢?”
“还有,烟最好少抽”她见我又点着了一根烟,“这样抽下去,生了孩子牙都是黄的。”
“哈哈哈”,我被她逗乐了,“有没发现?母性的女孩责怪人时都会有别具一格的幽默。”“幽默不幽默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朋友。你也知道,我朋友不多的。”
她说完这一句。我们陷入一段微妙的沉默里。这期间,有女服务员上来调整了空调的温度。
“得”,我只好随便说句什么话,“再这样下去,恐怕我要不舍得走了。”
“得了吧你”,她盯着手里的柠檬水,像是不想说话。
得,那就沉默吧。反正空调温度适中,反正音乐也很不错,反正…
其实这样坐着不说话挺舒服。
-8-
从街头到街尾,那一段黑暗,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吧,我来告诉你,其实脚着红鞋的木偶,一躲进黑暗中,就开始跳舞。
左一步,嗒,右一步,嗒,后两步,转。
这样的节奏不错,但是每过一会儿,她就把它打乱,跳起新的节奏。
没有线绳的木偶,享受,没有套路的舞。
如我所说,她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
那双红鞋子有极其鲜艳的颜色,彻底的,单调的,她身上所有其他颜色叠起来也没有鞋子的颜色深。
她身体那样的淡,她鞋子那样的红。
她将不停地舞,从此街道到彼街道,并且在这过程中她的身体越来越淡。直到某一次,红鞋子从黑暗中倏忽闪现出来时,她的身体再没有给地面留下任何影子。
嚓——剧幕拉合,舞蹈结束。
-9-
埋入地下
是一种唯美。
我一直这样觉得。不过那大概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关键是,现在我还年轻。
是的,毕竟,我还年轻,对一切充满好奇。
“那么,走了。”我朝她打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她没有说什么,我推开咖啡店的门,往车站走去。
-10-
红鞋悄悄爬上木架,连影子也藏好。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是否只是一个小游戏
——在黎明之前,耍弄一个小小的技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