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香屑:第一炉香(修改版)
许婉儿和雪儿两人在阁楼了因为折腾了一阵子,所以耽误了不少时间,梁太太又不得不叫另外一个丫鬟上去催。
两人小心翼翼的走到梁太太跟前,因为先前在阁楼上哭过,眼圈儿还红润润的,这会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怕她见了又要问个究竟,省得生出些其他的枝节来。
梁太太在客厅里等得着急,她散着步子在厅堂里踱来踱去。红的地毯,泛着些毛渣儿,踩在上面会发出簌簌的声音,是软绵绵的,温暖的感觉。好久她才见到她俩的面儿,心里憋着股气出不来,可她偏偏不着急,悠闲的坐在椅子里抱着小腿肚,青黑色丝绸做的长裙裤擦得皮肤痒痒的,心头的那股气仿佛被这感觉安抚了似的,平缓着下去了,她见她两人来了,不愠不火的道:“来了么?雪儿,你这个小蹄子,叫你去叫个人,叫了老半天也回不来,又是偷懒了么?”她的声音暧昧极了,像是对情人说的,调子里缓缓的,轻柔的夹杂着些温柔的情意。许婉儿和雪儿不敢做声,她们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后头还有话说的,小心翼翼的出着气,等着她末尾的话倒出来。过了一会,她才说:“婉儿么?姑妈这性子可都让你给磨平了哦。”
她说这话是有其他意思的。许婉儿虽是她的亲侄女,但她不理这一套,打那死老鬼把她送到我这里,我就没好过一场,成日里担惊受怕的,生怕他的宝贝女儿出点事情担待不起。死老鬼其实是许婉儿的父亲,一个穷困潦倒的穷书生式的人物。许家的家世虽然一度昌隆,但造化弄人,自打孙中山领导的起义军推翻了清政府之后,许家从此衰落,到了许婉儿的父亲这一代,家境已是相当难堪。许婉儿的父亲又是尖酸迂腐之人,信奉古圣先贤诸子云云,手头却无半点养家糊口的技能,这才逼不得已把许婉儿送到妹妹家来,希望许婉儿能好好念书,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许婉儿自知寄人篱下,心里憋了不少委屈。但又不敢发作,只好笑着说:
“姑妈,你不要怪雪儿,不关她的事,是我睡着了,她不忍心吵醒了,所以才等到现在!”
“婉儿,你住口好么,不干你的事。”她故意看了她一眼,瞧见她脸羞得红扑扑的,倒似如抹了胭脂,骨子里添出几分妩媚来。这让她心底的醋劲躲不住了,生硬死活的要蹦出来,可她偏偏也不急,她害怕着急,着急了会生白发的,依然不愠不火的道:“看来今天我是要好好修理一下这些不知道深浅的下人了!”她故意把“下人”说得重些,恨恨的瞪了雪儿一眼。可那死丫头偏偏不给她好受,浑身生得水灵水灵的,让人一眼看了就喜欢上了。她像是受了莫大的伤害一样,仿佛她的领土正遭人侵犯,直恨登登的看着雪儿。
雪儿平日里是很听话的人,也很讨她喜欢。但她错就错在正处在女人最爱美的年龄,这个年龄也是女人最容易思春的时候。风流雅士都说十八的姑娘是朵花,而梁太太早已过了这个年龄,如今也当靠近不惑之年的岁数了。有人说女人十八像朵花,二十八来牵牛花,三十八岁并蹄莲,四十八像狗尾巴花。梁太太因此多了些醋意。女人的天性就是看不得比自己漂亮比自己年轻的人,所以每当这种场合,必然要想法设法奚落别人,以满足心理上的平衡。
“罚你三天负责整栋房子里的卫生,墙角和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外面的园子要扫干净”她说着手指四处扬了扬,头顶上,墙角里,杯蝶里,红木的家具上,摆放神灵的神龛,但她仍觉不够,脚底下的胶质地毯在她脚下擦悉簌悉簌的,上面染了不少脏东西,黄的花生客,红的桃子皮,绿的樱桃籽,这让她高兴了不说,直指着脚下说:“喏,还有这里,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旋转着身子,指这指那,仿佛终于得以出了一口“恶气”。不过她这口“恶气”出得有点勉强。
许婉儿看了梁太太一眼,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本想劝梁太太别再责怪雪儿了,这会又看到梁太太罚雪儿罚得怎么重,知道她是来气了,到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梁太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许婉儿和雪儿私下里很好,不分主仆。她也很渴望能像她们一样,有个说话的伴儿,但每每看到她们年轻的容颜,嫉妒的心理就又上来了,所以把自己武装得高高在上。她想,由得她们不怕!她以为这样的盛气凌人就可以和心理的妒忌扯平。越是折磨她们,她心里就越不开心。她自己已经是人老珠黄的年龄了,这让她就着急得不可开交,她害怕看到皱纹,甚至有些神经质了。她把自己的这种恐慌归结于手段下得还不够,于是对身边的人日益变本加厉。
梁太太看见许婉儿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她可是精明得很,婉儿的小动作瞒不过她,她知道许婉儿一定会帮雪儿做事,于是撇着嘴对许婉儿说:“你不要帮她,帮她她就要走人!”许婉儿听得立即瞠目结舌,呆呆的看着满脸委屈的雪儿。雪儿见朝她瞅过来,忙把脸转到另一边。她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受这么大的委屈,心里就甭提有多难受了。
许婉儿看见雪儿转过脸去,知晓她定是哭了。但她这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情。自己也只是别人的墙下燕,又怎么能为她做主呢?许婉儿低着头,只顾不断摩挲着手指。此刻她不禁为自己对雪儿的嫉妒感到羞愧起来,更加觉得无地自容。三人就这样在客厅里冷耗着。
许婉儿急于为雪儿解围,心里一直盘算着该怎么办,她忽然想起先前雪儿不是说梁太太找着有事吗?到底是什么事,问清楚了雪儿就可以走了,后面的事再想办法,如果实在没法子也只好委屈雪儿了,她自个是做不了这个主的,忽然间她觉得这个世上有好些她无可奈何的事情,她有些伤感了。她深深呼了一口气,轻声道:“姑妈,雪儿说你有事唤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说完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很多细密的汗珠,显然她怕得很。这也难怪先前她和雪儿在阁楼上时雪儿催了她好多次她都漫不经心的拖拖拉拉,这才害得雪儿受到重罚。不过还好,雪儿辛苦几天就没事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心里顿觉宽松多了,气也出得匀称一些来了。
“哎呀,你不提醒我我还真把这挡子事儿搞忘了!真是罪过。这都怪你们这两个小畜生!”她又恨恨的看了雪儿一眼,那个娇媚水嫩的小人儿。谁要是想娶这样的人儿,彩礼必然要是非常丰厚的,想到这里,她又看了许婉儿一样,两个水嫩嫩的女儿家。她得意的笑了。
许婉儿和雪儿把这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只梁太太适才那一笑把她们弄糊涂了,脑子里黏糊糊的转不过来。两人越发不能心安起来!
梁太太虽是生在南京,却自打九岁的时候因为家中姊弟众多,许婉儿的祖父祖母就决定将最小的女儿送给没有子嗣的小妹抚养。这小女儿就是如今的梁太太。梁太太自打就来到上海,也深记着父母当年抛弃自己的怨恨,心里越发对家中的姊弟有不少怨气。所以后来许婉儿的父母将许婉儿送到上海要求她照顾时她可是把许家好好的洗刷了一番,说什么自己当年是被人丢弃的野种如今你们可要上门来央求我这个当年的野种了?许碗儿父亲本是迂腐之人,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当下就要带许婉儿回南京。多亏许婉儿的母亲好言劝阻,许父又自知家中难堪,也是无奈,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才将许婉儿留在了上海。那年许婉儿才七岁。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十年时间过去了,许婉儿已经出脱成亭亭玉立的小美人了。
梁太太因为自小在上海长大,日子久了,也染了不少上海女人的精明。她当年决定接收许婉儿,也并非完全出于亲情,而是有着她自己的一套算盘。她深知自己迟早是要老的,到时候许婉儿正年轻,她得借许婉儿好生赚她一笔,也不负这些年投资的心思和钱财。人人都说《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善于算计,但她这样的女人在生活中到处都是,梁太太就是其中一个,甚至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味道。这是后话。
“婉儿,去叫你两个表姊出来,我们一同去探望你祖母,听说她最近身体可不大好,要是日后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也总算上见上了一面。这人啊老了就不中了,稍有个感冒发烧的,就要你半条命,也不知道老太太能否躲得过这一劫,我这心里哟,七上八下的。”她说到动情处,当是声泪俱下。她这一折腾把许婉儿和雪儿也弄得眼圈跟着发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去安慰她几句,生怕她又借机上火来又惹了麻烦。
雪儿站在那里,不停用手弄着手绢,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去说两句安慰的话儿。她抬头去看许婉儿,见她也是低头不语。心想主子这般伤心,要是伤了身,她这做丫头的也不会好过。虽然这会梁太太这在气头上,但总比事后她怪罪下来的好。梁太太经常抱怨下人不知恩图报,平日里没少骂丫鬟们。其他的丫鬟都怕极了梁太太的阴晴多变,只有这雪儿每次都在她伤心的时候陪着她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儿,这也是梁太太宠爱雪儿的原因。
雪儿心想平日里太太也没少骂,如今再让她骂上一回又有何妨。索性豁出去了,这一念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她小心翼翼的走到梁太太身旁,细声说:“太太,你别伤心了,老夫人她吉人自有天向,不久就会好起来的。”说完停下来看着梁太太,不敢出声,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下人不但要学会察颜观色,最重要的不要太露骨。这说话要学会绵里藏针,既要让别人知晓自己的意思,又要多少有些掩饰。轻不得重不得,轻了起不到作用,重了扎得太深也不好。雪儿侍侯梁太太有些时日了,摸准了梁太太的脾气儿,专捡她爱听的话儿说,同时也不忘让梁太太知道自己的关切之意。雪儿虽是生在了穷人家,却是聪慧无比,又生得一生江南女儿家的秀气,深得梁太太喜爱。平日里尽把她当着了个说话的掏心人儿。
梁太太其实心里是服雪儿的,每次心情低落的时候只要雪儿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儿,忧愁也就散去了。她此刻虽然是借老太太的病的来发挥,其实唱的是自己已经人老珠黄的曲。梁太太见她上来安慰自己,心里确实轻松不少。但她嫌这不够,仿佛雪儿的话作了催化似的,眼泪又更加来得汹涌了。
雪儿倒是深谙她的脾气儿,也知道对付的办法,倒也不急,但面头上还得装得着急的样子。雪儿天生是个演戏个料儿,这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央求梁太太别再伤心了:“太太,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伤起心来了,是不是雪儿说错了什么话,伤了你老人家的心,你骂雪儿吧!”说着忙用手绢替梁太太擦干脸上的泪水。她明知梁太太是最忌讳这一点的,适才自己着了急,嘴巴子没管住,这会倒抽着一口冷气,怯生生的看着梁太太——她以为她要发作了。
梁太太也没听出来,听得雪儿这般的担心自己,心里倒也觉得不少宽慰。心想平日里倒是没白疼她。她看见许婉儿站里在那里抹着红红的眼圈儿,又瞥了眼许婉儿,她愣兹兹的站在那里,搓着手,弄着手绢——上面绣了枝桃花,粉粉的,逼真了到心里。她瞅着她那样儿,气头有些不顺,心想自己的亲侄女还不如一个下人,气就又上来了,收了声冲许婉儿大声说:“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去叫你的两个表姐姐,这耽误了大事可是不好!”她把心里的怨气全洒在了她身上,倒是觉得不少安慰。
许婉儿见她冲自己来了,心里有些委屈了,但又不敢表露,眼圈也红润润的,但她转念一想,姑妈如今还孤身一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这个亲侄女,她是把我当自己的女儿看了。她这么想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开解理由。索性就放开心去了,忙应了声赶紧进里屋去叫两个表姐。
许婉儿来梁家已有七八年了,梁太太对她倒也不错,一切都照着两个女儿的一样,同样都送了学校念书。虽然她知道这书念了也是白念,但毕竟梁家家世根深,世代都是书香门第,这也不能让自己的两个女儿没点书卷气息。至于许婉儿,她是有她自己的一套算法的,她送婉儿去念书,也只不过是想让婉儿沾染点大家闺秀的气质,往后也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当然,她也不亏。这男家的彩礼定是要丰厚的。她看着许婉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又禁不住笑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雪儿。雪儿的模样生得不错,甚至很婉儿比起来更有惹人之处,又知道如何侍侯人,真是一个不错的投资的主儿。想到这些,心里自然又开快了许多。
梁太太站起身来,冲她缓幽幽的说:“我念你一片孝心,平日里也没忘我白疼你,今儿的事就算了,往后可不许再犯了!”口气里活生生的带了些怜爱的情绪,令人听了也不禁觉得温暖,其实她这样说只是因为另有目的。她心里明白雪儿是个值得投资的主儿,现在开始给些好处,这只是投资的开始。
梁太太的精明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要做的事,定然十分知道分寸。她深知雪儿的家境较穷,一心指望雪儿嫁个好人家,日子也好过一点。倘若她帮雪儿找了个好人家,这其中的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她也可以趁机好好捞一把。这一把甚至远远超过雪儿自身的价值。这些心思让她脸上笑容有些变形,仿佛农家石磨碾豆腐时流出来的粘稠的褶皱,溢出来的。
雪儿今天耽误了不少时间,让太太着了气,还好自己刚才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儿这才让太太免了重罚,此刻又见太太开心的对自己笑,悬起的心放下了许多。她一念,赶紧冲梁太太笑着走过去,一边小心的迈着步子一边说着好话:“雪儿多得太太的喜爱已经感激不尽了,今儿太太骂教训得是,雪儿做错了事理该受罚,太太对我宽宏大量,雪儿定当记着太太的好,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太太您的恩情。”
梁太太深谙逢人之道,也知道雪儿这一番话也只不过是敷衍自己,讨自己的欢心,但却是如蜜糖浇着了心,甜到根儿里去了。她仔细的打量着雪儿的脸,圆圆的小脸,玲珑的小嘴,淡淡弯弯的细叶眉,一副可人的样儿,心里琢磨着今后的算盘。心里的醋意便给喜悦盖去了大半,她拉过雪儿的手,放在手心里仔细摩挲着,用慈母般的口吻道:“瞧,你这小手,都给粗活给磨坏了,真是可怜得很!”说着用惋惜的口吻叹着气。惋惜了一阵,她又说:“雪儿,平日里太太对你不住,没多疼你,今儿又冲你大发脾气,是我的不是了!”雪儿本是自知之明的女儿家,深知太太这话里藏着话儿,只是自己一时猜不着太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索性也只好敷衍说:“太太你这是折杀雪儿了,雪儿能侍侯你,已经是雪儿的福气了,哪还敢对太太要些恩惠呢?”她这话说得倒是恰当。梁太太听了心里乐开了花。连口直说没白疼她。
许婉儿叫上两个表姐,急匆匆的从楼上走下来。远远的见着梁太太在门口走来走去,心想是不是自己又磨蹭了不少时间,少些时候又会少不了姑妈一顿臭骂。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嘭嘭跳得厉害。果不然,她刚走下楼梯,梁太太就指着她骂:“什么不象,这磨蹭的工夫倒是朝了你那死鬼老爹!”许婉儿给她这么一骂,倒是楞住了,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话,直委屈的泪珠儿往下掉——都怪她们的,催了好几次还不起来,她看了看身旁的两个表姊,她们都低着头,朝她吐舌头,显然是对母亲怕极了。
梁太太看了婉儿委屈的样子,又想骂上一句。可又想婉儿和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自小寄养在别人家的人,此刻倒是生出些同情的情绪来。忙走过去,抚了许婉儿的肩,安慰道:“不要哭了,都是是姑妈的不是了!”她的话柔柔的,软软的,温暖的母爱。许婉儿在学校里看过不少书,也知道墙下燕的难为,哪里受得起这番大礼,赶忙擦干眼泪说:“婉儿知错了,姑妈教训得是,往后还指望姑妈多教导婉儿一些,也不枉姑妈这么多年的养育恩情。”
梁太太见她说出这番感人肺腑的言语来,心想婉儿如今也大了,晓得事理了,也知道感恩了,也不枉我这几年的悉心教导。往后婉儿要是成了家,我这个做姑母的也自然大有不同,先前不快的事全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说:“这样好,婉儿也大了,如今也懂事了,我也该放心的时候了!”说完又得意的笑了。
“夫人,门外的车夫已经等了好久了!”一个丫鬟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小声说。
“瞧瞧,我光顾着和你们这些小淘气折腾,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说完冲雪儿喊到:“过来帮我弄弄这衣服的扣,顺便理一下头发”梁太太是个善于世故的人,知道如何在别人面前留个好印象。这一身的装束是重中之重,所以一直很讲究。她穿了一身黑色丝段的旗袍,旗袍边上的口开得有些高,她那两支修长白皙的腿在缝隙里若隐若现,倒是显得有些徐娘半老的风韵。她虽是不惑之年的人,但因为保养得好,也不见衰老的迹象,只美中不足的是,眼角开始有了些鱼尾纹。毕竟岁月催人老啊。
收拾停当,她转过身来看着几个小姑娘,就仿佛仙鹤立了鸡群般威风,笑眯眯的道:“婉儿,翠兰,珠兰,我们走!”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忽然间好似年轻了许多。
走到园子门口的时候,她又折过身来对屋里喊到:“雪儿,把上次安白利爵士送我的皮包拿给我!”这个安白利原是个俄国没落的爵士,因为战乱来到中国,在上海这片纷繁的世界里落了脚。在一次上海社区举办的酒会上和梁太太认识了,两人一见投缘,深有“相见恨晚”的味道,后来两人就好上了,这不,刚托人给她从英国带来了这个真皮的手提包,她只要一有机会出门,都随身带在身边,仿佛这就是她人生爱情的标志。
雪儿拿着那个提包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梁太太,顺势对梁太太道:“太太小心身体,别伤了心神!”她这话说得很是及时。梁太太转过身来,斜瞥着雪儿,寻思了一会说:“雪儿,你跟我一块去吧,省得一会我伤心起来,她们急得不知道怎好!”说着又故意看了看婉儿。她红扑扑的低下脸去了。
她听到梁太太要带雪儿一起去,心里甚是高兴,急忙附和道:“是啊,是啊,雪儿最懂得姑母了,你快收拾了跟我们一起去啊!”边说边挤了雪儿去。这些让梁太太看在眼里,心想到底是孩子,什么事儿都想有个伴。也忙催了雪儿进屋去收拾。
雪儿收拾停当,一伙人簇拥着梁太太,快乐的坐上黄包车,朝街口奔流而去。梁太太被一群小女子簇拥着,好似鹤立鸡群一般,心里许多得意,一路上高兴得嘴都闭不上。婉儿四人看了不禁偷偷的笑。可惜这快乐来得有些秘密,也只能闷在心里。她们四人互相传递着眼色,分享这份快乐。
这珠兰翠兰本是梁太太的两的女儿,平日里和婉儿和雪儿嬉戏怪了,也倒融洽。此刻她们彼此都心照不宣,一起在心里默默的分享着眼下的快乐。四人看着梁太太快乐的表情,各自猜测这一行的目的,也不知道梁太太为何这般高兴。翠兰不小心笑出声来。梁太太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四人不由得紧张得收了神,怯怯的等着她发作。
梁太太板着脸问:“你笑什么?”翠兰平日里怕极了母亲,哪里经得起这番阵势,支支吾吾说不明白,眼看就要露馅,还是雪儿机灵,忙笑着对梁太太道:“小姐是因为看到太太你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所以也跟着你笑呢!”梁太太起初以为有着别的,想不到却是为着这个,脸上又重新堆上笑容来了,她转过脸对四人道:“我是看到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再过两年就都要嫁人了,我这做母亲的也总算把你们都拉扯大了!该……”她本来想说“该我享福的时候到了”,但想了一下觉得寓意太多,这后半句话也就咽了回去。仿佛电影到了最高处,却断了,令人生生向往后面的半句。
珠兰嘟着嘴问:“莫非母亲要我们走么?”,翠兰也跟着说:“是啊,母亲,你是要女儿们离开你吗?我可不要离开母亲!我要一辈子都陪在母亲身边!”许婉儿也想说上一句,但想自己只是姑妈的侄女,迟早是要离开的,又怎能够说一辈子陪在她身边呢,话到嘴边又和着口水咽了回去,弄得她愣愣的望着姑母,一脸复杂。雪儿更不用说了,她自认为自己只是梁家了一个小丫鬟,这沾亲的边就更不用说了。她和婉儿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低下头不再言语。
梁太太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姐俩在耍孩子脾气了。伸过手去摩挲着两个女儿的脸,慈爱的道:“傻孩子,女儿家长大了迟早是要离家的,怎说得这种丧气的话儿呢?”她边说边用眼神瞥了许婉儿和雪儿一眼,见两人低头不语。故意道:“我啊,只希望你们能象婉儿一样听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两个女儿被她这么一说,自然又伤感了不少。翠兰牵着母亲的衣襟,说:“母亲,我们以后再也不讨你生气了!”珠兰也和着说:“是啊,我们再也不惹母亲生气了。”两人一边一个靠在梁太太的怀里。梁太太把她们搂在怀里,脸上的神色却是有些无奈的凄凉——女儿总是要嫁的。她有些感伤,眼圈里湿润润的。远处的三等电车里人头窜动,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头脸一片灰土,此刻在她眼里已经模糊了……
许婉儿和雪儿两人看得眼圈儿发红,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急忙掏出手绢擦去眼泪。梁太太见四人分别泪珠儿连连,也禁不住生出些感伤的情绪来。便把她四人搂过来伤心了一场。她五人这番伤心落泪,直感动得车夫也跟着伤感,后来还因此少收了她们不少劳力钱。当然,这是后话了。
车子走过大街,钻进一条幽深的小巷里。小巷里两旁是清一色的青砖。从砖缝间剥落的粘土来看,这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小巷曲曲折折,好似一条走不完的路,一直通往不知名的远方。高墙里是古老清式的木楼,朱红的柱子,黄色的琉璃瓦因为上了些年头有些泛黑,饱经风吹雨大的清砖墙内不时伸出些绿意来,上海的大户人家都喜欢在园子里种上一些爬墙虎,这种软软的藤状植物,用不了多久就会怕得满墙都是,只是这爬墙虎也有不好之处,碰到通风不好的园子,墙壁上就会湿漉漉的的,所以一般的人家都只让它往园子的墙上猛长,而把伸过的的根除得干干净净。这绿意开始是一点一点的,后来竟连成一片,整个墙上爬满了藤条。只因为这是初春,墙上的爬藤的叶子都掉光了,只留下些枯萎的叶子落在下面的青石地面上。偶尔有一些挂在藤条上叶子,枯萎了的,还不肯落下来,悬在空中随着风一摆一摆的,仿佛是非要看了这春色来到方才死心。
许婉儿正对着眼前的景色感兴趣呢,忽然听到珠兰问:“母亲,这是哪啊,怎么你从来没有带我们来过呢?”梁太太正对着镜子补妆,她用粉饼在脸上涂抹着,头也不回的答她的话:“一会你就知道了”。许婉儿本以为梁太太要说出来,只没想到她忙着补妆没空理会她们,不禁有些失望。只静静的看着车子滑过的景色等待看个究竟。
车子拐进一条更小的巷子里,这巷子比先前的更幽深些,显得有些拥挤,路上车子不时停下来让路,一路上走停停,许婉儿倒是挺乐意的,她细细的打量着四周的每一块青砖,车子碾过的每一块青石板,心底生出些怀旧的情绪来,感觉仿佛进到了一个深宫大院里,有些鳖的慌,直把雪儿的手握得很紧。她想,这样的巷子倒是深了些,住着定然鳖得慌。她想起书里写着的那些宫廷怨女来,甚是有些同情。怪不得唐人作诗道:“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李白又说:“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好一个“望”字,夜深、怨深,愁苦更深,幽静孤独之情油然而生。也怪不得那些风流之士对她们可怜了。但许婉儿还是比较喜欢刘方平的《春怨》: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现在的院中竟然也寂静无人,而且又是花期早已过去的晚春季节,使人感到整个宫院的孤独寂寞和冷清了,让人不禁潸然泪下。美人,就像梨花凋零一般衰败不堪,其身世是多么可悲,其青春是多么易逝。”许婉儿沉浸到诗里去了,倒把她自己感伤得鼻子酸酸的,直想落泪。
她正沉浸在对这古老深巷的遐想里,忽然间听到梁太太叫她的名字,忙回过神来,只见梁太太满脸笑容的看着她,又不知是为何事,直看雪儿。雪儿见许婉儿朝自己看来,也不知是为何事,竟低下头去不看她了。
梁太太慈母般的端详着许婉儿。俊俏的小脸,玲珑的下巴,浓浓的眉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看了就十分喜爱。她用手摩挲着婉儿俊俏的小脸,柔声说:“婉儿,一会进了屋你要看我的眼色行事,知道吗?”许婉儿忙点了头应着。她一向都是很听姑妈的话的,姑妈叫她这样多定然有她的道理。她看着梁太太,想起家中的母亲,不禁有些思念起家中来,这一念倒让她有了想哭的冲动。只碍了梁太太的面,不好发泄出来,只得掏出手绢压着自己红润的眼圈。
雪儿看许婉儿不为何伤感起来,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把婉儿的手握的更紧。她俩心灵相通,虽有主仆之分,却情同姐妹。她这一动作比什么都管用,许婉儿倒是好了不少,她感激的看着雪儿,两人相视笑了。
车子停在一道硕大的门前,那门前的柱子十分粗壮,只是柱子上的红漆已经开始脱落,零零落落的班驳一片。大门上是两个硕大的狮兽拉环。黑黝黝的有些怕人。拉环因为经常有人拉动的缘故,低矮的地方光滑发亮,黄铜的颜色一览无余。许婉儿想,这定然是家大户人家了,光这门面就够气势的。五人下了车,一道叫了门,梁太太走在前面,四个小姑娘簇拥着她,仿佛古代宫廷的皇后一样,无论走到哪,总有一大群丫鬟跟着她。梁太太看着身边的四人,禁不住脸上多了些得意之色,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姗姗的走了进去。
临进门的时候,梁太太悄悄的附在许婉儿耳边说:“婉儿,呆会你不能说自己姓许,得说自己姓梁,记住了!”她这话说得轻如蚊丝,别人根本听不见,许婉儿看了看梁太太一眼,会意的眨了一下眼睛。梁太太开心的笑了。
其实梁太太之所以要她说自己姓“梁”,是有目的的。她们此行是为了拜会梁家还尚在在老夫人。这其中的曲折又要费一番口舌了。
原本梁家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梁万有,一个就是梁太太的先生——梁长寿,可惜他虽然取名为长寿,却在三十五岁那年因为染了肺病而过早的离开了人世。梁万有是小儿子,极其好赌,没多久便把分给他的家产输得一干二净,后来老夫人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家门,只留了梁万有的媳妇在身边,照顾起居。梁万有自打被逐出家门之后就去了澳门,结果赌博欠了巨债无法偿还,活生生被人砍去了双腿,落得一身残疾。他自知无颜回家见老太太,于是就在那年的年三十晚上在澳门跳河自杀了,连个尸体也没找到,这倒落了个干净。梁万有的媳妇本是府里的一个丫鬟,后来梁老太太做了主,把她许给了梁万有,小两口开始几年过得倒还美满,梁万有也挺孝顺,后来梁万有的儿子染了伤寒,不半途归了黄泉,他因受不了丧子之痛,从此迷上了赌博,才把家产输得精光,直至落了个一死百了的下场。
梁长寿是大哥,自打五岁就跟着父亲出来闯荡,后来父亲因为染了伤寒,久治不愈,丢下当时尚只有十六岁的梁长寿兄弟俩匆匆离开了人世。梁老太太凭借着梁家以前根深的家世把他兄弟俩拉扯成人,本想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却没想到大儿子早早的离开了人世,小儿子又不争气,把家败得不成样子,梁老太太气得把他逐出了家门。那时候梁先生尚在人世。梁家本在苏州。后来因为战乱迁到了上海,但依然不乏豪门大家的气派,上海的房子也建得十分豪气。因为处了这深巷里,平日里梁长寿一家也是难得来一趟。后来梁长寿得了肺病,到梁宅的次数就更加少了,直到梁长寿去世,梁太太也没再来过。更不用说翠兰婉儿她们了,因此让婉儿感到惊诧梁家如何有这么一门亲戚。许婉儿来梁家的时日已不算短了,弹指一挥间十来年竟过去了,可见岁月流逝的速度是多么惊人啊。
十多年过去了,昔日里容颜貌美的梁太太也已经是人老珠黄的年岁了。梁家老太太依然健在,奇怪的是长寿的并不是她儿子,却是她这把老骨头。当年因为梁太太是寄养在别家的人,虽然梁太太的养父家世昌隆,两家都是豪门大户,说得上是门当户对,但终因梁太太不是他的亲生女,梁老太太万分阻挠这门婚事。后来梁先生决意要应了这门婚事,并不惜断了与家里的关系,这才把梁太太娶了回去。为着这门亲事,梁长寿倒是付出了不少,这点让梁太太很是感激。婚后两人过得倒也甜蜜。
梁太太记着梁老太太千方百计阻挠他们婚事的仇,婚后不大在情愿到梁家走动,直到后来梁长寿染病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到过梁宅去了。所谓“十年在踏故土,泪满必沾襟”,梁太太站在厅房的当口,望着园子里的一切,青墙的砖,曲折的枝条,尖翘着的檐角,长长的水门汀一直画过去,把园子明明显显的划成两块,一块是朱红了,一块萧瑟着,截然不同的苍凉。她心头一阵熟悉,一阵陌生,轮番的替着来,让她不禁多了几分感伤的情绪。她站在厅堂的门口,仔细的看了看这个园子一眼,眼睛里竟有些湿润,眼前的景也变得模糊起来,模糊得生疏的。
今儿个重拾故情,倒让她有些伤感起来了。她倚靠在厅门的柱子旁,用心打量着眼前的一景一物,回想起当年与梁先生的缠绵悱恻,如今人世黄泉两相隔,不禁感叹起自己命苦,少了这上天给予的恩赐,她想,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个园子该有多好啊。虽然家中的那个也不小了,可是,和这里比起来,毕竟小了些,她嫉妒得有些不满。
院子里最多的是桃树,当然也少不了那爬得到处都是爬墙虎了。桃树的下方种了些春日里开的花。只可惜这是初春,严寒刚刚过去,那些埋在地下的花根还来不及发芽,只有些枯去了的花梗伏在地上。斜斜长长的院子种了不少的桃树。时日过去了,昔年的树苗都长得如碗口粗了。梁太太还记得那靠门的两棵是她和梁先生一起种的。梁家有个规矩,每个进了梁家的媳妇都要种一棵桃树,解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这本是《诗经》里描写挑花盛开的句子,如今用在了梁家,以作“儿孙满堂,大富大贵”之意。可惜事与愿违,梁家非但没有儿孙满堂,反而渐渐绝了后人,只留得些女儿家延续着梁家的血脉。梁万有本有个儿子,只可惜后来不知道染上了什么病,孩子活到三岁就夭折了,这把梁家老太太伤心得差点离了人世。后来梁万有因为丧子之痛,一度沉迷于赌博,一直到后来被逐出家门自杀在了澳门,从此梁家也再无男子,满屋里的女儿家。这光景倒和当年的杨家将有些相似,可惜杨家满门忠烈,却是为着国家的,梁家就大有不同了,平凡得一点也不出奇。梁太太想着这些,竟然经不住落下泪来。赶紧寻了手绢擦去了眼泪,生怕一会老太太出来看见,省得又要伤心一番。不过,这泪水倒是出自真心。难怪有人会说“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细细想来也恰到好处。
“太太,老夫人唤你呢”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妈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身粗布,下人家的打扮。
“哦,知道了,陈妈,我这就去。”梁太太忙擦了眼泪,又叫雪儿给她整理了一番,这才跟着陈妈进里屋去了。
许婉儿、珠兰、翠兰和雪儿四人无事可做,这当儿梁太太又不在身边,四人更加大胆了,一起约了出来逛园子。
梁宅建得可是出奇的豪气。高高大大的朱红柱子一直延伸到另一头。雕龙玉花的檐角向上尖翘着,那龙雕得很有些逼真,看上去面目狰狞,很是怕人。细看还有水滴顺着那龙须滴落下来,打落在下面的大青石上。那石头被雨水浸得多年了,已经起了个坑。正是“滴水穿石”。梁宅建的是四合院的样式,但其中却是一汪清水。由西头曲曲折折延伸出一条走廊来,一直接到东头的厢房。显然是保留了苏州园林的特色。院子的东西两头都是走廊,从上面看去好似两栋不相关的房子用两条走廊硬生生的串了起来,显得有些生硬。别扭的,忽似这修建的人儿粗了心,等到发现错误已是不及,于是就只好想着这着了。
许婉儿拉了雪儿跑到中间的那条曲折的走廊上去了,翠兰和珠兰两人穿梭在桃花树下,互相追逐打闹,玩得倒是尽兴。许婉儿和雪儿两人漫步在中央的周廊上,安静的看下面水塘里飘浮着的浮萍,那浮萍星星点点的连成一片,从东头一直漫过去了,直接了西头的岸边才止了步,惹了人不少眼神。不时可以看到水面上有些枯败的荷叶,快腐败的样子,只是把水面遮住了。想来这是初春的季节,何以这满池的浮萍如此茂盛,原来这梁宅四面本是高墙,又建的是四合院的样式,空气不大流动,也就暖了许多。因此这些本应该在夏日里繁茂的生灵此刻依然是绿意盎然。
婉儿抚弄着走廊两旁白玉石砌的栏杆。冰凉的感觉从指间传过来,像一股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就像如今的梁家,冷清的让人有些害怕。她不禁倒为梁家伤感起来。只因她本是个女儿家,又因为看多了凄婉的文字,此刻又不免动情起来了。想着又落泪了一番。
雪儿因为早些时候梁太太跟她道歉,这在平日里是绝不可能的,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了什么,梁太太居然给她赔了不是,而她却一直猜不透梁太太的心思,这会苦恼不已。她索性丢了婉儿一个人沿着走廊往西头走去。朱红的顶梁柱照排着延伸过去,直到了西头。曲折迂回的走廊仿佛一条巨蛇,躺在这一池绿色之中——风水先生称这样的构建叫做“灵蛇盘居”,住这屋子的人显是大凶。她只希望自己能解开太太当时那一笑的意义?想来想去却怎的也想不明白。正踌躇间忽然觉得自己闯了人,急忙抬起头来看。一张带着忧伤的脸。眉宇之间幽重的疑云,仿佛是有了想不明的白很多事情。这张脸算不上极美,细细看去却颇有几分甜蜜的感觉。只是如今这甜蜜让眉宇之间的忧愁给替代了大半,足见此人心事之重。
雪儿赶忙道歉说:“对不起,太太!”,那妇人倒也不理会,一心顾着走她的路,只是满目的忧愁。雪儿的目光一碰,像染了病似了,只感到心里一阵伤感涌上来,眼圈不禁红了,只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些可怜的情绪生出来。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心里憋得慌,有种想哭的冲动,赶忙用手绢压住已经红润的眼圈儿。
那妇人走了一段,又回过头来看了雪儿一眼,脸上竟多了丝喜悦,雪儿见她如此,心里也不禁有些高兴起来,先前的烦恼也抛至一边去了。那妇人飘过来一句话:“妹妹,你叫什么名字?”雪儿忙回答说:“回太太,我叫雪儿,是梁太太的下人。”那妇人听完转身默默的走掉了,只留了个青黑色的背影,如电影里的鬼魅一般。雪儿眼瞅着这个硕大的园子,阴森森的怕人,她不禁缩了一下身子,浑身里全是鸡皮疙瘩。
雪儿正寻思着刚才那妇人刚才的言语,只可惜自己还不敢肯定刚才那人的身份,不然也好琢磨些。她本是聪慧的人,虽然不知道刚才那妇人的身份,但已隐约猜到了七八分。梁太太曾私下里给她讲过梁家的事,关于梁万有她也约有耳闻,先前猜着刚才那夫人很可能是梁万有的太太,所以回话时用了声“太太”。她寻思着如此年轻的女人为何不改嫁,守在这萧杀的大院里受着守寡的苦,她可是可怜的很。雪儿心里不禁对那人同情起来。
雪儿正琢磨着梁万有的太太为何满脸愁容,只听见许婉儿在唤她的名字,赶忙寻声走了过去。许婉儿正蹲在池塘边拿着一根树枝拨弄那些飘在水面上的浮萍。有些浮萍粘在树枝上,整个儿枝条都给包裹了起来,绿绿的,像是花枝的梗,只可惜显得生硬了些。
“雪儿,这水里有鱼,你看!”许婉儿用树枝继续拨弄着那些漂浮过来的浮萍,怕它们又把刚拨开的地方盖起来。
雪儿蹲下身去看那些游在水底鱼儿,红色的,黄色的,长尾巴了,短须的,好多不同的品种。令她想不到的是这梁家到了上海还不忘苏州的习惯,在池塘里养了不少这般生灵,可见梁家的家世一度昌隆的程度。真是宅门根深啊!
“刚才那人是谁?”婉儿一边用树枝驱赶着那些飘过来浮萍,可她越弄,飘过来的就越多。直到弄累了,就停下来。鱼儿在水底游来游去,不一会儿就藏在了一片绿色底下了。婉儿等它刚铺满刚才赶过的地方,又用树枝把那一片绿色拨开来,又可以看见鱼儿的悠闲的样子了。她喜欢这样的游戏,虽然有些简单,但却给了她极大的喜悦。
“我也不知道”雪儿出神的看着她深浅浅的拨弄那些浮萍简单的回答说。其实她早已猜到了那妇人的身份了,只是瞒着婉儿罢了。
“我猜,她是梁家的另外一个儿媳妇!”婉儿虽然对梁家的家世不大了解,但也隐约听别人说过梁家的事。特别是梁老爷去世那年,周围的邻居没少议论梁家,都说梁太太这次可是继承了一笔不错的家产,嫁了一个短命的阔丈夫。那时侯许婉儿才十三岁。因此也记得些细枝末节。许婉儿还是很喜欢姑父的。梁长寿对她不错,什么都和两个女儿一样,丝毫没有把她当成别人家的孩子看待。这点许婉儿是十分感激的。梁先生去世那天,她哭得可是十分伤心。
“你怎么知道的?”雪儿很惊异许婉儿道破了真相。想起刚才自己有意欺骗婉儿来,不禁羞愧得红到了耳根。她比许婉儿来梁家还早两年,又比她懂事些,对梁家的变故也就清楚不少。她愣愣的看着许婉儿,睁大着眼睛。她还在弄那些飘过来的绿点点呢。
“当然知道了,小时侯那些人都说姑妈捡了便宜,说什么梁家两兄弟就指望姑父了,后来姑父得病去世了。”她说着有些动情,眼圈变的红红的,她看了一雪儿一眼又转过去弄着那些浮萍说:“他们说梁家两个媳妇之中姑妈得了整个梁家的家产,打那时侯我就知道梁家还有个媳妇了。”她的动作轻轻的,像是怕扰了鱼儿的自由。水底的鱼儿见有了光亮,都游过来围着她转,可是不一会又被浮萍盖过去了。她继续拨弄这那些飘过来的绿叶叶,看着水里的那些长胡子短尾巴的生灵,脸上却是忧郁个感伤。
此刻雪儿的心思却飘到了梁万有太太的身上,她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女人这般伤感忧愁。两人此刻都有着各自的心思,静静的蹲在那里,都不搭理对方,各自想自己的事去儿了。
“婉儿小姐,太太唤你们呢?”两人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陈妈在西头的厢房喊。许婉儿忙丢了树枝,拉上雪儿跑了过去。翠兰珠兰两姐妹也给唤了过来,四人互相看了看,相视着笑了。她们毕竟还是些贪玩的孩子,又害怕梁太太责骂,这会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
她四人随了陈妈传过长长的走廊,又曲折的穿过几间里屋,来到正东边的一间宽大的屋子门前。高高大大的朱红柱子矗立着,雕花的窗户用白纸糊个严严密密,没有门,门口用一排线串的珠子隔开,从间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丝绸的屏风。四人对这般的摆设无不感到惊异,一个个不停的四处张望。许婉儿因为只是在书里看到这样的豪宅,真实的还没有碰到过,此刻身在其中更是欣喜不已。她仔细的打量着屋子里的一景一物。朱红的柱子,雕花的窗户,讲究的红木家具,墙上还挂了不少文人的字画,有一幅她认得,是董思恭的《咏桃》:
禁苑春光丽,花蹊几树装。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
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字体瘦长,仿佛一个拔高的人,单薄的身子,倒是又些弱不惊风,平地里生出几分凄凉。她还记得马致远的一首《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那感伤的情调,凄凉的境地,正如眼下的梁家,深深浅浅有些相似,直催得她眼泪连连。她张望着这屋子里的一切,朱红的漆著,雕花的窗栏,满是香灰的神龛,里面供奉着救苦就难的观世音,她的脸在烟雾背后若隐若现,也不知道这菩萨受不受的了。这些足见梁家家世的幽深。
陈妈伸手拨开珠帘,对四人道:“太太就在里面!”四人赶紧走了进去。饶过丝绸的屏风。看见梁太太坐在一张古式的大床前,手握着一枝枯瘦的手,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是刀刻的一样,爬在她老去的脸上。她的脸隐没在黑暗里,远处看过去很不真切,只见了个模糊的轮廓,只是那沟壑般的皱纹尚可辨驳,或似岁月流逝的招牌。翠兰珠兰见了母亲,赶忙走过去。许婉儿欣赏着屏风上的“黄鹂争春”的刺绣,深感梁家家世幽深,见了姑母也顾不得留恋赶忙跟了过去。雪儿走过去站在梁太太的身后。默默的看这屋子里的一切,她的思绪还留在梁万有太太的那张脸上,她从未见过如此忧愁的脸,一心要想个明白。
“婉儿,快过来,见过祖母!”梁太太朝婉儿递了个眼色。婉儿猛然记起姑妈要自己说姓“梁”的,赶紧小心的过去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走到床边对这那躺着的黑影道:“祖母贵安!”,她看见一张老去的脸,深深的皱纹,刻了岁月流逝的痕迹。那是生命历程的见证。银白的头发,虽然在暗处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尚可分辨。枯瘦无力的手,只剩得一张皮包着骨头,许婉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老人,心头有些害怕。她的声音有的颤抖,急忙又重复了一遍:“祖母身体可好!”
老太太见她对自己如此恭敬,心里乐了高兴,用沙哑的声音说:“还好,我这把老骨头还好!乖孙女,过来让我仔细瞅瞅”她伸出手来。那手枯瘦得让人害怕,象桃的枝条一样的干瘦。
许婉儿因为害怕那双手,禁有些迟疑,梁太太急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许婉儿这才把俯过身去。老太太干瘦的手在她脸上摩挲着,粗糙得让她好生害怕。直到老太太松了手,说:“好好,都是很好的孩子!”她才松了口气。又赶忙说了几句安慰老太太的话,这才退了出来。她朝梁太太看了看,心里回想着自己刚才是否说错了话儿,戏份演得是否恰当,最后她确定自己没有过错,悬起的心头才放下来。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雪儿,她依然沉默着不言不语,好象心里闷着什么事,俊俏的小脸上多了几分少见的愁绪。她走过去,挨着雪儿站着,彼此不语。
“珠兰,翠兰,快过来见见祖母”梁太太把两个女儿推到老太太跟前。珠兰姐妹俩齐声的唤到:“祖母”,两人因为看了老太太的脸,直感到害怕,你拉我我拉你想要退缩,可被梁太太的眼神震住不敢表露,只好笑着说:“祖母好,祖母好!”
珠兰翠兰见过老太太后,老太太说她有些累了,想要休息,梁太太便把她们几个赶了出来,只剩下雪儿留了在身旁。许婉儿瞥了雪儿一眼,她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雪儿这个小精灵头有时候连她也难猜得她的心事。她只是觉着这屋子里空气有些沉闷,只好跟着两个表姐走了出去。
雪儿看见许婉儿看她,心想她是不是要跟自己说什么,可她还陷在先前和梁万有太太的遭遇上,也就把眼前的事丢在一边了。直到听到梁太太的哭泣声才醒过来。忙安慰太太别太伤心了,心绪却停留在先前的思绪里。
梁太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整理着把老太太的手放回被窝里,转过来对雪儿说:“老太太已经过世了”说完又是一阵泪雨连连,她脸上的脂粉让泪水一冲刷,冲成一道一道的,起了凹凸的立体感,显是她抹了过重的脂粉。雪儿看着她伤心的样子,急得连连安慰,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些憋的呛人。
她听见太太说“老太太已经过世了”,不禁大吃一惊,先前还是个说着话儿的人儿,转眼间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让她也跟着伤感起来。这一来她倒是忘了此行的目的。
梁太太两主仆哭了一阵,她首先止了哭,对雪儿说:“去跟陈妈说,老太太过世了,要她叫梁万有的媳妇过来。”雪儿抹了泪应了出去。
不一会梁万有家的领了一群仆人匆匆的走了进来,见是老太太已经归天,哭得个真是惊天动地。梁太太自然也少不了要伤伤心心的哭上一场。她这一哭可是很值的。这其中的曲折说来又是后话了。
许婉儿因为刚才被老太太那一阵抚摩,心里有些害怕,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散去,直弄得她痒簌簌的,怪不是感觉。她独自来到先前玩耍的地方,继续拨弄着那些浮萍。可水底下尽然见不到一只鱼儿。想必是游累了都藏起来休息了吧。她又笑自己幼稚。记得有个故事里说“鱼儿是不睡觉的”,因为一睡着了就会忘记了呼吸,就会死掉。她很是奇怪自己什么时候也变的这般多情起来,直羞得脸上泛起了红晕。
许婉儿正玩得尽兴,忽然听见里屋里有传哭声来,忙丢了树枝直奔屋里来。她一进门就看见一大帮人哭成一片,心想八成是“老太太”离去了,想到刚才那个还抚弄着自己脸的慈祥的老太太,这会却是阴阳相隔,老天真是无情啊!又想到刚才还为老太太的那双手感到害怕此时却再也不能得到老太太的抚摸了,竟为自己刚才对老太太的厌恶感到深深的自责,又觉得自己是姐妹们之中最幸福的人。因为只有她才被老太太抚摩过,于是顾不得眼泪也跟着伤心的哭了起来。
梁家大元里尽是哭声一片。天色是灰仆仆的,临过远处青黑的山颠有些墨黑色的云,和下面的青黑色接起来,像是染了层水粉。檐边的瓦片上悬着滴雨水滴不下来,亮晶晶的衬着光摇摇欲坠。半空中干涩涩的,饱含了水汽的云拉成了一片,分不出个界限。呵——此刻它竟掉不出眼泪来。
打理完老太太的后事之后,梁家冷清了许多。梁太太和梁万有的媳妇对过着坐在厅房里聊今后的打算。梁太太弄着她那件黑色丝缎短袍,袖子沾了点尘土,她用手仔细搓揉着,直到看不见泥点的影子,动作慢悠悠的,少了她平日的急躁:“妹妹,如今老太太的事也办妥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梁万有的媳妇听出她话里有话,忙说:“梁韵本是下人一个,幸得老太太看得起,把我许了万有。只是万有不争气,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擦着眼泪。让人生出不少可怜的心情来。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如今老太太又走了,所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梁韵听从姐姐的安排就是了。”
梁太太见她这话说得不软不硬,倒让自己不好回答,又见梁韵伤心的擦着眼泪,忙走过去安慰到:“妹妹,你就别伤心了,人总会死的,况且老太太她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我们这些做儿媳的侍侯她这么多年,也算是尽了孝道。只是长寿他早早的离我而去,丢下三个孩子让我抚养,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知如何挣钱养家,幸得长寿还有些积蓄,这才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拉扯到今天。”说着哭得比梁韵还伤心。
梁韵见她借故数落自己的苦楚,便随声附和到:“妹妹我又何尝不是”。这梁韵本是老太太从苏州老家带过来的一个本家丫鬟,跟在老太太身边久了,老太太觉着做事细心,人又善良,便为梁万有做了主,将她纳了进来做了儿媳妇。梁韵是个朴实的女子,对老太太可算是贴了心眼,老太太将她许给了梁万有,她也没说半句就同意了,随了梁万有过了日子。后来因为梁万有迷上了赌博,败了不少家产,老太太一气之下便把他逐出了家门,直到后来在澳门跳江自杀了。据说梁韵为梁家生过一个男孩,只可惜后来染病夭折了。从此梁家便断了香火,只留了一门的女儿家。
梁太太虽然不大在梁家走动,但对梁家的家世却了如指掌。据说当初梁老太太曾有把家产传给梁万有的儿子的念头,只是可惜那小子不争气,竟不幸染病夭折了,又加之梁韵没有子嗣,老太太这才决定把大部分家产传给梁太太。梁太太如今继承了大部分的家产,当是心里高兴不少。不过,她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梁家这栋房子,梁老太太可没说了个细准,也不知道该分给谁,她想把这个院子占为独有,当然也就要把梁韵弄出去了。这会她借故为梁韵打算之际,实是想方设法要把梁韵弄出去。
梁韵心想这都怪自己命苦,怪只怪自己嫁了个不争气的男人,如今受了人排挤,也是无可奈何。她本是善良朴素之人,这会只好低声下气不敢对梁太太的言语有所披露,。又想老太太才过世几天,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就想着分她的家产,老太太入土也不能安心的,于是哭得更加伤心了。可这倒让梁太太给抢了先。
“妹妹,我看你还年轻,不像姐姐我,老了,又拖着一大串孩子,嫁不了人了”她边说边落泪,大有为梁韵感到庆幸的情势。她见梁韵不作声,又接着说:“不如姐姐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也有个伴,别像姐姐那样傻,活活守了这么多年的寡,心里不知受了多少苦头!”
梁韵见她已经明枪明箭的放出话来了,不是明摆着是要自己走么?她深知自己是如何也斗不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况且老太太有把大部分家产都传给了她,自己又如何和她斗呢,只可惜老太太临终前没把房子的事儿说清楚,不然自己也用不着怕她。又想还不如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省得日后红脸见白脸。惹了她自己又很难过。想着她忙止住了哭,道:“姐姐说得倒也再理,只是梁韵天生的克夫命,算命先生也说不宜再嫁,只怕这一去又害了别人,将来到了阴间也怕不会好受。索性还是守一辈子的寡好!”
梁太太听她说自己是“克夫相”,倒是害怕起来,万一她说的是真的,这自己做的媒可怕也脱不了干系,但她又急于想把她快些弄出去,一时不知如何对付梁韵,只说到:“妹妹说得也是,妹妹说得也是!”她想,还是让她自己来找个台阶的好,我也不能太露骨,于是冲坐在对过里正伤心的梁韵道:“依妹妹看这家里的事情该怎办才好呢?”
梁韵见她把苦果子推到自己的面前,显然得不到这栋房子也不会罢休,梁太太的算计她是很清楚的,万有还在的时候她就见着她几次,对她的精明也是听得不少。她想自己迟早是斗不过她的,不如趁现在给自己找条后路,日后也好有个清净的生活,她想到了一个法子,觉得自己也不吃亏。就对梁太太说:“我看不如这样,姐姐人多,我梁韵一人也住不了多大的地方,姐姐只要留给我一间厢房就够了,或是给我一处别的房子也行!只要能遮风避雨就可以了!”
梁太太见她做出让步,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大半,可是转念一想,她要自己拿一处房子和她交换,这不是明摆着要她的房子吗?虽然那栋房子不够这里气派,但终归是她和梁先生的燕尔之地,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舍。可要是在这里留一处厢房给她又嫌碍眼,她盘算着,最后还是咬牙决定把自己的房子给她,以换得个清净,况且自己的房子住久了,也有些厌了,不妨搬过来。虽然自家的园子里有很多自己和梁先生种的不少花花草草,侍侯久了倒生出不少感情,这搬过来也就看不到了,心里有些舍不得。可她又想,这院子可比自己家里的大得多,有凉亭走廊,花草没了可以再种,自己住在这般气派的房子里,一定会威风不小。她走到梁韵跟前,伸手把梁韵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里,用极其同情的口吻说:“妹妹你我都是苦命之人,姐姐也不想这样,只是旁人乱嚼舌头,说我姐妹俩的坏话,想必你也听得多了,彼此换个环境也好。”她总是知道如何把话说得恰到好处,既让人听了心里舒服又不忘了传达自己的意思,这是她长期交际里练就的本领。她看了看梁韵一眼,又接着道;“既然妹妹都这样说了,那我就遵从妹妹的意思了,什么时候要搬过去,跟我说一声,我给你腾屋子,我屋里没什么,只有几件和长寿的纪念之物,想拿在身边,自己也安稳些”她这后半句话说的倒是真话,让人听了直感动得流泪。
梁韵见事已至此,再争执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就忙说:“梁韵谨听姐姐的安排”。至此,梁家幽深的这炉香也就算烧完了。
灵堂前的香炉里青烟已经渐渐散去,里面的火星子渐渐暗下去了,梁韵急忙换了炉里的灰,重新点上一炉香来,那是百年的沉香屑,清香无比,直沁人心脾。她望着梁老太太的遗照,深深浅浅的皱纹,尖凸着的罐骨,她服侍她多年了,此刻竟有些害怕起来,仿佛那是件遥远的事情。
炉里的青烟冉冉的飘出来,袅袅着上升开去,消失在空气中,老太太的遗像在背后渐渐模糊了,生疏了,远去了……
她的心里一片黯然,痛苦,感伤,宿命,都是注定难逃的,故事到这里,是时候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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