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有尾巴的人
 子衿 (2005-03-17 22:38: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有一段时间,每次当我最后一个挤上电梯的时候,在电梯关门的过程中间,心中会产生一种错觉:我的尾巴马上就要被夹住了。于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前拱,当然,电梯里的人总是太多,基本上毫无效果。随着电梯门关闭发出“咣当”的一声,屁股隐隐做痛。
这种感觉是何时开始的?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

终于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从门厅的穿衣镜面前经过,眼角的余光扫过镜子里的我时,惊异地发现自己长了一条尾巴。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当时的感觉用五雷轰顶来形容怕不为过。天那,我怎么会长出尾巴来了,我怎么会真的长出尾巴来了。以后还怎么见人那。让父母邻居知道了怎么办,被朋友看到了还不笑死。我想哭。
你需要冷静。我赶忙对自己说。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到卫生间用冷水洗过脸后,感觉好些了,至少手和嘴唇抖得不厉害了。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仿佛脖子上顶着的是个被吸干了汁的椰子壳。我用手使劲在脑袋顶上敲了两下,嗯,没错,就是一只椰子壳,从里到外都是。在一口气喝光了一整罐躲在冰箱的角落里达两年之久的凉啤酒之后,椰子壳里渐渐地恢复了一些水分。只是这一点点水分还停留在一滴一滴的状态,根本不成条理。
起码是在恢复中,我这样安慰自己。
接下来,我开始趴在床上思考: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昨晚睡觉前难道一点儿先兆都没有?昨天都和谁在一起?吃的什么?最后一次洗澡是在什么时间?昨天还是前天?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会是失忆了吧!对了,这是真的吗?不会是幻觉吧?
急需得到证明。
我重新站到镜子前反复观察起来。尾巴不长,大约30公分上下。是顺着脊椎骨末端长出来的,不是很粗壮,上面的毛倒很整齐,完全向着尾巴尖的方向生长,丝毫没有因为睡觉而被压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并且给人以油光锃亮的感觉,质感不错。至于颜色嘛,是褐色的。总体来说,算是一条说的过去的尾巴。我试着用手捏了捏,有点儿疼,看来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我想不通,要长也应该一点儿一点儿地长嘛,怎么会一下子长那么长呢?不可思议!我尝试着控制它,也许能让它左右摇摆,就像小猫小狗那样。可惜我失败了,无论怎么使劲儿,它都纹丝不动,索性放弃。
我开始四处寻找遥控器,企图从电视里找些有用的线索。甚至在心里隐隐地期望着一开机就听到播音员的惊呼:“天那!为什么我长了条尾巴!”另人失望的是,漂亮的女播音员一如平常地播报着新闻。在仔细地观察了她的表情后,我确信:她没长尾巴,至少目前还没有。
此后的两天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迷迷糊糊的睡觉、做恶梦,然后惊醒,醒来后就去摸那条尾巴。它还在。接下来是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发愣,饿了就在冰箱里胡乱找些能吃东西,把它们一股脑塞进嘴里,反正吃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味道跟树叶没什么区别。吃完了就回到床上继续发愣,再睡,再醒。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在做梦,是确有其事。
储藏的食物在两天后吃完了。没办法,早晚要出去的,走出这个房间。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总不能因为长了尾巴就把自己饿死吧。于是我开始洗澡,并且仔细地清洗那条尾巴--其实它不脏,至少不像头发那样两天不洗就油腻腻的--我还给它用了洗发香波。一边洗我一边想:这大概是第一条用洗发香波进行清洗的人类的尾巴。也许该申报个吉尼斯记录什么的,不过现在不行。
洗过澡并用吹风机吹干尾巴上的每一点水分之后,我开始仔细地刷牙和刮脸,然后在衣橱中选了一条又大又肥的深色裤子和一件下摆很长的格子上衣。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尾巴塞进裤子里,有点不舒服。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屁股上开个洞,把尾巴顺出来,那样会自然的多。哦,还有一件东西--墨镜--是必不可少的,天知道我的眼神会不会泄露这个秘密。还是小心点儿好,我自言自语道。整装完毕,打量着镜子中的我。不错嘛,至少从外表看起来完全正常,根本不像个有尾巴的人。自信如同冲入大气层的航天飞机一样回到我的心里。一个声音在胸中回响:“奋进号,这里是卡拉维拉角的肯尼迪航天中心,欢迎你重返地球。”
如果别人看不出来,长条尾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嘛!呵呵。我不无得意的想道。

下楼时遇到了这几天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楼里的邻居,一个60多岁的老头。大约住在比我高一层的哪个房间,具体记不清了。对他有点印象是因为他胖的出奇,与他在楼梯上遇到简直是灾难,一般人正常情况下--指他手里没有拿东西的时候--只能侧过身子才能安全通过。他带着愉快的表情对我打了声招呼,我点头致意。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感到有些异样,是什么呢?一时无法得知。又下了两节楼梯,我下意识的回过头。我的天那,我差一点喊出声来。从后面望去,在老人那洗得有些微微发白的蓝布工作服下面露出一小截尾巴。虽然楼道中的光线很暗,可是依然能清楚地认出来那东西是尾巴,我肯定。不过他的尾巴跟我的有很大的区别。一是颜色,是灰不溜秋的那种,而我的是褐色的。二是他尾巴上的毛乱七八糟的,简直就像在皮带上绑着一只在外流浪了三年的野猫尾巴一样。
我登时感到头皮发麻,大脑在无限制的膨胀,需要立即更换一个大两号的脑壳才好。只要大约重十五斤的西瓜那么大的脑壳就可以了,我试着估计了一下。大脑的第二轮膨胀始于我习惯性的低头看自己的尾巴,不知何时那玩意儿自己跑了出来,同样是在上衣的下摆处露出一小截。再熟悉不过了,那就是我的尾巴。这回脑壳的尺寸恐怕要比着天安门城楼上的灯笼来做了。大概是老头听到我停下了脚步,他也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目光顺着我的视线扫了扫我的屁股,然后回到灯笼上。随后微微笑了笑说道:“怎么了?孩子,掉钱了吗?”灯笼机械地摇了摇,老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向上爬去。
我一口气跳过最后几截楼梯,冲出楼门。为什么要逃我也不清楚,只是直觉。外面的阳光很刺眼,虽然我戴着墨镜,但由于刚从阴暗的楼道里出来,因此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如同夜里醒来时开灯的感觉。白色渐渐消退后,一个个人影从模糊到清晰。在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后,我后退了几步,让身体靠在阴暗处的墙上。这样做,第一不会暴露尾巴,第二不会使自己当场摔倒。大红的灯笼此刻已经变成小孩儿手里提的白色的小灯笼,那种惨白色的小灯笼。
街上所有人都长了尾巴!当然,这并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令人惊诧的是他们竟然对此无动于衷,仿佛人长尾巴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如同人长鼻子,长眼睛、长耳朵一样。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多半是我疯了!
不久之后,人类会发明尾巴专用香波。现代工业如此进步,耗时应该不会很长,也许就在明天。当然,第一批产品会相当粗糙,应该是那种大众型或普及型的。然后是精装的,各种香味儿的,适应各种毛质的,许多不同品牌的专用洗尾巴液会应运而生,报纸、电台、电视台、网络,广告铺天盖地的涌来。接下来会有漂亮的尾巴模特、尾巴美容店、医院会开设专门的尾巴科、甚至还会有人专门收藏尾巴。一个个影像渐次溜进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幸运的是,趁着还没来得及真正疯掉之前,我及时地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人似乎不知道自己长了尾巴。原因有三:其一,我看见一个母亲在帮她孩子掸去屁股上的尘土,而她丝毫没有在意孩子的尾巴,虽然那尾巴只有一点点。其二,一个老太太一屁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休息,随随便便地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面一动不动。她也不怕骨折?不知尾巴会不会骨折,我想。其三,一名中年男子尾巴极长,一直拖到地面,他身后有一辆自行车从他的尾巴上压过,骑车人与他都没反应。那么,由此推论,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尾巴?嘿嘿!一个不错的思考题。
需要验证一下。
于是我信步走到一名年轻姑娘的面前,抬手摘下墨镜对她说:“请问,您能说出自己尾巴的颜色吗?”姑娘一愣,问道:“你说什么?”我一面向她露出我有生以来最谄媚的笑容,一面对她重复了我的问题。她在确认自己听清了之后,飞快地回头向下看了看,然后慢慢地转回头开始用一种同仁堂里坐堂老中医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我面不改色地与她对视着,心里却狂跳不止,我在咬牙坚持。在过了大约20秒之后。她以缓慢而坚定的语气说出了她对我的诊断:“神经病”。我顿时心花怒放,天空是如此的晴朗,街道是如此的洁净,行人是如此的可爱。我爱这个世界,我爱生活,未来依然是属于我的。
待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我开始倚在一棵树上细致地观察每一个人。当然,观察的重点是尾巴。良久之后,我大概得出结论如下:一,每人的尾巴长短、粗细、颜色都不相同,花纹也不同。有人是单色的,有人是花的。二,以上特点与性别、身高、块头均没有关系。三,好像分人种,欧洲人的毛要密一些,而黑人尾巴的一般是光突突的。可能是怕晒吧,我分析。

就这样,我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并且把研究别人的尾巴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我是个喜欢思考的人,归纳,整理,逻辑判断是我的强项,因此这种研究于我来讲是种乐趣。此外我还注意随时做记录,发现新的尾巴类型就把它记在脑海里,回家后画下来,并配以文字说明。之后分门别类收藏好,以备日后查阅方便。我喜欢这项工作。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很多名人的尾巴有共通点。一般说来,歌星的尾巴较大,我估计这和他们经常偷税有关。官场人物的尾巴最长,长度几乎是腿长的两倍。而体育明星的尾巴则较短。最好笑的是泰森,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参加拳击比赛,那家伙居然拖着一条狮子尾巴出场。整根尾巴光突突地,只有尾巴尖有一撮毛。哎,惊得我一口啤酒全喷在床单上。
哦,顺便提一句,在此期间我被人打了两次。都是因为出门时忘记带墨镜,盯着人家的屁股不停地看被发现了。我知道那是不礼貌的,但无法解释。总不能向对方说:“您的尾巴长的很有特点,我只是看看而已,没有恶意的。”恐怕那样一来,会招至更严厉的教育,形式嘛,决不会仅仅停留在口头上,我肯定。所以只有忍耐,别无他法。
日子慢慢趋于平淡,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做午饭,菠菜刚下锅,电话铃响了。
在我报过自己姓名后,线路那边飘来一个温柔而陌生的女声:“您好,冒昧地打搅您,真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褐儿,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见个面,我想同您谈一点儿事,是关于尾巴的。”甜美的声音同菠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侵入我的大脑。“好的,完全可以。”六个字未经我同意,直接从声带跳进话筒中,转瞬不见。是潜意识在作怪。“那么就今晚吧,7点我会在您家对面的咖啡店等您,记住,是7点哦。”我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听筒,电视机里传来天气预报员的声音:“今晚部分地区有小雨……” 大脑一片混沌。

咖啡厅里很冷清,进门后我一眼就认出了褐儿,而且绝对不会错。我走到她面前说:“请问你是褐儿吗?”她冲我微微一笑,说道:“您猜对了。”她笑得很妩媚,令人心里一荡。
“请坐。”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
“请问,您是怎么猜到的?”待我坐定之后她继续说道。
“是尾巴,你的尾巴和我的一模一样。”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我急切地从她的眼神中搜寻着蛛丝马迹。她的眼睛清澈透明,如秋天的湖水一般平静。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就像照镜子,仿佛我是镜子中的她自己。
我叫过侍应生,点了一杯咖啡,他点头离去。随后是沉默,时间如同静止一般。
“能问个问题吗?”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我。
“当然可以,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嘛,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
“你们?你不是一个人吗。”
“是的,我姐姐叫桔儿,我妹妹叫蓝儿。”
“那么,你的姐姐和妹妹也是猫咪喽?”其实我在电话里就隐隐地感觉褐儿不是个人,至于为什么说不好,是种直觉吧。所以见面后马上接受了她是一只猫咪这个现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的。”她的回答简洁有力。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边说,一边在脑海里思忖着该如何提出关于尾巴的问题。
刚好侍应生端来咖啡,我马上闭嘴。无论如何,一个人同一只猫咪讲话这件事本身总是不会被一般人接受的。
“您不想知道关于尾巴的事吗?”褐儿等我把一块糖和2/3杯牛奶放入咖啡里之后说道。
“是啊,是个不错的话题。”
这时我注意到褐儿的眼睛很大,眼睑在开合之时显得非常缓慢,给人以慢镜头的错觉。这双美丽的眼睛使我本来的一点儿疑虑荡然无存。
“您不必担心,关于您长尾巴的事,只有我们知道。”
“我知道。”
“对于您的一切,我们都非常了解。请原谅,我们无意窥探您的隐私,只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一种了解罢了。”
“是吗。”
“是的。”她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只是我们非常希望从您那里借到一样东西。”
“是什么?”
“哦,没什么,不过是一本画册。”她故做轻松地说道。
“关于什么的?”
“尾巴,您画的那本。”
我用茶匙缓缓地搅拌着咖啡,注视着牛奶的白色与咖啡的黑色以及我无色的思维渐渐融合在一起。
少顷,我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断然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屋里一片漆黑,我用手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灯亮之前,眼角的余光瞥见录音电话的红灯亮着,有留言。我转身关好门,再次确认两道锁都已经锁好。之后,我走过去按下倒带键,打开抽屉找出画册。
“滴。”重放开始:“我是蓝儿,事情很紧急,我无法细说,请您千万不要把画册交给他们,他们……”电话断了。
我马上找来一个铁桶,准备烧画册。本来在进门前还想再最后翻阅一遍,现在却一点儿心情也没有。擦燃一根火柴,我没有一丝犹豫,立即投了下去。透过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股烧毛发的焦糊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发现尾巴不见了,而且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意料之中。
我不由得想起了蓝儿。

03/08/20/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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