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祭礼
第二章 用口香糖杀人,七叶龙胆,新工作
(关于A君和使他陷入困境的手提箱)
A君听到身后传来小孩子的叫嚷声。转过头,看见后面的一个小公园里,几个小孩正在沙堆里堆沙堡,嘴里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一个小女孩坐在旁边的秋千里,痴痴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其他孩子。
A君灵机一动,拎着手提箱走进公园,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微笑着直视她。手提箱藏在身后。
“小妹妹,叔叔送你一样东西玩,好不好。”A君极力作出和蔼可亲的表情说,却发现自己的口气更像个骗子。
小女孩把眼光集中在A君的鼻子和嘴之间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
A君兴高采烈地从背后拿出手提箱,放在小女孩和自己之间,嘴里伴着进行曲,以便增加快活的气氛。但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局面一点儿都不快活,甚至有那么一分古怪的凄凉。
“叔叔这样东西可有趣啦,要多么有趣有多有趣,简直是非常有趣。”A君在心里禁不住大骂自己今天面对一个小孩竟变得这么拙于言词。他已经无后路可退,只有尽快把手提箱送给这小孩,然后回家蒙头大睡一场,解除心理的疲惫。
小女孩把右手食指含在嘴里,瞪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
“快打开啊!”A君竭力怂恿着,并不知道自己的微笑已经硬化到了滑稽的程度,“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我知道里面有……什么。”小女孩突然开口说,手指依旧没有离开嘴唇。
“什么!”A君大惊,“你知道?告诉我,里面是什么东西!”
“里面装的是……小孩。”
“小孩!?”
“而且……而且,你也要把我也装进去。”A君查觉到小女孩的嘴唇在抖动,眼圈微微发红。
她继续说:“妈妈……妈妈说那些人总是带着个箱子。然后,遇到小孩,就让小孩把头伸进箱子,看里面的东西。然后,然后,他们就会把小孩塞进箱子里带走。然后,然后……”小女孩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并且在哭声中巧妙地加入“妈妈”两字作为伴奏。
“怎么……怎么会!”A君惊惶失措地叫道,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现在的小孩的想象力竟然丰富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你看这箱子这么小,里面只有可能是……糖果(多么愚蠢,竟然会有满满一手提箱糖果!),还有……还有,布娃娃,没错,箱子里装的是布娃娃!”
A君的话毫无效用,小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响。
“快放开我的孩子!”A君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正向自己怒目而视。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几个装满菜的塑料装,另一只手挥动一个小手包。她又叫道,“如果不放开我的孩子,我就要叫警察了!”
A君立刻慌了神,手足无错,心里充斥了对这对母女的恐惧。他看见远处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小声地叽咕着,偶尔偷偷望上自己一眼,而她们的双脚却在小心翼翼地向沙堆里的孩子们移动。
小女孩的妈妈开始向后退了几步,想了想又向自己的孩子走了几步,手里的菜和手包同时掉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也哭了起来。
A君知道再在这里呆下去难免会大事不妙,被抓进警局可就惨了,那样箱子就不是“送人”,而是“没收”了。他没有再继续犹豫下去,抓起箱子转身就跑,背后两个女人的哭声相互呼应伴奏,许久才断断续续地消失了。
1
“把口香糖裹在舌尖上,咬住后面,然后吹气。”说着,茉茉吹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白色泡泡,而后啪的一声爆掉了。
我也嚼着在嘴里反复揉吹,活动舌尖,笨拙的压扁口香糖,让它在口腔里四处翻转,像用平底锅煎大饼一样。半个小时之后,我终于还是不得不放弃了。
她咯咯地笑起来:“笨蛋!”然后又吹出一个泡泡,自然之致,随心所欲。
“人是各有所长的。”我说。
“是啊。”她说,“但无论如何,这辈子你都别想吹出一个泡泡来。”
我点头认同。
“知道吗?假如这个泡泡不会破,可以一直这样吹大,大到可以把一个人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那该有多妙!”
是啊,我想,只是泡泡大是大了,包在里面的人却一定不是滋味。这使我想到以前工作时的感觉,但最终,这个泡泡还是破了。
有许多路,低头走是直的,抬头看却是弯的。有的人偏偏喜欢低头走路,准备随时拣钱包。很不幸,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如我刚毕业时找工作的感觉一样,一年的工作经验并未给我找工作带来多大益处,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虽然随着我寄出的简历的增多,面试的机会也多了起来,但结果都无一例外将我拒之门外。我也日复一日的感到坐吃山空的压力。
除此之外,我反而产生出一种放松,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很适合这种悠闲的生活。轻闲之后,生活也变得有规律起来,早上六点必定起床,到外面慢跑一小时,之后洗澡,自己做早餐,中餐与晚餐同样自己做,竟较之以前丰富。甚至让人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凄然。
茉茉的男友对我做的菜赞不绝口。
“唉呀呀,这样的手艺真是不得了,比外面餐馆里的强多了,用料又多,吃起来过瘾,还省钱。”
我对此一笑了之。这厨艺是我失恋之后学的。那时我连面都不会煮。我不知道前女友是不是因此而离开我,但我想以后大概不会了。
面对各种各样的选择、压力与诱惑时,有谁能完全彻底的没有犹豫,超然于世外,不理会任行干扰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呢?不只是梦想,还有许许多多人生的十字路口。不存在不经历选择的生命。但我选择了不去选择,因为我的懦弱与胆小。
我经常在公寓附近散步,尽量让脑袋处于空洞无物的状态,以悠闲的漫步衬托周围路人急匆匆的脚步,对立于都市的高节奏。
周六早晨,茉茉在家里睡懒觉,她的男朋友跑到公司去加班。而我出去散步。
路过那家花店时,以前每日在这里百无聊赖等车的感觉騰地回到我身上。从今往后,这种感觉或许都不再是必要的了。我默默地注视两个卖花的女孩良久,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车喇叭声,我转头后望,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车牌号。不久前还曾发生的情景,现在竟如隔世。大概是人已经无可挽回的完成了单向的蜕变。我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T恤、牛仔裤,脚上套着网球鞋。自己已经度过了那个穿着白衬衫和皮鞋的时代,然而不知哪一天却必然要重返那个时代。但我清楚,自己并不真正属于那个时代,返回去,不过是为了生存,只不过,生存是必要的。就像生就家养的鸟儿在放飞之后迟早要返回笼子。
胖女孩招呼我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出神地盯着一束硕大的黄色的花看。
“想买花吗?”她笑着问。
我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略带尴尬的摇头,而后又点点头:偶尔买束花回去也未尝不可。
花的价钱不贵,亦或说对于从未买过花的我来讲,比想象的要便宜。抱着花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竟然忘记问买花的女孩这花的名字。其实,说起来我自己并不十分关心这花到底该叫什么,但若是被茉茉问起来,不免无言以对,自然被她再次嘲笑一番。
2
“先生!”
面前有人一声大叫,使我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几乎要撞在这人身上。这人比我矮一个头,身穿黑西服,白衬衫,黑领带,黑皮鞋,整个儿打扮与这个时节极不协调,使人骤然想起《黑衣人》中的特工,要么就是保险推销员。他仰着头,像是试图用他的下巴与我的下巴来一次亲密的接触。
“对不起。”我说,然后试图绕过他。
“能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吗?”
“什么?”
“能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吗?”他重复道。
我犹豫了一下,第一个念头是拒绝,第二念头是把第一个推翻。拒绝并非不好,毕竟站在人流不息的大街中间,再古怪的人也不能冒然把我怎样。但这种古怪的突发事件对于我这个正外于失业期,将会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人来讲,是颇具诱惑力的。因此与一个素未某面的怪人一起喝杯茶也许会是个很有意思的决定。
走进邻近的一家咖啡馆,我们面对面坐在他刻意选择的靠窗座位上。此时我便觉有一丝的后悔了。怀里抱着一大束花与一个全身打扮如日本人的家伙面对面喝茶,莫名奇妙得如穿着两只不同的鞋招摇过市。
他要了最便宜的十五元一杯的摩卡。我把目录来回翻了两遍,习惯性地问服务生有没有哥伦比亚特级,服务生诚实地摇了摇头,然后我就点了杯柳橙汁。这主要是基于一种个人的爱好,或者说是一种顽固不化的思维定式,选择饮料时有意无意的总是会选橙汁,无论是坐在茶馆、咖啡店、酒巴亦或快餐厅里,除非有哥伦比亚特级咖啡可以代替。当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橙汁和哥伦比亚特级咖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当然其中价格的差异却是巨大的,因此常常使服务生报以怪异的眼光,仿佛一瞬间看透了我的本性一样。
“看你的眼神是不是觉得我的穿着有点怪?”他忽然问,手指小心翼翼地抚平西服上衣上的一个皱褶。
我点头。
“这是为了增加幽默效果,不是吗?”他脸上堆出微笑的样子。
“我倒是觉得你看上去让人觉得很热。”我实话实说。
“是吗?”他看上去有些惊讶,又带了点儿失望,眉毛上扬凝思了一会儿,说,“或许有些道理。”
这时服务生给他端上来他的摩卡咖啡。他把奶和糖都加进去,小心翼翼的不让一点儿掉在托盘上,用勺子搅拌了两下,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轻轻放下。
“首先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叫三十六度五。”
“听起来也不怎么正常。”
“当然正常,一般人都是这样的吧。”
“那是在指体温而不是姓名时。”
他笑了一来,全身也随着笑声抖动:“很有喜剧效果吧?”
我有一种想立刻站起来走人的冲动。
“听说你失业了。”他说,把头伸向我,眼睛专注地望着我,话题转换得十分生硬。
我又点头。
“很好。”他说,收回了伸长的脖子,“这很好。或许你觉得我这样说不够礼貌,但这确实很好,很好的机会。你自己认为呢?”
既然他用如此多的“很好”来强调,我也无意反驳,于是便表示赞同。
“其实机会现在已经来了,一份新的工作,将会由我提供给你。只是工作的内容现在还不便直言相告,但绝对是适合你的工作就是了。因此不必有任何的犹豫或者怀疑。”
“如果我不知道工作的内容,又怎么开始工作呢?”
他开始端详起我来,恰如古代祭司仔细审查甲骨上的每一道裂纹。
“过不了多久,”他开口说,“无论你是否愿意,工作都将开始,到那时便会知道工作的内容了。”
“知道你怀里的那束花叫什么吗?”
我摇头。
“它叫七叶龙胆。”
“唔,谢谢指教。”
“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略带遗憾的表情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拿着它,而且你是不是连要把它送人还是自己留下都没确定?”
“大概吧。”
“而且你失业,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没有女朋友,家里却还养着一只黑猫。”
“白猫。”
“总之是猫,那也不是很重要。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你是做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
“就像象征意义?”
“象征意义!表相的巧合象征了你的思维方式,你的人格,你与工作的共鸣。”
“有意思。”
“你接受这份工作了吧?当然了,你一定会接受。你有接受的理由,比如说你现在正需要一份工作,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工作。”
“那么我就非要接受一份不知道是什么工作的工作吗?”
“没错!”
“真有意思。”
“就这样吧,喝完你的饮料后坐地铁到衡山路117号去。”
说着,他咕噜咕噜地把茶一点不剩地喝完,丢下皱皱巴巴的一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站起来扭身便走了。他近乎强迫地要我接受一份工作甚至连请我喝杯咖啡的想法都没有!不过从一开始他也没有说是要由他来情客吧。
我侧过头,看着街上不同面孔不同资态的路人,缓缓地喝着柳橙汁。他让我喝完我的饮料,却没有规定喝饮料所用的时间。我在喝饮料的空档里,给自己点了一份黑胡胡椒牛柳套餐。虽然实际上离早餐时间并不久,但我却非常需要食物,就像很多心情糟糕的人一样。
3
我十点钟时走地铁站,东张西望地等地铁列车,顺手给茉茉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莫名奇妙的找到了另一份工作,大概不会回去吃午饭了。我想,以她的性格十之八九会干脆放弃午饭,躺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直到下午吧。
车站指示牌上显示地铁还有一分钟进站时,我看见了那个漂亮高佻的卖花女孩。
她穿着粉红色浅花纹的长连衣裙,轻描淡写地站在黄线旁边,仿佛依然站在花蔟之中准备洗去绿叶上的灰尘般自然,但却极引人注目。
我凝视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她竟几步已经走到我面前,指着我手里的花,面带愠色的问我:
“你为什么要买这束花?”
“我也不太清楚。”我老实的回答。
“谁让你买这束花啦!又没有什么人可送,而且又失业了,平白无故的浪费钱。”
我失业还不到两小时,全世界认识不认识的人就都知道了,我的职业什么时候像美国总统一样受人关注了?
“我并不是故意的呀,而且这还是从你的店里买来的。这么对待为你们带来利润的顾客,不免太失礼了吧?”
“我只是在那花店打工而已。但问题都在于你为什么什么花都不买,偏偏挑了这一束七叶龙胆。”
“除非你们当初就没有把它摆出来。”
“还有,你现在打算去干什么?”
“工作。”
“那个人找过你了!”
“如果你说的那个人也叫三十七度五的话。”
她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结果还是迟了一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都怪我当时没有注意你。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去哪?”
“当然是你要去的地方,那人要你去的地方。”
“好吧。”对于一个美女要求与我同行,我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使愉快的答应。
在车厢里,我看了一眼手机,茉茉没有回消息。
4
以前在地铁里,每到一站,我便把每一个进来的女孩的脸看一边。茉茉问我为什么。
“当然是找美女啦。”我认真的回答。
然后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注视。后来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笑了,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摇头,笑得前仰后合。
现在,我身边就有一个美女。
虽然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但地铁里的乘客也只不过是相对于高峰时段少一些。原本只能坐六个人的座位上挤了七个人,还好没有一个是出号的胖子。她虽然高,但很瘦,紧紧的靠着我。地铁刹车时,她的头侧向我,浓黑的长发落到我的肩上,一股淡淡的幽香向我扑来,与我手中的花香刚好溶为一体,沁人心脾,使人浑然忘我。
也许,今天所遇到的,并不都是倒霉的事。
“忘了问,你叫什么?”她突然对我说。
我急忙把脑中已经陶醉的恐龙们唤醒,说:“我叫马林,你叫什么?”
“阿镜,镜子的镜。”
“好奇怪的名字。”
就像故意给一本奇怪的书搭配的一个奇怪的标签。
“为什么你的表情会这么怡然自得?”
“有什么不对吗?”
“你对自己的处境一点疑问也没有?”
“疑问嘛,我也觉得应该是有一大堆的。但我生来不喜欢问问题,总是自己去思考答案,也许是对问题本身的措辞欠缺该有的深刻认识吧。所以,从小就不是老师们喜欢的那一类学生,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都有许多老师不认识我。而且对于今天的事,我想要解释起来也有困难吧。”
“怪人。不过到了之后,你自然也就知道了,而且的确是不好用言辞来解释的。”
“世间的大多事都何尝不是如此,解释了也许会徒增听者的困惑吧。”
类似的话我也讲给以前的女友过。面对一个美女,不把她和我以前的女朋友作比较是不可能的。我的前女友是个毫无疑问的美女,美得让一般的小男生在她面前连句整话也说不完,恐怕有我这种总是胡扯的男朋友也是对她的亵渎吧。
5
不久,地铁已经通过了徐家汇站,接近衡山路站了。因为衡山路路靠近上海图书馆,所以我曾无数次来过这里。无论哪一次来,这一站总不会有许多人下车,虽然衡山路上有无数酒吧。我没有在上海泡过一次酒吧,在北京泡过,广州泡过,深圳泡过,厦门泡过,惟独在对我来讲无比熟悉的上海没有泡过酒吧。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尽管我不喜欢酒吧,尽力回避一切酒类。当我和阿镜开始在衡山路上数门牌号时,我忽然非常想走进其中一家酒吧,和阿镜面对面聊上一天,把那个莫名奇妙的工作远远抛开。我没把这想法讲给她听,而是让给恐龙们发挥想象力去了。
很快我们便站在了117号门前,我没想到这年头在这种地方会有这么大号的私人宅院。作为一个俗人,拥有这样的一个住所从来都是我的梦想。
“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吗?”我问阿镜。
“恐怕来不及了。”她回答。
于是我按响了门铃。
故事正在一丝不苟地发展下去,而生活却在偏离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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