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独木船上起身来,一眼便看见一轮巨月挂于天空,明亮得那光仿佛随时会如水般滴下来。海风从我身边驰过,被夺去温暖的身体也不禁随之一抖。我缓缓呼出积于胸膛中的一口凝重的气,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揉得似乎有些用力了,泪水几乎流出来。我抬头凝神看了一会那圆月,圆月下方,一根细如发丝的黑影立在光诨之中,那便是我的目的地。
独木船靠上灯塔的底座旁简陋的小码头,我爬上码头,把船系在码头的木桩上。我站在灯塔的门口,扭了扭门把手,没有扭动,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楼梯出现在我面前,我对着楼梯大喊:
"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一个微弱的声音沿着楼梯一直滑进我耳朵里:
"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我站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下来。我转过身,坐在楼梯上,面向着门口,望着黑洞洞的大海。因为背对月亮,所以才看清满天星斗,才得以借此将天空与大海勉强分开。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那女声再次从楼梯上滑下来,但音量大了许多。
我转过头,看见她已经站在我身后。她,亦如她的声音一般的美丽。
"没关系。"我站起身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你是……新的看塔人?"
我点点头。
"也许吧,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
"那就对了呢。"她笑了,"每一任看塔人都是这个样子。"
"那么你呢?你是前一任吗?"
"不是。"她说,"我是看塔人的助手。"
"那么前一任……?"
"因为没有了看塔人所以你才会来吧。"
"对呢,听起来真的是满有道理的。"
我跟随她沿着螺旋形的楼梯一直往上爬。楼梯一丝不苟的上向盘旋伸展,没有灯,也没有窗,但并不黑暗。我发觉光也延着楼梯旋转自上到下的流淌,像不久前她从上面回答我问话时的声音一样。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楼梯将原本平直的空间弯曲了盘在塔身上,因此抬头向上望去,才发现视线也毫无阻拦,可以看见灯塔顶层的入口以及入口处那恍惚不定的光,与在塔外看到的感觉完全相同。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盘绕着上向爬,还是根本就是在走一条笔直的楼梯。我第一次发现直的路或许比弯的路更容易令人迷失。
但我知道自己还未迷失,使我保持清醒的是她身上的那种气味。那是不能仅仅以芳香来形容的气味,其中还夹杂着令人安心的温馨,只要能嗅到这气味,呆在她左右,其他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甚至变得自然而然了。
踏着连绵不绝的时间、香气、光和楼梯,我们越来越接近那入口。当光快要把我们全身笼罩时,她推开了右边的一扇门,我们走进去。
门在我们身后掩上后,把那光也掩在外面。房间里没有灯,却有一扇很大的窗子,巨月的月光从外面洒进来,没有了傲然的气势,只剩温柔的平静。
房间中间月光照到的地方是一张小木桌,桌旁有一把木椅。两边阴暗的地方,一边是张单人木床,一边是个书架。这便是房间里所有的东西。
"这里是你的房间,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可以到上一层房间里找我。"她指了指身后的门。
"那么我的工作是什么?"我问。
"守着这座塔啊。"她笑道,"守着那光,不让它熄灭。"
我点点头——这的确是一个看塔人愿意做的。
我走到书架旁,书架最上层是守塔人的日记,下面三层都是CD。
"这么多CD,却没有看见CD唱机。"我说。
"不需要电唱机。"
"没有的话,也可以听CD吗?"
"不知道。但是以前的守塔人都从未需要过CD机。"
"那谢谢你了。"
"你一路辛苦,该休息了吧。我不打扰了。"说完,她拉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光稍入即逝。
我倒在木床上,舒展开全身的筋骨,一瞬间便睡着了。
梦,自然是没有的。
醒来后,我突发奇想的把一张CD放在木桌上,反光面超上。月光泄在CD上,晶莹的光弹跳而出,房间里立刻映出立体的彩色影像来。一座挺拔的山,满布古树,隐隐有一支瀑布在山间落下,由一支一支溪流汇聚,再分作一支一支溪流,付与大山灵气与活力。
置身于这种活灵活现的奇景之中,我的听觉、嗅觉与触觉都受到影响,感觉如处实地。我心情荡漾,如痴如醉。
她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托着我的早餐。我用手掩上CD,把它放回盒子,放上书架。
早餐有烤鱼、煎西红柿、两片面包和奶,味道很淡,那奶也喝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奶。我问她为什么不一起吃,她说例来如此。
吃完早餐,我坐在月光下看以前的看塔人日记。月光不强烈也不昏暗,眼睛感觉十分舒服。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舒舒服服的睡着了。醒来后,她已经把午餐端来。我合上日记,放回书架,回忆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在日记里看过什么。也罢,总归有的是时间,重新看过便可。
午餐是煎蛋、洋葱色拉、两片面包和奶,蛋很大个儿,也不知是什么鸟的蛋。分量与早餐差不多。我恍然大悟,这里本就没有早晚之分。
她依然不和我一起吃,而是坐在木床上,双手托腮,呆呆地看着我。
我吃完后,她开口了:
"你知道气泡这种东西吗?"
"当然知道。"
"不是普通的那一种,而是巨大巨大的,那海中就有这种气泡。它们出现不久,就会有鱼暴过来。“
"鱼暴?那是什么?"
"到时见了便会清楚,讲也讲不明白。"
听她这样讲,我也不想再多问。
时间就这样缓缓的度过,由一餐餐饭分成一段一段的,在中间穿插进阅读看塔人日记和看CD的时间。看塔人日记总让人感到朦朦胧胧的,读了令人不明所以,读过也根本记不住些什么,大该有些提到过鱼暴,但我依然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但CD中的每一幕却清晰的印在我的脑子里,无论峻山、沙海、草原、大海,都那么真切,仿佛原本存在于我的头脑之中,这次顿然唤醒,犹如身临多次,再也无法忘却。
这样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鱼暴来临了。
那一天,她给我端来的是蛋包饭、莴莒沙拉和一杯奶。然后依然是坐在木床上,双手托腮,呆呆地看着我。等我吃完后,她才开口说:
"过一会儿,就会有鱼暴来。"
"是吗?"我说,"那倒是一定要去看一看。"
"那是当然。"她说,"只是每次鱼暴出现后,总是免不了会出些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
听她这样讲,我在心里也生出与她同样的想法来。在这个灯塔里本就轻闲自在,幽静舒适。但这样那样的事情总是会打扰这里的那一伤清静。
过了不多久,空气中微微加入了一种骚动的气氛,海的味道也重了一些。我们来到窗边,看见海面似乎开始颤动起来。随后,海面莹光一闪,亮了起来。许多小气泡从水中窜出来,悠悠的飘向空气中,巨月的光映到气泡上,五光十色,随风一动,光波便向无限的远处荡了出去。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些气泡从窗前飞过,感觉上竟可容下一个人。气泡在空中旋动,上面的光旋开,绚丽夺目,令人神魂激荡。
气泡突然不再从海中往上冒了,当空中的气泡也飘飘荡荡地在遥远的天空中消失时,海面瞬间的平静使我感到窒息的压抑。随后,鱼暴来临。
水面昏暗下来,渐渐映出无数鱼的影子,随后猛地翻起无数水花。水晶般透明的鱼,五彩的鱼,金色银色的鱼,带长翼的巨大无比的鱼,梭型如连串红宝石的小鱼,所有我能想象得到和连梦中也没有可能想象得到的鱼,从海中向空中射出,掀起滔天巨浪。转眼间,天与海之间便布满了鱼和浪。那是令人忘记呼吸、忘记心跳、忘记思考、忘记一切的震撼。
鱼暴结束后,我才发现,我哭了。
我勿忙地擦干脸上的泪水,所以不知道是否被她看到。但我知道,她看过无数次鱼暴,所以该不会如我一般感动。
鱼暴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唯一不同之处是,我们都在等待,等待打破我们生活节奏的那件事。我们并不真的在意这件事,却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毕竟,这也是鱼暴的一部分。
终于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便知道那件事已经来临了。我走到窗前,看到海面上有一个黑影漂向灯塔来。我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就像我第一天来到这里时一样,我坐在楼梯上,面向灯塔外面的大海。黑影临近时,她也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在我旁边。
"你和以前的看塔人不一样。"她说,"从没有人如你一般坦然。"
"以前的看塔人会怎样?"
"那些日记里有记载的。"
"我看过,但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那是自然的吧,别人见过什么、听过什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想过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无所谓知道与否、记住与否,不该影响我们的想法与生活。总之,以前的看塔人与你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才无法也无必要记住他们日记的内容。"
我想,她或许是对的。
"也许,"我说,"来到这里之前的我,是可以记住那些日记的内容的。"
"现在的你才适合做看塔人。"
我没有把心中萌生出来的那句话讲出来,因为那句话并不属于现在的我。
后来,我们看清了那黑影。那是一只独木船,船上坐着一个人。船离灯塔更近时,我们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如我所料,那个人是"我自己"。
"我自己"并不像我初来一样自然自在,对一切亳不在意。"我自己"很紧张,也带了一丝犹豫,仿佛并不确定是否真的该把独木船停在灯塔旁。直到缓缓的水流把船推得离灯塔仅差十几米远时,"我自己"才下定决心似的使劲划了几下桨,让船靠上灯塔底座。"我自己"跳上岸,把独木船也拖上岸。回过头,向灯塔的门走了几步,"我自己"才看见笼罩在灯塔光晕中的我们。
"我自己"愣住了,许多才开口说:"你……你在这里!"
我说:"你也终于来了。"
"我自己"叹了口气:"无论怎样不同,同一个人最终还是会来到同一个地方。"
"但不同就是不同。"我说,"这也是我们分开的原因。"
"所以,到最后,我一定会离开的。""我自己"说。
"而我会留下。"我说。
"你不该离开。"她突然开口对"我自己"说,"而且现在也没有办法离开了。"
"为什么?""我自己"问。
"因为暗潮就要来了。"
"暗潮?"
"对啊,你回头看看远处。"
我和"我自己"向远处望去,但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看不太清楚,大家上塔一看就知道了。"她又说。
我们一起爬上塔,来到我的房间,从窗户向远处望去,却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那片黑色就是暗潮,它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横扫过这个暗之海,吞噬一切光。"
"就像这座灯塔。""我自己"喃喃道。
"但是因为有看塔人在,暗潮一次也没有成功地把这灯塔吞没掉。"
"难不成看塔人自己会发光。""我自己"看着我笑着说。
"看塔人会守着这座塔。"她又说。
"要怎么守呢?那不是普通的潮水吧。"我问。
"不要让暗潮进塔,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说:"那样的话,就用石头把塔门堵死吧。"
"等一下!""我自己"突然叫道,"我们连那暗潮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守这座塔!"
"因为我是灯塔的看塔人。"我说,"看塔人不让灯塔的光熄灭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自己"一时语塞,"我自己"并不善长口才,我也是一样的。
我们用所有能找到的石头堵住了灯塔的门,"我自己"也很无奈的帮忙。完成之后,我觉得它挡住暗潮恐怕会有问题。所以,我们又在楼梯更高的地方筑了另一道石门,再往上又是一道。我们一共塞住了楼梯的七个地方,把楼梯分成七段。我们用上所有能够找到的材料,石头、泥土、家俱、玻璃和各种垃圾。
我们把我房间旁的楼梯封死后,暗潮已经到达了灯塔底下。我们也得以见到暗潮的真面目。
那根本就不似什么潮水。
黑色的巨虫,黑色的怪兽,黑甲的骑士挥舞着黑色的长枪和巨剑,甚至还有黑色的巨龙!所有这些黑色的东西尖声嚎叫着,层叠翻滚着。一瞬间便淹没了灯塔周围的一切,没有光可以逃过它们,所以不是我们能够看见它们,而是它们让我们看见它们,为的是使我们感到恐惧、感到无助、感到绝望。我们听到塔下发出轰窿的一声闷响,第一道防线被撞开了。暗潮却不再向前流了,而是开始围着灯塔打转。尖啸声也越来越大,而且,那声音不仅来自窗外,也来自楼梯下面。随后,轰隆的一声,第二层防线也被撞开了。
"用餐时间到了,我去准备食物。"她突然开口说,随即离开了我的房间。
"等等,你想独个儿逃走吗?""我自己"大叫,但门把"我自己"的话挡在了我的房间里。"我自己"随后也感到失言,因为这里根本无路可逃。
她把食物送过来的时候,暗潮已经冲破了第四道防线,只是速度开始放慢了。我们已经可以清楚的分辨出虫的沙沙声,兽的身体撞击声,骑士的剑与石头碰撞的铮鸣声。
我们吃饭的时候,"我自己"拿勺子的手不住的发抖,只吃了几口,便放弃了,呆呆地看着我吃完自己的那份食物。
"我说,""我自己"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茫茫大海,完全不知陆地在哪里,而在大海中间却有一座灯塔,这正常吗?灯塔应该是为航船引导方向的,引导航船开向陆地,一般来讲,灯塔该建在离海岸最近的地方,甚至是陆地上、礁石上,总之不该孤零零地建在海中间,因为建在这里根本毫无用处!而且这些食物又是从哪里来的,你喝的水又从哪里来,上面那刺眼的灯的能源又从哪里来,这些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更古怪的是这海,这月亮,前些天的鱼暴,现在的暗潮,这些都是太不自然的东西了吧!你还记得我们来到这海中之前的事情吗?完全不记得吧。从有记忆开始,我们就坐在独木船上在海上漂流,本是一个人现在却分成两个。这一切都太过奇怪了!"
对于"我自己"说的话,我不得不点头承认完全合理。这个时侯,暗潮撞破了第六道防线。
我们被迫离开我的房间,在更高处筑起最后的防线,使用的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后的材料,包括我房间里的桌椅书架和床。
我们终于到达了离灯塔的灯光最近的地方。
那是一扇门,位于灯塔顶层中央的平台上。灯塔的顶层并没有墙,只有几根细柱支撑起圆圆的屋顶。
光从那扇门中溢出来,反过来将整个门团团包裹起来,再向四方八方散去。离门越近,反而觉不出那光刺眼了,甚至可以觉出门的那一边恍恍唿唿的比光本身更加炫目的美丽世界。
"外面的世界!""我自己"叫道。
"那只是另一个世界。"我说。
"不管它是什么,这不是都是一个机会吗?""我自己"说,"离开这里的机会,而且这里马上就要完了,不是吗?"
"这里不会完。"她突然接口说,语调却轻描淡写,"因为这里有看塔人。"
"我自己"看着她,转过头又看着我,目光中充满期待。
"我们是一个人,没有了你或我,我们就不再完整了。是这海使我们一分为二的,所以离开这里,就要一起离开。"
我摇摇头,尽管我知道这会使"我自己"伤心,但我还是说:"你所说的话还有你对这个世界的疑问,我承认都合情合理。但对于我来讲,合情合理并不是必要的。我不需要什么合理性,我只想要一个适合我的世界。荒诞不经也罢,平淡无奇也罢,我只想如此这般度过一生。门的那一边,是属于你的,而不是属于我的。你和我是不同的,这也是我们一分为二的原因。"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我们,走过那扇光之门,再没有回来过。
我和她背对着光之门,并肩坐在灯塔顶层的边缘,四条腿垂在外面,尽情感受海风与撒在身上的巨月的光。当巨月垂落海平面时,暗潮撇下我们的灯塔,向着它永远无法触及的巨月之光奔流而去。
我们的生活又恢复如常,直到,下一次鱼暴到来之前。
安蔚2004.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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