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天堂之上
那一天,我知道了自己的死亡时间。
七月十六日
女警
我一向很喜欢我的手表,它是我祖父留给我父亲,我父亲又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而且据说在那之前还有长得可观的历史。我对它的喜爱不仅是出于我对无数未曾某面的祖先的无限崇敬,还因为它纯粹的简洁实用。我的表上绝对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没有镀金表壳,没有钻石点缀,连图案背景也没有,属于极为单纯的手表。而且作为一块手表,每年它都会精确无误的慢上十二分十一秒,而上面日期的变更也没有一丝一亳的偏差,可以称得上极为尽职。所有优点中最为重要的是,从出生至今的三十一年来,我从未见到过任何一块与它一模一样的表。因此,我一直认为它是独一无二的,搞不好会在某个古董商的放大镜下变得价值连城。但是,今天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为以它为荣的岁月画上一个休止符。
我的手表的孪生兄弟躺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塑料袋上的标签清楚地注明它的确是一块手表。单凭它的外观已经很容易与我手腕上戴的那一块区分开来。当第一眼看到它时,它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它的主人不是摔死就是被殴打致死。它的表罩子碎裂成三块——两大一小——或许还有更小的一块,但已经不见了,所以事实上它已经残缺不全了。另外一点,它的表针已经不动了。
表上的表针指示的时间是:
**03年7月20日21点16分47秒
我又仔细端详把这块手表托到我面前的那只手。手指纤细,略带粗糙,指甲剪得有些秃,食指指尖有个小小的伤口。整只手毫无修饰,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懂如何才能达到吸引他人目光的美观,就如它的主人一样。她的身上无论发型、着装都不得要领。不过,不得要领的打扮并不重要,因为她那不可言喻的美已经弥补这一切。
“敬爱的警察小姐。"我捧起我的手表的孪生兄弟,连带下面的小手,"这块表的确很像是我的,但它不是。我的手表现在就我的戴在手腕上。"
”不。"她说,"这块表肯定是你的。而你就在这一天……"她指着表上的日期,"……的这个时候死了!"
我盯着她的眼,而她也盯着我。她的眼晴细长,清澈的映着我的脸。她没有男朋友——我只从这对眼晴就可以看得出。我们对视了三十秒钟之后,我终手确信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此人的神经有什么问题。大凡神经有问题的人必定会认真仔细的与我对视,而她几乎被我看哭了。
“那么你认为我是怎么死掉的呢?"
”摔死的!"她见我终于开口,似乎松了一口气。
“摔死?"我再次端详那块手表,的确是摔死的人可能佩戴的手表。
”是从哪里掉下来摔死的?"我再问。
“不知道。"女警摇头,"我们只知道你摔死在S74层的阳台上。面部完全损坏,上衣右边的口袋里有你的身份证,左后边裤袋里有一些零钱,右后边裤袋里有一个摔散的手机,Ston K38O。"她又拿出另一个塑料袋,放在我面前,里面装着我的手机的姐妹,"我查了你的个人档案,发现你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连工作也没有。所以只好根据身份证上的住址来找你,结果真的找到你了。现在我想请你自己去认尸。"
我再次凝视那块破碎的表,然后再看她的脸。又过了足足3O秒,我的脑子里想不出一个字。我这辈子从未想过会去认谁的尸体,更别提是自己的尸体。
”你有权利拒绝。"她又开口说,"但你必须对你自己负责,我也要为你负责。我这几天要一刻不停地保护你,防止你被人谋杀……或者自杀。"
我别无选择,只能同意,更何况我从不在意有个美女一刻不停地跟在身边。
我们一起离开我的家。
路上,和我打招呼的人依旧很多,当然差不多全部是女性,几个开车的女人还问我要不要搭车。随着数量上的增加,和我有轻浮言语举动交换的女人也多了起来,甚至其中有些一眼便可看出是有夫之妇。时间一久,女警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古怪了。
“你似乎很受欢迎。"
我朝她宛而一笑,没有回答。
”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啊?"一个看上去最多十九岁的漂亮小姑娘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亲热地抱住我。"我又和我男朋友嘲架了。"她补充道。
我无奈地两手一摊,眼睛瞥了一下旁边的女警:"恐怕不行啊,我现在必须要和这位小姐走一趟。"
小姑娘用充满骄傲与轻蔑外加百分之九十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女警,然后她趴在我耳边嘀咕问:
“你的新女友?"
我立刻大声回答:"有点脑子外加视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个警察吧!"
小姑娘快乐地咯咯笑了起来,一跳离开我们,又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撇了一眼女警的神色:难看已经谈不上,现在仅剩下了一点点冷漠。
”她是你的……?"她不咸不淡地问。
“我的"我把她的话接过来,"……妹妹。"
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坠落
那是我的尸体,千真万确。
严格来讲,这具尸体被摔得面目全非,更具体说,它已经支离破碎了。我想,若不是我本人来认,不可能有人仅从外表就能认得出这具尸体的主人。
小时候,在猛烈地扭一下头时,我经常可以听见脑袋里面伴奏似地发出咔喳咔喳的响声。每当听到这种响声,我便会感觉到万分恐惧,生怕某一天自己的头盖骨会碎掉,并且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仿佛又听见自己的头骨发出咔喳咔喳的碎裂般的声音,恶作剧似地不断提醒我,也许死亡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遥远。
验尸官试探性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我的注意。他成功了,我转头看着他,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此刻我的目光有多么飘乎不定。
”受害者,"验尸官停顿了一下,加强性地重复道,"受害者,是从六十米以上的高度摔下来,大致上才可能摔成这付样子。原因很难讲,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真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觉得很遗憾,尽管安慰人并不是验尸官该做的事,但我依然只能讲,我很遗憾。"他似乎还想寻找其它一些安慰我的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警察局里没剩几个人,几乎所有能出动的警察都去对付示威的大学生了。我到现在才发觉这次大学生示威可能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我离开警局时,发现她食言了:我在哪里也找不到她。因此,我只能独自一人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遇到了那个要和我去吃饭的年轻女孩,不过这次她却没有看见我。她现在很快乐,正在和她的男友亲热地拥在一起,在街对面向和我相反的方向走着。
到了家,我给自己做了一份咖喱鸡块饭,一碗紫菜汤。边吃饭,边看电视里关于大学生集会示威的报道。
大学生们依然用啤酒瓶、椅子腿等朴实无华的武器占领着圣安东尼广场,与警察的僵持局面已经维持了十天以上。双方都已经筋疲力竭,大家似乎都站在一根易断的细丝上,因为无时无刻不保持全神贯注的清醒头脑而搞得神经兮兮甚至几近精神崩溃。
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延绵了颓长的40分钟:像什么某某学生病倒而不肯离开广场;某某学生家长的哭诉教师的教导无方;某某在野党领袖指控现今政府的无能乏力;某某警察又一次被学生们扔的酒瓶砸破了脑袋等等等等。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听见播音员提及这次集会示威的起因或者目的,便感到一头的雾水。我发觉自己活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孤岛上,与世隔绝不问世事。
我叹了口气把电视关上,把所有碗筷收进洗碗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像我一样,一个人自己给自己做饭吃,并且还会引以为乐了。正想回到沙发里时,一种感觉突然扑向我。
孤独
我有无数的朋友,但我不会真心喜欢他们,我也有无数情人,但也同样无法真心爱上她们。当然,我想她们也只喜欢我但不会爱我。十四岁时,我的父母突然双双失踪之后,我便选择并刻意的维持这种孤独的生活方式。直到今天,这种孤独的感觉才源源不断地向我心中袭来,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孤独
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刚刚出生时所看到的一切呢?猛然睁开眼,发现世界在自己眼前扩展开,穿透白色的天花板,穿过蓝色的大气和白色的云朵,躲过闪烁的星星,一直伸展到无尽的远点。我记得那一瞬看到的一切,尤其是现在,那一刻比以往更为真实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尸体、那表,甚至那些集会示威的大学生都开始使我感觉到死亡的接近。但死亡在我看来依然不真实,真实的是我出生的那一刻所看到的一切以及挥之不去的孤独。
这就是我将死时的感想。
七月十七日
肥猫
我下定决心逃跑是在和我最漂亮的情人约会吃饭的时候,更准确的说是在中间去洗手间小便时。
当时,我正站在小便池前凝视白色瓷砖上的裂缝,一个穿着厚重黑色大衣的矮胖家伙呼哧呼哧地跑进来,站到我旁边。经过一番争扎之后,矮胖子的脸上露出了完全释放的陶醉感。我系上裤子,准备离开。
“着什么急吗?"那矮胖子说,也把裤子系上。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我问。四周并没有其他人。
“是啊。"他转身把一只手枪的枪口抵在我的脑门儿上,轻松地对我说,"跟我走一趟吧。"
”不!"我当时十分坚定的说。这样的回答并非出于我觉得早死一天没什么了不起,而是出于一种顽固扎根的习惯。
矮胖子一惊,仿佛听到了一生从未听到过的字眼。随后他嘿嘿地冷笑起来,抡起枪用枪托猛击我的头。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的头盖骨碎掉了,于是一头摔倒在地上。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对方虽然行为很职业,却太过紧张了,他的一击的位置除了有可能把头盖骨打破之外,根本不可能把人打昏。他也没有立刻确认我是否真正的昏迷了,而是点燃了一支烟。我听见反反复复数下打火机的声音后才传出急迫的吸烟声。
“妈的!妈的!"他不断低声咒骂着。
我知道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难保这家伙不会因为过度紧张而再给我补上一枪。我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在矮胖子目噔口呆的注视下冲出厕所的门,并以同样的速度一口气冲出饭店,撇下了我的那位最漂亮的女友。
我想我会准时死掉的可能性是非常之高的,但我并不想等死!
我沿着超级大厦之间的连接桥一直向前走,在那里我遇到一只肥到最大限度的猫。猫蜷在地上,用充满鄙视的目光注视着我。
”你在逃跑?"猫问。
我点头。
“你听说过有人可以逃得过时间吗?"它又问。
我摇头。
”你逃不掉的。"它习惯性的用后爪搔了搔后背的毛,这一搔并没有真正的效果——它实在是太肥了,"时间对每一个生命都一样,它死缠烂打,一路拖着我们狂奔,全然不顾我们的身体在满地的泥泞中拍打。直到最后,我们每一个都遍体磷伤,而我们身上的一切早已经撒落了一路。"
“为什么你可以说话呢?"我问。
它因为我的突然发问而有些吃惊,但紧跟着恢复了常态,缓缓地站起来,用打太极拳似的步伐一路缓慢而有韵律地稳稳地离开,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继续向前走,发现路竟如此漫长。尤如脚下的云一样连绵不绝。我有多长时间没有离开这座空中之城了?再一次看见一个老人穿着运动衫在窄小的人造公园中跑圈时,我停了下来——我自己一定也是在一个圆圈中跑,即使出了这座空中之城,我也出不了这个圈,正像那只猫所说的,这个圈是时间。
我回到了那个饭店,对依然等在那里的女友说了声对不起,今天这顿饭算了。她一句话也没说,拿起她的包一个人离开了。
她等了我足足四个小时!如果还有机会,我或许会爱上她。
我离开饭店,又遇到那个矮胖的家伙。他对我的自投罗网感到惊奇。
我说:"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
他说:"我是警察。"
七月十八日
示威
”你们是警察!"我终于大悟。
矮胖子微笑着点头:"一点错也没有,你的案子现在已经成为继大学生集会示威之后最重要的大事了。现在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到警局。"
“那个集会活动结束了吗?"在坐车去警局的路上我问。
”你不知道吗?"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摇了摇头,说:"那些大学生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打便携式火箭筒,用那东西把圣约翰广场的一面墙轰飞了。一些人被炸死,另一些人从那里掉了出去,大部分人被低气压和低温搞得焉焉一吸。但整件事也就因此结束了。"
他和我都沉默下来,车子在大厦之间和大厦内部上下左右的拐来拐去。凌晨一点,很静。最终,矮胖子又开口了:
“有时真的不理解大学生的脑子里在想的都是些他妈的什么鬼东西!十六年前,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在同样的地方集会,喊着'人类该往天上走,让大地回归大地'的口号,现在他们却在质问'为什么人类这二十年来除了盖超级大厦之外什么发展也没有!'要求人类回归到地面上去。他妈的,我们死了四个好警察,四个!"
伙伴
矮胖警察把我带到警局的一个小单间里,对我说: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把这房门一锁,你绝对安全。"他跟着又强调了一句,"直到后天。"
“我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我要呆在这儿,为什么我后天要被摔死!"我叫道。
”我怎么知道是他妈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突然吼道,"我们只知道你一定是被摔死了。没有原因就不会有结果,历史不可改变。因此,也许你必须真的要死。"
我不再反抗了,这些警察已经改变了宗旨:他们决定不再保护我了,他们现在要保证的是我必须准时死掉!
我环视了一下房间,说"我不认为这里只有我一个,除非床上那个不是人。"
矮胖警察往房间里看了看,很明显他什么也没看见,但也一句话没说,锁上门走了。
我走到床边,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也看着我。他穿灰格衬衫,头上系着条丝制头巾,似乎没有头发,戴黑色窄框眼镜。
“那些警察是不可能看见我的,即使我大嚷大叫或把这里捣毁。"
他把脚从床上移到地上,坐起来,对我说:
”我和你一样,也是被摔死的。我见到自己的尸体时候比你早,而且警察们也不知道。但我摔死的时间比你晚,你是我们当中已知的最早的一个人。"
“我们?"我拉了一把椅子上坐下,椅子顿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是你的'伙伴',我们就是这样互相称呼的。我们有很多人,有一个专门的研究协会。所有我们这些人统统都是在未来被摔死的人。"
“那么你们也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会被摔死?"我问。
他摇头:"我们不知道,我说过你是第一个。死亡给我们带来很多的东西,因为你的尸体三天前才出现,所以你才体会不到。当你体会到时——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你会知道,像这样的房间根本关不住我们。我们'无处在而又无处不在'。"
我一时间根本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但至少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死亡给他们带来了一些不可思意的东西,只是没有我的份儿。
他又说:"想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原因吗?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我想你不可能没有听说大学生集会那件事吧,那集会根本没有意义。我们的政府不会让任何人到地面去,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到达地面!你望到过窗外的风景吗?看到过那一望无际的云层吗?但是,我们都在上学时学到过人类的历史,人类从未学到过建造这种高度的巨厦的技术!我们居住的这个空中城市根本就没有在地面上,它处在扭曲时空之中。我们知道你死后一切都不会改变,但如果你不按时死掉的话恐怕会有不可意料的事情发生。因此我来是为了确保你死掉——我们并不信任那些警察。"
我恍然大悟:被摔死的人当中有些会进入另一个时空。因此才会获得各种能力,甚至有会说话的猫。
要么是我把想法顺口说出来,要么是他具有可以窥视别人内心的能力。他突然大叫起来,声音大得似乎连警察也可以听得到:
”你见过那只猫了!那只自以为是的猫!它对你说了什么?那只猫是最早发现自己尸体的生物,于是就自认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说了好多好多,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消失。我想他的神经大概也已经不大正常了。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有许多'伙伴',甚至还包括那只肥猫。
七月十九日
逃脱
她的出现出人意料。
我想我一定是已经筋疲力竭了,连自己是如何倒在床上睡着都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伙伴'的声音在梦中依然唠叨个不停。当女警把我摇醒时,我第一眼看见她,还以为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床上,而她是我的众多女友之一。
“快跟我走!"她对我说。
”去哪儿?"我问。
“离开这儿。"
”为什么?"我傻里傻气地又问。
她明显对我失去了耐性,拉着我的衣袖跑出拘留室。我们在警局里反反复复地转弯,一刻不停地跑。道路磨平了我的神经,雪白的灯光下女警蓝色的牛仔服耀得我眩晕。
最终我们走进一条死胡同,面前堆满了纸箱,纸箱上铺满尘土。我正想往回走。她紧紧地拉住我:
“不要往回走,有人在追我们。"
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人在后面,但即然她这么认为,我也只好同意。毕竟她是警察,而我是未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普通市民。
我跟在她后面顺着纸箱往上爬,大量的灰尘抹在我们身上。她很快在看上去多得离谱的纸箱中找到了天花板上的通风孔,并迅速把挡板拆下来,然后钻了进去。
我跟在她后面也钻进通风管道里,并小心地跟在她后面往前爬。这里很黑,她明显对这里十分熟悉,没有在任何一个分叉处有丝毫的犹豫。
”做警察的全都对警局的通风管道了如指掌吗?"我问。
她突然停下来,我的头一下撞到她的臀部。我立刻后退,躲过她蹬过来的一只脚。
“我只是看过图纸而己。"她撒谎说。
我们继续向前爬。当她再次停下来时,我小心地没有再次撞到她。她推开旁边的一个通风管道的挡板,我们一起爬了出去。然后我们就站在了警局的外面。
确切的讲,这里是个女孩子的房间。
”你的房间?"我问。
她点点头。
“我父母都不在家。你可以在这里呆到晚上九点,之后你必须离开。"
我思考了一番,在脑子里历数所有女友的住址,全部不记得!——我的随身电脑已经被那矮胖警察拿去了,电话也同样一个都想不起来。因此我恐怕已经无处可去了,我家里一定都是警察。相对来讲,我认为呆在一个警察的房间里来得安全些。
”那么之后我该去哪里呢?我想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对她说。
她叹了口气:"能告诉我你这几天遇到了什么事情吗?听说你是自己找局长让他抓你的。为什么?你知道他们也想你死。"
那个矮胖警察竟然是警察局长!我心中震惊不己,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因为自己竟然可以劳动警察局长大人亲自来抓。
我开始把这几天经历的事讲给她听。她不停地打断我的叙述,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听我讲完后,她又开始了漫长的思考。最后,她得出了结论,坚定地看着我说:"我们去找那只肥猫。即然它是最早的,那么它也一定知道得最多。"
答案
轨道列车在大厦与大厦之间快速地奔驰,我望着窗外一栋栋似乎是向后躺倒的大厦,感觉却像一张牢不可破的网上的网孔不断向我扑过来。
今天晚上她为我做了一顿饭,菜偏咸而汤偏淡。离开我们居住的那栋大厦出乎意料的容易。虽然有无数的警察在四处搜捕我,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我。我想自己也许也得到了那个"伙伴"所提到过的"无处在而无所不在"的能力。这想法令我感到有些气闷,仿佛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但她告诉我,那是因为有她在——没有人会怀疑一个与她在一起的人。
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计算通过的连接桥的数目,列车一直开向我上次见到那只肥猫的那个连接桥附近的车站。
一对老人站到我们面前,我们为他们让了坐。站起来之后,我才发现车上的人异常的多。而且,在每一站都不断有人挤进来,却几乎不见有人下去。没多久,我们竟被挤来挤去的人挤到了列车中间。人已经多到了不正常的程度,汗水味、香水味、急促的呼吸声和没完没了的咒骂声把我们包裹得紧紧的。我几乎踮着脚,完全夹在人们中间,身体几乎悬空,另外还有无数的膝盖,胳膊肘抵住我。她抓住我的胳膊,柔软的身体贴在我身上。我已经完全动不了了,而我们的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我努力往出口移动,结果全然徒劳。
“你很想下去吗?"一个声音从我面前传来,我无法低头,但可以听出是面前的一个矮小男人说的话。这个矮小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头抵住我的下巴。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是凭空出现的!
”当然了。"我说。
“没有必要。"他又说,"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我的面前又凭空出现了他的一只握着刀的手。
”你……你是我的'伙伴'?!"我大叫。
他点点头。
“你不能杀我!"我说,"现在杀了我,历史就会改变!"
他大笑:"变了又怎样,如果真的改变我也许就不会死了。我一直在找让历史改变的办法,现在我发现最保险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提前杀掉你!"
周围的人依然一动不动地挤在一起,随着列车左右摇摆。他们叫嚷咒骂着,没人注意到"伙伴"的刀——除了女警:她惊恐地望着那把缓慢而又一刻不停地逼近我的刀。
”我们要离开这!"她对着周围的人大叫。
没有人理睬她,谁都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我再次试着挤出去,也没能成功,还是根本一动也动不了。汗水已经把我的衬衣完全浸湿,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或许车到站时,有人一下车,我就有机会离开,至少可以躲开对方的功击。但等到那时,刀子恐怕早已经插进我的头里了。
“你可以飞走!"她又叫到,"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消失!"
没错,不会有任何事会发生变化。想让我提前死,或让我准时死。无论怎样,统统是想要我死。我也许一定要死,但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
一瞬间,我已经到了上次遇到肥猫的那个连接桥。四周的一切改变得太过快了,即使是我自己也来不及反应,顿时感到一阵头昏目眩。我蹲在地上,极力扼制住自己想呕吐的欲望。最后,我抬起头,试着环顾四周。
它不在这里。
我站起来,度过了再一次侵袭上头的眩晕之后,仔细地查看了每一个角落中的阴影,包括四个垃圾筒和三个纸箱,又询问了七个正在嬉戏的小孩,一个耳朵半聋坐在椅子上打盹的老太婆,都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最后,我放弃了,坐在一个纸箱上,等她来。二十分钟之后,她才急匆匆地走来。她身上的衣服全部都皱巴巴、脏兮兮的。
”遇到它了吗?"她问。
“没有。"我摇头。接着又把等待她时所想的讲给她,"我想,那只肥猫也是我的'伙伴',它也可以'无外在而又无处不在'。所以只要它愿意见我们,我们根本不需要找它!"
”你们看起来还不是很笨。"肥猫从我们面前缓缓地移动着太极拳似地步子,步到阳光充足的窗下,"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怎么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她指着我大声说。会说话的猫并未给她带来一丝的迟疑。
”为什么呢?"肥猫歪着头问。
“因为我是警察!"她说。"警察不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无辜的死去。"
肥猫发出类似笑的声音,"我想他一定会很感动的。"它用爪子指着我说,"你是这几天里唯一一个希望他活下去的人。"
它蜷起四只,爬在地上。"我并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他。但依照我的推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有可能不被摔死。"
”什么情况?"我们同时问。从口气听起来她比我还要急切。
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了双眼。"那些互相称为'伙伴'的人自认为'无处在,而无处不在',但那是不可能的。有一个地方他们永远也去不了,而在那里你也不会被摔死。"它闭上了嘴,再也没有对我们开过口。
我明白了,但她还不明白。她想走过去把肥猫摇醒,我拉住了她。
“不要再打扰它了。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方?"她盯着我的眼。
“地面。真正的、扎扎实实的地面。"
七月二十日
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躲过逐渐增多的警察和一切看上去可疑的人,一层一层地往下走。
”你曾经到过地面吗?"在路上她问问我。
我说:"小时候有那么一次,被父亲带着去郊游。“
”你真的是很幸运。这个时代很多人从出生到现在或直到死亡,也没有机会离开这些空中楼阁,也未呼吸一口没经处理的新鲜空气。"
“这里,其实就是天堂。"我说。
一只斑点狗出现在我们面前,它看上去瘦得可怕。
”杀……杀死……你!"它说。
“我的又一个'伙伴'。"我苦笑着,"看来它的日子不大好过。"
它向我们走来,走得十分吃力,头耷拉着。身体不断地发抖,但一晃就到了我们面前。出人意料的,它没有功击我,而是扑向她。
她也没有预料到这只狗的功击行为,但敏捷的反应使她一下捉住了扑向自己的前爪。狗张开嘴,努力要咬她的脸,口水掺着白沫顺着它的嘴角流下来。
”它疯了!"我抓住它无力的后腿,和她一起把它丢出去。狗撞破了窗户,飞到外面去了,风急切地狂吹进来。
“它死了,在你之前!"她说。
我走到窗前,试着把头伸出去看,一眼看见它用爪子扒着墙,正拼命地往上爬,但并没有成功,然而随后便消失了。我急忙回到她身边。
”它没死。"我对她说,"我看见它消失了,不知到去哪里了。我想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我们继续往下走。
楼梯漫长而连绵不绝。弯延而下,不时变换着样式,我们逐渐感到头昏目眩。当我们终于力尽,以为这楼梯永远都不会结束时,它却突然到达了尽头。
这里几乎是一片废墟,地面全是石块,没有门,窗上也没有玻璃,却没有风吹进来。
我手表上的时间是十一时二十分,离我的死亡时间还有不到十小时。
“我们到了!"她大叫,"你不会死了!"
”这感觉上太简单了。"我摇摇头。一天之中第二次把头伸出窗外。
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缩回来,拾了一块石头扔出窗户。石头陷入那灰蒙蒙的一片之中。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我们在四周转了一圈,发现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上面绑着一块大石头。我把这石头用绳子拉着从窗口放下去,绳子一直紧绷绷的,直到完全放出去。
“看来除非从这里跳下去了,否则不可能到地面。"我说。
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一下子坐到地上。
但她却似乎没有放弃,把绳子又拉上来,石头丢在一边,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把绳子切下一段二米来长的一段,一头系我的腰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你这是想干什么?"我看着她专心致致地打着绳结。
“我们当时只发现了你这一具尸体。但如果我们被绑在一起,你摔死我也不能活。历史还是会改变。也许这样你就不会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很想痛哭一场。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我想和她在一起,一起度过十年、二十年,直到真真正正的度过一辈子。
我们坐在地上。不久天开始冷下来,我们相互依偎着。有一段时间她哭了,我想吻她的脸,把泪水吻掉,就像我以前安慰我的女友们时一样。但她躲开了,自己用手把泪水擦掉。
”不要陪我死,好吗?"我说,"人活着能让别人记住,能让别人为自己的死而伤心,我想这已经不错了。你能记住我,我已经很幸福了。谢谢。"
她摇摇头,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的父亲是以前的警察局长,他在这次大学生集会的爆炸中死了。开始他不准我加入警察与大学生对抗的任务,我对此很生气。我从小就是个被保护的人,即使是成为警察。因此我想改变这个壮况!但在他死的那一天,临出门时他对我讲:'警察不应该是为了镇压学生而存在的,警察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人们不受伤害。你应该做一个真正的警察,一生无论救多少人都是你的本份。但是如果你伤害了一个人,即使只是袖手旁观别人受到伤害,也会让警察的这身制服受辱。'"
“所以你才不想让我死。"我说。
她点头。
夜幕降临,我们被黑暗包围。这里没有任何照明设施。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后来,我听到她缓慢而平稳的呼吸声,大约是睡着了。
我一点也睡不着,望着黑暗,我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真实,比以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面对自己的尸体或是面对"伙伴"的刀口或是面对发疯的斑点狗——都要来得真实。虚无,无知无觉,任何生命,或早或晚都必须面对,永远的孤独。我的一生即将过去,我已经放弃了能暂时远离孤独的机会,却没有去用心爱任何一个人,都像这身边的女警,心离得远远的。
我的生命中到底遇到过多少机会呢?我一个又一个把它们送到我意识的眼前,难忘,遗憾而又无耐。仿佛一只沉重的沙钟握在我的手里,我无力翻转它,只能眼睁睁看着里面的沙一连串地漏下去。
”时间过了!"她不知何时醒来,对着我大叫,"你成功了!"
我把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意识到有光从窗外照进来,微弱,但柔和而亲切。天开始亮了,夜晚已经过去。
我开怀大笑,庆幸又得到了使自己摆脱孤独的时间!无数的想法在我头脑中跳跃,跳得最高的一个映着她的影子。
但我又抬起手腕儿看了一眼手表:
**03年7月20日21点16分47秒
地面突然又变得虚空起来,我身体的重量仿佛也消失了,一切变得不再真实,一层薄纱阻住了我的思维通向外界的所有神经,那些跳跃的想法一瞬间变得无影无踪。她注意到了我僵硬的表情,跟着我的目光去看我手腕上的表:那块古老的手表,经过无数个世纪之后,老迈的齿轮之间终于失去了原有的默契,无可避免的错开了位置,使那些指针不再围绕中心点转动——手表在那个时刻就已经坏了——在我死亡之前!
沙钟中的沙已经漏完,有人把它重新倒过来,重新开始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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