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为你活一天
“罢了,凯斯鲍尔,又是凯斯鲍尔。”我想。
雨正毫无顾忌的下得黯然而张狂。
庞大的豪华客车在下成迷蒙一片的雨中缓缓调头时,在车中湿漉漉的冰凉空气里我静静扭头看去,车里的音响中斯考特麦肯兹正开口吟唱脍炙人口的电影《阿甘正传》主题曲“三藩市”,周围的高背航空椅冷冰冰空无一人,在难以令人舒适的湿滞空气里我静静而无奈的闭上眼睛。
“……人生短短几十年,到底会有多少时间为自己而活呢?”在车行的轻微颠簸中我忽然失去方向感的问自己。
前座年仅四、五岁的小姑娘露出脸天真无邪对我灿烂一笑,我勉强露出微笑作答……
……公司令人瞩目的大型建筑项目,忽然与合作商之间出现让人不知所措的帐目错误。老总听取简报后甚为不悦。公司的财务经理满头细汗匆匆推门进来走到我身边。
“能去一趟对帐?”他低声问我。
我从计算机屏幕上挪开视线接过他手中的资料看了一会。
“开玩笑?”我莫名其妙问:“这个项目不是我经手的!”
财务经理用只有我俩才能觉察到的微细频度无奈点头。
“可公司现在只剩下你一位主办会计,别的不是出差开会便是妻子临产,”他无奈道:“我说,你妻子不会也这几天临产吧?”
我再度接过资料阅读。
“开玩笑?”我第二次满心不情愿的摇头。
“你不知道我下个月结婚吗?”我抱怨道:“再说那么远的地方。”
“知道知道。”财务经理真心诚意点头致意:“祝你幸福快乐,万古长存。”
我抬起目光思索片刻也无可奈何接过资料。窗外倒正是温存可人的清秋夕阳……
“我为你去订机票。”财务经理又一次用难以令人注意的动作拭去他额边的汗珠,点头补充说。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思忖一会儿后将那夹资料丢在桌上,电话铃“嘟嘟”一响后我拎起接听。
“嗳,”未婚妻温温一笑问我:“做什么呢?”
“……可想你呢。”她柔声补充道。
隔天清晨我换过合身的深色西服与未婚妻为我烫过的灰色衬衫,将办公桌里一本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塞入包中,其时财务经理满脸歉意的匆匆而来。
“对不起。”他一脸抱歉对我低声说道:“航班令人心烦意乱的忽然满座,而下一航班却是大后天的。”
“呃?”我莫名其妙回过头问。
“因此,”他再度露出令人难以拒绝的真心真意点头歉意:“我为你订了长途汽车的车票。”
“呃!?”片刻沉默后我大吃一惊问。
“对不起,实在是形势所迫。”财务经理额上又涌出细汗,在这摄氏22度的秋日之晨,“即使我真心愿意为你去劫机,但恐怕两名空姐就可以打翻我再踏上一只脚。再说,我这张脸就算去抢中学生肯定也会失望而回。”
我灰心丧气的转过头去。
“长途汽车虽然耗时颇长,”他继续歉意道:“但我为你订了最高级的班车,凯斯鲍尔,”他说:“是凯斯鲍尔!”
我彻头彻尾绝望的摇了摇头,如此说来周末与未婚妻的浪漫晚餐必定泡汤。
“凯斯鲍尔?”我无奈摇头嘟哝说,静静片刻后也从财务经理举着的双手间拽过车票看也没看拎起包走出办公室。
财务经理继续急匆匆跑出来跟着我。
“车,”他叮嘱说:“送你的车在门口等你,是公司的凌志。”
……其实,财务经理为人倒也忠厚老实,只是好点酒,怕老婆,加上胖得也实在早了点快了点……
……淡淡的秋日清阳里,我单肩背着自己简单却相当昂贵的旅行包穿过人来人往的车站。IC电话边拥挤着看上去象离家出走的几个学生;长椅上十指紧扣目中无人仿佛生离死别的情侣;面无表情满脸忧郁的乡下老人;津津有味捧着方便面碗大吃大嚼的小童;仿佛站在公园深处享受花香一脸莫名兴奋的警察。我从天窗漏下的阳光间走去登车处,其间在自动售货机买来罐装咖啡。身材玲珑面容秀丽的乘务员验过车票后对我微微一笑,将我引进车内。在洁净宽阔的车窗边我放下外套及包安然坐下,静静打开《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西伯利亚综合症!”村上春树立刻开口说道:“忽然放下锄头便一直向西走去,直至走到死去的西泊利亚农民。”
“空旷无人连遮挡太阳光线都没有的西伯利亚呀。”村上春树感叹说。
我不引人注意的轻舒了一口气。
淡阳及软风从车窗外一拂而过时,车内的乘客也慢慢多了起来。穿得酷得要命的五岁儿童在走道上跑过,超短裙短得连我都不禁悄悄注视一眼的妙龄姑娘,前座坐下一落座便戴上耳机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闭目睡去,天真纯净的宛如“偷香”中丽芙泰勒般的少女。有人在我身边停下,将不知什么物件的东西放上行李架后转而在我身边坐下。
“CD。”我依旧低着目光:“CD香水。”我想。这种法国香水未婚妻也有来着,但想必她不会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使用吧。
我从书页上抬起目光再平常不过的看了看邻座。
长发,合体不过的奶油色套裙。侧面看去她的鼻子如同今天早晨刚刚被雕刻出来般的清新挺拔,透明丝袜,双腿长得也无可挑剔的漂亮,加上绝对的面无表情,面无表情的仿佛她周围全是刚刚硬化的侏罗纪化石。
“提高注意力。”村上春树说:“必须提高注意力,这才是解决你人生问题的根本方法!”
我再次再平常不过的将目光移回书上。
慢慢的车行加速中,司机也播放了老的不能再老的洛·史都华。
阳光照耀下的凯斯鲍尔缓缓驶离市区,静静行驶了一个小时。大约五十公里后也驶上高速公路,前座的少女正睡的精致得仿佛一触即碎。我安静的微微松开领带,将座位调至最舒适的位置准备与村上春树争论不休,其时车不紧不慢的一下颠簸,我抬起目光观察,也忽然发现,邻座的姑娘脸色苍白的与车外阳光完全格格不入。那是彻头彻尾蜡样的苍白。兼之她虽然不停的用手帕擦拭面庞,但耳后与颈下却湿津津的布满汗水。我屏住呼吸再次轻嗅周围空气,CD香水令人难忘的甜香虽还在空气中缓缓飘浮,但却明显出现了其他令人不悦的气味。邻座姑娘再次面无表情用视周遭完全无物的空洞动作取出手帕擦拭面部,并明显忍住某种不适将手帕掩在口鼻处。我暗暗叹气,即使已在深秋,可我身边却莫名其妙的充满了根本无视季节随意出汗的人群。我静静放下书,心中虽觉奇怪,但确实害怕她找出什么借口吐在我身上,就象西伯利亚综合症那般固执的吐在我身上,加之这类令人不悦的事情总在现实中仿佛多受欢迎似的屡次出现。我想我无断无兴趣也无觉悟想在行驶的车中狭小如鸟笼般的洗手间里洗刷什么自己的外套之类,于是沉默片刻相当客气的开口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上午,天晴,我穿着合身整洁的西服,还打着怎么看也相当时髦的领带,无论如何也不是令人讨厌的角色,加上昨夜睡得很好,声音也温和平爽。如此善意开口询问,本来确实是心存帮忙之意的。
……车辆再次不引人注意的轻微颠簸,那姑娘皱起眉头,仿佛在考虑什么令她难以接受之事物,随即转过脸来,用一种充满不信任且有些厌烦的目光仔细注视我的脸——稍微思索了两秒钟后,我对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低下目光,在书中无人注意的角落,有人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想来,如此令自己难堪的事情,在自己的人生某处也一定发生过,毫无疑问。
凯斯鲍尔也继续平稳的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偶尔有男乘客走到车的后部点燃香烟窃窃私语,小孩子们欢声笑语,我抬起目光舒了口气,前座的少女依然睡得再也醒不过来似得楚楚动人,邻座的姑娘在此时起身,随着车的摇晃一步一步走进车内洗手间。我目视她离去,随即将视线转至车外流动的红杉绿树田野与远处依稀可辨的高山上,村上春树在书中举杯庆祝与二十年前失散的女友重逢——实在是好一个厉害的秋季,薄云,高风,一切都如车窗玻璃般的干净利索。
我将罐装咖啡打开啜饮,前座的少女闭着眼睛微微一动,眉睫处却不意沾满了车窗外透进的澈阳。车驶过收费站后乘务员从前排款款走来,径直对我清清一笑。我让口中的咖啡滑下喉咙抬起目光。
“与您同来的小姐吐的很厉害,”乘务员小姐柔声对我说道:“是不是有何不妥之处?”
“呃?”我毫无准备的吃了一惊。
“我?”我莫名其妙问。
“在车的洗手间内。”乘务员小姐完全不顾我的诧异,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嫣然一笑补充道。
我扭头看去。四周围的乘客全都直直的瞪着我,均是与注视动物园内大象无所差别的目光。我本想解释此人此事与我丝毫没有关系,但一来解释起来肯定颇费时间,二来解释后实在不知道周围乘客会不会干脆就用注视鳄鱼般的目光打量我。再来我也不愿意就此惊醒前座少女,于是静静思忖了几秒钟后放下咖啡沿走道走去洗手间处。
……乘务员小姐将洗手间门打开,我注视了一秒钟便不露声色的扭过头去。但此时旁若无人走回座位坐下继续喝我的咖啡从任何角度而言均已无可能。我转而向乘务员小姐致谢。周围有乘客面有不愉的注视我,除了洗手间内的姑娘正委实狼狈,大约他们此时正将我与不负责任之类的臆测连在一起。
我静静的等待其在洗手间内吐完后摇摇晃晃的直起腰来。凯斯鲍尔在此时不慌不忙的驶上超车道。我伸手扶住那姑娘,她甚至根本没有看我便软软依入我怀里。我面色平静的暗暗叫苦。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要到何处去,她的一切一切我完全一无所知,可她却往我怀里一倒了事。此种情形如果未婚妻目睹绝对会坚决镇压!我用脚将洗手间门踢上,用力将她身体转正,那姑娘再次软软的向地板滑去,洗手间内狭小的空间里浮起一种苦苦的酒味与杏仁味。我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的将其拽起按在墙壁上,把她落至额前的长发掠至耳后。因为经常温柔的将未婚妻的长发如此泡制,因此做来倒也干净利落。那姑娘扭过脸去痛苦的低声呻吟了一声,近在咫尺间我仔细的凝视她。
“能坚持?”我低声问。
对方从喉咙深处含糊不清的咕哝了一声。
我再次叹气。
车的摇摇晃晃中,我握住那姑娘的一只手腕用自己身体的侧面将其牢牢贴在同样摇摇晃晃的洗手间墙上,用自己的手帕仔仔细细将她唇边污物拭去,几经擦拭后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某种近似透明的嫩红色。我第二次将她扶正,她也第二次软软滑入我怀中,我抱着她将她外套与裙边稍微抹直——未婚妻如亲眼所见必定勃然大怒!
在确实令人不适的密闭空间里,我无可奈何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啪哒”一声将洗手间门打开。
在相当部分乘客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下我尽量若无其事的将她扶回座位,在毫不客气将她丢回航空椅后我不引人注意的摇头叹气,打开第二听咖啡一口饮去大半。
“哪里有如此蛮不讲理便撞入他人怀抱的女人?”我委实无奈的想:“而且还碰上如此糊涂的乘务员小姐!”
车窗外的阳光也渐渐隐去,在临近中午时,路外不知何时已变成阴阴的本份秋日。邻座的姑娘用我将她掼入座椅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的靠着,只是时不时极低的呻吟几声,自己的手提电话也在此时响起,我想都未想便将其挂断。
“真的找得到如此让人为难的凯斯鲍尔?”我叹气想。
我索然无味的喝着咖啡,集中精神一页一页继续读我手中的书,时间缓缓流过,车内慢慢陷入某种低迷的沉寂。司机将车载唱机音量调小,周围乘客昏昏欲睡,车窗玻璃上寂然无声的沾上几粒雨珠,外面早已一片阴漪。
“到了哪里?”身边有人低声问。
“太阳以西。”我垂着目光顺口答道。
“以西?”身边有人用完全迷惑的声音再度问道。
我抬起目光——问话的人是邻座姑娘!
“到底在哪里?”她也正用茫然如银河黑洞般的寞然目光盯着我。
我抬腕看表。
“离目的地还有四五个小时。”我好心问道:“好点了?”
那姑娘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那种目光简直可以把我的脸烧出洞来。继之她第二次摇摇晃晃站起来面无表情的往前座走去。我闭上书本静静想了几秒钟,考虑是否随她而去。但99%的可能性是她“咣噹”掼上洗手间门让我平白无故站在那儿招人胡乱猜测,毕竟我与她毫不相识,不客气的说,也不想相识。当然如果换作前座少女那又另当别论。此时她正睡得如坠入凡间的精灵。虽然邻座姑娘同样漂亮的让人侧目,但多数男人在此种场合恐怕都无法对其产生兴趣,更现实的是惟恐避之不及。
乘务员小姐再次款款走来,身后跟着邻座姑娘——依旧面色苍白,透着某种紧张与不适。
乘务小姐在我身边停下,“咯哒”一声打开行李门,将几件行李取出,并将其中最大的一件放在我座位边。
“大行李这位先生拿吧。”乘务小姐优雅的对我一笑。“这位女士看来实在身体不妥,下车要赶紧去医院才行。”她耐心叮嘱。
“什么?”我抬起目光莫名其妙的问。
“十分钟后你们就到站了。”乘务小姐微笑着补充说。
“到站?”我更加奇怪问:“我们?”
“是的。”乘务小姐一脸如释重负的幸福表情:“祝两位旅途愉快。”
周围乘客仿佛一起收到传呼般齐刷刷醒来同时凝视过来。其间那邻座姑娘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我皱起眉头,附近乘客整整齐齐用甚是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前座的少女也不知何时苏醒,正目不转睛的凝视窗外。我屏住呼吸思考,乘务小姐满怀希望的注视我。“振作一点。”她的目光说:“现实生活中谁也无法逃避此种令人精神紧张的事故的”
“除非你可以独自一人头也不回的径直离去。”村上春树说:“向西,一直向西。无论如何都不回头。”
片刻后我放下书快速的将本已松开的领带系好。想来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将邻座姑娘简单的往车下一推了事,再说就算百般解释想必也无法从容脱身。周围乘客正用义愤填膺的目光直直注视我,仿佛邻座姑娘发生的一切一切全是我精心排练认真导演的,加之我还从容平静的当没事发生一般。
“如此而已。”我对自己说:“下车。送她去该去的地方解决此事,如果她想胡搅蛮缠便把她往路边一丢了事。”
“我的人生不会因此而改变的。”我劝自己说。
凯斯鲍尔车门响起令人无法心情愉快的开启声,我与邻座姑娘一前一后走下车,前座少女抬起头快速的凝视了我一眼,转而明白无误的对我甜甜一笑……
午后,细雨,此时此地。
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人群,与我最有关系的人便是身后的邻座姑娘。五个小时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继之对她说的话绝未超过十句,她则一言不发……
“住哪里?”我回头平淡的问她。
邻座姑娘细细的皱起眉头思考,她的鼻子在雨中漂亮的连米开朗其罗都会忍不住想去亲吻。
“颜莹。”片刻后她轻轻说,声音却娇润中和。
“去医院?”我再问。
“颜莹。”她低下头再次回答,长发整整齐齐的从肩头滑下。
“好好。”我点头:“回家?”
身边人来人往。
颜莹点了点头。
我抬手拦下出租车,“啪哒”一声打开车门。
颜莹皱起眉头犹豫。
“很近,”她迟疑说:“几站巴士就到。”
我轻而不容拒绝的将她推入车内。三十分钟内我如赶回车站,也许晚上依然会抵达目的地,我会洗个热水澡,未婚妻会打来电话,所有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如同将刚刚起皱的领带重新熨平那般简单。
出租车在越下越大的雨中驶过我完全陌生的城市街道,十分钟后在一大片平房与二层小楼混杂在一起的居民区前停下。我将一张十元钞票递给司机道过谢谢快速跳出车外。越下越大的雨毫无遮拦的从天空狂注而下,颜莹领我穿过一条长而暗的巷子,巷子有时窄的甚至无法三人同行。我尽量平静的跨过已经有积水的小坑洼,在走过几条曲曲弯弯的小巷后颜莹停下仔细的整理长发与外套,在一栋灰色,看上去有了年头的二层小楼前轻轻拍门。
不久门“喀哒”一声打开。我从颜莹肩后看去——类似工作服的灰衣、白发、清瘦而与颜莹毫无二致面无表情的一个老年男人露出脸来。
我尽量礼貌的将视线转至别处。与刚刚凯斯鲍尔前座少女的笑脸相比,这面无表情的城市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老人隐回屋内,颜莹静静转过身来,我平静的将她的包递给她。
“再见。”我挤出所剩无几的温和笑容客气道别说。
“去哪里?”颜莹面无表情问。雨正顺着我的衬衫领子滑进,凉的令人不适。
“车站。”我举步离去。
“在车站等到明天?”
我大吃一惊。
“什么意思?”我在雨中回过头来。颜莹依旧在我身后七八米处目不转睛的凝视我。
“这城市每天只有一班车去你的目的地。”颜莹冷冷答道:“每天清晨。”
在“哗哗”的雨声中我与颜莹一时静静无语的相互凝视。我纵有满腹不满但冰凉的雨却让我不知应该从何开始发作,再说此时此刻就让我独自从这错综复杂的小巷中重新回到大街上我都已无自信。我闭上眼睛静静思索。
“附近最好的旅馆在哪里?”稍后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绪平静问。
颜莹用大卫科波菲尔那般的眼神看去不知名的方向。
“没有什么最好的旅馆。这种小城市根本找不到如你这般穿凯普迪诺的男人觉得合适舒心的旅馆。”颜莹冷冰冰说道:“如果你不觉担心可以住在我家里,最起码可以不受骚扰。”
“骚扰?!”我在雨中定定的看着对方,为了保护我不受骚扰而骚扰了我人生中整整一个上午,现在看起来还要更久。我不禁忍不住想要发作,但想来如此肯定也完全与事无补。我一言不发转身准备就此离去,颜莹身后的房门再度轻微一响,刚刚露面的老年男人慢慢走出无声无息的看了颜莹一眼,颜莹毫无表情的将视线挪至屋檐水滴处,连成线的秋季凉雨自顾自下个不停,我的衣服衬衫早已湿透,以无法令人忍受的一种冰冷粘滞紧贴我皮肤,即使第一次来到但我对这陌生城市的冻雨已经敬畏有加。颜莹的长发整整齐齐的滴着雨水,那老年男人慢慢走至我面前伸手拿去我的背包,我本想拒绝,但他以一种默默而不容置疑的动作依然将其摘去。
“实在无任何值得夸耀之处。”他用一种苍老枯涩的声音说道:“委屈一些吧。”
……
转过小而黑暗的底层,颜莹依然面无表情的带我从一架窄小的木制楼梯登上二楼。有颇为明亮的玻璃窗,有挂着的绿色盆栽,书桌,小小的案几书架,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卧室与外间,古老的木制地板踩来“咯吱”有声。我四处打量,颜莹“啪哒”一声关了卧室的门,不久重新打开,已换过一身粉色碎花的长袖睡衣,裸脚在秋季的空气里白晰的让人过目难忘。我站在原地滴答滴答小声滴着雨水静静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身走下楼去并随即返回,将一套素旧却干干净净的睡衣放在书桌上。
“爸爸的。”她低声说,脸上也莫名浮起浅浅的红色:“可能会不合身。”
在颜莹再次下楼并拉下楼梯盖板后,我在静谧无人的空气中思索片刻,也脱去湿漉漉的西服……旧的睡衣虽然有些短,但也并不是不能穿,好在干爽洁净。我取出自己的毛巾细心的将头发拭干,也推开窗户,一瞬间我忽然有些迷惑:在这完全陌生的城市中我委身于一间完全陌生的狭小房间里,不禁让我突如其至的有某种孤独与落寞感……
雨依然不由分说的直落而下,屋内一时寂寂无声,时隔不久后楼梯再次轻响,我以为颜莹返回,但出现的却是那老年男子。
他将一杯热茶放在我手边,我也站起答谢。
“千万不要着凉。”他用无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对我说道:“被这种雨浇透稍不注意便会让人痛不欲生,因此千万不能着凉。”
“集中注意力!”村上春树说道:“现在就集中精力。”
我停住目光仔细凝视那老年男子,他丝毫无所察觉的转身下楼。至此,我完全陷入这陌生城市的微妙空气中,今日离去已无可能,即使想改变这目前的一切我也不知应该从何处着手,从何做起。颜莹固然令人奇怪但她身上却绝无令人不安之处,四周围人虽都沉默寡言但倒也俱为本份之人,只是这雨伤心的厉害。我举起茶杯喝茶,茶叶如同这周围的一切一股儿无可救药的陈旧味,连窗前的老式录音机都心甘情愿的落满灰尘。我取出纸巾将录音机上的浮灰拭去,通电。录音机大为吃惊,过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亮起电源灯,恐怕在这之前它早已忘记自己为何物,制造它到底是用来做何用的。在桌角的几盘老磁带中我找出一盘连封面都已发黄卷曲的“恰克与飞鸟”。在这小地方能找出恰克与飞鸟让人感觉到莫名温暖。我将磁带塞入录音机按下播放键,一阵杂音之后传出歌声,声音虽然有些失真,但千真万确是恰克与飞鸟,听来让人感动的不得了的恰克与飞鸟。上次听来已不知过了多少年,但恰克与飞鸟就是恰克与飞鸟,多年来从未改变。
我舒了一口气,边喝茶边听“咯吱咯吱”的音乐。外面的雨变得小了些,楼下一阵不引人注意的小声骚动,有人快步上楼,“呼”的一声掀起楼梯盖板。
我回过头去。
一个如同我刚才那样四处漏水,满脸苍白的象是不知阳光为何物的年轻男子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头发长得连我都想将其一刀剪去。但鼻子长得相当秀气,仿佛是后来硬按上去似的那么引人注目。
“警察?”他张口结舌的问我。
我莫名其妙的低头看了看我身穿老旧睡衣的模样。
“你觉得呢?”我反问。
那年轻男子瞪了我片刻后转头对楼下吼道:“姐姐是不是回来了?”
楼下有人含糊的应了一声。
那年轻男子再度回头注视我,苍白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血色,随后如释重负的对我咧嘴一笑。
“颜斌。”他自我介绍说,也匆匆忙忙闯上楼来。
“和姐姐一起来的?”他一边四处乱翻一边头也不抬的问我。
我抬了抬眉头举起茶杯喝茶,看他在我周围抢险似的到处乱刨,片刻后他停下来站在屋中间失忆般喘着粗气。
雨正滴滴哒哒落在窗台上。
“晚上我不回来。”一会儿后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过目光看了看我并对我一笑——我不得不承认,这年轻男子的笑容确有过人之处。多半仅凭这笑容就有姑娘宁愿为他赴汤蹈火前仆后继。
“嗯?”我微微一笑问。
那年轻男子甩了甩长发无所谓的笑了起来。
“晚上和我姐姐睡?你?”他问。
我抬起目光有点意外的看着他。恰克与飞鸟正舞动十指拨弄吉他,自己的口中忽然莫名其妙干得够呛,我小心的吸了一口气。
“没到那地步吧。”我干巴巴的回答道。
那男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姐姐是个好女人,”他无所谓一笑:“屁股长得也漂亮。是男人多半都会想入非非,和她睡肯定会神魂颠倒。”
“呃?”我多少意外的问。
年轻男子笑了起来,如来时一般急匆匆下楼而去。
“哎。”在楼梯上他回头喊我。
我转回目光看着他。
“姐姐一共只带过两个男人回家,”那年轻男子对我说道:“你是第二个。无论从何角度来看你都比上一个讨人放心,现在哪儿也找不到象姐姐那样心地善良温柔可人的姑娘,绝对找不到!”
他强调说。
“所以别伤害她。”他点头肯定。
“晚上享受一下。”最后他压低声音补充:“和我姐姐,抱在一起扭来滚去,想象一下。”他眯起眼睛坏坏的笑着,一种狡黠而实在不甚复杂的笑。
我不知如何是好的对他微微一笑。
年轻男子就此离去,录音机空洞无物的“沙沙”作响。我向四周围看去,除了冷冷的雨之外,附近所有窗户几乎都紧闭着。我四处扫视,周围了无人影,空气寂寞如湿湿的牛皮大鼓,用手轻轻一拍便会闷闷做响。时间也如雨一样落在地面上随意流去,天色转而渐晚,我下楼想找那老年男人问附近可有地方吃饭,但楼上楼下空无一人,简单的厨房内冷冰冰毫无生气,连水壶都蒙满灰尘。我摇头回到楼上,所有的人都完完全全消失无踪,简单的如同魔术一样。这样的空气加上这样的雨,只需再如魔术师那般轻轻一吹,便会把人化为无踪,只有我生硬的与此处格格不入,无论隐在暗处的魔术师如何使足力气东吹西吹,我就是顽固的不肯融化,如此一来连湿漉辘的冰凉空气都对我唉声叹气。
我在淡淡的黑暗中静静的坐着,挂在旁边自己湿透了的衬衫宛如后现代写实画一样摆出十足严肃的姿态。我本想寻找电灯开关但电话铃声在此时响起。
我定定看着电话,铃声也不安的一遍又一遍响过。有一会儿我甚至以为我只要拿起话筒定会传来财务经理满头大汗的声音,稍倾后我收拾精神舒了一口气拎起电话。
“喂喂。”我问。
“喂喂。”对方的声音颇为混乱嘈杂,是同样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中年男声。
“老颜在家吗?”他问。
“老颜?”我想了想:“不在,现在不在。”
“啊,”对方沉吟了一会:“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无法回答。”我心平气和答道:“如果有事我可以代为转告?”我问。
对方再度沉吟,我静待回答。
“他女儿正在我的茶楼,”那中年男声客气说道:“姑娘家一个人在这里悄悄喝酒,我有些放心不下,如果家中有人可否可以过来一看?”
“颜莹。”我想。
“你是?”我礼貌的问。
“啊,我是茶馆老板,与老颜是老朋友了。”对方回答。
“茶馆?”我想。
“请问位置在哪里?”我问。
对方明显的吃了一惊,稍后说出茶馆的名字与大致位置。
“一问便得。”他说:“从你哪里出来走不到十五分钟。”
我点头称谢,说这就赶去。
凯斯鲍尔的卫生间里。我疑惑了一下想,好象也闻着过什么酒味的吧?
傍晚里我打开自己的包取出天蓝色薄棉牛仔裤与奶油色灯芯绒衬衫换过,下楼小心关门后沿巷走去。沿途问过行人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后找到那茶馆。不大的竹木门面,黑色方匾,金字早已斑驳分离,我掀开门帘进去,小姐上前招呼,我简单扫视馆内也走上二楼,胖的吓人一跳的老板五十开外,一脸莫名其妙的放下闻香杯看着我,我点头一笑说明来意。
“噢噢。”对方一脸恍然大悟:“坐在那边角落。”他小声告诉我。我点头称谢走去他指点的位置。二楼茶馆内竹色灯笼的暗淡光线下周围有茶客抬起目光打量我,我装做没看见径直绕过茶桌。颜莹早已换过一身简单的古典牛仔裤和白色薄毛衣外套。古色古香的茶壶,紫砂酒杯,一瓶我闻所未闻的白酒。我默默在其对面坐下,颜莹抬起目光,继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眯起眼睛——说实话,她眯起眼睛时与其鼻子上顿时堆起的细细皱纹搭配之妙连西伯利亚综合症患者都会陶醉得找不到北。我暗暗叹气,如此可人的姑娘却躲在这里喝职业酗酒者也会退避三舍的烈酒,委实令人费解。
“你?”颜莹用一种温软迷惑的声音问。
附近的灯光下我仔细凝视对方。长得固然令人印象深刻的漂亮,但眼眸深处某种飘忽不定的东西却更让人心怀诧异。
“嗯,我。”我默默点头道:“是我。不管是长途班车上的乘务小姐,还是这茶馆的胖老板都仿佛视我为解决你所有问题的关键,无一不来找我,即使换做是你也只好露面吧?”
“只能露面。”我说。
“虽然没人问过我的感觉。”我喃喃补充说。也拿起桌面上的紫砂酒杯轻轻闻了闻。一股又香又甜的酒味迫不及待的扶摇直上……我推开竹窗想都没想便把那杯酒倒出窗外。
颜莹顿时满面通红,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装做没看见伸手招来茶侍,将一张绿钞丢入他的茶单中,继而握住颜莹的胳膊不露声色的将她拽起,颜盈脸色平静的使足力气反抗。我也表情平淡但不容置疑的带她下楼,周围茶客三三两两看着我们,我用坚定的眼神回视过去,其间我非常客气的向胖老板致谢。
“没事没事。”胖老板一脸舒心的举着他的闻香杯嗅来嗅去,“下次你们俩一起来,我请客。”
“好好。”我笑笑回答。
走出茶馆在拐角的阴暗处与地面雨水的微小反光间颜莹扬起手臂用尽全力挣脱我的手。
“这是我的生活。”她一边不引人注意的抚平刚刚被我弄皱的衣袖,一边恼怒的小声喝道:“与你有何关系!?”
“你的生活?”我不以为然的摇头:“傻得冒泡!”
颜莹再度直直的凝视我,想必早已被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她满脸漠然从我身边走开,我叹了口气紧紧跟上。
在遍是雨迹的小巷中我俩前前后后的慢慢而行,偶尔有行人悄无声息的擦身而过。巷边人家透出明暗不定的光线,颜莹的身影娥娜妩媚,路过小小的十字路口时也有一盏上了年代的路灯孤孤单单亮着。我静下心来舒了口气准备追上颜莹,四周正是雨止风停一片寂静——前面却突如其来的一阵嘈杂。我与颜莹同时停下脚步,刹那间面前的路口一个男人狂奔而过,长发在风中吹得笔直,我正在记忆里试图搜寻是否有这长发的印象时,又几个沿着同一条路狂奔而出的男子动物凶狠的低吼着狂追而去。我皱起眉头尚未反应过来颜莹早已回过身来一把握住我的胳膊,用力之大使我一度以为她松手时指甲必定会留在我身上。
“弟弟,弟弟!”她失去地心引力般的张惶哀求我:“追他!追他!”
我顿时醒悟。有那般长发之人便是下午慌张却笑得让人印象深刻的男子。
“让他一定回家!”颜莹再次哀求我:“让他回家!”
我连摇头叹气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跑在街上……
“为什么呢?”我一边狂奔一边用彻底无可救药的黯然心情想。过去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在我之前的三十年人生中从未发生过。我与素不相识的姑娘在如沙漠般的城市下车,只是为了害怕她吐在我身上。她面无表情消失在空气中的父亲,她玩世不恭却不意间对姐姐真情流露的灰色弟弟,我滴着雨水的西服,还有在这举目不识的长街为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理由狂奔!
周边的人纷纷避开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狂奔到大街上,在从毫不相识的人群边狂奔而过后我穿过马路一把抓住一个正坐在摩托车上兜客的男子。
“追上去!”我喝道。
戴头盔的男子回过头来,视线甚为惊恐。
我想都不想便从牛仔裤后袋里抽出一张绿钞。
“五十块!”我喝斥道:“干脆点!”
对方毫不迟疑便挂档追去。
……路灯亮光一排排从前座骑手的头盔上反射而过时,我暗暗咒骂自己愚蠢透顶。下月便可幸福快乐的与未婚妻共享美好人生,可现在我却笨拙的进入到某种我并不擅长的危险之中。
摩托骑手快速超过追赶的几个人后将车刹在路边。
“对不起,”他低声说:“不敢追了。”
我将现金丢给他拔腿向前追去。
疯狂追逐中我慢慢逼近那长发男子。他依旧头也不回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前狂奔,也许是听见我追逐而来的脚步,更是拼尽全力低吼着向前冲去——我上气不接下气慢慢追平他,与他并肩狂奔着——长发男子用彻底绝望的眼神慢慢扭头看来,随即吃惊的即使面前有恐龙化石也会视而不见猛撞上去。
“姐姐,姐姐说,”我一边继续与其并排狂奔着,咽着干巴巴的空气,一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跑去了哪里,都要回家!一定!回家!”
“你姐姐等着你!”我使尽最后力气说道。
长发男子扭过头去继续狂奔,慢慢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出声来,在暗暗的雨止之夜里他便那么大哭着一直狂奔而去……我渐渐的慢了下来,身后追逐而来的男子一个个依然低吼着使足力气追超过我,一直狂追下去……在大街上我慢慢停下脚步,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喘着粗气,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在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茫然四顾,我分不清我身处何地,回去的路,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我感觉中发木,我扭过头去——身后静静亮起一盏灯光。
“我送你回去。”刚才那摩托骑士伸手递给我一顶头盔。
“这次不收钱。”他低声补充说。
车过长街,刚刚才惊慌失措四处避让的人群刹那间便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我的嗓子火辣辣难受,摩托骑士不知驶过多远后我远远看见灯下孤单的颜莹身影。
我招呼停车取下头盔默默还给骑士,颜莹匆匆迎上来,我伸手阻止。
“我不想说。”我尽量平静的开口道:“什么也不想说。”
夜空中再度飘下凉凉的雨。
……穿过昏暗而无人的小巷后我与颜莹默默无言的回到她那小小的家。进门的刹那我看见她面无表情的父亲从床上缓缓坐起走至我们面前。
“打扰了。”想了一下后我依旧礼貌的点头致意。
老人一言不发,继而微微一笑,准确无误传递而来的一个微笑。
颜莹与我对视一眼。她仿佛已经遗忘刚才发生之事般对我温婉而笑。
我暗暗舒了口气。
在“沙沙”的寂雨中我与颜莹上楼。我再次推开不知被谁关上的窗户,牛仔裤与灯芯绒衬衫湿湿的粘在身上,我在窗前独自坐下,颜莹放下楼梯盖板后进入小卧室小心的关上门。四周围一时静静只有我仍未完全恢复平静的呼吸,西服与衬衫仍然湿漉漉挂在一边,我已再无衣服可供更换。而转头打量四周,除了书桌后一块地板可放置寝具供我休息外,整间屋子狭窄的再无空余之地。思索片刻后我走去轻轻拍打小卧室的门,想讨来寝具将就一夜明日一早便立即离去。
室内无人应声,我微微踌躇再次轻轻拍门。
“还活着?”在雨声中我低声问。
时间一分一秒滑去,我在门前静静等待。不久之后门悄然一响轻轻打开,我抬起目光正想开口,但随即迟疑。
在夜的风中,我凝神细辩,随即毫不客气推开颜莹走进卧室内,也丝毫没费力气便在台灯的背后揪出一瓶已打开的烈酒——我径直走出卧室,颜莹紧跟而出欲言未言之时我已一扬手直截了当将那瓶酒扔出窗外。
玻璃的碎裂声在夜中听来刺耳而令人厌恶。
“蠢才!”依然穿着刚才那身湿湿衣服的颜莹在我身后呆了一会反应过来,摇了摇长发胀红着脸无法接受的对我大声斥责道。
“混帐!”我丝毫不留情面的训斥回去。
“你多大年纪?”我呵斥问:“却染上了酗酒的恶习!象你这样的美丽姑娘应该去喝玫瑰汽水才是,是谁同意你与酒精相伴相依!?”
颜莹双目含泪,一时愤怒而无措。
“傻瓜!”她哽咽说道:“你这傻瓜!你凭什么要对我的生活方式横加指责?!在那凯斯鲍尔上你不是也一副满心不耐烦,生怕惹祸上身的庸俗模样吗?你以为你穿着名牌西服便高人一等?便可以处处摆出自以为是的姿态对周围人群乱加喝斥?”
“即使你摆出彬彬有礼的模样也掩饰不了你冷酷的内心!”颜莹斥责道,两行泪水慢慢划过她清秀的面庞。
夜的深深里我俩一时面对面寂寂无语。颜莹抽动肩膀努力压抑哭声却任由泪水涌泉般直坠而下,落在她本已湿漉漉的外衣上。
“我冷酷吗?”在内心深处我忽然惶然四顾想。一个从未相识的异性就这样的撕开我用精美包装纸包扎好的内心,不禁使我茫然的有想四处退缩的颤栗感觉。
我皱起眉疑惑着摇了摇头。
“我冷酷吗?”我呐呐问自己。
颜莹满面泪流的无声哭泣着。
……夜风中我迟疑片刻缓缓走去,将颜莹轻轻揽入怀中……窗外的雨下的安然而倾情。
“……在我的人生中也曾发生过许多问题。”我低声劝慰道:“有许多曾是我拼尽全力想挽回却最终依然失去的,”我默然回想:“我曾与前女友分手,老实说来内心甚为痛苦。但酒精绝对无法解决问题,往往只会令事情变的更糟,变的更加难以挽回,这是人生的一般定律。”
颜莹有些迟疑的缓缓伸手抓住我同样湿漉漉的衣服,在我怀里彻底失控的低声哭泣起来,哭得纽约双子大厦都会为之轰然倒地。我伸手搂住她温软和润充满女香的身体,任她在我怀里失声哭泣。
“很小的时候,”她在我怀中断断续续的哽咽说道:“母亲就因为至今也无人理解的原因忽然消失无踪,父亲就此十年如一日的寻找,但越寻找全家就越异于别的家庭。有一天父亲回到家中再没有提母亲与寻找一事。从此,父亲就从开朗的中年人一下进入自闭而面无表情的暮年郁郁时代。我在记忆中便没有母亲,小时候害怕和想念妈妈时便悄悄偷爸爸的酒喝,那种温暖与麻木就象母亲在身边一样。长大了,不开心时便偷弟弟的酒喝,他从来没发现或发现了也装做没发现。弟弟他是无业游民,不知道整天在外面做些什么,除了他的那些朋友和警察再不会有人注意他,可我爱他呀……后来学校毕业我去了你的那座城市做广告设计师,也认识了如你一般穿凯普迪诺西服的可爱男人。我以为我们会结婚,为了他我不再碰酒杯,但人生从来就是不会出现什么公平!他只说了一句要去奥地利便消失无踪,我就如同他随便丢弃的空酒瓶……我曾以为疯狂工作可以忘掉一切,但现实完全不是那样,除了酒精,再没有什么可以温暖我的心。”
颜莹在我怀里上气不接下气的痛哭着。迟疑后我慢慢将她搂紧。在这越来越寒冷的夜雨中,在我与颜莹体温的缓缓下降中,我想了又想将她抱去卧室慢慢放在床上。她也依旧将面庞埋入我胸前痛哭,在触手俱为湿漉漉的夜中,我再次迟疑,也终于下定决心第二次将她的长发拨至耳后,轻手轻脚的脱去她湿透的外套及古典牛仔裤。只着天蓝色蕾丝与天蓝色花边小巧内衣的她初次暴露在我面前时不禁令我有些头晕目眩,最近三年来除了未婚妻的裸体我再从未见过其他姑娘的身体,突然面对如此鲜润柔软近乎赤裸的异性身体让我不禁茫然无措。
“别怕。”我低声劝慰道,也将她湿湿的外衣丢在一边:“我什么也不会做。”
“因为我发自内心的珍惜你,”我说:“因此无论从何角度我都不肯伤害你。”
……“这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我最后低声补充道:“一经确认便绝对死心塌地的爱护来着,任谁也不能改变。”
“傻的冒泡!”颜莹在我怀中哭着斥责道。
……我将颜莹放回床上,拉过薄被盖上关灯准备离开。黑暗一片中颜莹忽然坐起,准确无误的握住我的手。我看见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在她裸露细腻的皮肤上一闪而过。
“别走。”她带着哭音低声请求道:“……别走。”
……在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血液流动之声的这陌生城市之夜,颜莹默默将我向她牵去,拉我进入薄被,在她低低的几声抽泣中她轻轻“啪哒”一声弹开她蕾丝的暗扣,将她赤裸温软的胸脯小心贴在我冰冷的肋下。
夜……好长。
在这么一动不动的躺在她身边,静静看着窗外的黑暗里。她的黑色长发便堆在我胸前,就这样安静的缩在我怀中入睡……静美如婴儿。梦中,她依然会极轻微的一下颤动,惊得我刹那睁开眼睛……
即使未婚妻亲眼目睹,这夜,我想我也不会就此抽身离去……。
黎明转瞬即到。
天微亮时我悄悄起身离去,在外屋重新换上依旧冰凉湿重的衬衫和西服。身后轻轻一响,我默默回过头来。
颜莹不知何时换过一身白色睡衣,在我身后一脸平静看着我。
“早上好。”我点头轻声问过早安。
颜莹微微一笑。
“对不起。”她低声说,眼中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和宁静。
我无声的笑了笑。
“这段时间总是容易醉,可能老了吧。”颜莹在秋的清晨里不太自然的用双手摩擦着双肩,舒了口气淡淡笑了笑补充说。
我停在原处静想片刻,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
“别再喝酒了。”我柔声叮嘱说。
颜莹低下眉睫小心而肯定的点了点头。
“昨夜,你说的都是真的?”她淡然问。
我将手指从她脸上拿开。
“嗯。”我点头道。
“真得肯为我而活?“
“嗯。”我再次点头:“可以为你而活,昨天已经为你而活。”
“只能一天?”
我暗暗思索。
“是的。”我舒了口气回答:“只能为你活一天。”
颜莹慢慢的点了点头。
“可以多留一天?”
我再度仔仔细细考虑。手提电话昨天中午便已关闭,财务经理与未婚妻此时必定满头大汗不知所措,加上我必定要回到自己的人生现实中,这点我即使用尽全力肯定也无法改变。
“不行吧,”我犹豫说:“必须离去。”
“有女朋友?”
“……有未婚妻。”我抬起目光平静的笑了笑答道。
颜莹若有所思的看出窗外,在这极其静谧的小屋内我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她目不转睛的凝视不知何处的远方。
“会记得我吗?”她柔声问。
“会的。”我点头回答:“等到下一次纽约双塔又倒塌的时候我都还会记得你。”
……颜莹抬起目光看我,目光泓澈动人……
我将衣物稍加整理后背起包下楼,颜莹依旧那身白色睡衣默默跟在我后面。令我意外的是她父亲早已站在门外。
“打扰了。”我微笑起来再次客气的点头致谢。
年老男子定定的看着我,颜莹在身后淡淡将目光挪往别处。
父亲忽然慢慢握住我的手。
“拜托了,”他低声说:“拜托了。”
我出乎意料的抬起目光看着他。
“你进屋的那分钟我便看出你是可靠之人,一眼就可看出你是绝对可靠之人!”老人握着我恳求道:“因此拜托了。”
迟疑片刻后我点了点头——除了点头之外别无选择。
颜莹将我送至路边。
“啊。”她想了想低声问:“地址。”
“可以,”她问:“……留个地址给我吗?”
“或者……”
“不太好吧。”我无声笑了笑答道。
片刻后颜莹满面红晕的羞涩一笑。
“是啊是啊。”她吶然说。
我屏住呼吸仔仔细细的看着她,仔细的连最细微之处也不放过。我将这陌生城市的秋日与站在路边的她一遍又一遍在记忆里曝光洗刷。即使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在我记忆深处模糊,但此时此刻我依然使足全力要将这一切拓下带走。
“不要再喝酒了。”我再次柔声劝道。
颜莹抬起眉眼淡雅的脸庞在晨光里迎接我的注视。
“永远不再会了,”她轻声说:“你不是已经冷酷的将我下半辈子所有的酒全丢出窗外了吗?”
我发自内心的舒了口气,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走出颇远后我伸手拦下出租车,打开车门的刹那我回头看去,远处的颜莹依旧一身素素的白睡衣站在路边。这秋的寒意涌动中我定定的看着她,她也在远处对我婉尔一笑,温婉的足已将秋雨分成数段。我将包丢入车内叮嘱司机等候,再次匆匆跑回,颜莹满面浅红却平静淡雅的注视我。
——我简单温柔的将她搂入怀中亲吻……
……清晨我穿过陌生城市的侯车大厅,在售票处买来车票。票务小姐指着不远处的一扇门,“那边,”她说:“要快点。”
我匆匆走去她指的位置。一个工作人员正“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我亮出车票。
“车刚刚开出。”她一脸愕然的看着我,也手忙脚乱的重新打开门放我进去。
“那边那边。”她指着一台正缓缓开出的车大声说。
我拔腿跑去。工作人员在我身后大喊停车。那庞大的豪华车一无所知的继续向出口驶去。十二个小时内我在同一座陌生城市内第二次拔腿狂奔……车后的标志此时清晰可见。
“凯斯鲍尔,又是凯斯鲍尔。”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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