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部落(十---十二)
 伫听寒 (2004-06-30 11:30: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桃花部落(十)
十、大江西去浪淘尽
  周末的时候,小芸又来了,还是象上次一样,只带了一个小皮包。我们又度过了一个缠绵的周末,于是我的心越来越平静。我的运气如此之好,连我自己都羡慕自己了。



  陶尚华可没这么好的运气,他居然也开始苦恼地向我讨烟抽,余培嫣伤他的心到底有多深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很少见到余培嫣再给他好脸色了。我们都已能很明显地看出丘主治多少次很艰难地压制住了在门诊室里对余培嫣动手动脚的欲望,陶尚华也不再燃烧怒火了,我和马小婷分析下来他最近一定新买了一把菜刀。
  陶尚华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临。当时医院里新进了一台高科技的仪器,从仪器上一左一右接出两个小指套,病人只要把手指往指套里一塞,打开机器,哗啦哗啦一阵响,就会打出一张图表,通过图表可以看出病人是否有血管方面的问题,可以做为一些心脑血管方面疾病的辅助诊断。这种仪器和其检查方法的学名似乎是叫“手指血流动态测试”什么的,我们为了方便交流,就取了个比较形象的名字叫“一阳指”。做“一阳指”
  一次三十元钱,开一张这样的检查单,医生可以得到一块五的回扣。我至今不敢断言这种检查是否和装神弄鬼一样无稽,因为既然是那么多电子元件的组合,总会有些现代科学的道理。
  关键是是否有人能读懂那打出来的图表,因为我每次拿给丘主治看的时候,他总是很认真地看两眼,然后说:“嗯,你继续查吧。”从此没了下文。但他总是尽量要求我们开出这个检查,由于字是他签的,那一块五的回扣去向就定了。
  丘主治趁病人还没蜂拥而至的时候绕着大台子在我们每人面前发了一小叠“一阳指”的检查单,每叠大致有二十来张,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你们每位同学每天要遇上大约二十个有心血管疾病的患者,本着对病人负责的原则,我要求你们每碰到一位这样的病人,就给他们做一下这个检查,对他们反正没什么坏处,而且三十块钱嘛,大多数人也是承受得起的,我们医院还是很为患者考虑的,据说在美国,做一次这种检查要五十美金,你们按照外汇牌价换算一下,那可是便宜得太多了!另外我们也不要拘泥,做医生最怕的就是墨守成规,不要认为只有对心血管疾病的患者才可以使用这种检查,比如说糖尿病的病人,经常合并心脏病,就算他没有合并心脏病,我们也应该确保他的血流没问题,所以也是可以考虑给他做一下这个检查。同样道理,支气管哮喘的病人或者老慢支的病人,往往都是心肺二脏同时有问题,我们不能就事论事,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样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好医生,遇见这样的病人,我们还是可以考虑给他做一下这个血流检查。
  当然,我发给你们这些检查单并不是什么指标,你们用完了不要不好意思,可以再问我要,虽然这仪器刚开始使用,检查单的数量有限,医院里要控制,但你们不要有顾虑,这方面的工作我来做,一定会保证检查单的供应。”
  由于我们在门诊的出科成绩掌握在丘主治的手上,于是少不了要充当一下石壕吏的角色,遇上有心血管疾病的病人便打发他们去做“一阳指”,其实即便我们心软一下,最后拿处方和病历给丘主治盖戳的时候他还是要把把关,如果漏了检查“一阳指”,就会被他无情地驳回。有一次我看完了一个胃病病人,本想着这个病和血流怎么也不是特别着边,就没让做“一阳指”,但丘主治不愧经验丰富,翻起聚光小眼盯着病人看了一下,问道:“他虽然是来看胃病的,你怎么没注意到他的脸怎么那么红,不会是精神焕发吧?”
  “可能是胃痛疼的吧,这人没有心脏病病史,我也量过血压,正常。”
  丘主治白了我一眼,招手叫那病人过来:“你的脸怎么回事?”
  “我这人皮肤过敏,最近不是螃蟹多嘛,我昨天又贪吃了两只,就发成这样了,还闹了胃疼,真不值。”
  “父母都还好吧?”丘主治问得很突然但很和气。我仔细盯着那病人,怎么看都是个男的,心里暗叫纳闷。
  “多谢医生关心,母亲身子还结实,老父亲去年去世了。”
  病人真的受了感动,低下了头。
  “你父亲什么病去的?”丘主治眼中放出光来,总算抓住了一条线索,如果那人说是因为脑瘀血或心梗死的,这就是有心脑血管疾病的家族史,属于重点怀疑对象,他的三十块钱就死定了。
  “胃癌。”我读出了丘主治脸上的失望。
  “爷爷奶奶都还在吗?”
  “奶奶还在。”
  “你奶奶身体怎样?”
  “也是俩字,结实,壮得象牛一样。”
  马小婷“呵”地笑出声来,被丘主治瞪了一眼,只好强忍住了。
  “你奶奶也什么慢性病都没有?”
  “我奶奶在农村,现在合作医疗早垮了,她老人家没什么大问题也从来不去查,但据说现在爬个山什么的喘得厉害。”
  “小刘啊,看到没有,他家有明显的冠心病家族史,他家老奶奶这就是很典型的冠心病症状嘛!你看他这张脸,再听他说他奶奶的冠心病症状,就应该怀疑他可能有心血管病的潜在危险,所以就应该让他去做一下那个手指血流检查。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们门诊的位置很重要,一定要细心,全心全意为病人着想,不要抱着应付差使的态度看门诊。好了,下次要小心啊,给他开检查单吧。”
  那病人这会儿才明白中了计,忙辩解说:“医生,我奶奶她没冠心病啊,从来心口不痛,她喘......她喘是因为她八十六了,上个山能不喘吗?”
  “你说她没冠心病她就没冠心病了?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啊,让你做你就去做吧。”丘主治把脸转向余培嫣,看上去心情好多了。
  陶尚华偷偷告诉我,他想出了一个对付丘主治的办法,让我感叹一个人学坏的确比学好要容易得多。他开始先打发了几个病人去做“一阳指”,按规矩检查结果应该附在病人的病历上,但他把检查结果让丘主治过目以后却将报告单扣了下来。
  他照样给后面的病人开“一阳指”的检查,但只是用狂草字体写在病历上,却并不真的嘱咐病人去做,等最后让丘主治把关的时候他就从前面扣下的那几张报告单中随便摸一张让丘主治看,丘主治一看有“一阳指”的结果,也就不会挑剔什么了,满心以为又是一块五到手,却不知陶尚华用了阳奉阴违的手段。
  陶尚华还撺掇我也这样干,但我知道检查项目报告单必须出现在病历上这一原则,因此不愿以身试法,只是嘱咐他要小心。
  这一诡秘手段到了月底丘主治拿回扣提成时才被有所察觉,但他由于沉浸在一种特殊的男欢女爱中而大脑不是特别好使,显然不如刚从迷魂阵中解放出来的神清气爽的陶尚华那样思维敏捷。
  丘主治拿出一个计算器使劲摁了一通,终于憋不住问我们:“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这两个星期来我给你们发了大概一千张不到一点的‘手指血流测试’检查单,我看你们也都完成得很好,怎么最后只做了八百位左右?”我想他肯定是根据回扣提成算出了实际去做“一阳指”的人数,和他发下去的检查单数目不吻合。
  余培嫣笑着说:“肯定是财务科或者心电图室那帮人搞错了,您再去问问吧。”
  丘主治哈哈一笑说:“算了,反正差的也不多。”又皱起眉头,拿起计算器来摁。
  好在一个月的门诊很快做完了,我们这个组又轮转到了外科病房,这次带教我的是我们学校以前的一个师兄,也就是周琳上次提起过的十年前得过“优加”的杨文然。而马小婷也得以和她新任白马邵波朝夕相处。
  杨文然长得高高大大,戴了副眼镜,又不乏斯文。我早听说他在桃花岛是位大众情人,头一天和他接触就见识到了这一点。那天我提前半小时到了病房,因为我听说他头晚值夜班,一早就下班回家,就准备早点去和他交接一下。进了值班室,见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一个护士大马金刀地坐在他腿上。
  那护士见我来了笑吟吟地起身,杨文然紧着拉她,我忙说:“您坐,您坐,我说完话就出去,早饭还没吃哪。”
  杨文然在外科属于少壮派中的佼佼者,刀法纯熟,应该算是前途无量的那种,他递过来烟,是红“中华”,还没有霉味,我们本来是要交接班的,结果却聊起天来了,聊得挺投机,直到众人都来了,才发现正事没干。
  马小婷终于迎来了解放区的天,由意中人直接带教属于高级别的享受。邵波白白净净,一副很机灵的样子,经常能把马小婷逗得直乐。
  杨文然和邵波顶上的主治医师叫程道开,四十多岁,瘦得除了皮就是骨头。杨文然告诉过我程道开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外号叫“程杠开”,只有和他特别熟的人才能这么叫他。这个外号的由来比较有历史,因为程道开最好杯中之物,偏偏做外科大夫的不愁没酒喝,很多“上路”的病人家属为了保证手术质量,常会宴请有关的大夫护士吃上一顿,席间发点红色纸裹的纪念品。程道开一沾酒就得不醉不归,有两次喝完酒值夜班,正遇上紧急手术,出了车祸什么的,他酒后入手术间,结果手一哆嗦给来了个大出血,病人当时就一命呜呼了。这样的错误他在五年里犯了两次,虽然经过医院方面的斡旋没有吃官司,但落下了“杠开”这个名字,因为他一“杠开”,病人就“胡”
  了----根据那个城市的方言,“胡”、“无”同音。杨文然常称他为“杠开兄”。
  程道开为人倒很豪爽,和病人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一位护士悄悄走了过来听他有什么医嘱需要急用药以便等会儿快点去拿,他头也不会地说:“等等,让我猜猜谁在后面,是丽芬妹妹对不对?我这人眼睛不行,鼻子很灵的,你们几个身上的味道各不相同,我一闻就能闻出来。”
  那个护士没好气地说:“你当我们都是酒啊,你一闻就闻出来?”杨文然和邵波看来是老帮凶了,齐声说:“你以为呢,你们女人就是和酒差不多。”不过邵波一说出口就发现不对,看着马小婷微微变了脸色,只得陪上笑脸。那护士骂了两声,也被气跑了。
  刚查完房,就有护士叫:“杨文然,你家娘子打电话来了。”然后听到杨文然对着电话说:“我们刚刚查完房,你今天怎么不上班了?孩子为什么不肯去幼儿园?要等我回来你再去上班?她在家闹我怎么睡觉啊,我值夜班可没合多少时间的眼?”
  旁边几个护士幸灾乐祸:“活该,谁让你这么早嫁人的?”
  邵波得意洋洋接嘴到:“怎么样?还是我方向摸得准。”
  一个护士问:“你往哪儿摸呀?”
  邵波笑着说:“往这儿摸!”伸了手就去抓那个护士,正巧马小婷走了进来,见状把手中病历夹“啪”地往桌上一摔,气呼呼地走了出去。那护士忙说:“看看你,把人家大学生给得罪了。”
  邵波哄骗的功夫也了得,不久居然又把马小婷逗开了颜。
  但马小婷并未被恋爱整到愚不可及的地步,而邵波和护士们的一些小动作也实在太多太习惯,所以虽经抑制,仍然反复涌现,这再次证明了改掉一个坏习惯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怜马小婷的天空只晴朗了一下,没过几天她就开始严肃考虑这个问题:“你说这外科里还有好人没有?怎么一个个都那样啊?”
  “我倒感觉你象外星人似的,一点也不肯接受现实,也不愿去适应环境,长此以往,你出道以后可将是步步荆棘。又怎么了,你们二零三首长对你最近不是挺好吗?我以为你铁了心准备做小白鸽呢。”因为邵波的名字和“少剑波”比较接近,我常拿这个和马小婷开玩笑。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连遇上俩参谋长,还都特不着调,你看邵波在科里那样,你要是做他女朋友你受得了吗?上次我和他一起上手术,他换上在手术间穿的那种绿裤子,却不系裤带,非让手术间的护士给他系,还以为我没看见呢,也好,我铁了心不理他了。和他比啊,翟俊还好点儿呢。”
  “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可别胡思乱想。”
  “嗨,还是你们小芸好,人要都这么好,这世界多单纯呀。”

  小芸依旧每周末都来,而且再不提看英语的事了,这使我有很深的内疚。天气突然转冷,周五还晴空万里,周日小芸准备回去的时候就阴云密布,冷风瑟瑟。我让小芸披了我一件冬天穿的风衣,依旧送她到周琳家门口那个车站。眼看着车就要开进站,小芸忽然说:“天太冷了,我不回去了,再在你们那儿住一晚上吧。”
  “那你明天上午有课吗?”
  “没课。”
  “你别骗我,你们这学期课最紧了,我刚过来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拉了课可不好,诊断学那么厚一本书,全得靠老师上课的重点。咱可不能误了正事。”
  一迟疑,车就开走了,我们只好等下一辆。天是真冷,小芸蜷缩在我怀里,埋着头半天没说话,我摇晃了半天,她才抬起脸,脸上已满是泪水。
  “你又怎么了?我错了,咱们这就回医院去,你也别哭啊?”
  我拉着她要往回走,但她没动弹。
  “我还是回学校吧,赖得过今天也赖不过明天,你说的对,不能耽误了正事,但我会想你的,每次我一上这汽车就难受,一直要难受到下次见你。”我很纳闷小芸最近特别会说这样的话,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或许是小说看多了的缘故?
  “这样吧,咱想个折中的主意,我以后受点累,每礼拜三回去找你,你周末来,这样基本上两天就能有一次在一起的机会。”
  “不用不用,你第二天还上班,不得把你累坏了。”
  “那咱就先顾眼前,你不是怕冷吗?等会儿我就陪你上车,一直把你送到学校,我再回来,这样你一路上就暖和了。”
  “你真够意思,那太好了。”小芸一笑,我想我再跑几个来回也值得。
  站在拥挤的汽车上,小芸紧紧靠着我,头一直埋在我胸前,象是一只流浪的小猫找到了安乐窝一般。等下车我才发现,我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我忙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不是送你回来了吗?”
  “可你还得走啊?”
  “这也好办,我就回老寝室睡一觉,明天一早上路,咱还能在一起呆两个小时。”
  “算了,你回去吧,已经挺晚了。”但她眼泪却没有要止住的趋势。
  我只能搂着她轻声安慰:“我说小芸啊,别哭,乖,啊,咱们不是没几天就能再见面了吗?我知道这几次都委屈你了,总让你给我烧菜吃,下次你再来,我一定亲自献丑。”
  小芸哭得更急了,呜咽着说:“那是我愿意的。”
  “行,行,还让你烧,那还不好吗?那你哭什么呀?来来,咱们擦干眼泪,重新做人。”
  小芸渐渐停止抽泣,看着我说:“行了,我是要重新做人了,你以前......你以前真的没生我气吧?”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哪,我这辈子都不会生你的气。”
  “那我就放心了。”小芸虽然脸上还在淌泪,但却笑了,笑得真实而灿烂。
  小芸把我往回推,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她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让我回去。我已经走出挺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叫声:“刘峥,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明天没课!”那声音被大风吹得断断续续。
  我遽然回首,黑黑的长街上空空荡荡。

  一觉醒来,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偏偏周一是外科最忙的一天,程道开和杨文然又都是科里主力,我跟着连上了两个手术,到快下班时才空了下来,便忙跑到医院门房去给小芸挂电话。她们楼下的老太太喊了半天回来告诉我说没人,让我晚点打来。可到了晚上还说没人,我想这也正常,小芸每天晚上都要去教室上自习。
  第二天我分了几个不同的时间点打电话回学校,但却得到了相同的回答:不在。我更觉不妙,便准备周三回学校一次。
  我向杨文然打了招呼,说有急事回学校,想早一点下班,杨文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让我去听电话。
  我带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拿起话筒,听到了小芸的声音,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现在好吗?”小芸的声音似乎很遥远,还象被风吹过似的。
  “你都快把我给急疯了,我正准备等会儿就去找你呢。”
  “别,你明天还得上班,我问你,我如果这个周末不去找你,你回不回学校来?”
  “这还用问吗,就这么说定了,礼拜五下班我去找你。你在哪儿啊?这什么破电话啊?这么不清楚。”
  “好,我等你。”最后这句话颤得特别厉害,我想这是通话质量的问题,也就没多去在意。
  下班后我依着小芸之言没有回学校,到门房去取信,门房大爷说有我的包裹,让签字。我经常有包裹,我妈总是给我寄一些在医院隔壁小百货店就能买到的小吃或日用品。但这次的包裹显然与众不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纸盒子,还用了特快件。
  我一看盒子上寄出人是葛芸,心想小丫头一定又是在搞什么花样,最近她看了不少小说,那些小说里净是些不正常的花样。
  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把小小的铜钥匙,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琢磨了半天,又想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是什么花样,但一想这么一来就没情调了,不如顺其自然,等着花样的出现。于是我把那小钥匙塞进口袋,知道周五回学校后就真相大白了。
  马小婷接到了学校团委的通知,要去商量“一二九”文艺汇演的事,我们就结伴而行,在周五下午提前离开病房,赶上小火车,到了学校,直奔女生宿舍。我在门房老太太那里填来客记录,上交学生证为押,但那老太太一看“葛芸”二字,拿过笔来就把我的名字给划掉了:“葛芸不在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在了?”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在了就是走了,没有这个人了。听得懂吗?”老太太在有权力的位子上坐久了,脾气也长了很多。
  马小婷可能是看我有点饿昏了的野兽那种感觉,忙小声对老太太说:“大妈您别在意,他就算来找我的吧。”又飞快把我和她的名字登记了上去。
  我懵懵懂懂地走到小芸她们寝室门口,她的一个室友正在吃饭,见到我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葛芸她,她已经走了。她已经退学出国了。”
  她为什么不等我?我同意看外语了,她走得也太快了吧,这简直不可能啊,她的意思最快也要到这学期结束才能办下来啊?
  她那室友见我在发呆,更害怕了,颤颤巍巍从自己抽屉里取出一个随身听般大小的百宝箱,精品店里经常有卖的那种,递给我说:“这是葛芸留给你的,她说钥匙你已经有了,让你拆开了自己看。”
  我木然地接过,马小婷拉着我往外走,我象个盲人似的任凭她牵着。走到门口,那个室友才说:“还有,我差点儿忘了,葛芸她结婚了,她丈夫博士毕业去美国做访问学者,她礼拜一上的飞机,已经打过电话回来报过平安了。”说着又把我的那件风衣也拿了出来。
  我问:“那电话是不是听着特别不清楚?”
  那个室友可能被我说的话吓住了,一脸恐惧地点点头。我还想多说,但最终被马小婷拽下了楼。
  我们走到操场边上的看台上坐定,那里有个瓦数比较高的灯。我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那把铜钥匙,打开了那个百宝箱,见里面有盘磁带,还有两封信。我先看那两封信,其实就是我不久前写给她的那两封,但却是她的笔迹重抄过的。马小婷把随身听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把那磁带往机器里插,却抖抖晃晃怎么也摆不进去,还是马小婷帮我放好了。
  先是一阵嘤嘤的声音和抽鼻子的声音,然后是“咔嗒”停止键的声音,如此反复好几次,终于听见小芸说:“刘峥,你别生我气。虽然我以前常生你的气,但我现在不生气了,只想和你在一起,但已经不可能了。
  “记得你淋雨那次吗,在此之前因为我觉得你总骗我,咱们俩走不到一起去,所以我很生气,就在那个周末我答应了科大一个博士要跟他走,我和他是在口语班认识的,他当时已经收到美国一个研究所的邀请,急着要办签证,说要立刻结婚,我当时很生你的气,和我爸打电话一商量,觉得那人也不错,我又正好想出国,就同意了。回来后你说你在那里淋雨等我,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总认为你一心一意要在七院做大夫,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我们不会有好结果,所以硬了心没去找你,我知道一去找你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但我怕你会骗我,我忘不了你言不由衷的样子,我怕再看到那种样子,有时候我觉得我太追求完美了,据说这样的人活着很累。
  “在很短的几天里我瞒着同学办了退学手续,在国庆节办了结婚典礼,结婚是件值得祝福的事吧?但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往后的好几天我都不开心。
  “说来也真顺利,我们一块儿去签证,一次就签到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没做,我想也许我该和你说一声,人做事总不能没根吧,于是那天我就到了七院,本想和你说一下就走的,但一看到你,我就改变了主意,我突然觉得我其实根本离不开你,我们在一起还有很多的快乐没有享受过,你不怪我吧,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想着学习。所以我决心好好陪你几天,但又不想让你看破,如果你知道我当时已经结婚了,你不会让我留在你身边的,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周五来周日回去,和平时一样。我知道你挺聪明的,我稍微露出一点破绽你就会看出来。我没有和他一起回他老家,因为我想时间不多了,我要尽量和你多呆几天。
  “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天我真的很高兴,我想我往后再不会有这么高兴的日子了,当我听你反复说你真的想明白了愿意学英语的时候,我又差点当着你的面哭了出来,我想如果我真的象你信里说的那样变成你肚子里的虫该多好,那样我们就会少了不少误会。”
  然后又是她的抽泣声和停顿开关声。
  “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我总以为人是很难改变的,所以我一直不相信你会因为我而改变,我曾经特别的失望。但我想我可能错了,因为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时我差点儿就要让自己改变,我想留在桃花岛,不去和他赶星期一的飞机,因为我太想和你在一起,那样咱们就算真正的私奔了对不对?但到最后我也没有拿出勇气。那天的话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你说要擦干眼泪,重新做人,我必须重新做人了,但眼泪擦得干吗?我再也不能给你烧饭吃了,你再说一遍,喜欢我烧的菜吗?可惜你再说我也听不见了。下辈子吧。
  “你以前写给我的信我抄了一遍还给你,你写的我带走了,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看看你的字。你想我的时候也可以看看我的字,原谅我写不出来,你写的很好,我当时收到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可惜我再也收不到这样的信了。
  “本来我打算把整个百宝箱一块儿寄给你的,但我一来怕寄丢了,二来我们两个大多数的时间是在校园度过的,在校园里的回忆一定会很多。记得你最爱和我一起坐的地方是操场边的看台上,你说那里有个特别亮的灯泡,咱们正大光明,不怕四大名捕他们来捉拿,而且不会和别人有冲突。你说别人谈恋爱的都往暗处躲,咱们偏在明处。我想你到学校拿了百宝箱,一定会到那个看台上去看的,是不是?那百宝箱的钥匙一共是一对,你拿一把,我这里也放了一把,就算是个信物吧。
  “飞机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我昨晚上哭了很多,可能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现在才勉强能和你说会儿,我本来也是想写的,但一拿起笔就哭,根本写不下去,还是说话好,你不是爱听我说话吗?记得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明天没课。”
  我还想再听她多说些什么,但磁带虽然还在转动,却已没了声音,我一直等到磁带到了头,自动翻了面,又来了希望,继续等,再次“咔嗒”一声的时候我终于把那随身听关上,愣了很长时间,然后对马小婷说:“这人哪,他不能犯一点错误。”
桃花部落(十一)
十一、大眼瞪着小眼
  后来马小婷说我当时听那磁带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打哆嗦,象打摆子一样作筛糠状,把她吓得好几次要打断我拉我去急诊室,幸亏当时天的确比较冷,象要下雪似的,打哆嗦也属正常,她自己也在哆嗦,所以她才忍住了。后来又听我念叨:“喜欢,好吃,是的。”她又考虑是不是该带我去精神科看看。总算最后我说了句人话,她才放下心来,轻声问:“咱们去吃点什么吧?”

  我想了想说:“吃什么呀?泪流满面地招人笑话。”
  马小婷趴近了仔细看了我后说:“我没见着任何液体呀,这满面又是从何说起啊?我肚子可饿坏了。这可真是饥寒交迫,咱们至少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坐坐吧。”
  “主席像下面怎么样?”
  “还是露天哪?风太大。你是要搞痛苦回忆一夜游还是怎么着?”
  “说真的,咱先别忙着顾这张嘴,我突然有个特别崇高的想法,我要拯救一个人的灵魂,不能让他再象我这样犯错误了,咱们这就找翟俊去,我总觉着他是可以挽救的,如果早有个这样一个导师这样教导我,我一定会很幸福的,不会象现在这样只能起反面典型的作用,当然反面典型有时候更有震撼力,你说你去不去?”
  “不行,我不敢和你呆久了,你有精神症状,你就别瞎起哄了好不好,至少别让我再受一次打击了行不行,多难堪哪?”
  “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是这样想,还是希望我能妙手回春,走吧,跟着大哥你还要脸皮做什么?”
  翟俊的宿舍在我们学校边上一个大医院里,一幢十六层高的住院医生宿舍大楼,我们做电梯上了九楼,楼道里传来打牌的吆喝声和麻将的哗啦哗啦之声。翟俊不在寝室里,同宿舍的人说他现在忙着呢,那个“忙”字的发音有些古怪。
  下楼的时候马小婷直埋怨我:“让你别来丢人现眼你不听,扑空了不是?我还不至于找不到人疼我吧,用得着这样低三下四吗?”马小婷受桃花岛的影响不大,但说话间还是带了点“口音”。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才不管呢,我真是想救这小子,让他别犯糊涂,我要做灵魂工程师,着急啊。”
  “你先拯救拯救咱俩的胃吧,吃饱了再说好不好。”
  “就去那包子店吧,别的食堂肯定都关了。今天大哥高兴,我请客。”
  “你干吗呀?你心里难受可别闷着,你要象我们痛痛快快哭一场该有多好,你哭,我也陪你哭好不好?”
  “吃完包子再说哭的事儿吧,没吃饱前的确酝酿不出情绪。”
  我们来到学校门口的包子店,那包子店不但卖包子,也有炒菜,如今天一冷,也有火锅供应。我们要了一笼包子,要了两碗三鲜汤,我又逼着马小婷再点了两个菜。菜和包子端上来我们就吃,但我是没吃出什么滋味,往肚子里填而已。
  一阵男男女女的说笑声飘过,我看对面的马小婷脸孔一下子僵住了,忙回过头看,见三男三女走了进来,其中就有翟俊,只不过他上次吊着的那个女孩子不见了,这是另外三个不算丑陋的姑娘。翟俊见到我和马小婷时怔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有个女子在招呼:“翟俊,愣着干什么,过来呀,那边都是双人座,我们今天人多。”另外一个男的在叫:“老板,六人火锅,五瓶啤酒!”翟俊咧了咧嘴,没和我们说一句话,坐了过去。
  我当时的心态肯定有点不健康,故意抬高了声音说:“这厮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我都冲他笑了,我笑一次容易吗?他连理都不理?”
  翟俊显然听见了这话,侧过身想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他旁边一个女子问:“那个人怎么回事,是不是吃醉酒了?”
  马小婷也轻声说:“你干吗呀?他不理就不理呗,谁希罕啊,你不要借事儿撒疯啊?”
  “你说的也是,不理就不理呗,谁希罕哪,我这不是见了一块儿抽烟的哥们儿特亲切嘛。”我把声音提得更高了,有花腔女高音唱咏叹调那么高。
  和翟俊一起的一个小子轻声问:“这小乡巴佬哪来的,翟俊你认识啊?”翟俊轻声嘀咕了一句:“也是我们学校的。”
  马小婷一把没把我拦住,我立刻走了过去说:“不理咱不要紧,我给上根烟总行吧,翟俊,你小子在城里做了一年准大夫,就把我们乡下亲戚忘了,主席都不?a忘乡下亲戚,你可不应该啊?”我说着,给他递了根烟,他尴尬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接,旁边那个女子又说:“翟俊,你说过不在我面前抽烟的。”
  我这下可有了借题发挥的方向:“啊哟,没看出来,翟俊,你还挺听话,你上次吊着的那个小大姐呢?你换得真快啊。流行歌曲排行榜也没你换起来这么快,你到底有没有个金曲啊?
  这里到底哪个是你女朋友,给介绍介绍吧。”
  马小婷在身后叫我:“量,你适可而止吧。”
  翟俊脸色很难看,和他一起的一个小子叫:“这人什么毛病啊,管那么多闲事干吗?滚一边凉快去!”
  我心里很恼火,但脸上还笑:“你们这里关系还挺复杂,你们不是乱交吧?”
  和翟俊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小子坐不住了,大叫:“你找死啊!”我见目的快达到了,看那两个小子的眼神就知道没真正打过架,于是叫:“翟俊,只要你别动,看你乡下亲戚照样收拾这两位大夫,你要帮着他们一块儿打,那你下次回村可就惨了!”
  其中一个在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挥拳抡了过来,我本能地操起地上的塑料椅子砸了过去,正好从其中一个姑娘的头上经过,把她吓得“啊”地惊叫了一声。出拳的那位虽然缩得不慢,胳膊还是被划了一下。两人这才得到提醒,操起了椅子,包子店的老板忙过来劝架,最不巧的是这时候“四大名捕”走了进来。
  “四大名捕”是指我们学校派出所的几位民警同志,主要人物是三男一女,常见他们在一起喝酒。他们很少穿警服,可能毕竟是由“保卫处”进化而来的警职,地位不是很正宗。之所以叫“四大名捕”是因为他们最显赫的业绩就是四种行为:“捉奸窥双,抓赌分赃”,至于买包子不付账,跳舞不买票之类都属于利用业余时间为人民服务,一般工作总结里是要忽略掉的。当然最初起这个外号还是因为所里的骨干名叫吴青,正好和“无情”谐音。记得学校宣传廊里曾经有一张吴青的大特写,雨丝纷纷之中,他身披雨衣趴在地上,手里举着一个大手电筒,照片的标题叫“深夜伏击”,我们提起时总说“野鸡”
  那张照片如何如何。据董强盛说“野鸡”那张照片就是他去给拍的。当时吴青他们得到一个匿名情报,说有一对大一刚入学的小男女要于某日夜间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行事,“四大名捕”
  便全体出动。为防打草惊蛇,他们早早地就开始“伏击”。谁知不久就下起雨来,但他们所长认为这正好体现了保卫干事们不畏艰辛保治安的敬业精神,便深更半夜跑到学校团委找人去抢拍一张工作照,正好就让董强盛赶上了。最后等了一宿,淋雨淋了一宿,连野猫都没来行过事,气得“四大名捕”们往后好几天一到晚上就马不停蹄地往学校各个黑暗的角落里钻,苦了许多眼酣耳热之中的纯情男女。
  他们的另一大要务是“抓赌”。按照学校的规定,抓到搓麻将赌钱的至少要受记过处分,但我们宿舍被抓了几次都只是把赌资吐出来加罚一百五十块钱就算没事了,连名字都不问就释放了,而如果拒不纳款,被抓者的大学生涯恐怕就要结束了。
  吴青一眼就认出了我,大着舌头叫:“好,老麻将又改行打架了,走,走,通统跟我到保卫处去!”我心想这真是祸不单行,身边只带了几十块钱,到时候实在不行只能让马小婷贴点嫁妆本进去了。
  “这都谁呀?”“那不是刘峥吗?”“吴大哥你也在啊?”
  两个熟悉的声音,是董强盛和肥肥。董强盛在团委呆得久了,和吴青很熟,他几次在学校倒卖盗版录像票都是把吴青打点好的。
  “翟俊也在这儿啊?你们在玩儿什么哪?”董强盛给吴青递烟,拉着他到门口嘀咕了几分钟。吴青再次进来的时候笑呵呵地对包子店老板说:“早就和你说了,你该象老孙他们捞面馆里那样弄些固定在地上的凳子,省得他们一闹就操椅子乱砍,别心疼那点钱。”临走时又对董强盛说:“别忘了啊!”
  董强盛和肥肥把我拉到一边,四个人坐在一起,董强盛说:“我知道你在找地儿出气呢,我在菲菲她们楼下会客登记上看到你和小婷的名字,还划来划去的,就猜你在学校里转悠呢。
  小芸的事我前两天刚听说,没敢和你通气。走了就拉倒了,你哭完就算了,还能怎么着啊?”
  马小婷说:“董强盛你不知道,关键这小子他不掉眼泪,也不知道他装哪门子爷们啊?”
  我忙解释:“我不是出气,我是真的想挽救那小子,你说都是学医的人,这好心和驴肝肺还分不出来吗?”我说着说着又把声音抬高了。
  “得了得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就是想来事儿,你们吃完了就回七院去,别在这儿瞎闹了。马小婷同志,一二九文艺汇演的事我就在这儿给你口头传达吧,到那天你换上漂亮衣服来报幕就行了,组织上临时交给你一个紧急任务,把这个刑满释放分子看严实了,你们趁着夜色的掩护赶快撤退吧。”

  我还真不信十一月份这里就能下起雪来,但我和马小婷走在路上,又不能搂搂抱抱,感觉这天实在是冷,不是那种爽爽快快彻骨透肤的冷,而是一种阴丝丝的冷,从里往外地冒寒气。
  这样的冷天我的确想找个温暖的屋子坐坐,是屋子,而不是那种流行的说法如“小巢”、“小穴”、“小窝”什么的,那都是动物们混日子的地方。我想找的屋子里最好有一家人,我不讨厌的几个人,一起说说话,哪怕是废话。其实一个人一辈子说那么多话,又有几句不是废话?我和钟爱我的父母很少说废话,所以我们很难交流,我想下次能有机会和他们在一起,一定要多说些废话,也许就是三个月后过年的时候吧,肯定特别的温馨。我以前总是粗心大意,从没体会过什么叫温馨,前不久终于体会到了,但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个大致的方向,那黄色海水逐渐变蓝的方向,可是我记得再往远看只有一片灰蒙蒙,不知道藏了些什么,反正是不想让人看清。
  回桃花岛的车上,马小婷忽然把头伏在了我的肩上,这样我们看上去象一对谈恋爱的,人们就不会特别留意地多看我们两眼,但我能感觉她躲避别人眼光的缘故是因为她在哭,她和我一样有足够的理由掉眼泪,我想这都是我的过错让一些沉渣泛起。但她这样做有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恶果,那就是我一下子又回忆起小芸那天在我胸前弄湿了一大片,于是我很认真地想人如果没有记性该多好?

  第二天我大部分的时间赖在床上,但并没得到充分的休息,因为陈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频率还相当快。我忽然有些紧张,这几天自己颠三倒四的竟没发现他有些异样,当然无非是话比以前多而快了,笑容多了,活动多了,居然和我们一起踢球了。
  我记得他上次发病的时候有类似的征兆,那是去年春天,医生后来嘱咐我们说春天是发病的旺季,让我们要格外注意,但目前是秋冬之交,应该问题不大吧?而且不管怎样,发病总是先要受到某种刺激。上回他和另外一个老乡合伙做生意,连名片都印好了,写了几万字的行动计划,谁知那位同伙突然先病了,于是不久他也得了同样的病。而在桃花岛这温柔闲适之乡,又会有什么刺激呢?
  陈畅终于停止了踱步,坐到了我床头的凳子上,对着我的帐子说:“刘峥,你醒着吧,我有些事要和你谈。”
  “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天晚上你们都去看电影了,我在寝室里一个人呆着,感觉很孤独,萧蓉突然进来了,我们谈了一会儿。我猛然发现了一个心灵和我一样孤独的人。”
  “别忘了把我也算上,那天晚上我也没去看电影,一个人象匹狼似的在无人的旷野上找吃的,你们好歹还有个人说说话哪。”我凭直觉认为这个时候必须把他的脑子搅乱,他思路一清晰就要糟,因为那清晰的思路一定是通往一条死胡同。
  “你顶多也就一色狼,所以不一样。我能感觉出来,她内心有和我一样的痛苦,绝非象你们这种单纯失恋的痛苦,你们这种所谓的孤独和痛苦说到底象习惯性腹泻或者便秘一样属于没有层次的病痛,而我和她这种是真正的切肤之痛,痛彻心腑。
  自从那次谈话后......”
  “你们那天晚上谈话是不是连灯都没点?”我粗鲁地打断他的话,还是想通过打岔来模糊他逐渐通明的心智。
  “我们两颗心灵的碰撞所产生的光华璀璨无比,无论什么样的黑暗都被照明了,还要点灯做什么?那次谈话后我常有想找她诉说的冲动,可是几次想找她谈,她都避开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绕了那么大一弯子,敢情还是个恋爱未遂啊?还能怎么办?和我一样,在床上躺着呗。”
  “否,这不是个单纯的追女孩子的问题,嗨,其实问你又有什么用,你也是个失败者,按美国话说叫loser,也并没找到了解你、属于你的那个心灵。”
  “我说麻烦你能不能把那个‘灵’字给去掉,我每听一声就得打个机灵。另外心脏这个器官你也不是不了解,它是维持人体正常运转的最主要部件,可不能满大街乱跑找碰撞去。”
  “你还是不理解,我不是要追那么个女孩子,我希望她能真正理解我孤独的意义,希望她能支持我以后为了她的一切努力。”
  “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你礼拜四那天下班回来得意洋洋说什么来着?”
  “最近事又多又乱,我知道你说哪件事啊?提示一下。”
  “烟。”
  “噢,我想起来了!牛河乡来了一土款,因为他二叔住在我们病房,他一出手就赏了我们实习生每人一包‘中华’,你说这能不美吗?我这辈子哪里遇上过这么美的事啊?”
  “牛河乡是全国前十位的富裕乡,靠的是什么?”
  “政策对头。”
  “具体点说就是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加投机倒把。你知不知道,他们乡百分之八十的财富是靠买空卖空积累起来的,我读过这方面的报导。”
  “咱这是扯到哪儿了?”
  “方向很明确,我需要萧蓉的支持和鼓励,从小规模的倒买倒卖开始,我的目标是在二十八岁之前拥有李嘉诚三分之一的资产。”
  “行,目标具体而不算很黑心,你先把实习对付完了再说吧。”
  “所以说,和你们这种目光短浅之辈没什么可多谈的,你们为什么在有钱人白给你们一包烟的时候就沾沾自喜?那是施舍,和喂猫喂狗差不多。我如果实现了我的目标,每天可以给你一包‘红中华’,我并不损失多少,但你会就此舒心吗?”
  “得了吧,越有钱的人越抠门,我才不信呢。我就是目光短浅,我白吃白拿就舒心。”
  门口突然有人敲门,杨文然的声音在叫:“刘峥在吗?跟我开刀去,新来了一阑尾,估计都穿孔了,要急着切掉,今天可以给你个主刀的机会。”
  “太难得了!”我飞快下床,跟着杨文然去做手术。
  杨文然有开刀的瘾,排值班从不计较,经常周末值班。平时即便是阑尾这等小手术也是主治、住院医生一大堆,实习生只能做助手,只有值班时遇上危急病人我们才有机会练刀,当然还得和带教医生的关系好才行。杨文然这回在一旁做我助手,便有更多的时间和旁边递刀的小护士调笑。那护士说:“怎么我当班的时候总遇上你呀?”
  “那还不明白吗,咱俩有缘分,就象康师傅和郭院长似的。”
  看来康师傅的回忆录已经读给不知多少人听过了。
  “让我猜猜,你们病房里今天的值班护士一定又是李思萍吧。”李思萍就是那天坐在杨文然腿上的那个护士,今天的确是她在值班。
  “你什么意思,我和思萍妹妹可是清白的同志关系。”
  “不清白也没关系,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不清白,告诉我一声,我下来给你们站岗放哨,一手拎一把手术刀。”
  我差点笑出声,手一抖,险些切了一大串肠子下来。
  手术完毕,我在值班室里写记录,杨文然的老婆来给杨文然送晚饭,还带来了他们的小女儿。小姑娘四五岁大小,看到我耳朵上夹着根烟,便过来伸手去抓。我逗她玩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写记录,小姑娘就坐在我对面,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问:“你怎么不和我玩了?”
  “我忙正事呢,你又不是我老婆,我干吗理你。”
  李思萍在一边直乐,问那小姑娘:“小小以后长大了要嫁给什么人?”
  小小可能对这个问题准备得不是很充分,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笑着说:“你看我干吗?那你就嫁我吧,你瞧我多潇洒,还是大学生哪,以后和你爸一样做大夫,条件够好的吧。”
  小小摇头说:“妈妈说以后不要嫁大学生,要嫁老板,经理也可以。”
  “那你算找着人了,你知道我姓什么吗?我姓老,别人都叫我板板,就象你的名字是杨晓一样,我就叫老板。你别不信,不信问李阿姨。”
  小小扭过头又看李思萍,李思萍笑着点头。小小奇怪地说:“你坐的椅子不对,老板的椅子是黑的,而且很大,可以转的。”

  周日晚间方耀明从市里的家中回来,神情紧张地走到我们宿舍,见陈畅还在,就把我拉到他们寝室,哭丧着脸说:“我死定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死去吧你,我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我是和你说真的,你记得张姗吗?上半年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儿。”
  “上半年你平均两天半换一个,你的通讯录不是号称半本黄页吗?这么多人我知道是哪个呀?”
  “就是那个喜欢打台球的社会女青年,想起来了吗?”
  “你早说‘神弹子’不就得了吗?想起来了。”我们必须通过外号来辨认方耀明以前谈过的各个女朋友,有时他同时谈两三个,她们都到学校来找他的时候我们还得防着别让火并了。
  这个张姗是方耀明在学校弹子房认识的,她当时在我们宿舍有两个编号,一个叫“神弹子”,一个叫“没羽箭”,反正是差不多的意思。
  “她肚子大了。”
  “怎么回事,腹水啊还是吃多了撑的?”
  “你装什么蒜,她有那个了!”
  “那好事儿啊,你给我谈谈你初为人父的感受吧,我闲得无聊,可以给你写篇优美的散文。”
  “我都快急死了,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她今天打电话来了,说要刮掉,但要让我出钱和找医生。钱的事倒好说,可她非要我陪着去找医生做手术,这可麻烦了。”
  “什么话呀,这不你应该做的吗?你请一天假陪她去不得了,市里百来家医院,随便找一家就是了。”
  “可她不知犯了什么毛病,非得上我们这儿来做不可,她听说刚做完身子可能会不舒服,到这儿来正好能得到我的精心护理,我说不方便吧她就跟我闹,说要闹到医院来,那我不完蛋了,佳佳非掐死我不可。”
  “自作孽,不可活,我除了对你不表示同情外只有冷眼旁观了 ,但你能确定是你的吗?”
  “我算了日期,大致是七月份,那时候我们基本上天天在一起,想赖都赖不掉。”
  “你小子干活怎么那么糙啊?三伏天你也不嫌热?”
  “你有完没完?这会儿说什么风凉话啊?你帮兄弟一把吧!”
  “太可笑了,这事我怎么帮你?”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那个病理室的姑娘叫袁雨晴的,她不有个室友兼校友的是妇产科的吗?你就托她照应一下。到时候我就借故不出现了,你就给帮着领领路什么的。你别瞪眼,你知道我不能出现,妇产科里有大专班的实习生,一旦知道和我有关系,传到佳佳那里她马上就会和我翻脸。所以我们也要嘱咐张姗别提我的名字,我和她说过了,学校一知道这事就得把我开除。手术完了她不是要歇歇吗?你就给带到你们宿舍,不能到我们这宿舍来,到这儿来佳佳就能撞见。然后我抽空过来关心她一下就算完成任务了,你说这样如何?”
  “如何?呸,我啐你一脸,这前前后后都是我出面,我成什么了?我和谁解释啊?不干,你这也太无耻了。”
  “你这么能言善道,只要耐心解释,强调是你哥们儿的事,别人最终还是会信的,你想想,真要是你犯的事你会在这儿解决吗?没人那么傻。我可是好不容易固定了佳佳这么一个,不想再学坏了。但我要一出马,佳佳肯定得和我崩了,于是我又得走回原来那条罪恶的道路,你忍心吗?”
  “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看方耀明那难得现出的一脸诚挚,想想他的处境的确尴尬,正好此刻我也是特别不需要名誉之际,就答应下来了。
  我带着上次借来的一本林语堂散文和一本丰子恺散文,去敲袁雨晴寝室的门。她让我进来坐了,问道:“怎么样,看了这些书你的心静下来了吗?”
  “更乱了。”
  “可见你看书不用心。”
  “主要是我需要操的心太多。曹姐呢?怎么我到你宿舍来从来看不着她?”
  “她们妇产科忙着呢,何况她又谈着男朋友,可能明年春节就要结婚了。”
  “干妇产科的居然还结婚哪,真没想到。”
  “你胡说什么呀?做妇产科为什么不能结婚,你这人脑子里乌七八糟地都想些什么呀?”
  “想着革命工作呗。这不正有件事要拜托你们二位。我有一哥们,把一未婚少女给破坏了,要到咱们医院来刮掉,可能要麻烦曹姐照应照应,没什么大问题吧?”
  “你看你都认识些什么人呀!等她回来我先和她说说,你最好明天再亲自和她说一遍,不过你可当心,她有个怪毛病,最见不得这种事,对这样来的人特别凶,尤其对男方,你那个朋友肯定要挨骂,而且还特别难听。”
  “那我就让他回避回避,省得他受不了跳楼。人那不是情不自禁吗,有什么好多骂的。”
  “咦,等等,是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啊?”
  “哪能啊,读丰子恺散文的人哪能干这种事。”
  “我看你也不象,干这种事的人往往都是不露声色的。”

  但往后两天都没找到曹瑞娟,据说她请了三天假,在忙着装修新房呢。我只能让方耀明和张姗说一下,再拖几天。
  周四晚上杨文然又要值班,说让我留着点神没准半夜会来急诊手术。这几天晚上我都到病房办公室去看书,因为到了晚上病房暖和而且清静。这晚病房里值班的护士又是李思萍。
  七八点钟的时候杨文然的老婆又来给他送饭,我想她总看到这种值班安排的巧合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如果换成我肯定会有想法,但我不确定别人是否都和我有类似的大脑构造。
  十点过后,病房里早已熄了灯,病人们都睡下了。我也打算回宿舍去,由于刚才抽了几本病历到办公室去看,临走时就想放回护士值班室去,但到了值班室门口见门锁着,隔着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休息室的门也掩上了,估计李思萍已经在休息室里睡了,便又走到住院医师值班室打算将病历交给杨文然保管,但叫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我随手一拧门把手,并没上锁,里面空无一人。我立刻明白杨文然干什么去了,心想他们也太着急了,这才几点啊?
  由于按规矩病历不能随便放,丢了要出乱子,自然也不能带回宿舍,我只好又回到办公室,等着他们完事后再放回去。
  又等了半个小时,静悄悄的走道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我以为他们结束了,但一抬头,看见杨文然的女儿小小冲了进来叫道:“老板叔叔,我们又回来了!”再看杨文然的老婆只在办公室门口向里张了一眼,又继续往护士值班室走去。我暗叫不妙,连忙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护士值班室的号,心想:“杨文然,哥们我可救不了你了。”
  小小仍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问:“你给谁打电话啊?
  是给我爸爸打电话吗?我能和他说话吗?”
桃花部落(十二)
十二、大海苦有涯
  第二天总算找到了曹瑞娟,她阴沉着脸听我把话说完,冷冷地问:“什么时候来?”

  “如果方便的话就今天下午吧,我这就打个电话去。有曹姐您在,总不用排队了吧。”
  “你那个肇事的朋友呢?”
  “他……他今天下午可能来不了,他干活挺忙的,自己可能也有点羞愧难当。”
  “来不了?来不了他怎么干得了啊?这种人还知道羞愧难当啊?你们才多大啊……”
  我静静地听她训完话,用心记下,然后就跑去找方耀明,把这番话原封转吐给了他,然后让他给张姗打电话。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里养神,因为今天杨文然出了夜班休息,没人管我,虽然我知道此刻他肯定比上班还累。
  方耀明带着张姗走了进来,张姗高个子,打扮得挺时髦。我记得原来她总喜欢把上上下下绷得紧紧的,可能是为了打桌球拉架式方便。这次来披着件风衣,估计是怕再突出曲线就该露馅。
  方耀明对她说:“我刚才嘱咐的话你可都记住了?如果你不忍心让我被开除那就最好别提我的名字。乖乖地跟着老三吧。”
  张姗满不在乎地一笑:“你被开除才好呢,你就可以跟我结婚了。”
  “结婚了我怎么养你啊?卖茶叶蛋五香豆腐干怎么样,你受得了吗?”
  “我不有个时装铺吗,你来做伙计好了。”
  “你们有什么废话等完事后再说,跟我走吧。”我没好气地立起身,张姗在后面跟着,出了病区就问:“刘哥,方耀明这小子是不是又有新的女朋友了,长啥样啊?”
  “和你长得差不多,有鼻子,眼睛好象有两只。”
  对面周琳忽然走了过来,我心血来潮,低声对张姗说:“你上来,离我近点。”张姗依言靠了过来拉住了我白大衣的袖子。周琳看到我愣了一下,我笑着打招呼:“周医生好,我给介绍介绍,这是我女朋友,张姗。”
  张姗甜甜地叫了声:“周医生。”
  周琳很勉强地笑了笑:“你们……”
  “我带她去妇产科,有个小手术要做一下。”
  张姗嗔笑着捶了我一拳:“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跟人说呀!”
  周琳不露声色地走了,张姗奇怪地问我:“你这是干吗呀?死要面子啊?”我随口说:“那大夫老给我张罗着介绍对象,我怕耽误学习,搪塞搪塞她。”
  “你怕耽误学习?怎么暑假我去你们宿舍几次都见你在搓麻将啊?”
  “那是社会实践,我不缺钱花了吗,那和打工差不多。还是脑力打工。”
  在妇产科医师办公室找到曹瑞娟,她正在和两个大专班实习生讨论手术计划,见我们两个来,柳眉一竖说:“我说那小子是真有胆不来啊?这人迟早要遭报应!刘峥你脸上什么表情,不会就是你吧!”
  我的胳膊抽了一下,想象着给了方耀明一记老拳,只能赔笑说:“你消消气,是不是我,人姑娘最清楚,姗姗你说是不是?”
  没想到张姗笑着说:“要按你刚才在走道里说的那就得算是。”
  曹瑞娟更火了:“你们到这里来还嬉皮笑脸的,到外面排队挂号去!”
  我只得说:“曹姐你怎么翻脸不认人了?真的不是我,行行好,你就下手吧,回来我把那小子叫来让你骂个痛快不行吗,想踹两脚都行。”
  “我才懒得踹呢!”她飞快地扯了张记录纸,“姓名?”
  “弓长张,女子旁那姗。”
  “年龄?”
  “二十。”
  “你看你这么小年纪,怎么……”
  我心中暗骂张姗这个笨孩子不会见机行事,见曹瑞娟这副气吞山河的样子就该虚报几岁,现在只得任凭她骂了。
  等张姗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脸色就没有刚才那么好看了,嚷嚷着头晕。回办公室后我把寝室钥匙给了方耀明让她带张姗回去休息,我可不愿让姚老太撞见再多费口舌。但方耀明刚准备出门,冯佳却又找了来,他只得混赖说张姗是于侃的女朋友,还没等张姗明白过来,就拉着冯佳撤离现场。张姗呆了一阵,“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只能央求马小婷和我一起搀着张姗回宿舍,见到姚老太时只能欺骗说她是我们学校一个同学来找我们玩的,突然觉着不舒服,可能是晕车又吹了风。姚老太忙拿来了些药让张姗吃,我们谢过了,就把她安顿在我床上躺下。我猜想可能此时我在不大方便,就出去和姚老太谈了会儿工作,只有让马小婷帮着料理一下,又过了一阵,才回到寝室。马小婷正一个劲地安慰张姗:“你别哭了,这事你让方耀明也挺难办的,当然都怪他不好,你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见我进来,张姗突然从床上欠起身,抓着我的胳膊哭着问:“你说,阿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看我了,他是不是知道了,故意这样的,是不是啊?”
  “他知道什么?你说明白了,你要不说清楚我可要原话转告给阿明了?”我隐隐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求求你,别,别,其实那个……那个,不是阿明的,但那个人坏得很,死不认账。我想着阿明毕竟是大学生,人也体贴,所以就来找他,只是希望他能对我好一点,我这个时候,最需要人体贴了,你们做医生的,应该可以理解的。但是……嗨,都是我自己不好,阿明肯定不理我了。求求你,不要和阿明说好不好。”
  “你们这些孩子呀!当然阿明也不是好东西。你好好休息吧,别想那么多,阿明肯定会来看你的,我以他的人格向你保证。”我再三嘱咐让她好好休息,又和马小婷一起回去上班。
  回办公室后我并没和方耀明再提张姗说过的话,事实上我也没有机会提,要不就是他不在,等他回来的时候屁股后面总跟着冯佳。下班后我返回宿舍,见张姗恬然地睡着,就让寝室里来往众人尽量说话小声。总算在厕所找着个方耀明单独行动的机会,我告诉他说希望他向冯佳撒个谎,就说家里有急事,这样可以陪张姗片刻再送她回市里的家,方耀明连说“有道理”,便去依言行骗。
  方耀明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情种,一坐到张姗身边,说了会儿体己话,又开始抽鼻子,我在一边心想你也不能太投入了,凡事总得有点分寸吧,但再一想这分寸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别说方耀明了,连我这个自以为明白的人不也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还不都是凭感觉胡闹?如果大家都把分寸量得精确无比,日子过起来就很简单了,过日子本来就是应该很简单的,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再高尚点就是好好地学习工作。
  张姗跟着方耀明临走时我对她说:“回去接着好好睡吧。
  有空再来玩。”
  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季节,晴两天,阴两天,暖两天,寒两天,比人的心情还要多变。漫长的周末又使我茫然无所适从,竟然一大早就从已经记不清的梦里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我走出宿舍,不知不觉又走出了医院大门,恍恍惚惚地上了一辆公交车,下车后却发现自己走到了人民路的一个电影院。通宵电影早已散场,九点以后才会有新片放映。我在电影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似乎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物事,想沿着曾经走过的路低头寻找一遍。
  那就找吧?!
  我从电影院开始慢慢往回走,一路走还一路打着哈欠。我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地上有很多落叶,而且还湿湿地散着霉味。
  落叶大多是黄的,再仔细看看也有半青半黄的,于是担心这么多落叶在路面上,即便丢失的东西仍在原位躺着也不一定会被找到。我继续打哈欠,想着我可能还得回去睡上半天,下午呢?
  去买菜烧吃的。但我分明记得我整整一个礼拜只吃食堂,随便老大和王悦他们怎么折腾我坚决不入伙。对了,还可以去海边逛逛,说不定又能看到红帽子和绿帽子。
  往回走了一站路,却走到了某个新村门口的汽车站。一辆车刚刚过去,真可惜!我就站在人群中等下一班,直到下一班车来了我才发现我原来根本不想登车回市里,要回医院则必须到街对面去等车。身边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挤上车,并没有多留意我这个找不着方向的人,就当我是送人上车吧,再见了,下周再来!
  于是我又开始等下一班车,再次看着大人小孩们挤了上去,心想车里一定挺暖和,如果有个人伏在胸前会更温暖。那就抽根烟吧,抽烟肯定能使人觉得热乎些。
  我在身上摸了半天即没摸着烟也没摸着火,这风衣自从上次从学校拿回来以后就没穿过,在医院里也的确用不着穿。好歹裤兜里还有十块钱,我在想我是不是再去街拐角铁皮房子买包烟,但又烦那里的胖子和我一样罗嗦。
  思想斗争了很久,我还是准备坦然面对那胖子,转过身时却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还是位女同志,挺不好意思的,忙连声道歉。那女同志也特别和气,非但没骂我不长好眼睛,反而用一种很瓦解人斗志的声音说:“你又想抽烟了是不是?”
  这位女同志我认识,在七院内科工作,名叫周琳。
  “我难得早锻练一回怎么就碰上你了?早上好。”我虽然还想说你真的在搞特工啊,但却并没多言。
  “昨晚我值夜班,这不一大早刚下班一出医院就见你晕晕乎乎地往外走。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一到周末总睡大懒觉的,看你那样子真怕你出什么事,就一直跟着你了,看你在人民电影院门口转悠了半天,又到这汽车站傻站了好久,你没事吧?”
  “我这人自我控制能力比较差,但一般出不了事,您不用担心了,回去休息吧,值夜班挺累人的。”
  “一般出不了事,但两般呢?你又是在想小芸吧?你们的事我听说了。你是不是常在这个车站送她上车?那天我见了。
  你们也一块儿在人民电影院看过电影吧?”周琳说话的速度又上去了,让我心烦得不得了,我正想再次大叫:“你烦不烦哪,问那么多干吗?”她却突然又轻又慢地问:“你还有哪里没去,我陪你去吧。”
  我感觉烦燥郁闷被抚平了一部分,似乎可以正常呼吸了,事后我想起来她其实不讨好地问那么多对我是一种疏导,至少我觉得有些话无法和马小婷说的,无法和老大老六说的,都必须立刻找一个对象吐出来。但我却说:“不麻烦你了,我不能再犯错误了,我已经毁了两个人,准备洗心革面了。”
  “那我痛斥你怎么样,你怎么对你那些哥们那么讲义气,对你小琳姐这么狠毒啊?上次那女孩子是方耀明以前的女朋友,他后来自己都交代了,你骗我干吗?骗得还特别不高明。”
  “不能,我不能再犯错误了。”连我自己都感觉自己有祥林嫂的症状,但我此刻脑中只有这句话。
  “告诉我,你还有哪儿没去?”
  “海边。”

  波澜不惊的海面一直延伸到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我也再没有想看清楚那方区域的奢望。周琳坐在我身边,我开始说着前前后后的差错,背诵着小芸录音的全文,我已经听了无数遍所以没有道理不能把它背下来。我还有很长一段总结认为这一切都存在着偶然性和必然性以及归根到底是我的错误。我说从这件事我得到启发做坏人就要坏到底做好人就永远别犯哪怕是一丁点的小过失。然后我开始真正毫无逻辑的胡说八道比如我说虽然人人都认为这件事无法挽回我却以为从革命乐观主意者的角度而言不然。她有多远?我指着海的方向说拿五千块钱买张机票波音七四七也就是飞十几个小时,那块陆地不过就两亿人口还不抵我们这块陆地的一个零头而且身份证制度完善要找一个叫葛芸的二十一岁姑娘还不象啐口唾沫那么容易?我还说那个叫葛芸的姑娘临走时还误解我以为我如果知道她已经结婚是偷跑了来看我而会赶她回去,事实上我一定会让她留下让那张机票作废让一次私奔成为现实。这个误会实在太深太害人虽然它保持了我完美而大公无私的形象,可惜这个形象上不了报纸上不了电视顶多在人们的嘴里嚼嚼再吐出来而且这个形象如今真正成了一个空壳一无所有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我坐累了就斜躺在大堤的斜坡上继续说,把一个星期来在黑灯瞎火中想的话都说了出来还有很多即兴的发挥,到最后我还没忘了嘲笑说姑娘们就是心软不象我们拿得起放得下瞧你周琳怎么听别人的故事也会眼泪直掉,然后抱怨说这大堤附近也没个垃圾箱什么的可以扔扔废物你擦眼泪擦掉那么多面纸该往哪儿扔真是个很大的问题。
  终于讲完了我对周琳说我好受点了问她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她诧异地盯着我问:“你就这么回去吗?两眼又红又肿的,不怕你那些哥们笑你啊?”
  “什么,我难道流眼泪了吗?你可别诬陷我。”
  “要不是我紧着给你擦,都流满一夜壶了。”

  到周琳家吃过了饭,我虽然有些困倦,但脑子却清醒了,看着屋中熟悉的一切,我就想快点回医院去,熟悉的一切如果以后都成为强烈的回忆对身心健康不会有任何好处。周琳似乎也没有任何挽留我的意思,只是嘱咐我路上小心,别再撞到别人身上。
  走在大街上,我迈着和别人一样的步伐。也许是周末的缘故,我看见大多数的行人们脸带欢喜和轻松,我突然想起自己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行人,也应该拥有欢喜和轻松,没有任何道理刻上一脑门子的官司,这样即影响市容又摧残身心,于是告诫自己要快乐,就象来桃花岛之前那样快乐,快乐地说笑快乐地骂,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
  回到宿舍,老六说方耀明在神神秘秘地找我,以他一个老公安人员的嗅觉能闻出一定又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我苦笑着说:“这小子自打进驻桃花岛后就没给咱找过好事,你想想,他先是横刀夺爱,然后是斩草除根,接下来就非株连九族不可,我得穿上防弹背心去找他。”
  到了方耀明的寝室,见他一个人正在对镜巧梳妆,把大把大把发胶往本来就油光光的头上抹。我四下看看,没见着冯佳的影子。
  “嘿,奇怪了啊,我得快给晚报寄特约通讯员报导去:本市以医疗条件落后著称的工农兵医院成功地进行了首例联体婴儿分离术,目前左半边男性婴儿生长发育良好,已学会把米糕往头上抹。你们佳佳呢?鸳鸯分飞了?”
  “飞不了,先小别一下。你快感谢我吧,今天我给你找了个好差使,算是你上次被曹瑞娟痛殴的赔偿,如果你抓住今天的机会,很可能要改变你的一生。”
  “我这小命儿也太不值钱了吧?一天能改变三回,连你都能创造机会让我改变,真是白活了。”
  “我没那本事,要看你自己了。你快去拾掇拾掇,等会儿就和我一起出发回市里。”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先让我缓过这阵再说吧,不怕我睹物思人啊?我现在最怕回市里,尤其不敢坐车。”
  “忘掉伤痛的最好办法就是再给身上拉一口子,这个你总知道吧?等会儿我让你陪我去见张姗。”
  “坏了,你旧病复发了,狗改不了吃排泄物这句话用你身上实在太完美了。你要去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最好别让人跟着,尤其别让我这种心眼特善良的人跟着,回来哪天我见佳佳可怜的样子就把你给揭发了。你不是打算无条件接受人民领导吗?
  怎么看你象旧资本家不愿彻底改造似的。”
  “我发现这还得一步一步来,先从公私合营做起,我就是变得太快了,现在和佳佳已经有点七年之痒的感觉了,当然了,虽然七个月还没到,更主要的是张姗她执意要向你我表达感激之请,因此他提出要请我们俩去玩,先到龙宫宾馆楼上去打桌球,然后去喝咖啡。”
  “你这里做了什么好事了?祸都是你惹的,从头至尾这里就我一雷锋。再说她既然要谢我,干什么不好要打台球啊?敢情还是她自己想玩,明知我十八般兵刃中最不擅长使棍,多丢人哪?再说我一去那就是个特大灯泡,你们觉着不错我还难过哪,你自己去吧。”
  “你看你这个人,我们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非得让我现在就把话说明白了,不会让你做灯泡的,张姗要带上她一个老同学,你不就有伴了?你不是目前很空虚吗?要是换成我,是不会允许自己在哀叹声声中度过余生的,活着轻松点儿行不行。”
  “不行,我不能再犯错误了,象我这么大魅力的人,万一让人爱上了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凭你这光能嘴上练的德行,我还真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大礼拜六的,就去玩玩,你怎么想那么多啊?快点儿收拾吧,天不早了。”
  “你们张姗管晚饭不管?”我突然发现此刻的确出现了一个让自己走出困境的机会。
  “你小子就知道吃,喝咖啡可以叫点心的,反正今天是她请客。”
  我们坐车到了龙宫宾馆门口,看着入云的二三十层楼有点眼晕,问方耀明:“你说这张姗也真能矫情,有那么多钱请咱来这种地方消费那几百块打气的钱却不肯出,看来还真吃定你了。”“打气”是我们的黑话,因为“打胎”同时可以理解为“打自行车胎”,我们就用更好听点的“打气”来代替。
  方耀明叹气说:“我要真能明白姑娘们是怎么想的我早从一而终了。”
  大堂里张姗已经先到了,又是紧身装束,我都奇怪保安没把她当飞贼盯上。她身边立着一位和她个头差不多高矮的女孩子,披肩直发,五官长得都很娇小,没施什么粉黛,穿了连身的月白色羊毛裙,总体看让人立刻有好感。张姗先抱住方耀明差点啃了他一口,从这种亲密态度我可以想象那天方耀明送她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定又叙过旧。她又接着给我们介绍身边她的老同学,刘明明,说是今年刚师院毕业,目前就在离桃花岛不远的一个中学里教外语。
  “你家在卫星城,怎么会和姗姗同学的?”方耀明奇怪地问。刘明明踟蹰了一下没开口,张姗抢着说:“废话,你忘了我读了一年师院,我不是退学的吗?”
  “你读过师范?读什么呀?”我也不大相信。
  “我读中文,你们别不信,我作文写得可好了,我就是没写,我要一动笔,老至琼瑶小至席娟都得到她们街坊的再就业办公室报到去。”
  “真没看出来,你还挺厚道。”
  “刘哥你嘴真够损的,你让我怎么向明明介绍你啊?”
  “不用你了,明明,咱们是本家,不过据历史学家考证,有一半刘姓是大汉宗亲,另一半是当年突厥人得赐姓的后裔,明明你是哪个部分的?我应该算少数民族那部分的,但高考时他们就是不给我加分。否则我现在真做大夫了。”
  “你现在不是在做大夫吗,上个月我见过你!你在七院看门诊对不对?”刘明明一笑的时候露出一对小虎牙。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看来我这个人对女孩子不大留心,这个缺点不好。”
  “你还说呢,当时本来我排着队该轮到你给看了,正好那会儿你对面那位女大夫也空着,她就招手让我过去,我犹豫了一下就到她那儿看去了,你当时还说:‘小婷啊,你也太不象话了,你怎么这么不照顾大哥呀?你那臭手可别把那么漂亮一姑娘给治坏了。’你对面那女大夫说:‘放心吧,一点感冒没什么大问题,我这不是学习辛德勒同志的精神吗,能解救一个解救一个,落到你这个流……流氓大夫手里那才叫坏了呢。’”
  方耀明和张姗在一旁笑了起来,我只得说:“这个马小婷,回去一定得好好教育教育她,太没大没小了。”
  张姗催着我们上楼去打台球,我问刘明明:“你会打台球吗?我看你这个温文尔雅的样子可不象会的。”
  刘明明笑着摇摇头,反问我:“你打得怎么样?比姗姗打得怎么样?”
  “你看我这个温文尔雅的样子也就是不打台球的,今天我就陪着你看他们俩互殴吧,到时候负责喊个救护车什么的。”
  张姗说:“刘哥,你虽然打得臭点,可不能不打,一局是一局的价钱,你不打就可惜了。”方耀明也跟着起哄说:“明明也要打,咱们又不是什么台球精英大赛,不就是玩儿吗?刘峥你的讲解功夫比较好,你教明明打吧。”
  刘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我这个师傅当得一点也不吃力。
  我虽然知道打台球的动作要领,但从来都做不好,经常把母球直接捅进网里,然而一经给刘明明讲解,她很快就能和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天分的方耀明旗鼓相当了。刘明明也很大方,做示范的时候我扶着她的手她也没有做出什么扭捏之态,显然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张姗打台球经过名师指点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辛勤耕耘,我们远远不是她的对手,但她今天显然并不曾拿出十成的本领,只是随意挥洒,但她的笑容看上去很开朗,也许她今天真的只是想玩一玩,忘却前几天的恶梦。
  打完球,外面天已全黑,四个人来到龙宫宾馆附近的一家叫“梦丽莎”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在全市也很有名气,因为靠着宾馆区,有钱人和外国友人及非友人经常光顾这里。这家咖啡馆的设计的确有其独到之处,和包子馆很不一样,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黑,比熄了灯的病房里还黑。里面用台阶划分了四五个区域,再次显示出和普通食堂的区别,于是走路得特别留神,一不小心就能绊一大跟头,好在进这里来坐的都是闲人,有足够的时间精力认路。各个区域之间放着一些花石,有的石头里还往外吐水,仔细听有轻微的哗哗声。
  屋里各个区域已经坐了不少人,但声响不大,都在窃窃私语。我们跟着前面一个领路的黑影在一张四人台边坐下,张姗要了咖啡,又问我们要什么点心。我问:“有包子没有?”立在我们身边的黑影一尴尬,张姗忙说:“这儿只有汉堡,你只能凑合了。”随后她和刘明明都要了甜点和冰淇凌。
  那黑影手一晃,手上便多出一星火来,把桌面正中酒杯状的烛台上一高一矮两根蜡烛点着了,一转身又消失在黑暗中。
  张姗低声说:“刘哥你怎么打台球的技术越来越差呀?你现在连阿明都不如了。”
  “没跟你说我现在光顾着努力学习了?你还不信。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适合脑力劳动了,从每天起床一睁眼就开始思考,直到晚上洗脚,我发现这世上我不明白的事儿太多,我可不是明明,明明是姓刘的明白,我刘峥是姓刘的总发呓怔。比如我自打进这门起就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屋子弄那么黑,直到刚才那老兄一点火我才有了点线索,敢情他们就是为了省电。
  另外也是方便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方耀明说:“你这个人说到底是个大老土,好多咖啡馆都这样,不点灯,点蜡烛,这叫情调你懂不懂?”
  “情调,啥叫情调?把情调俩字翻过来那就是调情,我一点没说错,这就是属于见不得人的事,当然我也没说这就是坏事,好多见不得人的事都不是坏事,对不对,明明,你最明明白白我的话了对不对?”
  张姗笑着说:“我看明明都被你吓着了。”
  刘明明缓缓地说:“他要一见面就这样说,那真能把我吓着,好在我现在不害怕了,刘峥你说的有点道理。”
  “人海茫茫,知音难寻哪,明明,有你这句话,等会儿汉堡来了我就得分你一半。”我觉得直到此刻,我对刘明明已经有相当好感。
  咖啡端上来了,就我一人要的是清咖,张姗说:“刘哥真是一苦孩子,不过据我所知,喜欢喝清咖的后来都挺幸福,这叫先苦后甜。”我很奇怪地问方耀明:“这姗姗什么时候学会嘴这么甜的,说得我现在就想往老里长上个十岁八岁的。”
  刘明明说:“姗姗说你上次帮她一大忙,是不是姗姗?”
  张姗还没开口我就忙说:“别提了,乐于助人是我性格上的最大弱点,我下次一定得改改。”
  张姗说:“那你再帮我一忙,敲打敲打这个死阿明,这小子那天就是不肯出面。不过他以前也没遇见过这种事,刘哥你那天怎么象挺有经验似的。”
  我随口说了声:“那是。”但忽觉不对,“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有什么经验?”
  张姗不回答我,斜了身子问方耀明:“等会儿你送我回家吧?”我轻轻踢了方耀明一下,方耀明会意道:“这么多人,你怕什么,自个儿回去吧,咱们两家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再说你爸见了我还不得生吃了我?”
  “不行,现在到晚上坏人可多了。你又不够意思了,是不是你现在那小媳妇看你看特严,你就一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都不讲了?我碰上你这一个坏人就难受了好多天,再碰上个把那日子还怎么过呀?”张姗真假并作地一撒赖,我即便把方耀明的腿剁了看来也无济于事,方耀明只得说:“那就只能送到你家楼下,等会儿你出钱咱们做出租回去吧。”我暗暗佩服这小子看风使舵的本事,适当的时候一毛不拔。张姗笑着说:“那怎么行,就象喝咖啡不点灯一样,送人回家要么压马路,顶多做公交,绝对不能坐出租的。”
  方耀明说不过她,又转脸问我:“明明家就在人民路附近,我晚上回家,肯定不回医院了,那就得你送她回去了。你不会认错路吧?”
  “我能象你似的那么不够意思,是不是姗姗?我就算跑到唐山也能闭着眼再摸回来,放心吧明明,跟哥走丢不了。”
  刘明明没说话,不亮的光线下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挺亮。我想我此刻需要这样一双眼睛,照明,指路,走出困惑,抛弃散发着混和气味的古怪心情。
  几个人又扯了一会儿闲话,自始至终都是压低了嗓门在嘀咕,这样和周围的气氛就很协调。因为如果在这个环境里用平常的声调说话那就不能算是一般的说话,可以勉强算做演讲。
  当然如果我们的谈话很有意义能警醒世人,演讲倒是件造福闲人之举,偏偏我们的对话和周围的人一样都没什么内容,就象屋子里萦绕的那种音乐,一种叫萨克斯风的时髦吹奏乐器吹出来的,配着比爬还慢的鼓点,没什么调,絮絮叨叨,但并不让人心烦,音量开得极低,让我继续怀疑开店的是为了省电。刘明明说这种音乐叫爵士,并告诉我她们以前的外语老师曾开玩笑说大概因为爵士们都日子过得特轻松,所以爵士音乐也都从来不高亢激昂。我说那些爵士真该回家卖白薯去,当官不为民做主才会日子过得轻松。
  就是这些废话,当然不能用来演讲。
  半黑着灯,谈谈笑笑,心里很平静,我想我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本来就该少点惊涛骇浪,就该象这音乐一样平平淡淡,不着什么调。
  我们出了咖啡馆,方耀明送张姗回家,我就和刘明明一起上车回卫星城。我笑着自我检讨:“真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我是个老土,第一次进那种有情调的地方,连里面不卖包子都不知道。”
  “你成心的,你当我看不出来啊?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进那里。你和方耀明玩儿得那么好,难道以前从来没出来过?”
  “他从不带男的出来,要不是今天张姗请客,等我国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了我也不一定有机会进那个黑馆子。”
  “不会吧,等你有女朋友了就得往里钻了。”
  平阔开朗的心境突然堵了一下,我暗骂自己哪年学会了多愁善感一触就痛,便立刻笑笑说:“我要有了女朋友就天天刻苦学习,做一好大夫,再不打台球了。”
  “也不看电影了?”
  “当然不看了。”
  “那麻将呢?”
  “我就这几个优点你怎么都知道?”
  “那是你自己说的。”刘明明半低了头一笑,小虎牙又闪了一下。我仔细回忆之前几个小时说过的所有语言也没记起来曾说过打麻将的事,暗暗奇怪。
  “我们寝室就有一兄弟说只要他喜欢的姑娘点一下头,他就立刻奔赴商场,不弄他个百八十万的绝不回头,你可以想象爱情的力量有多伟大了吧。所以麻将算什么?麻花我都可以戒了,所有带麻字的食品我都能戒了。”
  “太可怕了,那得多有魅力的一位女士啊?”
  “和你差不多的就行。”
  “你别胡说,你这样我没法和你说话了!”刘明明也不知是真赌气还是假赌气,微微背转了身子,把小脸避过了我的目光。
  “我这不说着形象点嘛,你说我这人又不擅长语言,你问多有魅力我描述半天你也不会有个概念,所以就直接了当打比方了。我这样打着比方说话是跟我们专业有关系,比如你那天来看感冒吧,那位马大夫让你张嘴一看,好,扁桃体发炎。她怎么知道肿多大算发炎?我告诉你一个内幕吧,她那天啊也扁桃体发炎,嗓子眼儿里烧似的,自己对着镜子一照,喉咙口又红又肿,再一看你的,和自己的一样又红又肿,那就是扁桃体发炎了,等再来一位扁桃体比她的小一号,那就不是扁桃体发炎了。你明白了没有?”
  “我更糊涂了。”刘明明还是不转身。
  “你可不能糊涂,你是刘明明啊,你可是姓刘的明白,你要糊涂了我怎么办?”
  “那你就继续发你的呓怔。哎?我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刘明明总算转过脸,眼睛一闪一闪的在比咖啡馆还黑的汽车里象那天晚上的星星。
  “关系太大了,打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这关系太大了。”
  汽车离人民路还有一站的时候刘明明就说要下车,和我道再见,我忙跟着下来说:“这都几点了?你一个人走回家我放心你妈还不放心哪。”
  “我这不是不想麻烦你吗?那真得谢谢你了。”
  “跟我还那么客气什么?你要哪天给学生补课天黑了不敢回家也可以通知我来陪同一下。你说你教中学是不是,那帮孩子是不是特别不听你的话?”
  “谁说的?我对他们可严格了,为什么会不听我话?”
  “这么可爱一小姑娘,好欺负啊?要换了我肯定不听你的。”
  “是吗?”我听出这是个反意疑问句。
  “做学生肯定不听,做别的就不一样了。”
  “你这家伙够坏的,我今晚要是不认识你,听你说那几句话非报警不可。”夜里有些寒,刘明明抱住了胳膊,我把皮夹克给她披上。刘明明轻声说:“你自己可别冻着凉了。”
  “那我求之不得,说不定病一场好了我这儿就开窍明白了,可以改名叫刘大明白。”
  “那不行,你要病了,我一过意不去,说不定还得给你送慰问品呢。”
  “那好啊,你算社会女青年了,富裕,就得敲诈你这号的。”
  “你除了包子还喜欢吃什么?”
  “还是包子?”
  “那什么馅啊?”
  “人肉馅。”
  “真拿你没办法,说真的,还喜欢吃什么?你会不会说人话呀?”
  我张口想说“喜欢吃烧鸡”,但又咽了回去,只是说:“只要是肉类都喜欢。”
  “这不就好了?你这个人,让你说句真话真难。你下次再这样我真不和你说话了。”
  “只要有下次就行,你要不和我说话我就撬开你的嘴和我说话,你敢不听大夫的?张嘴,念,啊……”
  “你敢不听老师的,老师让你念什么你就得念什么。”
  我突然觉得,十一月的风,原来并没那么冷,我只穿了件毛衣,但看来并不会真的冻坏了。不知不觉就走了挺长的路,进了一个大院,在一幢楼前停下,刘明明笑着说:“真谢谢你了,要不去我家喝口水再走吧。”
  “你爸妈都在吗?”
  “应该在吧,那有什么关系啊?你还不至于把他们吓着。”
  “他们都在我没法干坏事我进去干吗呀?”
  “你又胡说,我真不理你了。不过你干不干坏事我倒不担心,你走一路了都没敢碰我一手指头。那你就回去吧,路上当心。”
  我满心喜悦地一溜小跑回了医院,竟然忘了皮夹克还没穿回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6-30 10:35:01编辑过]


 emma (2004-07-15 18:52: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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