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伙派对
我感冒了,而且很快传给了同寝室的其他三位,他们知道我回学校的遭际后也就自认倒霉。好在我并没发烧,我猜想就算我烧得昏天黑地之时也未必会大呼小芸的名字,估计只有叹气声。
我没有再和周琳或苏萌英甚至马小婷她们任何一人继续谈论这件事,周琳是好几天不和我说话了,苏萌英很想了解她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否有成效,因此问过我,但被我含糊应付,她也就不再多提。上班时我仍保持精神抖擞,但估计红红的鼻子和里面经常发出的吸溜声还是让人感觉我并非真的如此气势昂扬。后来我感冒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周琳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到底有药吃没有?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怕你传给我了我再传给我们孩子。”
“我明天请假得了。”我用从病区器械室拿的纱布擤了回鼻涕,随手扔进废纸篓。
“你还做大夫呢,自己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你快去挂个急诊,打一针吧。”
“不去,太麻烦,一等等半天。”
“你不会加塞儿啊?都是一个医院的,谁会让你排队啊?
你平时不是挺灵活的吗?行了,别废话了,跟我来吧。”不由分说,拉着我的白大衣就往外走,马小婷在一旁笑着说:“不能让他病好了,我们好不容易清静几天,可舒服了。”
“话是少了,这吸溜吸溜的也不好听。”周琳一意孤行,把我拉出了门,带到急诊室,也不挂号,直接交给了注射间的护士,那护士笑着问:“青霉素过敏吗?”周琳说:“他皮厚着呢,绝对不过敏,你就狠狠地打吧。”走了出去。
按照周琳的吩咐,我被注射了大剂量的青霉素,一瘸一拐地从注射间挪了出来。没走两步,见周琳叉手立在走道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行了,把我整成柯镇恶了,你满意了吧?”
“还觉着疼干吗不先坐一会儿再走?”她拉着我在走道里候诊的长条椅子上坐下,“明天你这病一定好,不过回去得继续吃感冒通和头孢,别忘了啊。”
“你要不说这话我肯定吃,想当年我妈一威逼利诱让我吃药我就逆反,和杜丘似的,当面往嘴里一塞,她一转身我就吐出来。”
“那要是你们小芸让你吃呢?”
我叹了口气拒不回答,看着一个刚打完针出来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孩,还在想:“估计小芸那晚上并没看到我留的字条,现在说不定后悔了,也哭成这个德性。”
周琳站起身说:“你坐着吧,我先回去。”
“有你就这样对待残疾人的?把我一个人撂下?”我突然觉得似乎真的挺需要她陪着,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周琳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让我不得不说:“别人的话我都听不进去了,只听我小琳姐的还不行?”
病是慢慢好了,但人却越来越麻木了。我总希望小芸突然会打电话来,我会告诉她其实任何事情我都能妥协的,只要她笑一笑,我就会拿起英语书飞向教室。但显然这些一厢情愿的美梦只会出现在中国的民间传说和外国的童话之中,好莱坞的那些虚伪的电影结局也只是让看电影的人不至于看完了回家闹肚子,真正的浪漫永远不会出现。我如此深深地抱怨着,渐渐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很想念小芸,尤其在见不到她的时候,但由于在这期间向袁雨晴借了几本消极恬淡的作品放在床头,虽然从来没有翻开过,但至少还起到了镇妖宝剑的作用,竟也帮助我抑制住了许多次再回学校哭诉的念头,我想我再也得不到原谅了。
何况我每日还要面对周琳。更可怕的是连我自己都觉察出了我的心猿意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比较注意周琳的一举一动。最初我只认为她是个美丽女子,说话快捷,可以很肆意地开玩笑,这在医院里是司空见惯的,至于别的方面,没品出太多。自从那次跳舞后,几天之内,她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在值班室和护士聊天,偶尔迟到,天天早退。我们之间依旧无话不说,这么多天看来足够让两个人养成同一个习惯。这期间她改变了一次发型,把那些发髻拆除了,微微地烫过,松松地披着,那一小绺也不再招摇地垂着,消失了。据她说这是因为热天一过,可以让头发们放松放松了。对我来说,这种发型有一种不良效果,过去我的眼前只是时不时地晃着几个发髻,而现在却经常是满眼的头发,很柔的头发。
“你在看什么呢?”周琳埋首在报纸里,问正在走神的我。
“我在琢磨你的头发怎么经过那么多残酷的蹂躏居然还挺听话?想当初马小婷刚谈恋爱那年也卷过头发,好家伙,每根头发都和小燕子的尾巴似的大分叉,后来只得又改留直发,恢复纯情了,可惜人刘德华还是不看她一眼。”
“你可别当面这样说人家,她男朋友不和她谈她已经挺难受了,我看你和她说话总是特别不注意,好几次都把她气得够呛。”
“我这是让她增强抗打击耐受力,大家都没心没肺这世界才美好呢。”
“可能吗?我看这世界没心没肺的就你一个,什么时候我非看你哭一回不可。你看我在这报纸上找了半天,怎么就没见国庆节市里有一个好点的游乐项目,你说,我是带我儿子去新世界乐园坐那些假飞机好呢还是去石湖公园划船看菊花好?”
“博物馆分馆不有个恐龙化石展吗,又好看又长知识。”
“好不容易去市里一次就看几块石头,我儿子肯定觉着不过瘾,何况恐龙化石展和石湖公园顺路,你这么一说,我倒拿好主意了,就去石湖公园,顺便抽一个小时看看恐龙化石。”
“你要不嫌累能再带一个人不能?”
周琳还在低头看报纸,似乎读得很认真,过了片刻才说:“那得看带谁。”
默契的无言被方耀明的到来打破,他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属于我们这个组,总是长时间地在外科冯佳那个组里泡着,不光泡着,还跑前跑后地忙活,已经得了个外号叫“编二外”,就是傻忙活的编外实习生之意。他径直走到周琳身边,把报纸往下一拉,露出周琳的脸,用手示意让她把头侧过来,仔细看了一下,问道:“周琳姐,你这发夹什么地方买的?”
“大老爷们儿问这干吗?你变态啊?”周琳尚未回答,我先说话了。
“你懂什么?我们佳佳马上要过生日了,她最喜欢发夹,我得投其所好送她一个最好的发夹,又好看,又值钱的那种。
你连这个都想不到,脑子里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方耀明对我对待女孩子的态度一直有强烈不满。
“我怎么不懂?她要啥你就买啥,太不浪漫了,我教你一手,她生日那天,把她按在板凳上,你扯出二尺红头绳给她扎小辫儿,嘴里就唱杨白劳那段,哥几个帮你和面做饺子,纯白菜没肉的馅儿,这叫忆苦思甜,怎么样?”
“周琳姐,你得好好管教他,这小子最近脑子里有水。你有什么推荐吗?这附近的货色都太烂,好的我都给佳佳买过了。”
周琳回手把发夹取下:“你喜欢这个吗?喜欢了拿去送给你们佳佳好了,这个很值钱的,我认为也挺好看的。我买了以后一直放着,只今天戴过一次。我都老妈妈了,以后也没几年可戴了。”
方耀明搓着手说:“这多不好意思,看得出来,是好货色,所以我才来问你的,为表忠心,你告诉我地方,我看我还是自己去买吧。”
“你别客气,今天我心情好,拿去吧。”
我一把将那发夹抢下说:“有你这么强买强卖的吗,你告诉他地方不得了,这小子是资产阶级,有的是钱。”
周琳只得说:“这附近是没什么好的店,你得回市里,泰和商厦底楼的有些还不错,我这个是在临江路一个妇女用品专卖店里买的,我还不是怕你脸皮薄不敢一个人钻到那个店里,这才送你的吗?”
方耀明用大拇指朝我一指说:“我可不会象他似的,我什么地方不敢进哪?谢谢了。”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把那发夹在手中仔细欣赏,大致是流线型的结构,白底色,深蓝和猩红交错着东一撇,西一捺,有些印象派风格的设计,的确很美。我说:“如果不是这玩意儿构造太复杂,我就帮你戴上。”
“就知道你笨,给我吧,我自己来。”周琳转过身,背对着我,拢起一部分头发,“你看好了,可别戴歪啊。”
“歪了那叫不对称艺术。”我帮她夹上头发,看着那发夹出了一下神,真的是很美。
一转眼的功夫,办公室又多出好几个人,马小婷打听来消息,国庆节和中秋一起过,医院里有不少活动,发电影票看电影,另外还办个联欢舞会,好象又要让她主持。只是由于电影票属于工会的福利,实习生还不属于工友,原则上是没票的,好在总有部分医生护士要值班,会有一些余票,但绝对无法保证每位实习生都能进电影院。
于侃、陶尚华和方耀明都来向马小婷打听能有多少票,因为据说是两场连映,一个时髦的美国电影和一个在某电影节获了奖的国产电影。马小婷先把方耀明赶到了一边说他是大专班外科实习组的编制,然后告诉那几位她只听说电影票都在各个病区工会小组长手里,并问周琳我们内丙的工会小组长是谁,周琳说是罗静芳。
马小婷的脸当时就白了:“刘峥啊,我的那张票就着落在你身上了,你这次就舍己为我一下吧,谁让你是大哥呢?”
“这会儿想起大哥了,没用了。票给了你,我在门口喝风啊?再说我还不一定拿得着票呢。”
陶尚华已经心虚了,对余培嫣说:“算了,我们要拿不着票,就自己买票进去看吧。”余培嫣小声说:“你怎么就那么没用啊,为什么咱们就拿不着?”
说话的功夫,罗静芳走了进来,脸上已经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她上身穿着无袖短衫,下着件超短裙。她这身打扮我们已见过好多次,我们私下都认为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所有公民中穿超短裙最老的一位,只不过平时她很快穿上白大衣,也就不那么扎眼了,但今天也许是快下班的缘故,她便服出现。
她先给了周琳两张票,说是让她带孩子一块儿去看,然后扫了一眼马小婷和余培嫣,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两个人识趣,含羞带愤地和周琳一块儿走了出去。罗静芳脸上的冷凝物立刻消融,柔声对我们几个说:“医院里给你们实习生的票子实在太少,我手头余票只有两张,你们哪个要。”
我们象娃哈哈广告里的小崽子们一样都叫:“我要我要!”
陶尚华更黑心,叫:“我要两张。”
罗静芳很得意地看着我们这群小朋友说:“我就知道你们都想要,我想了个好办法,你们看见我这个小兜了没有?”罗静芳的迷你裙上斜侧有个小兜。“我把两张电影票放在这口袋里,同时我又用纸裁了两张和电影票一样大小的条子,你们这样,一个一个到我这兜里来摸,看谁的手气好!”
我们脸上虽没变色,但都在交换着惊惧的眼神。我忙对陶尚华说:“陶尚华,你的需求最迫切,你先上!”陶尚华忙对方耀明说:“小方,你也有同样需求,你先来!”方耀明则笑着对于侃说:“于侃你帮罗医生做过门诊,属你功劳最大,这个机会应该先给你。”于侃说:“刘峥是大组长,咱们服从领导,还是刘峥先出手吧。”
正尴尬间,忽听外面传来苏萌英的呼唤声:“刘峥,接电话!”我心想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向苏萌英鞠躬道谢,忙往外走,还嘱咐说:“最后一张给我留好!”
我跑到护士值班室,见电话挂着,里面周琳、刁德一、苏萌英和另外两个护士已笑成一堆,知道他们是用计把我解救了出来。刁德一问道:“你手气如何?”
“我脚气比较严重,手气是没有的。原来你们都知道这回事啊?”
苏萌英笑着说:“每年都这样,已经是传统节目了,刚才周医生进来一说我们就知道了,可惜我们只能救一个人,对了,你是不是不愿被救啊,你还可以回去,神奇的口袋还等着你呢。”
过了一阵,我估计那里闹差不多了,就和刁德一、周琳两个一起走回住院医师办公室,罗静芳果然已经离开,于侃一脸丧气地坐在那里,方耀明和陶尚华已经不见了。我问:“你们就结束了,最后一票哪?”
于侃说:“这简直是不公平竞争,他们两个人先摸,就全摸走了,你想这电影票边上总有点小齿,谁摸不出来啊,要我先摸我也能摸着。”
“人让你先来你推什么?现在后悔已晚了,到电影院门口等退票吧。”
马小婷又走了进来,春风满面地说:“谢你了啊,周琳姐!
刘峥,你走不走,该下班了。”
我看了一眼周琳,她已经褪下白大衣,现出米色的连衣短裙,这种颜色的裙子好象一般的女同志不大多穿,可能怕看上去胖,但周琳似乎没这个顾忌。她笑着对马小婷说了句:“别客气,今天我心情好,你们别和罗医生说就是了。”笃笃地走了。
“周琳把电影票给你了?”我和马小婷一路往菜场走。由于还没到五点整,我们不能回宿舍,而且今天又轮到我采购。
“还有余培嫣,一人一张,周琳这人真不错。”马小婷还沉浸在得到电影票的幸福中。
“那她也太不象话了,也不考虑考虑她孩子,人孩子也想看电影啊?”我一边在思考该买些什么菜,一边和马小婷搭话。
“那两个电影孩子可看不得,看了以后回头长大了都跟你似的。”
“你亏心不亏心,我怎么不好了?到现在都是独身。”
“你自己不好,你为什么不再去求求小芸,女孩子心其实最软了,我教你个乖,你可别装‘酷’,那玩意儿没用,尤其对小芸那样的明白人。”
“你知道多少细节啊?我已经断定她对我彻底失望了,我自惭形秽了行了吧。”
“可见你不是真的喜欢你们小芸。”
“你怎么也这么说?”我想如果有第三个人再这样说我就该找个角落扪心自问了。
“这点我一直很怀疑,我看你们男孩子不少人有这个毛病,追小姑娘的时候吧一副特别热情的嘴脸,好象真要把心肝掏出来似的,特假。其实都有什么感情基础啊,用得着那么玩儿命投入吗?等到了闹别扭的关键时刻,你再瞧,还是想自己想得多,真正的让步决不做。这还算好的,有的干脆就变心了,这种人,搁在抗日战争那会儿,一准是个汉奸。”
“打住,咱在说谁的事儿呢?”我想马小婷显然是又要滑向自怨自艾的深渊。
“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当我瞧不出来?你最近看周琳的眼神不大对,她是个好人,你可别伤她。”
“给你张电影票就是好人啦?再说那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你可别空穴来风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当年刚入学军训那阵我看着你的时候眼神也不大对。你那时候怎么不批评我呀?”
随着国庆节的到来,我们在内科丙病区的实习也将结束。
罗静芳给我们开了总结会,会上把三位女生逐个骂了一遍,男生中只骂了我一个,她控诉了如何眼睁睁看着我由一个勤奋好学的大好青年堕落成一个小混混,散会后陶尚华很奇怪地问我:“我看翁主任总到你们那里查房,还以为特器重你呢,怎么罗静芳对你这么不满?”
“都怨我点背,没摸着电影票。”
周琳走过来问:“罗医生给你们开会,都夸你什么了?”
“估计这次只能得个‘良’了,我的心都凉了。”
等我们独处的时候,我问道:“你还有电影票吗?我现在可好,别人都有办法弄电影票,我倒没有腐败的嫌疑了。你怎么那么大方,两张票呼啦都送人了,今天晚上不出去玩儿了?”
“我得在家陪我儿子,那两个电影也不适合他看,我要了那票干吗?”周琳斜着身子,侧了眼看我。
“你瞧我最近是不是瘦了好多?”
“你从来就没胖过。”周琳又用了那种让我着急的似笑非笑神情。
“我说你这人怎么一点台阶也不给,非得让我明说要去你家搭伙的事,最近冯佳不肯好好干活了,总叫肚子疼,我们整天吃青菜炖肉圆,都快吃糊涂了。”
“你从来也没明白过呀。好吧,看你装的那可怜样。别忘了带动物饼干啊。”她忽然又眯缝起眼睛看着我的头发,“多快啊,都一个月了,你又该去理发了吧,你可一定得去理,别吓着我儿子了。”
虽然给实习生的电影票很有限,但我眼看着众人都各自施展魅力搞到了票,不由得暗暗惊奇同学们成长之迅速。等基本上人去楼空了,我便骑了方耀明的自行车到了周琳所住的那个新村。方耀明是个懒少,由于嫌进出不方便,因此在当地买了一辆自行车,经常带着冯佳招摇过市,当然这辆车也就成了我们几个有急用时的坐骑。
敲门后竟无人应门。我走下楼,又慢慢遛到那个新村门口,此时天尚未全黑,只见周琳牵着一个孩子从街斜对面的一个花店走了出来。
“谢谢小峥舅舅。”周琳教他儿子谢过了我递上的动物饼干,我仔细打量那孩子,长得非常秀气,十足女孩子的模样,眉眼和周琳颇多相似。
“小健你上小学几年级了?”周琳的儿子叫顾健,我看他怎么也不象读了小学的样子,故有此问。
“小班。”小顾健的童音也和女孩子似的。
“咱们后年就上小学读预备班了对不对?”周琳笑着帮他拆开了那包饼干。
“你这个大骗子,你不是说他上小学了吗?”
“都是你总说自己幼儿园如何如何,我只能把我儿子说大点吧。”
“这算什么逻辑?成心气我还是逗我玩儿哪?”
“都是,我乐意。”
“你们去花店做什么?”
“我儿子喜欢看花,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太大了,男孩子得有点阳刚之气,我看他跟你单独在一起时间太长,他本来就秀气,这下更女里女气了。”
顾健听出我们在谈论他,问了句:“妈妈,什么是女里女气啊?”
周琳狠狠瞪了我一眼:“你这臭嘴,别当着孩子面胡说八道的。”
我只得岔开话题,对小顾健说:“小健啊,礼拜六咱们去看大恐龙,回来装成大恐龙吓唬妈妈好不好,就这样。”我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架势,估计和蛤蟆的模样差得不远,真把顾健吓了一机灵,拍手说:“好,好!”
吃了饭,我们带着顾健走到人民路去看灯,新村里不少人和周琳打招呼,叫“周医生”,态度恭敬而带猜疑。周琳都笑着应酬了,只接受了恭敬那一面。
去人民路看灯应该只能算整个庆祝国庆的序幕,因为这里的灯无法与市区的媲美,周琳已答应好顾健游完石湖公园就去市里最繁华的人民路看灯,顾健问怎么有两个人民路,两个是不是一样的,我告诉他市里的人民多,所以市里的人民路宽敞,路上的灯也多也漂亮,我们这里人民少,所以人民路窄,灯也少。顾健忽然用手一指:“那里灯多!”他指的是一个叫“富丽美娱乐城”的建筑。我告诉他:“你看那儿外面灯多,里面灯却少,黑着哪,去里面的都是坏人。”
周琳暗算了我一记黑拳,笑着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顾健说:“妈妈你不知道,小峥舅舅知道,小峥舅舅还知道好多好多,知道《侏罗纪公园》里所有恐龙的名字!”
看完灯回家,伺候顾健睡下以后,周琳催我回医院,我也正要告辞。走到门口,我揽过周琳紧紧抱住,她象个孩子似的伏在我肩上,用嘴轻轻咬我的耳垂。
“明天晚上联欢舞会,我再和你跳两步怎么样?”我压低了声音说。
“去你的,那怎么行?这么多熟人,只能跳正规的四步,再说我还不见得和你跳呢!”
“这我倒忘了,咱们小琳姐这么一大美女,来邀请共舞的还不得排着队,我算算,院长、书记、副院长乘以二、翁主任、主治乘以三、刁医生,哪还轮得着我......”我的嘴被周琳的嘴封上,登时窒息了。
“妈妈快来,我一个人睡不着,害怕!”里屋传来顾健的声音。
第二天全医院的人基本上都没心情上班了,众人都草草查完房,我们几个实习生齐刷刷坐着写出科小结,一边写一边议论昨晚在电影院见到的情景,因为谁和谁在一起看电影是个很敏感的征兆,不过我听下来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组合,除了最近新涌现的王悦和我们老大以外,吉力塔尔和一个小护士在一起搂搂抱抱,团支书李捷则依偎在一个眼科小医生怀里,白大勇也步方耀明的后尘,和一个大专班的女孩同起同坐。当然最有趣的还是于侃坐在罗静芳的身边。
于侃无奈地辩解说:“你们别瞎想,我绝对是受害者,被下了套了。我前天不是没摸着票嘛?昨天上班一掏白大衣口袋,竟然掏出一张电影票来,我当时乐坏了,天上竟然真能掉馅饼!
于是我就没吭声,谁知等到了电影院以后,发现座位边上竟然坐的是罗静芳!还好老太太把女儿也带来了,否则我嫌疑更大了,她女儿长得倒挺水灵的,和我们差不多大,据她说明年大专毕业,也得分到桃花岛来。”
我乐得字写出来更象动物爬了,笑着说:“那可好,她们家就一桃花育苗基地了。我也相信罗静芳不会怎么太摧残你,但有可能是想把女儿嫁给你。”
“那我可以考虑考虑,但她也得让她女儿坐我边上啊?”
于侃经过两个月和护士们的磨炼显然已能无愧地加入流氓一族。
“昨晚电影院里怎么没见你啊?”马小婷毕竟是亲人,还没忘了我。
“你别揭我伤疤了,你们都有能耐,就我没搞着票,昨晚我守着空荡荡的宿舍楼哭都没人听。”
“我昨天在宿舍楼里可没见着你呀?”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愣了一下才听出是萧蓉在说话。
“你当然见不着啊,我一个人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练毛笔字呢。”说谎不打草稿这句俗话是我妈对我说过最多的评语。
“是吗?那就奇怪了,我昨晚上没去看电影,也闷极了,就下楼来转转,到你们宿舍门口,门倒是虚掩着,也没开灯,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我又叫‘有人吗’,还是没动静,我就慢慢推开了门,见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坐着一个人!我当时吓得......”
我和方耀明都是此道老手,同时“啊”地叫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余培嫣和马小婷依次的尖叫。一阵纷乱的踢踏声传来,苏萌英和另外一个护士都以为出了什么事,跑来看个究竟。
骚乱平息后,萧蓉说:“那人是陈畅。”
我们对这个结果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出乎意料,但都出乎意料地看着萧蓉。还是方耀明最先说:“哇,萧蓉啊,我今天听你说的话比几年来加起来的都多,太好听了,以后可要多说啊!”
萧蓉的脸又红了一下,不再言谈,继续低头写字。马小婷却不依不饶地问我:“那个人既然是陈畅,你跑哪儿去了,不是在寝室里练毛笔字吗?黑着灯你写盲文啊?”
“那会儿正巧了,可能我到外面吸烟去了,和陈畅单独在一起没法吸,他怕呛。”撒谎容易成性其实有时候是被逼出来的。
“那怎么还剃了头?上次还来借熨斗,越来越能捣饬了。”
看来她是要一查到底了。
“你没听《论语》里说:君子一苦恼,就上理发店。再说今天晚上联欢会跳舞,我还不想傻站着那儿呢,我要请你跳舞也不能让你有鲜花搂着牛粪的感觉吧?”我彻底封锁了马小婷的进攻路线。
晚上七点开始联欢会,我们这顿饭就没吃好,推诿扯皮了一番几个人只能去食堂打饭。由于联欢会就在食堂里开,食堂早早就打烊了,我们好说歹说,才被准许跑进厨房盛了点残羹剩炙。回宿舍还没吃上几口,就再也坐不住了。整个楼上上下下如沸腾了一般,大伙几乎同时冲向离宿舍楼不远的澡堂,又同时冲了回来,开始排队霸着水池子刷牙、刮胡子,四面传来劣质吹风机吹头发的嘎嘎之声,摩丝味和着洗发水味、汗味、皮鞋油味和剩菜汤味,香飘云端。估计楼上女生那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切整理停当,我们这一个个乡里小开和邻村士女来到食堂,领导发言完了是几个没人看的文艺节目,一说要开始跳舞,众人才再次容光焕发起来。
我在人群中不久就找到了周琳。看得出她这次妆化得很淡,披着一件白色的小上衣,里面是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我很快又看到了罗静芳,正在和医院的书记谈笑风生,她穿了件绛紫色的长裙,前胸开得很低,我指点给老六看后吓得他咋舌。
第一支舞曲响起的时候我去邀马小婷跳,马小婷笑着说:“你倒还说话算话啊?好不容易又发现你一个优良品质。”
“你今晚回去可千万别忘了在小日记本上记一笔,我这一请你跳意义可太重大了,你不知道吧,在正式场合,第一支舞和最后一支舞总是先生和太太一起跳的。”
鞋子被马小婷踩了一脚,马小婷笑着说:“哎哟,真对不住,好久不跳了。”明知我看穿了她是故意的。
“我的鞋子!我就这一双动物皮的鞋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人使坏都越来越不实在。我这是抛砖引玉,一会儿会有疯狂进攻的,他们嘴里可都比我还厉害,你小心别把鞋跟踩掉了。”
“我在猜你第二个请谁跳。别告诉我说是你小琳姐。”
“当然是萧蓉啊,人多可怜啊,刚被王悦无情地抛弃。我这人心最软了。”
“你什么意思?那你跟我跳也是因为......”马小婷说着就要撒手,两眼往外喷火。
“我错了我错了,我说你怎么那么敏感啊,咱俩现在可是不折不扣的难兄难妹,你要说我可怜我就不会和你生气。迈脚啊?别停下来,你让人看笑话呀!”
女孩子的心看来是都挺软的,听我一说难兄难妹这个词,马小婷果然不再闹了,对我说:“我看王悦这样做其实挺好的,尤其对萧蓉,你看她最近活跃多了。”
“没错,往后我多抽点时间关心关心她吧,嘿嘿。”
“行了,你光嘴上说着来劲,你就不先想着把小芸的事儿再挽回一下,要不过节这几天我回学校一次和她说说,我一定把你说成病得起不了床,感动她一回就没问题了,何况你确实生病了。”
“这招太俗,不好使,我谢你了,你别去费劲了,过俩月我忘了就得了。”
“你是什么人哪?我这儿也俩月了,怎么还没忘啊?这天下是不是就我一个死心眼儿啊?”
“也就再多一两位吧。算你记性好还不行?但我有预感今晚就有人要改造你,我看那边有好几位正运着气哪。”
一曲跳罢。我观察了一下跳第一支曲子的搭配情况,罗静芳和医院的书记跳,周琳和翁主任跳,老头今晚穿了黑西服打领结,满食堂的芸芸众生就他一个人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他反右和文革都没少受罪。至于其余的无外乎王悦和老大跳,冯佳和方耀明跳,估计这些人是准备单调到底了。还有一些都是胡乱地组合,当然胡乱中见有序。
第二曲我真的找了萧蓉跳。我是从门口把姗姗来迟又准备黯然离去的萧蓉拉了回来。她很小心地挪着步子,不发一言,我认为有义务要说些什么,但由于实在没和她说过多少话,生怕又犯了刚才那种错误,张了好几次嘴,就是没挤出一个字,最终还是萧蓉说:“昨晚你肯定不在宿舍。”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我吓了一哆嗦,看来还真碰上个顶真的。
“我因为人都去看电影了,没人说话,楼上楼下来回走了好多趟,路过你们宿舍也不止一次两次,都只见到陈畅一个人,根本没看到你。”我估计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说这么长一段话,说完后气似乎都有点喘不上来。
“你一个人黑灯瞎火那样转悠不觉着恐怖吗?角落里藏一坏人怎么办。”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看来我这人说话也就这水平了。
“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我只是想你最近一定也很不开心,我听她们说......”看来好事不出门这句话非常有道理,我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因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盘松软的卤猪舌。
总算熬完了这一曲,我想我应该歇一会儿了,很快有人接走了萧蓉,马小婷也是轮番上场没有闲下来的功夫。不过整体来说,医院里还是以女性居多,所以医院特地到附近几个大厂的团委请来一批光棍,饶是如此,我们班那些在学校舞会上经常挨堵的哥儿们今晚仍是大放异彩,终身难忘,津津乐道直到二十一世纪。
在特别热闹的环境里突然会滋生出一种想静一静的念头。
我毅然钻出了红男绿女们的圈子,来到斑驳树影下,立刻觉着清爽了许多,但我很明白一个人的心如果真的象中世纪那几个打嘴仗的小和尚所比喻的那样是一个光滑平面,我的心显然是积了厚厚的灰尘,否则我就不会如此地烦燥认为那些还算优美的音乐是喧哗。
我走出树荫,让月亮完完全全地照着我,低下头时,我只看到一个影子,没有任何特征的影子,这样的影子在我这种大俗孩子的眼里只能看出孤独和寂寞,再没可能有更丰富的想象力升华到另一种境界。而如此审视的结果就是重新回到喧哗中,因为那厚厚的灰尘原本可以一拂即去,但我象大多数人都有护短的毛病一样不容任何扫洒工作的施行。
我转身往回走,一边抖抖嗦嗦地点烟,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要敢抽烟就别和我跳舞。”
我听出是周琳,把烟又放了回去:“你什么时候又干起特工了,代号‘美女蛇’,嘿嘿,里面太闷,我出来凉快一会儿。”
我看着周琳,月光下她的脸色还和那天晚上一样白。我又情不自禁地搂住她温热的身体,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先进去。”
又在我耳垂上轻咬了一下。我低下头想看看地上是几个影子,但已没在树影里辨不清了。
八、大明明不得
快乐疯狂的时候总想一疯到底,舞会结束后班里众人似乎尚未尽兴,老大再次号召老寝室的全体成员男女一起集合到医院外的小饭店喝酒。由于我和周琳已经约好明天一早就去赶小火车到市里开始一天的游玩,本想早些休息,但这种聚会我是决不愿错过的,便随着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医院门口。
这次王悦也加入了我们这个行列,当然冯佳依旧出席,我们一边吃些小菜一边笑谈,无非还是在说今晚舞会上的事,说谁和谁跳到一半就消失了,谁和谁散场后就一起不见了,外科的谁谁拉着马小婷连跳了八支曲子,余培嫣和儿科的谁谁连跳了三曲把陶尚华的脸都气青了。于是我越发相信我们的社会治安会维持长期的良好,人民的眼睛贼亮!
身边的王悦可能是看我有些郁郁的样子,轻声说:“这会儿你们小芸在该多好啊。你别难过,明天我和高鸿君回市里逛街,要不帮你问问?”
“我很好啊?我一晚上和十几位年龄身份长相各不相同的异性跳过舞,太难得了。”
坐我边上的老六说:“这种事外人能说什么?大嫂我看你是做不成这个好人了,你连脉都没摸准呢,拿什么开药啊?”
王悦胖胖的脸一沉:“行了行了,我省心还不好吗。”
我忙说:“大嫂,你去了的确很难替我扭转乾坤,我犯了大错误,不想再害小芸了。”
眼看局面有些僵,冯佳突然又说肚子疼,头昏,可能是跳舞跳累了,方耀明就要陪她回去睡觉,最近他们已经开始睡一张床。
席很快就这样散了。当晚我做了很多梦,梦见了很多的恐龙,食草的和吃人的都有,我在这些庞然大物中左冲右突,但它们正眼都不瞧我,一个个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在说:“这小子根本不值得我们费一蹄子,跑吧,看你能跑哪儿去。”跑着跑着,我听到了铃声。
我以为是我调好的电子表响了,但却是老大的闹钟,我猛然想起他和王悦说今天要去市里逛街,既然这么早起床,必然也是要去赶那班早发的小火车,我已和周琳约好在火车站接头的,那小小的站台一撞一个准,都是那么聪明的人,这一撞上大家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掐掉了闹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我知道此刻决不能起身,否则他们一问起来什么谎言都立不住脚。更令我不安的是除了老大和王悦,还不知道有多少对小夫妻要去火车站。
总算等老大收拾停当,王悦过来叫门,两人一起出去了。
同时外面颇有了一阵响动,看来果然不止这一对。等楼里又恢复了安静,我蹑手蹑脚下了床,飞也似地解决了个人卫生问题,冲下了楼,向火车站跑去。
火车站离医院走路要十五分钟左右,这段路上颇有些行人,多半都是赶那趟火车的。我走得急,不久就看见前面老大他们七八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于是又放慢了脚步,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我确信他们看不见我了,这才买票进候车室,但在门口一张,就看见几个人围在周琳身边,余培嫣还蹲下来逗着顾健玩,但周琳很快拉走了孩子走向候车室里卖小吃的柜台。
我只能又退了出去。过了不久,有人在吹哨子,估计是小火车要进站了,我又往候车室里瞟了一眼,所有的人都已涌上月台,这才进了候车室,以闪电般的轻功身法躲到了月台的一个大柱子后面,远远看着那些同学和惶惑无主抱着顾健的周琳。周琳今天穿了一身柠檬色的连身短裙,十分紧张地左顾右盼,掩饰不住焦急,旁边的余培嫣仿佛看出些什么,不停嘴地和她说话。顾健拿着一个东西在啃,远远地我也看不清吃的是什么,至少嘴是堵住了。
小火车很快开了过来,老大突然伸手很神勇地抱过顾健抢在所有虎豹豺狼之前冲上了车,显然他是怕周琳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无法在如此激烈的对抗中抢得一席之地,这才有此侠举。
周琳在月台上出了会儿神,又四顾张望,只是她一回头,余培嫣也跟着回头,我自然无法现身打个暗号什么的。小火车只停留五分钟,转眼又一声哨响,是火车要离站的信号。
总算等她们几乎同时登车的时候,我才飞快地上了车尾的那节车厢,脚刚登上踏板,火车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火车艰难地晃荡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停下,我低着头夹在人群之中下了车,又隐身在一个有凸墙遮挡的角落,眼看着周琳和老大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分手各行其道。可恨的是老大他们一群人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而周琳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赶忙背过身,好在几个民工模样的兄弟走来挡在了我的面前。等我估摸着老大他们已经出了出口,这才从凸墙后走出,而此时月台上已是人影寥寥。
我不知道周琳是否已出了站,如果一旦出了站,我就只能期望海里捞着梅花针的幸运。我从月台的南头走到北头,又从北头走到南头,几次想掏出烟来抽,看到旁边一个老太太对着我一脸警惕,只能强忍下了欲望。当我再次走到南头时,身边除了那个老太太就再也没人了,便转了身准备从周琳刚才出去的北出口往外走,一抬头,看见远远地走来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大概是看到了我,便停下了。我看清是周琳和顾健,便飞跑了过去,一把抱起顾健,不让他看见周琳眼看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握住周琳的一只手,冰冷。“都挺凉快的天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周琳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劈里啪啦往下掉,我罩着顾健的小脑袋,谨慎地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防着他回头。周琳擦了一会儿眼睛又笑了,轻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给他们看见了不太好,你不反对吧。”
顾健问我:“小峥舅舅,妈妈刚才偷偷对我说火车上的那些叔叔阿姨都是你幼儿园的老师,让我不能说你,因为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出来玩没去上幼儿园,他们知道了要批评你的,是不是啊?”
我险些笑出声来:“你妈妈说的当然对,但你今天为什么不上幼儿园啊?”
“我们今天是国庆节放假,妈妈说了,因为你在幼儿园里不听话,所以不能放假的,是不是啊?”
“你妈妈说的都对。”我揽过周琳的腰,胳膊用力挤了她一下,周琳笑着说:“小健,下来自己走,别老让人抱着。”
在博物馆分馆我做了大概有一堂课那么长时间的讲解员,我基本上不用备课,因为一来我的确知道一些名字和形象,另一方面化石前都有介绍的小牌子。这次化石展也是借当时《侏罗纪公园》在上演的秋风,早几年估计不会有什么人来问津。小顾健看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化石骨架,再看说明板上绘制出的恐龙图形,感觉相差还是挺大,很不解地问到底哪个是真的恐龙。我指着化石说:“这个是真的。”又指着图像说:“这个是别人根据这些骨头猜想着画的,可能会画得胖了一点,也可能瘦了一点,所以你要只看这画的,你也说不清这恐龙到底是不是真象这画的一样,但你一看这石头,却能知道恐龙大概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小顾健一定是被我说得更糊涂了,抬起脸来看周琳,周琳似乎打了个愣怔,看了我一眼,蹲下身说:“小健啊,小峥舅舅说的没错,只有这些骨头不会变的,好多好多年了都没变,咱们走吧。”
到了石湖公园,顾健钻到一个笼子里去玩那种在一堆塑料球里爬来爬去的游戏,我和周琳在笼外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却没了话。最后还是我先开口说:“你刚才好象不大高兴,我又有什么话说错了?”
“没有,我想是我多心了,总觉着你说什么恐龙骨头的时候话里有话。你是在说你还是那个幼儿园的刘峥是不是,你实话告诉我,乖,告诉我。”周琳又换上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面对这种笑容我总是立刻崩溃。
“你要听实话是不是,那我就告诉你实话,我自己也说不清。不过至少有一种感觉,我跟你什么话都藏不住。不过你可不能骄傲啊,还是要谦虚。”
周琳低下头淡淡地笑,笑了一会儿后说:“那我也告诉你一句实话吧,我觉着你根本不喜欢你们小芸。”
这是第三个人这么说了!虽然我至今都不承认这一点。
“你知道什么呀,我那晚在雨里站了一个半小时而且很顺利地得了感冒,这可是那些谈对象的故事里仅次于壮烈牺牲的行为,你有没搞错?”
“我看你也就是完成个义务,就好比说:‘行了,我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了,’我说的对不对,你别急,急了就是你心虚了。”
“我才不急呢,也不想了,有小琳姐这么个知心人我还急什么呀?往后多少年我都不急了。”
“你是说真的?”
我盯着笼子里上下扑腾的十几个孩子,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虽然有足够的幼稚,但也知道如果我说“真的”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我说:“再和你说次实话,我是真的说不清。”
周琳还是淡淡地笑,阵风拂至,把她松软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但毕竟是精心制作过的发型,她随手一拢,又恢复了原样。
“其实,我还真怕你说出‘真的’两个字来,那你准是在撒谎。看来你没说错,你还能跟我说些实话,我也算没为你白操心。”
“奇怪了,你干吗为我操心?我都那么大一个人了。”
“我能说明白倒好了,大概就是因为那天晚上你没上楼来吧,要不然,我早躲你远远的了。我说,我可也是什么话都跟你说了,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以后还是不能骗我。”
“哪能啊?我正发愁呢,一过完节我就去门诊了,就不能天天见我小琳姐了。”
“不就隔两条走廊吗?你常回内丙来串门就是了。另外正好遇到季度换班,我可不想在罗静芳手下接着受气了,别人都不愿换到门诊,我去就是了,我已经和翁主任说过了,下次换班我就去门诊,咱们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我知道这个医院的规矩是每一季度住院医生们要换一次岗,比如原来在内甲病房的可以换到内乙病房,也可以换到危重病房或门诊,没什么规律,全由主任定夺,如果周琳没说错的话,大概再过十天,完成了交接班手续,周琳就会到门诊来。但我也说不清是希望天天见到周琳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接着我们去看菊花,划船,直到日薄西山。我可以确定如果周琳不带上我这个累赘,母子二人会减少很多乐趣,至少享受不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快乐,最多只能坐坐汽艇这种勉强算是现代化但缺少情趣的工具。
从石湖公园出来,我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市区最热闹的人民路看灯,说是看灯,其实就是看人,大游行,夹在人山人海中缓缓向前蠕动,我让小顾健骑在肩膀上,周琳挽着我的胳膊,因为在如此汹涌的人潮中一不留神就能把一个心智非常健全的人丢了,更何况我们这两个恍恍惚惚的灵魂。
回到周琳家时已近十一点,小顾健兴奋了一天,刚才在车上就在周琳的怀里睡着了。我即将出门时周琳轻声问我:“今天可把你累坏了,你后悔跟我们去了吧?”我贴着她的耳朵说:“下次我还去。”
“再去肯定不坐小火车了。”
“等我以后上班有了钱,咱坐出租去。”
周琳仰起头,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能看出她目光中似乎还是在问:“你是说真的?”但我依旧无法给她任何回答,只低下头去吻她。
回到宿舍,见老大和王悦已经回来,在宿舍里正和老六、老二聊天。老六问我:“一天没见你,上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儿,上我二姑家蹭饭去了。”
我见老大和王悦在交换眼色,心想:难道他们看见了什么?王悦踌躇了一下才开口:“今儿我见你们小芸了。”
“身边是不是跟一大帅哥?”我随口答着。
“你这人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怎么样?我跟你说正经的,我在学校宿舍里见到她,看她情绪挺低沉的,但和她一说你的事儿她就躲。”
“多新鲜哪,她可能跟你什么都说吗?”老六又在一边泼冷水。但这回王悦并没有生气,撇了撇嘴说:“只不过我还是和她说了你洗冷水澡的事儿,她说她看到字条了,但她不能去,她说她有预感,一去就更麻烦了。这倒好,我都糊涂了,所以也就不再多问了。”
“瞧人多明白啊?就冲这一点,我到现在都为她自豪,她一去真的就更麻烦了。”也许旁人听来我这句话象是嘲讽,真实性只有我自己知道。
国庆放假结束我们这个组就奔赴内科门诊,这是整个医院中最枯燥的一个岗位,不象在病房,每天早上跟着医生查完房就没什么大事了,下午一般都空着。门诊从早上八点起开始接待病人,一直到下午五点,除了中午吃饭时间,就是和不同口音的病人说话。
除几个专家门诊的单间以外,共有三个大门诊室接待内科的门诊病人,其中一间坐着四五位住院医生和一名主治医生,另两间里都是一位主治医生带几个实习生。我、马小婷和陶尚华夫妇由丘主治带着在一间屋里,屋正中几张大写字台拼在一起成一长方形的大桌,丘主治就正对着门坐在长方形的长边正中,一左一右坐着马小婷和余培嫣,余培嫣对面坐着陶尚华,我坐在马小婷对面。角落里还放了两张小写字台,给两位大专班的实习生坐。
丘主治不用亲自看门诊,只是做我们的导师,我们遇上了疑难问题便向他提问,我请教了一两次以后就决定不再向他请教,因为我感觉他从心底里厌恶我,更厌恶陶尚华。这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心理作用在作怪,因为老大告诉过我他也曾有类似的遭遇,我分析下来这种厌恶和罗静芳对马小婷和余培嫣的厌恶属于同一类型的激素作用,只不过正负极性不同。当然这并非百分之百的普遍现象,隔壁的彭主治好象就没这个问题,无论对谁都恶狠狠的,具有更高的职业素养。
虽然不愿向丘主治请教,我也不想轻易把和我无怨无仇的病人整得更惨,因此除了遇上那些一看就知是感冒发烧或老胃病的患者,我有什么拿不准的的诊断就先打发病人去做检查,尿常规或血常规,不费钱,做了也没坏处,在病人离开的同时我也起身摸回内丙病房准备去找周琳请教,如果周琳不在就问胡彬,把病人症状一描述,请他们指点,这样就能成功地避开了和丘主治打交道。
第一天做门诊的时候特别惶惑,所以不久我就得内丙去找解答。在内丙接我们班的是老大和王悦他们那组,王悦对我说:“今天罗静芳查房时又和我们提起你了。”
“我早料到了,她怎么骂我的,有多难听你告诉我,下回我骂还她。”
“骂你什么呀,她夸你呢!她说她长那么大从没见过象你这么好学的学生,那个认真,把她感动得破天荒头一回给实习生的评分评了个‘优加’,就是你了,搞得我们压力大得不得了,你干吗呀,这不害我们吗?”
我挖了挖耳朵说:“我耳朵掏干净了,你再说一遍,她夸我?我临出科她还当着众人之面把我骂了一通,你随便问去,马小婷、余培嫣,都听见了,我知道,这是你在拐着弯骂我,还‘优加’呢,她别给我‘良减’就不错了。”
老大在一旁说:“骗你干吗?我也亲耳听见的,是不是优加你回去一问姚老太就知道了。”
这时周琳走进来,见到我笑了:“你干什么来了?串岗啊?”
我连怎么看病都忘了问了,急着说:“行,问你也一样,他们两口子骗我说罗静芳今天早上查房时夸我了,还给我出科的评分优加,有这么回事儿吗?”
“真不巧,罗医生夸你我听见了,优加这事儿好象也是真的,你好象很痛苦似的,不是有病吧?”
“可她上星期还骂我哪,她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有种遭人暗算的感觉?”我是真的觉得事有蹊跷。
王悦说:“想乐就乐呗,装模作样干什么呀?”
我摇着头往外走,周琳也紧跟着出来,我轻声问:“你说实话,是真的吗?我真以为这次只能从‘良’了。”
“先告诉我,你来这儿干吗?”周琳光洁的脸上是真实的笑容。
“我上厕所路过不行啊?”
“好了,告诉你吧,是真的,够你美两天了吧?这又是个记录,十年来你是第二个,十年前也得‘优加’的就是现在在外科的杨文然。据说去年那个什么董强盛也只是个‘优’而已,还是你有本事,你要保持这个劲头,两年后咱们真能坐一个办公室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看周琳突然脸色微变,身后的鞋声和刺鼻的香气一起传来,我回身看时,是罗静芳走了过来,笑容可掬地向我打招呼:“小刘,你不是在门诊吗?
感觉怎么样啊?”
我用本能反应说:“我太想念内丙病房了,这不来看看您和周医生嘛!”
罗静芳哈哈一笑说:“小刘啊,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使劲地拨眼前的迷雾。
“就是……哈哈,就是你在我们病房的辛勤工作呀,呵呵,你还是不明白吗?”
“我明白了,那是我应该做的,多谢您的言传身教,我在病房这两个月的确学了不少东西。”
“以后常来玩啊。”罗静芳看到翁主任的身影在楼梯拐角一晃,快步追了上去。
我不解地问周琳:“她都说什么哪?我怎么一句都不明白。”
周琳笑着说:“要那么明白干什么,她说什么你就跟着往好里说就是了,你要真想到这破医院来,下次可别再得罪她了。”
“无所谓,反正下回再不见她了。”
“那下回她让你陪着做夜急诊呢?”
“不去。那还用问?”我斩钉截铁。
“胡说,当然要去,否则我可白为你操心了。”周琳很严肃地看着我,我想起了她拿我的病史给翁主任看的那件事,无语地点点头。
我从周琳处得到指点,妥善处理好了一些摸不着头脑的病人,总算和丘主治的对话保持在尽可能少的范围之内。我们处理好病人开好处方,就拿过去给丘主治盖章验收。这丘主治倒不是特别挑剔,一般也就给改个错别字什么的就过关了。估计他因为工作经验丰富,也挑剔不出什么大毛病。
我们这间门诊室的门口坐着一位喊号的老护士,姓康,医院的人都叫她康师傅。康师傅的这个位子很重要,因为如果没有她的维持秩序,病人们会象看耍猴的一般将医生团团围住。
几乎每次她出去开小差一会儿都会出现这种局面,她回来后就得厉声呵斥,连打带踹地将病人赶开去排排坐。病人稍少一点或丘主治离开的时候康师傅就和离门口最近的我聊天,诉说她的青春年华是何等美妙风光。
医院的护士也是有等级的,最有后台、最招人喜欢、长相最俊俏的护士一般都在外科,其中的佼佼者则集中在手术间。
我们最初认为这是绝对合理、全心全意为患者着想的一种充分体现,因为去手术间的病人总是有最强烈的皮肉之苦,看着天仙一般的护士小姐可以减轻不少疼痛,但事实上躺在手术台上准备挨刀的病人根本看不见手术室里护士的美貌,因为大大的口罩只能让人看见双眼。菁华会集外科和手术室的决定因素还是收成的高低,几十年来一贯如此。其余的那些科室收入低于外科,于是护士们的地位便依次分为若干个级别,最差的就是内科护士。
康师傅年老珠黄之前就是在手术室里给大夫们递刀,那显然是段充满欢乐的回忆,于是我总得听康师傅讲那过去的事情:“想当年在手术间里做可没有现在那么好,大家都是拿一样的钱,没有那么多手术费提成和红包可拿,唯一的好处就是岗位津贴多几块钱。但你千万不要小看那么几块钱,那时候几块钱可以吃两个星期了。我记得那时候郭院长还是外科的住院医生,巧得不得了,每次他上台开刀的时候总是正好我当班给他递刀子,你说这可是也叫你们小青年说的缘分了?”
我看了看康师傅那发福得已经不能算福的身材说:“那您当年没给郭院长递递纸条子,让他到咱医院附近的那条小河边去约个会啥的,现在您不就成院长夫人了?”
“说是这么说,当时就算心里想,但又哪里敢啊?郭院长那年毕业刚分配到医院就被打成右派,后来虽然摘掉帽子,但谁敢跟他眉来眼去?谁会有这么好的眼光料到他以后会做院长啊?反正我是没这个水平,还是后来罗静芳那个小姑娘有眼力,文革的时候赵医生被斗得那么凶,她却跳出来主动要求嫁给赵医生,她私下里对我说,她认准了大学生以后肯定有前途。果然赵医生日后做了外科主任,罗静芳也捞到几个进修读书的机会,我就是看着她从一个小护士一步一步变成一个主治医师的。”
我早就听周琳说过罗静芳是护士出身,只不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我笑着说:“这事听着怎么和炒股票差不多?”
“这完全是一回事。”康师傅叹息一声,发了会儿呆,以至于电话铃响了好几下她才反应过来跑去接。“叫刘峥的大学生,是你的电话吧?”她招呼我过去接电话。
我的电话相对比较多,主要是姚老太打来和我唠叨她发现班上实习生间的种种不良倾向,偶尔乔老师从学校打来问问,听我报个平安。这次我却听出是苏萌英的声音。
“刘峥啊,今天晚上我值班,你门诊那里下班以后到内丙来一次,我有话和你说。”
我看看表,离下班没几分钟了。“苏姐啊,我才走一天你就惦记我了?”
“你别恶心,我有正事和你谈,千万别忘了,等会儿见!”
苏萌英的语气似乎很严肃。
总算熬到了下班,我让马小婷一个人回去,自己走到内丙病房。护士值班室里没人,估计苏萌英到病房里忙去了,我便坐下来等了一会儿。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苏萌英走了进来,把手中的器械盒一放,又走出门两面看了看,大概是确保无人了,也不坐下,转身冷冷地问我:“你今天坐门诊,但一天跑回内丙多少次,干吗呀?”
“想你了,回来看看,不允许啊?”
“上午我不在,你看什么呀?下午也没见你到护士值班室来啊。不和你废话了,那天我和我男朋友出去玩,在石湖公园看见你了。”
“什么?”我象坐在了电门上,一跃而起。这城市里好几百万号人,怎么偏偏让她看见了?“你没看错吧?”
“我要看错了你蹦起来干什么?错不了,不是你说的我两眼大而有神吗?”苏萌英慢慢走回座位坐下。
“一块儿出去玩玩,也没什么严重后果吧。我算劳力,他们缺个划船的。”我也重新坐下,强作镇定。
“一块儿出去玩玩当然可以,咱俩也可以出去玩玩,问题是不能拉着手,我还见了,她靠在你身上。”
“打住,算你看着了,可不能再说了。”我不准备顽抗到底了。
“你庆幸吧,幸亏是我看见了,我不会瞎说的,而且有些话我不能和她说,毕竟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况,她也怪可怜的。但你这样可真有问题。不说别的,我只问你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四舍五入再虚两虚也就二十三吧,你觉着你的小肩膀够宽吗?你能承担一切吗?”
“你这可问了两句了。”
“你别打岔,我这儿说正事呢!”难得见苏萌英着急过,“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事儿得你自己想明白,你要说你就想玩个轰轰烈烈我也没意见,生活是太平淡了,但原则是你不能再伤她了。嗨,你说我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我怔了片刻说:“要说这想不明白的事情还真不少,我这儿都有十万个为什么了,行了苏姐,我一定好好想想,绝不辜负你对我的教导。”
“你已经辜负我一回了,上次小芸的事你就没给办好是不是?”
说到小芸,我挥了挥手,知道她再也不会出现了,虽然我并没能将她挥去,就象有个港台大夫唱的那样,她已经成为了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了。
桃花部落(九)
九、大夫你给瞧瞧
我的确不准备辜负苏萌英的教导,我的人生经历提示我该这样做,因为我发现当初如果我辜负了我妈的教导,我不可能今天如此健康而不活泼;如果我辜负了中学那个见了我就因怒火燃烧而基础体温上升的班主任的教导,我不可能今天披着白色的羊皮在不甚辽阔的桃花岛上放牧。于是我决定在自己没想明白前尽量抑制回内丙的愿望,不去见周琳,虽然她的头发似乎总在我眼前晃荡。
然而有些事不是能够靠思考或演算就能得到答案,或者说答案并非必然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总是选择一条最有利于自己行走的路线,不要风景,不要繁华,只要笔直,只要平坦,不跌交就行。事实上我发现很多人都在走这条路线,彼此平行的路线,其安全性就十分显著——平行运动的物体永远不会碰撞在一起。我们在各自的巷道上可以远远地打个招呼,亲切地微笑,只要别象淘气的孩子那样互相吐唾沫,就不会有任何的冲突。我们随时随地都对碰撞或冲突有个很正确的概念:会受伤,无论内伤外伤,受伤了就得去瞧大夫。
于是我就有了一种感觉,有些事象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没两天我们就能自如地处理各种门诊病人,象机械操作一样不需要动太多的脑筋,但这种作业异常乏味,于是我便开始找乐。其实可乐的就在眼前。我发现丘主治对余培嫣格外垂青。每次上班余培嫣总会迟到几分钟,丘主治一见她来,立刻象突发心绞痛的病人服用了速效救心丸一样舒展开脸部肌肉,眯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这时陶尚华总是很愤怒地盯着他,但他恍若不见,看着余培嫣款款走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开始调笑。马小婷一般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因为她有点假正经,丘主治逗她说话的时候笑得太不自然,象电影演员一样笑得不自然,丘主治问一句时她只回答一句,而且从不反问,一点也不懂反客为主这一使打情骂俏进行下去的最佳方式。余培嫣就很善于运用这一技巧,比如她迟到的时候丘主治少不了要笑着问:“小余啊,你来晚了,你走得也太慢了,是不是你的鞋跟太高了不好走啊?”
余培嫣说:“啊呀,我也没办法,你是骑摩托车上班的,当然快了,我只能用两条腿走,和鞋跟高不高可没什么关系,我就算换上耐克鞋也跑不过你的摩托车呀?”
摩托车是丘主治的兴奋点:“哈哈,小余你真会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上班时间塞车塞得那么厉害,摩托车也跑不快,体会不到速度的感觉,小余你倒是猜猜,我最喜欢在哪条路开飞车?”
“精神病总院前面那条小路,一直没什么人走的。”
“呵呵,不是不是,是海边那个大堤,又宽又长,也没有什么车和人。这样吧,下次我带你到那大提上跑一跑,让你体会体会。”
余培嫣笑成了一朵花:“好啊,但是丘师母要有意见的。”
我似乎已能感觉到从陶尚华处传来的热辐射,等丘主治出去“方便”的时候,陶尚华憋足了勇气对余培嫣说:“我说,你……你注意点啊。”
我和马小婷强忍着不动声色,余培嫣沉下脸说:“说说话有什么关系,真受不了。”
“你看他说话时什么样子啊?他让你坐摩托车你还真去啊?还在那荒无人烟的大堤上,你还有没有点安全意识啊?”
陶尚华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你要逼急了我就真去,你这人,开玩笑还听不出来吗?”
“你向他暗示一下你已经有男朋友了行不行?别再让他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你叫我怎么说呀?丘医生,你可别再搭理我,我有男朋友了,你和我话说多了警察叔叔会来找你麻烦的。是不是要这样说?”
“你……”陶尚华本来就不善言辞,更何况在不是很有道理的情况下,只能斜过眼来向我求援,我假装视而不见,不愿吃力不讨好地插手这类国际争端。
丘主治去了一会儿回来,康师傅问他:“小丘,现在几点了。”这是句桃花岛的黑话,说的是股票指数现在多少点了。丘主治说了声:“跌得一塌糊涂。”当然也不是说他从摩托车上跌下来跌得一塌糊涂。他迫不及待地走进来,一手拎着一个摩托车头盔,将其中一个红色的递给了余培嫣说:“小余,你试试这个,如果合适下次你就戴这个。我手里这个是我自己的,上次我在电视里看到摩托车大奖赛里有个车手戴的和这个一模一样。”
他手中的那个头盔是银灰色的底,有两块深绿色的三角,康师傅走了过来说:“来,让我看看。哎哟,小丘啊,你怎么戴绿帽子啊?”
我差点儿没乐得喷身边病人一脸口水,丘主治却不慌不忙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专门给别人戴绿帽子。嘿嘿。”
又转脸对余培嫣说:“小余啊,我看你戴得正好,说好了啊,礼拜天下午我到医院来接你,咱们兜风去。”
陶尚华正在给病人量血压,但同时分神听丘主治说话,一听此言,手上一用劲,竟然把血压计的水银柱打过了头,忙叫:“坏了,水银漏出来了!”康师傅忙撇开绿帽子的事过来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估计那位病人被这么一吓,从此真的得了高血压。
这么一乱,康师傅名正言顺地把一些候诊的病人赶到另外两间门诊室,总算清静了一阵,这才重新开始叫号:“368号。”
368号坐到了我对面,我刚打了个哈欠,睡眼惺松地侧过身,却怔住了好久说不出话。
我至今无法相信那天,一个普普通通的秋日午后,无力的阳光斜斜地撒在嘈杂得让人头痛的门诊室里,我的身旁坐着不期而至的小芸。也许是一路奔波的关系,小芸看上去真的有那么一点憔悴,但她的笑容纯净而灿烂。
“你……哪里不舒服?”这是我问所有门诊病人的第一句话。
小芸没发一言,用手指了指心口。我说:“那你得找个心理大夫,要不我陪你去?”
坐对面的马小婷也看到了小芸,直接叫出了声来:“哇,真想不到,我眼睛没花吧?”
我起身对丘主治说:“丘医生,我女朋友来了,我想请个十分钟的假给她安顿一下,立刻就返回。”丘主治还没说话,康师傅却先说:“去好了,不用回来了。”
丘主治忙沉下脸道:“瞎说,快去快回啊。”又换上笑脸转向余培嫣。
我带着小芸往宿舍走,在路上说不出一句话。小芸忽然停下脚步说:“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啊?要不我回去了。”
我回过身,见她还挂着笑容,知道她并没有真生气:“你把你身份证拿出来让我看看,你是葛芸吗?我已经被吓糊涂了,人马小婷已经总结过了,我这种坏蛋不能碰什么好事,你不是真来看病的吧?我血压还没给你量呢。”
“你才有病呢,走吧。”小芸走上来挽住我的胳膊往宿舍方向走。我这才确证这一切是真的。
进了楼路过姚老太的办公室,姚老太她很紧张地走过来,我向她介绍了葛芸,说马上就回去上班,她这才又坐了回去。
我开门进了寝室,小芸把门一关,突然用双手勾住我脖子亲了我一下,我忙说:“稳住,稳住,你从封建传统转向小资开放怎么连个五四运动的过程都没有?我必须再次请你出示身份证,我寻思我最近没行什么善事啊?怎么七仙女也不打个电话来就下凡了?”
“你要赶我走你就明说吧,但车票可要你报销。”小芸不瞬眼地看着我。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小芸和我说过的他们家情况,她是独生女,没听说还有个孪生姊妹什么的会来捣乱,这才真正放下心来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我想想自己也没那么耐看,所以本来真的是绝望了。”
“我本来是再也不想见你了,都怨这市里的公共交通太方便,我原打算要去动物园的,一坐过站就到这儿了。”
“我是真不明白,我淋那么大的雨你都不带心疼的,怎么旱了半个月你反而心软了?”
“不就想让你尝尝久旱逢甘露的滋味吗?”小芸说这话时,眼圈突然红了,竟在我胸前嘤嘤地抽泣起来。我此时心里又喜悦,又觉着纷乱,轻声说:“别哭了,让姚老太听见又该着急了,你先在我床上打个盹,想看看外语也行,等我回来下厨给你烧好吃的。”
“我不看外语了,你看我只带了个小包,一本外语书都没带,就想这个周末和你好好在一起过。”
“你不知道,我得名师指点,已经想明白了,我准备好好学英语了,其实和我做大夫的理想不冲突,只要吃点苦就是了,能和你在一起就行。”我庆幸苏萌英那天告诉我石湖公园的事,小芸的到来更使我坚定了抉择。
小芸一呆,眼里突然多出一层很厚的雾,但随着窗外一阵风吹来,那雾又迅速消散,只剩下湖水般的清澈。
门外传来姚老太的踱步声,我对小芸说:“不早了,我真的得回去上班了,你可乖乖的,我把钥匙给你,等会儿见啊。”
小芸又勾着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就象很多外国电影里丈夫出门前妻子必须走的台步一样。
一下班我就快步向宿舍走,马小婷赶上来说:“嘿,真神了,我现在佩服死你了,你用了什么绝招啊,传授给小妹吧。好家伙,跟电影里似的,你想着谁,谁还就来了。”
“什么绝招啊,绝招绝招就是绝望的时候没招,没招胜有招,这就是绝招。行了,实话说吧,这事儿我怎么觉着那么怪异啊,我一直认为生活中的事一旦和电影里的有任何相似那就有问题,不是电影拍得有问题就是日子过得有问题,我现在可不敢笑,现在不笑是为了以后不哭,这就是我要传授给你的神髓。”
到了宿舍楼门口,见老六在那儿转悠,我一下就急了:“你怎么不去买菜呀?我这儿来客人了你知不知道?”
“用不着了,咱宿舍今天闹妖了,你去看看,再闻闻,荤素俱全,菜香扑鼻。”
“你会说话不会,那叫闹妖吗?顶多也就是闹闹田螺姑娘的故事。”
“田螺姑娘不是妖啊?那县里准没她户口。”
我不再和老六纠缠,走进寝室,见小芸弯腰在煤油炉边,看我来了,笑着说:“再烧完这个汤,咱们就能吃饭了。”
小芸告诉我她刚才去了一次医院附近的那个菜场,那还是她上次来我带她去过的。她买了些菜,一个人没什么事就都烧得了。我很惊异地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会烧菜啊?”
小芸说:“以前我妈出差的时候不还得我烧,我爸又不象你爸,连毛衣都会织。”
“别胡说,把菜往锅里扔谁不会呀,我得鉴定一下。”
我尝了一下,和冯佳的手艺差得不多。小芸上次来光顾着看英语了,我们只是随便吃了点我烧的烂菜,看来这次她是真的来“过日子”的。
老大叫来了王悦,把方耀明和冯佳、老二、老四也都叫来,还买了点啤酒和卤菜,说算是吃“团圆饭”。记得过去在学校里我们哥几个聚餐请小芸参加她总不乐意去,说嫌太浪费时间,一吃一晚上,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了,还嫌我们几个讲话太脏,不入耳。但今天她却格外高兴,很活泼地和大家说笑,让我又开始担心来的这个真是个“妖”什么的。
吃完饭就自由活动了,我对小芸说:“你没带外语书来不要紧。我这就去借两本,咱们到小教室一起看。”
“我想去看电影,最好是通宵场的,在学校里没人陪着,我可好久没看电影了。”
我把手贴在她脸上,她因为刚喝了一点点啤酒,小脸烫烫的。我吐了一口气说:“要说我聊斋看的也不多,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你是小芸吧?你心里可要有数啊!”
“你不是号称等我六十年还能认出来我吗?怎么这才十六天你就没把握了,你什么记性啊?”
“那不一样,这里要搀和上一点超自然因素我就傻眼了。
咱就看两场吧,别太累着,马小婷不是已经给你安排好住宿了,用不着你睡马路。”
“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我不就想和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吗?明天是星期六,又不用上班。”小芸说话总是那么软软的。
“在一起已经不是问题了,既然咱们两个都悔过自新了,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有的是哪,也不急这一两个钟头。”
“你不急我急还不行吗?”小芸紧紧拉着我的手,眼圈似乎又要加深,我的心一抖,忙说:“只要你别哭,我什么都答应。你说我这人的魅力太大的确麻烦,才几天没见就把我们小芸变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你臭美到家了。”小芸一笑,那一笑本该释千愁的,我却觉得一阵茫然。
我们坐车到人民路找了家电影院看通宵电影,这座城市的确是全国治安最好的一个城市之一,通宵电影院里坏人很少,除非把我这样的算上。我也记不得看了些什么,反正中外港台都有,只记得看第三个片子的时候小芸就靠着我睡着了,看来睡得很香甜,屏幕上猛然亮一下的时候我可以看见她嘴角挂的笑容,特别无邪象幼儿园孩子似的那种笑容。后来我照了多少次镜子也没从自己脸上看出这样的笑来,这就是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坏人的主要原因。
我木然地看着屏幕,心里在想小芸的到来会给我的命运带来多么大的影响,为什么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到了我这里都显得那么复杂,一般情况下这都是由于当事人智商缺陷造成的,问题是如果真的都归咎于智商缺陷倒也省心,偏偏我还是不能如此武断地对自己的智力丧失信心。当时好象还没有人向我们宣传过“情商”这个名词,其实这俩字的确是个名词而已,谁也没拿它当真过,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我只觉得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人手足无措,有时候连滋味还来不及品一下就要做下一步反应。
走出了电影院时,天蒙蒙亮,有些老人已经出来在路边压腿。我对小芸说:“你看你在电影院也就是睡觉,别别扭扭的,还不如在床上睡得舒服吧?”
“舒服着呢。我们等天亮了去哪儿玩?”
“我说姑奶奶,你是睡饱了,我还得补觉呢!”我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那一上午也够了吧,下午呢?”
“去买菜怎么样,咱们再烧一桌。”
“你怎么就知道吃啊!看来你是馋坏了。你爱不爱吃我烧的菜,比冯佳的怎么样?”
“那高出可不是一个级别,我爱吃着呢,我早说过,我下半辈子是有福了。你到时候可别不烧啊?”
小芸低下头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笑着说:“只要我一天和你在一起,我就给你烧一天饭行不行?”
我感动得想就地一坐嚎啕大哭,但我只是笑着把小芸搂紧了些,因为我已经蒙了。我由于从没有做过任何浪漫的梦,所以也不知道此情此景是不是象所有写作文的人说的那样“如在梦中”,我宁愿相信这是真实的,虽然真实得让我发晕,就连此刻身边又缓缓驶来一辆洒水车,扑面而来的清凉还是没有让我彻底清醒。由于一夜缺乏睡眠,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上次淋雨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发烧,直烧到此刻的幻觉。
我忙去摸小芸的脸,热热的,再摸自己的额头,冷冰冰的,看来就算是有人发烧那也决不是我。
回宿舍后我睡了一上午,小芸就坐在我床头看小说,醒来后我们手挽着手去买菜,在菜场一逛就是两个小时,买了螃蟹、黄鳝等好多平时没心思弄也弄不好的动物来吃,又烧了三个小时,少不了呼朋引伴,象过节一般。
当晚小芸总算到马小婷寝室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才吃了早饭,我便骑着方耀明的自行车,带着小芸去海边。
我早就提醒小芸这海水可不是通常所说的“蔚蓝色”,和陆地上任何一条小河沟的颜色都差不多。海风倒还是腥的咸的,沙滩是灰黑色,让人无法安心在上面行走。我们在大堤向下的斜坡上坐了下来,小芸靠在我的身上,两个人都看着海的那端发呆。海的那端当然就是天的尽头,灰蒙蒙不知道藏了些什么,反正是不想让人看清。
过了良久我问小芸:“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大海啊故乡啊?”
“我只觉着靠在你身上挺舒服的。”小芸抬起脸来看我。
我低下头轻轻说:“下礼拜我回学校吧,省得你来回跑,再说也快该期中考了,我可以陪你看书。”
“我不,我非得来不可,学校里没锅没灶的,我还得给你烧菜呢。”我想我是真的很感动,搂着她轻轻吻她,吻了很长时间,直到一阵摩托车急喘气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我心想,我是高兴糊涂了,怎么忘了这个茬?
我偷眼回头望去,大堤上飞驰而来一辆摩托车,车上看不清是谁,只能看清一个银灰嵌着绿色的头盔,车往近前来更看清了车后还坐了个红头盔。红头盔搂着绿头盔的腰,当然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如果不搂紧了,那就该“跌得一塌糊涂了”。
摩托车到了我们附近嘎然停下,听见丘主治的声音在说:“怎么样小余,这个煞车有专业水平吧!这不是小刘吗?”
余培嫣在头盔里向我们招手:“哎,刘峥,葛芸,你们也在这儿玩啊?”
我只好走上前,给丘主治递烟,同时打量着丘主治的本田摩托:“真是个好车。”丘主治摇手谢烟,笑着说:“不抽了,小余不习惯。”我又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心想:“我有没有听错啊?这都是谁和谁呀?”就凭这点,我又怀疑自己还是躺在床上发烧。
余培嫣笑着说:“我们刚才在饭馆里吃饭的时候看见你们了,嘻嘻,你蹬车蹬得好吃力哟,你怎么好违反交通规则的,骑自行车怎么好带人啊?”
我傻头傻脑地说了句:“还说我们哪,丘主治不也骑车带着你吗?”说完我就后悔了,只能怨小芸来了把我温柔糊涂了这才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言语。
丘主治哈哈大笑说:“小刘啊,那个不一样的,我们这是合法的,你们这是非法的,哈哈。”说着猛力一踩油门,余培嫣向我一招手:“白白!”本田摩托屁股一冒烟,又向前飞去。
本来我想从海边直接送小芸去汽车站,但小芸执意要和我一起吃完晚饭再走。我也依依不舍,执意要送她转上第二部车再回去,但是到了车站我才想起,我们已经站在周琳所住的那个新村门口。
我们象我和小芸过去经常看不入眼的小青年那样勾肩搭背地立在车站上,小芸说:“刘大夫啊,下周末我可还来找你看门诊,你就算我私人医生了好不好?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发现我以前从来过的都是自己约束自己折磨自己的日子,早这样玩玩可有多好。”
我说:“现在悔改还不晚,咱们在一起还能玩好几十年呢,咱以后玩出亚洲,玩向世界,你说怎么样?”
小芸眼中那团雾又升起来,又一阵挺强烈的晚风吹至,竟然没能将那雾吹走。
我目送着汽车离开,莫名其妙地回头望了一下,这一回头就后悔了很久,因为我看见周琳站在那个新村的门口。我又换了一个角度看待这次回头,至少我不辜负苏萌英的教导。
回到医院,我顺手从门房取走了几封班上的信,发到各个寝室,其中有一封老大的,是从隔壁一个省某大学寄来的,字迹清清秀秀,我印象中老大经常收到这个人的来信。
老大和王悦很晚才从病房里回来,王悦走后我把信给了老大,当时就看老大手一哆嗦,我奇怪这信他收了也不是一封两封了,哆嗦个什么?但看他读完信,才发现问题决不是哆嗦两下就能解决的。
老大跑到楼道里点烟,手依旧哆嗦,我本想问问,但想想多半属于绝对隐私的事儿,问多了不好。再看老大向我这儿看了好几眼,显然是想和我说说,但多半还是因为属于绝对隐私的事儿,说多了不好。尴尬了片刻,老大终于忍不住说:“行了,你小子也刚幸福够劲了,过来帮我分担分担痛苦吧。”
“你早说呀,我最喜欢听别人隐私了。”
“写信的这个叫唐欣兰,我们高中班上的。”老大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闷着头吸烟。我只好提示他:“不用往下说了,你小子是高加林对不对?”
“瞎扯,情况完全不一样。我们高中时话都没说过几句,顶多也就看两眼吧。后来分别考上了大学,有一天她冷不丁来信了,不过也就是说说军训如何,新同学如何。我也就回信了,还是扯些闲话呗,后来通信就没断过。”
“你这个人怎么和王悦在一起学得废话那么多啊?说半天没到点子上,你们信里有那个意思吗?”
“算是有吧,不过说的比较隐晦,我作文写得可比你好。现在最麻烦的问题是她要到这儿来,你猜怎么样,她们实习就在这附近的那个号称国家第二大的柴油机厂,过两天就到。真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你们又没明说过,总不能对不起咱王悦吧。”
“可王悦这人人大心眼小,我怕她知道了犯毛病,挺难伺候的。”我这才相信世上很少有真正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于是我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躲着不见她?”
“那肯定行不通,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你帮个忙了,下次她来的时候,我先躲一躲,你先和她谈,最好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这样她就算再见到我碍着面子也不会表现得太过分,只要王悦别疑心就成。”
“这破事我干不了,这和做屠夫差不多,你想别的办法吧。”
“你倒是给我想想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老大还求过你什么,就这一件事你都不肯办,你这算什么哥们?”
“好家伙,你这撒泼的功夫也是和王悦学的吧。行了,看在小芸的面子上我就帮你一回吧。”
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隔壁住院医生们坐的门诊室换了一拨人,周琳就在其中。偶尔我们在走道里遇上,也就互相看一眼,各行其道,后来连看一眼也省去了。
果然过了两天后,老大就告诉我唐欣兰打电话来说晚上要来医院看他,向我嘱咐了一番。吃过晚饭,我就等在宿舍里,大概七点钟的样子,门口有人轻轻敲门:“请问高鸿君住这儿吗?”
我忙去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个瘦瘦的女孩子,答道:“高鸿君是住这里,你是唐欣兰吧,他本来要在这里隆重欢迎你的,谁知突然有个手术要让他上台,他就披挂上阵了,让我在这接待你,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唐欣兰长得很清秀,总体来说比王悦漂亮不少。她在屋里坐下,我用老大发黑的水杯沏了黑黑的茶招待她,和她扯了些寒喧该说的话。然后按事先想好的步骤一点点把要紧的说出来。“你说多快啊,一晃就三年多了,你们这些老同学变化也都很大吧。”
“是啊,变化是挺大,但高鸿君好象变化不多,今年过年我还见过他,那时候他说他还没有女朋友呢。”
“我好象听他说起过,说你们两个经常通信,彼此都有点,这个,有点感觉,天涯海角的,倒挺难得。”这种话也只有我能厚着脸皮说出。
唐欣兰登时红了脸,低下头娇羞无限地说:“嗨,高鸿君这个家伙真是,原来都和你们说了。其实我们也没挑明,可能算是有点那个意思吧。”但看得出眼里跳动着喜悦。我心想看来这任务更艰巨了。
“没有都和我们说,老大还不至于这么没头脑,他也就是每天抱着信陶醉一番。我想你们还是处于那种咱们在初中的时候就经过的朦朦胧胧阶段吧。”我想无论是什么,被扼杀在初始阶段总是最人道的。
“也不能这样说,其实彼此心里都挺明白的,现在见了面大概就能说清楚了。”
我又看了一眼唐欣兰,一脸坦然,我暗骂这个差使之苦古今罕见,只好硬了舌头说:“可是你可以想象,你们虽然只有大半年不见,大半年却可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确切的说,两个月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你上封信和最近这封信相隔也就两个月吧,仅仅两个月,我们老大已经陷入了感情的漩涡中。另外我有感觉,你今天是有备而来,一定有些很要紧的话要和老大说,是不是?”唐欣兰已经有些惶然,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但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了解高鸿君这厮的为人,他外表粗犷,内心其实脆弱如非防弹的玻璃,根本无法处理意想不到的情况,这一点很令人担心。”
唐欣兰被我这番无赖言辞吓得开始打颤,再也无法坦然面对了,低下头仿佛地上有面镜子。我认为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岁数的人都能够听出我话中之意了,当然也为唐欣兰感到惋惜。
“那我该怎么办?”唐欣兰无比沉痛地叹息了一声,我想谢天谢地还没有哭,虽然我早就嘱咐老大去买了不少面纸,我还是认为洪涝是给人民生命财产带来最大恶果的一种自然灾害因此能够避免就避免。
“看来,我今天真不应该来。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办哪,你不是很了解高鸿君吗,我怎么样做他能好受点?”唐欣兰抬起头,焦虑地看着我。
我想这时候象电影里那样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也许这样可以最圆满地完成任务,但显得太狠心了,唐欣兰居然有如此美德,根本让人不忍伤害。
也就是一犹豫的功夫,楼道里突然传来老大和王悦谈笑的声音,我心想这人可真沉不住气,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能把唐欣兰送走,多省事啊!再看唐欣兰紧张得站了起来,双唇哆嗦着,我想这下可惨了。
老大出现在门口,脸上的笑容不天真但无邪,大声说:“唐欣兰你这个人真是的,上我这儿来干吗让你男朋友在楼外面呆着?哈哈。”王悦跟着说:“高鸿君还以为他是坏人呢,你不知道吧,这楼上就是女生宿舍,常有坏人来的。”
果然他们还带进来一个小伙子,腼腆而憨厚地笑着。
“你们慢聊吧,我撤。”路过老大的时候,我把一包烟从他上衣口袋中飞快地拿走。[em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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