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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觉得最难说清楚的一件事,就是界限。
这世界存在各种各样的界限。此与彼,光与暗,出口与入口,友谊与爱情……大凡种种,无不伤透我脑筋。而我这个人,虽然长相平平,成绩普通,走在街上女孩儿也不多瞧一眼,但一旦付绪行动,必定深吸一口气,挽起衣袖一干到底。
关于界限,就写到这里。
2
我就读的大学,三面临山,剩下的那面,整日面对日益繁忙的海港。就是那种晚上可以望见海上灯塔的所谓静静的海港。船员三五成群,倒提着酒瓶,眼睛尽往漂亮女生身上瞟。白天无船的时候,街道几乎没人,唯有咸咸的海风掠过红白相间的屋瓦,发出类似吹海螺的声音。我夹着书本,怀揣啤酒,耳里灌满海风吹来的沙子,孤独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说是家,也只不过是一间10平方的小屋,有一张马上就要散架的木床,整间屋称得上显眼的东西,是桌上的一个特大号水杯,那是叶送的,平时我拿它装啤酒喝。边喝啤酒边回想叶白嫩嫩的小手,不一会儿就干完三听。从小屋的窗口望出去是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每到夏季,城里的人就会跳上公共汽车,大呼小叫地从公路那头拥进这座海边小镇。倘若碰上风和日丽的下午,到海滩边去逛一圈,那光景十分了得。待海潮褪去,游人散尽,本地的狗们便蜂涌而上,抢食海滩上的残汤剩饭。
3
谈谈叶。
她是那种看上去无不清秀之感的女孩。待人热情而不失端庄,举手投足都显示出她良好的家庭教养,成绩优秀,家里又有钱,但她从不以此为傲。至少她和比她身世差一些的同学交往也从不高人一等。她还在校学生会担任文艺委员。
4
我大她两个年级,她该称呼我学长。
学长。叶在背后叫我。
那天我刚踢完足球,满身臭汗地跑去洗澡,被叶叫住后,我慢慢转过身,看着她通红着脸递给我一条毛巾。我还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女孩的名字,叶一转身就跑了。
5
我划掉了三根火柴,终于把烟点燃。海边风很大,风夹带着沙子,打在我脸上隐隐作痛。远处的巨轮渐渐消失在海平面,捕鱼的渔民在收网起鱼。有啤酒就好了。就这么斜躺在沙滩上。我在想那个女孩。她是我第几个女友呢?也许四个,五个?记不清了,那女孩的脸就像红苹果一样,红扑扑的。她和我并坐在这片沙滩上,一起眺望天边的海鸟群,望鸟望累了,她就让我把膝盖放平,依在我的双腿上,女孩仿佛真睡着了。我搂着她的肩,久久地默然不语。直到灯塔亮了,我们才相拥着回到那间小屋。
6
半年后,我提出分手。
为什么?她问。
因为了解。因为太了解!听见了?我喝多了点,不免有些失态。
女孩再没说什么。从她眼里,我甚至看不出半点悲哀或类似的情绪。只有海鸟在我头顶单调地盘旋不止,像是发现了一具海里冲上岸的浮尸。
7
这个学期,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被选进了学生会!
就职宣言那天,我站在行将入土的木制讲台上,面对台下黑压压一片低年级学生,酣畅淋漓地说了20分钟话。我大说特说,其声如穿越沙漠的轻骑兵的马蹄声,中间间杂着听众稀稀拉拉的掌声。叶在我身旁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一幕,脸上是堪称无表情的表情。轮到她发言时,她只简短地说了几句大概是鼓励新人的话,就赢得台下一大片热烈的掌声。她看上去似乎已习以为常,这使我竟开始对她怀有某种类似好感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一种类似童年的气息,永不褪色的青春之梦,夏日洁白的海滩,逝去的往事……叶走以后,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下我和几个打扫清洁的男生,可我却还在回想当时的感触。
走出大门后,我伸手掏烟,发现烟抽完了,就转身去小卖部买。远远看见叶和两个低年级女生站在一起谈话。见我走过来,显然是刚在大会上认识我的那两个女生,低着头走开了。我望着叶,叶也望着我。我忘记了买烟。这种不合时令的相逢多少使我们有些尴尬。还是叶首先打破沉默。她问我是否用了她给我的毛巾,我答说用了,即日洗干净奉还。她又问怎么经常在图书馆看到你,我说那是去找我爱看的外国小说。她抬起头,问我都读哪些作家的,我说了几个,她没说什么。校园一如往日,上自习的同学怀抱课本,一路小跑着从我们身旁经过。琴房传出练习曲旋律。稍远处的足球场上,工商系正向中文系腹地发起新一轮攻势。我们慢慢的移动着步子,欣赏着这番风景。不知不觉走到了女生宿舍,叶对我说了句似乎是多照应之类的话,留给我一个慌张的背影,闪身进了宿舍铁门。哐当!
8
晚上8点,是我边听广播背单词,边打开第二罐啤酒的时间。门被谁轻轻敲响了。我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慢腾腾下床,打开门。叶站在外面。一身的浅紫色长裙,手背在身后。我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叶问可不可以借几张唱片听听,我这才把她让进屋,请她坐在较整洁的桌旁,手忙脚乱地到床下翻唱片,不时请叶挪动双脚或身体。大约能听的唱片就这些了,我对叶说,都是些旧唱片,有不少还结了蛛网,但叶似乎兴致很高,她非要帮我“收拾收拾”房间,说是对我的感谢。
水壶破了,明天买新的!可我终究什么也还没买。
没喝水的杯子吗?那你平时拿什么喝水?见我出示手中的啤酒罐,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下次我送你一个。叶临出门时对我说。
9
送走叶以后,我歪倒床上,再无事可干。小屋里洋溢着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令我昏昏欲睡。看表,10点20分。我披上夹克,穿上运动鞋,决定到海边走走。
夜里的海远比白天凄凉得多,且寒风刺骨。只有涛声没有白天那样气势汹汹,感觉就像摇晃密闭容器里的水银。我点燃一支烟,站着把它吸完。心情于是一落千丈。叶是喜欢我吧。心里的我说。就像有人喜欢集邮,有人喜欢高山滑雪,我喜欢鱼罐头一样,叶喜欢我。
何至于。那个女孩在暗处轻轻说。不过是周而复始。
你懂什么!我朝黑暗大吼。继而发现吼的对象只是自己。我不喜欢叶,我只不过把她当成朋友。喉咙干得不行。想喝彻底冰镇的啤酒。我伏身抓起一把湿沙,像举行什么仪式似的把它对着月亮。保持这一姿势一动不动。倘若这时有人看到这一幕,保准会被吓个半死。我像被神灵附体的印地安人,头顶巨鹰的羽毛,在月亮神的召唤下,没入野性的光辉。
怎么也罢。这样做的结果是——感冒,卧床三天。
10
我掏出硬币,打电话给学生会主席,说生病,活动暂时参加不了。那边说好,好好休息。说罢挂断电话。我又打电话给班上一个要好的同学,打算托他向班主任请几天病假,不料电话老是占线。于是我打消继续打电话的念头。头昏脑胀地回到家中,简单吃了东西,翻出冬天才用的厚棉被捂在身上,好半天身子才好歹暖和过来。身体不对劲。可能50公里都跑不了。链条断了,我自言自语道。脑袋里像有一个木偶剧团在做巡回演出,轰轰,嚓嚓,演员谢幕,观众喊安可安可,再度出场,这回换上吉普赛女郎……闭上眼睛,像鱼罐头一样的黑暗向我砸来。
醒来2点多,完全没有时间把握感。是下午2点还是凌晨2点?窗帘外隐隐透亮,那么该是下午。头还是重得如码头工人用起重机吊起的巨型集装箱。再睡,醒来看表,3点过5分。再也睡不着了。我叹了口气。身体轻得简直可以飘上云层。但不是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是火烧云。
叶赶来时是下午6点过。她摸了我额头,量了体温,直说烧得可以在我脑门心上煎蛋了,虽是开玩笑,她还是让我服了二片退烧药,又拿毛巾包冰块给我冷敷。等我体温稍稍降下来后,她又问想不想吃点东西,我说饿得不行。她在屋里上下五千年地搜索了一番,只找出一条干黄瓜和六听啤酒,此外还有半袋茶叶,一盒鞋蜡。她拿这些给我看,我摇了摇头。于是她说知道了,一会就回来,稍等。回来时左右手各提一个大袋,少倾,就像大鼻子叔叔从帽子里变出小白兔一样,她变出了一桌热气腾腾的菜。有红烧鱼,海菜炖蘑菇,一盆粉丝酸菜汤,一盘让我不由联想起马耳他蔚蓝的天空的叫不出名字的炒蔬菜,看上去都令我胃口大开。晚餐后,我为叶冲了一杯咖啡。伸手到衣袋里摸烟,刚点着,就被她一把夺下。感冒还没好呢!好了才准吸。她认真地对我说。我有些不快。特意劳你到这里来,添麻烦了。我对叶说。叶好笑地看着我的脸,又伸手摸了下我的额头,有一点低烧,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我回去了。
叶带上门,门锁咔嚓一声合上。随后一种什么包围了我。如海水一样的柔软物包围着我全身。而我也在叶走后的暂时黑暗中回应着她。
11
叶过生日那天,我特地脱去穿了半个月没洗的夹克,换上干净的短风衣,脚蹬一双擦得贼亮贼亮的皮鞋,临出门时还特意往头发上抹了点发油,确认手指甲无污垢后,这才慢吞吞地往叶在电话里交代的那家餐馆走去。路倒不远,一路上几种不知名的小鸟在林间互相追逐。海风一如往日。
到了小店,叶已在里面了。除她之外,还有两个女生。见我进来,叶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而那两个女生则左一眼右一眼往我身上瞧,好象我偷了她们的东西似的。我轻咳了一声,招呼长得像土拨鼠的老板上菜。叶直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替叶斟上半杯红酒,站起来用有些夸张的语调祝叶生日快乐,叶接过酒一饮而尽。饭吃到一半,女生之一出去回了个传呼,旋即对叶耳语了几句,就匆匆和另外一个同伴告辞了。我把剩下的酒分在两个大酒杯里。后来叶喝醉了。且醉得不浅。我也差不多了。结帐离开后,我扶着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海边公路上。远处汽笛声声,汽车尾灯发出橘黄色光芒,而夕阳好象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我忍住不吐,只想早点把叶扶回她的宿舍。叶柔柔地靠着我,我感觉她的身体有种奇异的感触。我想我是爱不成这个女孩的。不错,我是一直把叶当成我的朋友来着。这与那些在海边树林里拥做一团接吻的恋人们截然不同。想到这里,我不禁从心底漾起一种悲哀。把叶交给她的室友后,一直到我歪倒在自家小屋的床上这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这种淡淡的悲哀之中。
12
此后两人相安无事。因忙于考试,我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资料堆中,废寝忘食,而叶除了自己的学习,还兼顾学生会的各项事务,更帮我也代理了一些杂务。我一直想找机会答谢叶,也想对她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合适些。可每次看到叶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时,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叶不时邀我去公园玩。我俩并肩走着,叶呼出的白汽倏忽就不见了。枯黄的落叶在脚下嚓嚓作响。我们毫无目的的在公园转了一下午。叶不时停下来凝视远方,好象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我顺势望去,什么都没有。有时叶说走累了,我们并排坐在公园的浅褐色长条椅上,叶小声地,缓慢地向我讲些零零碎碎的旧日往事,我半听不听,心里却在想怎么把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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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坐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浅紫色长裙。她转过脸,朝我微笑。
我咬了咬牙,对叶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为什么?叶垂下眼睫毛,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刚后悔不该把这话说出口,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叶的背后开始发出眩目的光,刺得我眼睛几乎不能睁开,而叶的全身也开始变得透明,等我再度睁开眼时,却发现叶在我头顶上方5米高的地方悬浮着,她的背后竟然长出了一对翅膀!
为什么?变成天使的叶问,声音却是那个女子的。
我大声地呼唤着什么,而叶慢慢转过身去,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剩我一人孤独地坐在公园长椅上。
我不是天使。这使我惊恐万分。
14
当然这是梦。
15
我拿定主意。还有二个月我就毕业了,我要用这最后的二个月时间去爱叶,我不要叶飞走,因为,我还不是天使。
16
我带叶去尽可能大的餐厅,和她一起去海边散步,爬山,携手而行。时间过得很快。这天,我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往校门走的时候,叶已在那里了。她朝我转过脸,向我微笑。
我望了望远处的灯塔。离开灯还早。我深吸一口气,向叶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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