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梦谁先觉
我赶到病房,周琳刚开始问病史,瞪了我一眼说:“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这里刚开个头,你继续问吧,他症状挺典型的,这份大病史你来写。”
我问完病史,做了体检,出了病房后说:“我都记录好了,病史还是你写吧,我没兴趣,挺累人的。”
“不行,就得你写,口口声声想做医生呢,连个病史都懒得写怎么行。”周琳也有些生气,但显然没有罗静芳那么可怕。
“我不想做医生了,怎么办?”
“不想做也得做!写吧,啊,听话,对你有好处的,你就再听我一次,算我求你还不行吗?”周琳的神色和语气都由恚怒变为婉转,我不敢这样面对面地多看她,便低下头默认了。
足足坐到了五点正,连胡彬都回去了,一份病史还没写完。写这份病史我倾注了不少感情,和张国荣开告别演唱会差不多的一种感情,因为我想我以后再不会很认真地写病史了,就这么几个小时的功夫,我已经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确切说是鞋跟声,周琳的鞋跟声。我仍然埋着头写,但可以瞥见她开了柜子门,换下白大衣,然后走了过来,把一个手袋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拉过那手袋往里看了一眼,原来是我上次在她家换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用个塑料袋包着。还有那双鞋,也用些白纸包得紧紧的。
我不能再沉默了:“上回那些衣服我洗了,昨天天潮,没晾干,我明天拿来。”这也是我此刻唯一能说的。
“不急。”周琳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这份病史你好好写,其实你挺听话的。你有两天没刮胡子了吧,好邋蹋。”我抬起脸,看见了周琳脸上的一丝笑容,这才想起她似乎整整一天都没笑过了。
周琳走后,我把那些衣服从塑料袋中取出,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香水味,周琳那天晚上用的那个牌子,我想我往后几十年是很难忘掉这种味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又熬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病史写完了,我本该一身轻松地走回去,但脚步却很沉重。
老六和陈畅两人在艰难地准备食物,见我来了才露出了笑容,把锅铲都推给了我,我奇怪地问道:“老大呢,踢球去了吗?”
老六冷笑着说:“你没看我这不刚踢完回来,他今天没踢,据说和一位姑娘打网球去了。”
“难得,他以前连苍蝇拍都没举过,这次举着网球拍只有满世界捡球了。”我知道王悦是一直打网球的。
吃过饭,我对着从周琳家穿来的那身衣服发愣。因为一洗过后全棉制的衫裤都起了皱,想想周琳还我的那些衣服处理得如此周到,根据投桃报李或者至少投桃报桃的原则,总不能就这样还给周琳。我立刻采取行动,上楼去挨门挨户地询问那些女同学谁有电熨斗,结果除了招致一番诸如“臭美”、“我们都没有,你要了干吗”、“打扮给谁看”之类的恶毒辱骂嘲讽外,居然没找到一个熨斗。我只得卷了这些衣服去找胡彬,希望在他那里能有所收获,结果还是扑了空,不过他提供了另外一条线索,答应带我去找袁雨晴问问。
袁雨晴的寝室就在胡彬他们楼上,这时袁雨晴刚洗完澡回来,脸红红的,头发松松地披散着,听胡彬说明来意后笑着说:“我倒是有,但好久不用了,可是你会熨吗,熨得平吗?这点我很怀疑。”
“我熨不平也是有道理的,咱们专业不同。我还真没干过这个活,你要不忙就雷锋一次吧。”在此之前我的确从没熨过衣服。
在袁雨晴帮我熨衣服的同时我打量她住的寝室,这间寝室住了三个人,属于袁雨晴的那张床上收拾得很洁净素淡,枕边放着一个大个儿的茸老鼠,床头一个小架子上竖着几本书,散文随笔类的,还有一些小动物玩具。
我又观察袁雨晴熨衣服,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双眼出神地随着熨斗移动,好象和这衣服有某些特殊的情意,到后来,嘴角竟然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两件衣服足足熨了半个小时,我道了谢,又忍不住说:“说你小吧你还别不承认,到现在还供着这些小孩儿玩的东西,多可笑啊。”
袁雨晴突然换上一脸冰霜:“谁让你看我的东西了!”
我正欲辩解,被胡彬拖出了门外。
胡彬一路下楼一路训斥我:“你就不能少说点?那些玩具都是她男朋友送她的,她一直视如珍宝的,现在他们好象有了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刺激她嘛!刚才你注意了没有,她熨衣服的时候神色可有些不对,我想起去年她男朋友曾来看她,那家伙一贯很注意衣着外表,我就见过袁雨晴替他熨过衣服,估计今天有点触景生情,嗨,早知道不找她了。”
平平淡淡过了第二天,星期三的时候,翁主任突然把我传到了他的办公室,我猜多半是罗静芳告了我的状,主任要亲自出马给我洗洗脑。
翁主任还是很客气,让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翻着桌上的一叠纸,我心想罗静芳还挺有精神,看样子搜集了我不少罪证。
“实习一个月下来有什么想法?和你们理想中做医生的感觉不大一样吧?其实我也知道,有些医生的工作态度不是很好,对你们实习生会有些不利影响,但是你们是来学习临床技能的,更应该向一些做得不错的医生学习,比如小胡医生和带教你的周医生都是业务过硬的。”
我更肯定他是要批评我了。
“我桌子上是你最近写的几份病史,我仔细看过了,看了以后觉得很振奋,虽然说里面问题还有不少,但有些分析很精辟,我看比我们有些住院医生写得还好,尤其是最近这份,我看看,好象就是前天写的,非常专业,可惜我前几次抽查病史时没抽到你的,否则我早就要和你谈一次了。我们医院很希望能从你们这些大学生中接收个别同学毕业后来工作,也是给你们这些没能进入医学系的同学从事临床工作的机会。你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看你还是很有希望的,好好努力吧。”
这次谈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知为什么,最近的好消息总让我惶惑,尤以这次最为显著。如果早两天有这番谈话,估计周末我将见不到小芸,如今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不早不晚就在今天翁主任看了我的病史?
鞋跟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是周琳,一定是周琳把我写的病史推荐给了翁主任,我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当时她坚持要我写那份病史和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这难道是对我由于拒绝去做夜急诊而得罪罗静芳的一种补偿?我应该感谢她吗?
“小琳姐,谢谢你。”
我突然敬佩起那些年不满二十就封官拜将以及成为一代大侠或侠女的人物,怎么我年轻的脑子虽然经过大量的数理化和记忆训练仍然理不清这些看似简单的头绪?我依稀记得欧洲有个特别伟大的诗人在梦里让他的一个崇拜对象和一个爱慕对象作为引路的导师畅游了天堂和地狱,而我只想在一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土地上散散步却不知该求谁给指个北。
周琳没有做任何否认,只是笑笑说:“你总算又叫我小琳姐了,叫了两天周医生你累不累啊?其实我认为以后做什么工作也都一样,只要自己喜欢。那天我还和苏萌英聊呢,她说她也觉着做护士挺苦,但做习惯了,还真喜欢上了。说得好听,什么热爱工作,神圣职业,错是没错,我看说到底就是个习惯。”
“难怪我叫了两天周医生咱俩都觉着累,原来这也是个习惯问题,难怪我们小芸一来就和我闹别扭,也是两个月没见不习惯了。”
“对了,就是这个道理,你还挺开窍。你们小芸好吗,你们又闹什么别扭啊?你又怎么淘气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接她回学校吗?我要坐39路回去,她非要坐161,我说你非坐电车干吗呀,漏电怎么办,就为这闹了别扭。”
“又不说真话,看来罗医生对你批得还不够。不过你可要注意,为了你以后着想,可别再轻易得罪谁了,对了,我这样操心你嫌烦不嫌,你要嫌烦我下次就住嘴。”
“哪能啊,我要不是从小得了泪腺萎缩症,就这会儿我眼泪已经流了一夜壶了。”
“跟你真是没法说话。”周琳一笑,看陶尚华和余培嫣走了进来,便转身离去。小两口似乎闹了点不愉快,余培嫣一坐下就捧起从来不看的内科治疗手册,陶尚华坐在她身边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找到机会,我心想:“你们天天在一起,都这么习惯了还有冲突,可见都不是好人。”
之后的两天,我又象上个月一样很精神地在病房里忙碌,但在周五下班的一刹那,我突然又焦虑起来。
拨了半个小时的号,总算听到了电话那头小芸的声音,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虚:“你明天过来带的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我去接?”
“不用,我就带一个小包,里面装套换洗衣服,你不是说马小婷她们宿舍有空床吗,这么老远,我就住一晚上,礼拜天下午再回学校吧,另外我带些托福书和磁带给你,你可以开始背单词了,你们那里有教室可以看书吗?”
“有,不过……”我在考虑如何措辞,“那些托福书就先别带了吧,挺沉的。”
“怎么回事,你……又变卦了?”小芸显然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
“哪里,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是怕你小肩膀累坏了,咱们又不是表演纤妇的爱,把你累着了你爸还不得恨我入骨?”
“没那么严重。你说实话,是不是又动摇了?你知道吗,这两天我天天都在想,你可千万别动摇啊,你可不能再改主意了,我又想听你电话,又怕接你的电话,就怕你说你不学外语了……”小芸话说到后来,竟透出了一股凄凉,让我仿佛看到她楚楚可怜的神态。
“真的不是,我真是怕你累着了,这样吧,你多了别带,就带一两本吧,我没有动摇,意志坚定着哪。我这两天已经在逐渐遗忘人话该怎么说,现在每天早上见到我们主任都说‘Good morning’,彻底变成假洋鬼子也就是个把星期的事,你别瞎担心了,说好,明天几点到我这儿?我到医院门口接你去,然后带你参观太平间。”
“你吓唬谁呀,咱们学校的停尸房我又不是没去过,你不总喜欢带我去那儿嘛,我现在才发现你心理可能真有问题,只有我来拯救你了。明天我可说不准,谁知道车顺不顺,我大概八点半出来。”我似乎能看到小芸破涕为笑,这才放心地挂下电话。
小芸来的两天我尽量显出对学习英语的浓厚兴趣,但我的表演水平不能算是上乘,我想小芸多少有点感觉,因为她在临上汽车前对我说:“下周末你不用到学校来找我了,这么远的路,我来一次可有数了,挺累的。”
“别这么说,我一定得去,天上下刀子也去,咱们还有私奔计划哪。”
小芸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片刻,这时候车来了,她说了句:“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当我刚看清她眼中的水光,她已经上了汽车。
又一个星期开始,周一上午翁主任特地到我们这个小组来查房,看了我和马小婷写的病史记录,表扬了几句,批评了几句,又很详细地给我们分析了病例,让我认清了什么是真正的高手。但是认清了这位高手面目又有什么意义?
除了日常一些驾轻就熟的工作,我就在考虑如何挽回小芸对我的绝望。然而事态已经发展到了很难收拾的局面,我数次打电话去她都是一接即挂,我又现出了哪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而这种模样又没能逃过一个人的眼睛。
根据老习惯,周琳临下班前又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听我说完烦恼,慢慢地问:“你告诉我这些干吗?”
我这才注意到她最近说话的频率放慢了许多。
“你不是我小琳姐嘛,总得是个知心小姐吧,我发现我现在有些什么话除了和你说也没别人可说了,”我没留神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你要不爱听我下回就不说了。”
周琳低了头仔细研究着修得尖尖细细,涂着透明指油的手指甲,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出她的嘴角在向上牵动。“我爱听着呢,闲着也是闲着。”
“我说你这个人也太残忍了,我都烦成这样了你不心疼啊?”我是真的很着急,“你的小爪很美丽了,你再看它也就是五根小棍,多不了,你帮我出点主意好不好?”
“你又在臭美了,我心疼你干吗?你烦死才好呢!我这不帮你想着呢?你如果真要想永远抓住你们小芸,没别的,一句话,她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你要总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永远不会觉得踏实,尤其在这种无法妥协的事情上。你这个人,表面上看稀里糊涂,嘻嘻哈哈的,其实犟着呢,属牛的,还真没错。你不改改这个毛病,以后让我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咱撇开大方向,先就事论事吧,我现在该怎么办?你就不能说具体点?”
“我说的你倒是听进去没有?还用多问吗?你这个周末回你们学校去啊,你只要往你们小芸宿舍门口一站,就什么矛盾都没有了,然后你们就欢欢喜喜地一块儿去英语角,看书,一切都好了。就按我说的做,肯定没问题。”
“不错,看来你还是真为我着想,那我试试,不灵了可找你算帐。”
周琳总算抬起脸,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最终没再开口,脱下白大衣,拎着包走了。
虽然出了门背影就不见了,但我眼中似乎有了强烈的视觉暂留,似乎一时半会儿抹不去了。
按照周琳的方案,我不再打电话给小芸,周五没下班就溜出了医院,赶上小火车,在天黑之前潜入了学校,向门房老太太交代了所有的手续,出现在小芸寝室的门口。
屋里就小芸一个人,由于刚开学不久,估计别的姑娘们看电影的看电影,跳舞的跳舞,只有小芸戴着耳机,多半是在听外语。我敲了敲门,小芸并没听见,我把手中车票折了折投掷了过去,才把她从专注中唤醒。她的脸上惊喜交集,只是随即又沉下脸,但我已经知道她仅是在掩饰而已。
我叫了声:“How do you do!I am fine, thank you,and you?”
小芸终于忍不住了,起身走过来,眼中已蕴了笑意,但故作冰冷地问:“你是谁呀?你来干吗,这是女生宿舍你知不知道。”
“不认识我?我是美国大使馆派来帮助一位叫葛芸的女士学英语的,俺的正宗纽约音你听着还舒服吧?”
“我怀疑你是不是只会这句人小学生都会的英语,再来点深刻的我听听。”
“我是只有这点水平,这不才来和你一块儿学习吗,你可不能自私啊,要帮助落后同学共同进步还不能被落后的同学拉下水。咱们从哪儿开始?上回书说到‘How old are you’,接着来吧。”
“你少来,我可再也不信你这套了。我已经被你伤得血流成河了。”说这话时,我去抓她的手,她也没再拒绝。
“那我下河捞你。哎,你这句又是和谁学的?你最近又向哪个坏蛋学说了这么调皮的话?”
“还有哪个?不过咱可说明白了,你可不能再敷衍我了,你真的拿定主意了?”小芸的眼睛虽然有些近视,但黑白分明,我藏不住一点谎言。
“我倒没说一定学外语,我是拿定了主意,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这个是原则,由此原则指导我的一切犯罪活动。”
或许小芸在我眼里并没看出什么不真诚,这才笑了:“对了,这样才乖呢。”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悠往下一沉,知道小芸的眼太毒,忙弯下腰去系并没有松散的鞋带。
于是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我真的和她去了市里闲人最多的英语角,只不过我发现我的英语并没提高多少,倒是察觉那些去英语角的男女似乎都多少有些找对象的嫌疑,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是如此。我和一位金发美国姑娘聊了一会儿,她和我扯了一通美国同性恋问题,说是她特年轻那阵赶时髦也试图变成一个同性恋,但最终受不了男女之爱的诱惑,她用很慢的语速和我说话,因为知道说快了我听不懂,象在给幼儿园的孩子上课一样,只不过话题是幼儿园不宜的。我后来结结巴巴回答说:“你们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生活真谛了。”我来之前特地背了些能唬人的英语单词和词组。
美国姑娘很惊奇地说:“我的上帝,我以为你是个Kid(孩子)!你多大岁数了?”
我用不久前现学现卖的产品说:“我是Kid?你别Kidding(开玩笑)我了!你们总统在大学里给小姑娘吹小号的时候我已经在麦当劳打工了,我可是正宗工人阶级(Working-Class)。”
美国姑娘饶有兴致地想跟我继续聊,我却被小芸在适当的时机粗暴地拉走了。回去的路上她说:“带你去英语角倒正中你的下怀了,我忘了你是个职业聊天选手了。但你也不能太云山雾沼啊,给咱祖国维持点好形象不行?”
“你要不拦我,说不定我就能为祖国挣点外汇什么的。”
“呸,我不理你了,说话真难听,又恶心。你什么时候学得和方耀明一样了?”
“你看,去也是你让我去的,我表现这么积极你又不乐意了,嗨,做人难啊,做男人更难。下周还去不去了?我这回可是主动请缨。”
“这个地方风气好象不大好,几个老外也都和你似的油腔滑调的,下回到新安公园那个角去,不过要远多了,你还去吗?”
“早跟你说了,你想想,英语角,英语角,犄角旮旯里蹲的能有什么好人?我当然去,越远的角越要去,物以类聚,我能不去吗?”
小芸轻柔地说:“看来你是真的学好了,这我就放心了,你早这样别惹我生气多好?你勾引人家私奔也别让人背包袱是不是?”
我幸福得当天晚上睡得特别香甜。
睡醒了我还得去上班,面对罗静芳的挑剔和翁主任的鼓励。这是自从那次谈话后,翁主任第二次到我们这里来查房,时隔仅一周,按苏萌英的说法,几十年来头一回。我自然免不了诚惶诚恐,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
翁主任心满意足地走后,周琳悄悄问我:“怎么样,我教你的不错吧,看你今天得意洋洋的样子,你怎么谢我?这样吧,什么时候把你们小芸带我们家去玩儿吧。她爱唱歌吗?
我家新添了套卡拉OK设施,你们正好可以试试。我一个人唱也没劲。”
“免了吧,我们俩都五音不全,你们新村挺美好的环境,我怕一嗓子把狼招来。再说,周末我还得回市里陪她继续走穴哪,我们可是赶着场子上的,我上次收获挺不小的,正考虑着往晚报投稿呢,《管窥美国青年的爱情观》,有位美国小丫头接受了我半个小时的采访。”
“看你下回耍流氓非耍到国外去不可。”
“那还不是迟早的事。”我话音刚落,她却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妥,想起周琳那天晚上向我提过她丈夫的事。
见两旁没人,我对一脸不愉快的周琳说:“对不起啊,小琳姐,我刚才可不是故意的。”
周琳勉强笑了笑:“没你什么事啊,是我自己那句话不好。”但随即双眼亮了一下,“看来小芸一回来,你的确懂事挺多。”
这次从学校回来我背了一大包托福书籍,小芸已经给我制定了详细周到的学习计划,每天什么时候花多少时间看哪本书,听那盘磁带,都一一列在一张纸上。然而我一到医院,就放不下那本已经被翻得没皮没脸的《内科学》,还到胡彬那里借了几本专业书,晚上就到住院医师办公室去看。翁主任查房的最后总要提几个高深莫测的问题让我们思考,我为了下周不至于丢脸,就用了很多时间钻研。书看得累了,就和马小婷或于侃聊聊天,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转眼又到了周五,我和周琳打了招呼,做好了再次提前下班的准备。远处传来一个护士的叫声:“刘峥,接电话!”
我奔至值班室,听筒里传来小芸柔柔的声音:“你可真够意思,一个星期也不给我打电话。”
“我这不认真学外语呢吗,你们楼下那条hot-line,我每次都得拨两个小时才能拨通,那样岂不是错过了你给我安排的进度?”
“那就可以原谅了,我问你,我让你看的第一本书是哪本?你看了吗?”
“当然看了,《刘毅托福词汇》,对不对?难不倒我。”
小芸嘴里突然吐出一个英语单词:“这个词什么意思?”
“你说的这是哪国外语啊,发音太糟糕。”我的额头上有些汗出来了。
“那我再拼一遍,你听好了。”小芸把那个词又拼了一遍,我依稀觉得就是在那本书第一页上的一个词,但我由于根本没去背,所以只是面熟,打过招呼,却喊不出姓。
我心急如焚,忙拿起记了这个词的纸让对面的护士看,可那护士比我还不学无术,摇了摇头,而此刻于侃、余培嫣等英文高手都不在身边,我一犹豫的功夫,小芸的声调已经发冷:“你是不是一个星期根本没看过英语?”
“这个星期我们主任天天到我们这儿查房,一大堆作业要做,实在,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下礼拜我一定玩儿命看好不好?”
小芸又放柔了声音说:“别着急,我不会怪你的。”我抚胸无声无息地长舒一口气,听小芸接着说:“我最近一直在想,你这个人如果被逼着干什么事肯定干不好,所以我不准备逼你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吧。今晚我们口语班开课了,你也不用来了,明后天我也都有学习安排,也用不着你跟着瞎忙了,哪天你有空了替我把那些书送回来就是了。但是,我上次就和你说了,你不要骗我才好,咱们把心里话摊明了讲不好吗?”
我越听越恐惧,还没等有机会申辩,小芸已经挂断了电话。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因为捏着公家的电话,我会立刻把它砸了,但如果是自己家的电话,我就更不会把它砸了。砸了又有什么用?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如果按照周琳的理论,我还是应该立刻奔赴学校负荆请罪,但我并不认为再这样折腾下去会有任何意义。或许我能再次让小芸展颜,但她是个聪明的大姑娘,她似乎已经觉察出我不愿做出的迁就和改变,我和她看来都不是那种浪漫得可以把光辉事迹搬上电影屏幕让千千万万不浪漫的劳苦大众瞻仰的恋人,如果我们永远是恋人的话。其实我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固守着现实的空中楼阁追逐自己的渺小而伟大不过的梦,不会轻易为谁而真正的改变。
刁德一临走时见我闷闷的,破天荒地递给了我一根“中华”,我点着后发现这烟可能是因为在柜子里藏得太久的缘故已有了霉味。周琳见我还愣在那里,催促说:“你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学校去,你好了伤疤忘了痛了?”
我事实上冷静了很久也没有真正冷静下来,脱口而出说:“行了,行了,催什么催,烦不烦哪,管那么多事干吗?”
话一出嘴,自己也觉不对,反正低了头也看不见周琳的脸色,听着她的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已过了下班时间,我仍然没有动弹,只是抬起了脸,盯着天花板的边缘什么也不做,这期间我有几次想飞奔向汽车站,但双脚依旧翘在另一个椅子背上没有挪动。
一阵踢里踏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知道定是今晚的值班护士在走路。护士们上班的时候都会换上比自己的小脚大上至少两号半的白色护士鞋,走起路来就有一种拖泥带水的效果。进来的是苏萌英,严厉地说:“你看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要给病人看见了象话吗?把脚拿下来!你今天怎么了?
大周末的,还不回去?”
我放下一条腿:“我今天陪你值班不好吗?你还没老呢,怎么说话已经象我们姚老太似的?”我随口应付着,希望她快些走开让我静一会儿。
“好啊,我正愁没人陪我聊哪。今天下午你女朋友打电话来找你了是不是?”
“你下午没来,谁告诉你的?”
“小芳说的,说你接完电话就哑巴了,从没见你这么长时间保持沉默过。”
“这小贱人,舌头这么长,下回切了下酒吃。”
“胡扯,怎么这样说话?你心情不好也别骂人啊?你真要惹着小芳,她的嘴可比你利索。你们怎么回事,如果没有特别不方便就和我说说吧?”
我突然发现我似乎一直就在等着别人来问我这句话,便将和小芸的问题说了一遍。苏萌英想了想问:“你还和别人说过这事儿吗?”
“当然还和我们周老师说过,她让我回学校去跪搓板,但我想一次两次可以,这思想根源不正还是不行对不对?我看我和我们小芸是没戏了。”
苏萌英立起身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你们就是没戏唱了。”
“你就这样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就冲这三十年后还是不能让你做实习生班主任。”
“我感觉你根本不喜欢你们小芸,或者说只是比较喜欢,还不是很喜欢,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女孩子?马小婷?萧蓉?”
“行了,有你往这儿一镇,我还喜欢她们干吗,看来问题就在你身上了。”
“你说老实话,我说的对不对?”苏萌英又坐了下来,一脸认真。
“我说你见过我们小芸没有?她长相赛过西施,才华赛过林黛玉,领导能力赛过撒切尔,温柔可爱赛过你,人见人爱,我怎么会不喜欢?”我脚下蠢蠢欲动,似乎又要奔去赶汽车,“但我觉得如果猛的一下把好多想法丢了,我就成了一个空壳了。她要我这么一个空壳跟在身边干什么?和你说句实话吧,我真的挺想在这儿做大夫的,但出了国可能性就很小了,真要做也不是不可能,但没个十年八年不行。”
“我说错了吗?可见你还不是很喜欢小芸,如果真喜欢,十年八年算什么,这点苦吃了也值得,你不是还小着呢?我们这个医院又不大,做一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人国外不是医疗技术更发达嘛,你要去好好学得,走哪儿不行?何况你现在喜欢学医,不妨碍啊,我看你空时间有的是,可以同时学英语,耽误不到哪儿去吧?”
“你怎么这么明白?早干吗去了?”我开始收拾东西,真的准备奔往汽车站。苏萌英笑了笑,又踢里踏拉地走回值班室去了。
到了小芸的宿舍,她已经真的去上口语课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课。我留了张条,说我在某个教室看英语,等她。可是一直到了晚十点,小芸并未出现。女生宿舍楼已经谢绝访问了,我只能先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找小芸,但她已经出门了,我又留了张条,告诉她我所在的教室。中午、下午、傍晚,仍然不见她的踪影。星期日仍复如此,到了晚上突然下起了雨,我立刻想起了许多小说电影里的情节,就又上楼给她留了条,告诉她十点整我在毛主席塑像下等她,并告诉她我从医院出来没带伞,但下着雨我淋着也要等她出现。
我在雨里从九点半站到十一点,草坪上除了身边的伟人我再没看见任何直立行走的身影。秋雨有些寒,淋多了不好受,和在澡堂子里冲凉感觉不太一样,但也没有小说电影里显得那么凄惨,可能是没有配乐的关系。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许多阴错阳差,包括狼来了的故事,我们都是听这种故事长大的,同一所幼儿园毕业,老师的讲义都是相同的。说到底是我自己的问题。
在回桃花岛的车上,我想:算了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