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部落(一---三)
 伫听寒 (2004-05-24 18:23: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引
  我今天要说的桃花岛不在东海上,和什么“落英”啊“神箫”之类的美好事物没有半点关联,而是在某个我不大好意思提起的大城市边上的中型医院。之所以不大好意思提起那个大城市,是因为全世界的人民对她都或深或浅有那么些误解,当然对这座城市误解最深的还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居民。之所以称呼这所医院为“桃花岛”,是因为当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将肮脏的白大衣塞进旅行包准备去那里实习前,上届的师兄将忽明忽暗的牡丹烟屁股从嘴边拿开时,带着半边脸的凝重和半边脸的猥亵向我们倾诉了他们当年在那里实习的经历,并预言我们将会永远怀念我们即将有的属于自己的那段经历,因为铺盖卷、锅碗瓢盆和我们这群小流氓将被运向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在医学院里,我们不折不扣属于“后娘养的”,从我们这个预防医学专业毕业后大多数人不会成为白衣天使或者白衣战士,而是进入各级防疫部门,穿上制服,有条件了还可以招摇撞骗混饭局。当年的招生简章煽动我们说,在美国,这是个学完医学专业后才有资格进入的研究生级专业,而我们只需要花五年就能拿到这么一个高级文凭,岂不是捡着个特大的便宜?而且二十一世纪就是预防医学的世纪,我们这一代一定会成为某个级别的弄潮儿。然而水性好的毕竟是少数,人民的眼睛也毕竟雪亮而短浅,填志愿时我们一个个还是首选读临床医学这个毕业后真正能成为大夫的专业,只是因为高三早恋、高考怯场等等主客观原因,才被刷到这个不情愿学的专业。
  后来进了学校,又有人来教导我们说这专业有什么不好?防疫站当时是权力部门,就和公安、工商等一样,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工作又轻松,钱也不少拿,用不着值夜班,遭那个罪做医生干吗呀?我们先是沾沾自喜了几天,但很快发现,当你向一个本校女孩子自我介绍说是“卫生系的”,她会立刻用鼻腔传来的声音和你进行对话而让人无地自容。
  这也难怪,亲爱的朋友,你能要求我们怎样理解“卫生”呢?我们会很容易想到“爱国卫生”或“除四害”等很亲切的名词,我们家隔壁刘姥姥就是干这个的,还有个红袖箍。
  就是这样一个事实上很伟大很有深远意义的专业,使得我们这些不知是宠儿还是弃儿的孩子们惶惶惑惑中生就了一种不知是自尊还是自卑的奇怪心理。但至少学校一直在努力做到一视同仁,唯一比较明显的歧视就是让我们住条件比较艰苦的宿舍,由于大城市里住房条件本来就艰苦,我们也就宽宏大量地不计较了。我们这个学校一视同仁的努力一直延续扩展到后来给后勤人员免费午餐而让教授们和学生一起排队打饭,由于教育经费本来也缺乏,教授们也宽宏大量地不计较了。这使我们后来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小肚鸡肠地丧失了尊严向学校讨取条件稍好一点的宿舍住。
  不少学临床医学的孩子直接或间接地告诉过我们,他们看到我们就有一种自豪感,因为在医学院里他们是主流。他们人多,高考时分高,以后从事的职业社会地位高,泡小姑娘方便,住新宿舍,等等的客观优势足以让我们抱惭饮恨整个年轻时代甚至终身。就连实习要去的医院也不一样,他们去的都是市内三甲或特级医院,而我们只能去卫星城的二级医院,因为我们以后不做大夫,用不着去那么好的医院实习。
  这一切都成为了因果,按我当时的理解,因为市内三甲或特级大医院是城市的窗口之一,多半是风气严谨的,只有二级医院才有可能成为“桃花岛”,这一点后来也被一些无情的见闻击碎,让我懂得这只是桃花多少的问题,桃花岛上自然是满地桃花,而非桃花岛上也不会少到什么“三两枝”的地步。
  虽然我们注定了很难做大夫,有一些顽固不化的仍然对医生这一神圣的职业始终倾心,后来多看了几本高中时没空看的小说才知道这就是所谓“得不到的就是好情结”,这样执迷不悟不识时务的人不多,但每年都会有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去桃花岛之前的整整三年我们都和临床医学专业学相同的课程,什么解剖组胚,生理生化,眼耳鼻喉,内外妇儿,塞得象填鸭似的,唯独没有那么肥,油都快被炸干了,即将到来的实习期间没作业、没测验也没考试,可以预见会是多么轻松的半年。不知是哪个圣人说过,人一轻松就多事,这话一点都不错,历史和现实都在反复证明着这个伟大的定理,就在桃花岛上。
一、大学生到
  本来说好医院方面来两辆大巴将我们连人带行李装走的,但当我们象逃荒似的奔到校门口时,却只看到一辆车。后来据说因为当时快八一节了,医院仅有的另一辆大车拉了一些医生护士到市内去参加不知是文艺演出还是歌咏大会,于是我们全班四五十个人就只能将就挤在一辆车上。物质的无限压缩性立刻得到了显示,因为车顶上毕竟没遮没挡就靠几根绳子勒着无法放置太多的行李,大量的铺盖还是只能装在车内,车厢里就根本没有让人很舒服立足的可能,大家也就不得不七倒八歪地蜷缩在一起,彼此都能闻到对方嘴里的臭味。有部分特别纯洁的同学后来回忆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和同龄异性靠得那么近过,看清了他们平时不大容易看清的小雀斑和青春豆。
  虽然大量的行李已经占去了车厢内大半的空间,车顶上的铺盖还是由于堆得太高在过一个立交桥洞时惹了麻烦,当然麻烦不能算很大,只不过捆行李的绳子被洞顶磨开,行李掉下车来散了一地堵住了半条马路而已,于是我们这些班干部团干部不得不放弃了和同学们亲密接触交流呼吸和臭汗的机会,从车窗里爬出来帮着司机一块儿收拾,确切说是只有我们在收拾,因为司机低着头正在被两个警察收拾。他们三个人心平气和地交谈了一会儿,等我们收拾差不多了,两个警察就过去帮助另外一个警察维持已经比较混乱的交通,我登时对警察有了很好的印象,给司机递了根烟,问他是否没事儿了,那司机很轻松地说了句:“他们的劳保也在我们医院。”
  于是我更想做大夫了。
  汽车沿着大道向前,道边是希望的田野,田野间错落着一些外资和合资的厂房,没有厂房的地方也没种庄稼,正在施工盖另外一些厂房。
  从医院大门进去,由于路上有耽误,已是吃午饭的时间,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地去打饭,站在路边给汽车让道时都在说:“这下可好了,大学生又来了。”
  原来我们有个名字叫大学生,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人叫过?是了,因为以前一直在校园里,校园里从来没有人直接称呼你“大学生”的,当然开大会时也经常说“我们九十年代大学生”如何如何,但那只是个名词而已,就象说“我们是未来的主人翁”,“我们是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但从来不会有人在路上拉着你问:“请问主人翁,去天涯海角歌舞厅往哪条道走?”但后来的半年里,护士们总是叫:“喂,大学生,28号床的尿样出来了。”这就是说在桃花岛,“大学生”并不是象007一样只是个代号,而是象“詹姆斯邦德”一样是个真实的名字。
  从医院门口到实习生宿舍的一路上我们听到的都是“大学生来了”,还是用了我们比较反感的那个城市的方言,不知为什么感觉有些刺耳,挺象美国的黑人听到自己被喊了Negro。直到大车停在一栋两层楼前,看见一个身材高挑儿的半老太太温柔地向我们挥手,嘴里用普通话喊:“同学们好!”车厢里这才不约而同地嘟囔:“总算有个说人话的了。”
  相信这位一定是我们在医院的班主任姚老太,这个名字也是师兄们早就嚼烂的,奇怪的是这个姚老太并不很老,也就五十多岁,也许用身材高挑儿这个词来形容五十多岁的人不太合适,但她的确保持着年青人的体形甚至容貌,光看她的脸,你绝对不会认为她和“老太”这个词有任何的关联。
  我们在学校的班主任乔老师和年级主任丁老师还有学院的一个副院长早已坐小车到了。乔老师是一个月前刚毕业的一位大师姐,留在系里搞学生工作,我因为也在学生会混,和同样学生会出身的乔老师早就挺铁了。乔老师私下告诉我他们因为比我们先到了半个小时,午饭都吃好了。她还帮我买了份盒饭放在小车里,等我们搬完行李后偷偷塞给我,当时感动得我作热泪盈眶状,她叹口气说:“以前早就听你说过,你们这个班既优秀又复杂,我一年多前也是从这个医院里实习出来的,实习期间乱七八糟的事最多,我远在学校,管不了那么细,姚老师吗......那个啥,反正你们班干部特别要费心了。”
  我当时鼻子就不酸了:“敢情你是在收买我呀。”
  “有你这么和大姐说话的吗?”
  “我最体谅大姐了,大姐今年的首要任务是把和那个小帅哥的婚姻关系搞定,对不对?医院这头您就放心吧,不过您得负责帮我在学校盯着小芸一点,这仨钟头的路我可不能天天跑,否则影响工作了,如果有本系的狼骚扰她,您就替我找个考试作弊什么的合适理由就地正法了,这年头破坏军婚都已经合法化了,我们白衣战士在前线悬着心哪!”
  “你怎么军训的流毒还没肃清呢,快吃吧,下午还开会呢。”
  副院长发言,丁老师发言,乔老师发言,然后是班里代表发言,平常有这种事儿都是让马小婷出面,因为她嘴皮子溜。小婷是天津人,据说从小就是文艺积极分子,我们学校搞个文艺汇演报幕的活儿都是她的,她不但发音清晰,还特别擅长睁着眼白话,有把死汉子说翻了身的功力。今天这发言我半个月前就央求过她了,整整俩西瓜和五种不同花色冰淇凌的代价,没想到小丫头往前面一站,一眼就让人看出不在状态,哼哼唧唧了半天,最后只剩下朝旁边几位成年人抛媚眼的劲儿了,偏偏那几位成年人里只有年级主任丁老师是男的,我心里那个着急,暗骂:“说不出来了还站在那儿丢人干吗?真是的,又没有指标要站足十分钟。”
  还是乔老师有大姐风范,忙说:“小婷同学说得太好了,我们一班同学一定会以实际行动出色地完成这次实习任务,下面请我们在医院的班主任姚老师给大家具体谈谈实习期间要注意的一些问题。”
  姚老师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话,她普通话说得很好,我猜想这医院让她来做实习生班主任说不定就是看重她的普通话说得标准,因为我们这个班四分之三都是外地学生,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肯定更容易交流。从她说话就能感觉她是个脾气很温和的人,我是真不明白为什么上两届的师兄对她意见这么大。她只说了些琐事,什么上班一定要戴白帽子,做手术助理时别戴首饰之类。下面的同学因为在大热天折腾了好几个钟头,早就蔫了,都象鳄鱼似地耷拉着眼皮,好不容易等她说完,最后一句是:“请班委同学留一下,其他同学回去整理宿舍,休息一下,明天带大家参观整个医院,后天我们就走上工作岗位了。”
  几个班委显得更蔫,听姚老师说:“从今天起我们这里就没有班长了。”我一听就乐了,心想:“那好,解放人民解放我,但不成了无政府主义了吗?”姚老师接着说:“以后班长就叫大组长,你们已经安排好的实习组长就是小组长,医院里的领导和其他医生就要这么称呼你们了。另外,你们刚开始可能还不适应,这里几十年的传统了,医生护士都叫实习生‘大学生’,以后听到他们叫‘大学生’,就是叫你们了。以前就有同学反映说听了叫他们‘大学生’不开心,说‘难道我们没有名字吗’,这就有点钻牛角尖了,你想医生护士们工作那么辛苦,每天要和几百个病人打交道,哪里就有那么好的记性记住我们每个实习生个人的名字呢?”
  团支书李捷忙说:“就是,‘大学生’就‘大学生’吧,好记,有谁不满也太小心眼了。”我也忙说:“姚老师放心,我们班的特点就是特别的皮厚,说好听点就是特别的心胸开阔,绝对不会因为一个称呼有什么不高兴,再者说,‘大学生’是个中性词,我就没听出有什么蔑视的成份在里面,听着还挺自豪的是不是。”我狠狠搡了马小婷一下,马小婷正梦游着,忙绽开了枯萎了花儿般的笑容说:“是啊,是啊。”
  姚老师笑了,笑得特别的温柔,让我一下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妈妈。“还是你们这个班的班委懂事,以前有两个班级,班委带头找我来吵,搞得我工作也不好做。”她却不知道我们这个班在大二时出过一档子差点儿被定性为违反宪法的事,所以现在这个班委就相对世故了许多。
  散会后,我揪住马小婷问:“你这是怎么给大哥办事儿的?那俩西瓜和冰淇凌都白吃了,当时孝敬你的时候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你知道么,要让小芸看到了是什么后果你也清楚吧,啊?还吹呢,马三立是你爸的三大爷,人家那是相声表演艺术家,我这儿只让你发个三分钟的言,看把你难的,你以前什么大世面没见过啊,今儿是怎么啦?”
  马小婷小嘴儿一扁就要使绝招,我忙拦着说:“算大哥言重了,我现在关心你还不成吗?”显然让她掉眼泪的过错不在我,她说:“你关心我有什么用,那小子昨晚才告诉我,他不想和我再拍拖了。”
  “你放着好好的国语不说,拍什么拖呀,为那小子,至于吗?大哥早告诉你了,这个城里的小白脸儿没一个靠得住的,不值得。“
  “你怎么这么说,你爸当年不也是这个城里的小白脸儿吗?他怎么把你妈骗上手的?”
  “你瞧,你还来劲了?那不一样,老人家后来参加革命了,阶级觉悟上去了。嗨,嗨,别哭了,今晚咱们和老大老六他们到医院门口,我刚才就瞄好了,有三五家小馆子呢,哥几个请你还不行吗?”
  “不去,一看就是民工开的,太脏。”
  “民工开的怎么了?看你和那小白脸混久了产生的哪种小资情调!你们吃生鱼片就不脏了?还是学预防医学的呢,连‘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都不知道,赶明儿非得让王老色狼老师给你开开小灶补补课。”
  “你别提他来恶心我。那可说定了,到时候别赖帐。”马小婷终于止了眼泪,解下双肩背着的小包,钻进洗手间去涂眼圈了。
  实习生宿舍楼的下层为男生寝室,上层住女生,每层又都有四五间房给那些成了亲又没有地方摆放婚床的年轻医生过渡,即便如此,也比住学校那六七个人一间宿舍强多了,医院给我们安排的房间数量惊人,四个人就能拥有一个卧室,于是我们原来寝室六个铁哥们暂时分开,我和老大、老六住一间,还很具同情心地收留了一位谁都不愿和他自由组合的“可怜人”——陈畅。
  陈畅之所以不被任何寝室接收是因为他是个孤独的人,后来我们从桃花岛撤退后就听到了一首歌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仅把这句话从字面意义上来形容陈畅是绝对歪曲,因为他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只是曾经有过心理问题,才变得与我们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然而当他很积极地融入这个世界时,往往却成为了发病的前兆,有时候我想:这是个什么逻辑!
  我迫不及待想讴歌桃花岛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我们终于有机会和女同学们住在一个宿舍楼里。在学校时,一般只有研究生和青年教工有这种特权。事实上经过三年来学校女生楼下门房老太太的人盯人紧逼防守,我们早就象国家足球队面对冲出亚洲的考验一样对长时间泡在女生宿舍交流友谊这一天赋人权有心无力。其实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些小流氓,我们的纯洁性很快就体现在实习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和同班女生的关系,我和几个哥们一直认为主要还是友谊第一,任何超出友谊之外的情感都象近亲繁殖一样可以原谅,但不提倡。然而同班内谈恋爱仍然不可逆转地成为了潮流,同车来桃花岛的一共有四对小夫妻,比如我们组里的余培嫣和陶尚华,这是典型的美女帅哥型组合,据说这样的组合往往是最不牢固的,金庸的武侠小说就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第二天一早,医务科主任亲自给我们介绍了整个医院的概况,这个医院早年有个曾用名——济慈堂,好象是个教会医院,解放后一度称为东方红医院,后来改为市第七人民医院,文革时又改成工农兵医院,文革后再改回来,还叫市第七人民医院。他还说至今仍有些老病人会把“工农兵医院”挂在嘴上,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希望我们不要觉得惊讶或者嘲笑他们的过时。
  整个医院其实就是一幢六层的“干”字形大楼,前半部是门诊,急诊,后半部是病房,另外还有一些辅助性的小建筑,如行政楼、食堂、为疗养病人准备的休养病房、宿舍等。
  参观医院结束后,各个实习小组也就开始和将要实习的科室进行初步接触。全班分了六个实习小组,每组七到八个人,内科实习三个月,其中有一个月在门诊。外科一个月,儿科和五官科各一个月。我们组先去的是内科丙病房。在这个医院,内科共有内甲内乙内丙内新内重五个病区,内甲内乙内丙被称为大内科病区,所以我们就是在“大内”任职了。
  我们这个小分队进入病区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下午,发现里面只有两个护士在聊天,其中一个长得胖胖的,另一个则是位美女。我们说明来意后,那位美女笑着说:“看到墙上那块板上的几个名字吗?这些是住院医生们的名单,你就把你们这个组大学生的名字写在边上,一个对一个,一个住院医生就带教他名字边上的大学生,省得罗嗦。”
  我忙用这个城市的方言夸赞说,大姐这真是个好办法。便按照习惯,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最后面,看到所对应的住院医生名叫周琳。我盯着这个名字想了一下,努力回忆师兄们是否提过这个名字,好象没有,看样子是新来的,多半是个年轻女大夫,那就太好了,彼此工作学习都会心情舒畅,有利于教学相长。
  我正惋惜今天怕是见不到那个未来的小老师了,旁边那个美女护士开口问:“你们这里哪个叫刘峥?”我说:“这还用问吗?只有我这么谦虚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大名写在最后。”心想跟这些小护士也没什么好严肃的。美女说:“你是本地人吧,那太巧了,我这人说话快,用的又是本地话,外地学生跟我有困难。往后至少咱们交流没问题了,我就是周琳,明天你们得早一刻钟到病房,因为你们刚来有些交接班工作要做。明天上午可能要进新病人,会挺忙,不过放心,跟着我累不着,你只要别惹罗医生……”
  我说:“等等等等,您就是周……琳姐啊,我看您这么年轻美貌,还以为是护士小姐哪?”仔细一看,周琳的确穿着那种掐腰不是很明显的白大衣,而不是护士服,头上也没戴帽子,装束上和旁边那个胖胖的护士的确有比较明显的不同,自己太粗心竟然认错了。再仔细一看,周琳烫了一头当时很流行的港式发型,所有头发都向上盘成数个各具形态错综复杂的妖娆发髻,只留了大概几十根发丝紧紧攒成一小绺弯弯曲曲地垂在腮帮子边上,的确挺有风致。我暗叫奇怪怎么那些流氓师兄竟然没有提起过她。
  周琳咯咯地笑:“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会说话,我都是老菜皮了,还什么年轻美貌啊,你们可都是小弟弟小妹妹了,不谈了,我早就没年轻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你是大组长?大组长是不是事挺多,不过不要紧,你要事多你就忙你的去,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不过罗医生在的时候你最好还是乖些。跟刁医生的这位同学叫……马小婷,对不起,我眼睛不大好,小马你也先得跟我两天,刁医生休婚假,还有一个礼拜才来上班,他的床现在都我管着呢,累死了……”
  我终于发现周琳是个说话煞不住车的人,而且速度奇快,要不是这个城市的本地人,还真反应不过来。正如马小婷所揭发的,我的父亲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所以我从小受到熏陶,也会说这个城市的方言,这的确给我带来了许多的方便。
  回宿舍的路上,我静静地听着马小婷对我的控诉:“你这个人真流氓,看你见到那个什么周琳的样子,这倒算了,这是你的天性,也不压抑你了。但你为什么把我出卖给刁德一了?别告诉我说你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人,你这不是给我吃药嘛,让我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我当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刁德一名字的边上写我的名字,每一笔都象划在我的冠状动脉上,那个叫痛,敢情你对我平时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
  “美的你,我对你甜言蜜语干吗呀?刁德一是谁啊?你别说,我还真不知道,董强盛他们只和我们谈女医生来着。”
  “好啊,那你就特地把自己许配给那位周琳……姐是不是,还跟真的似的,‘只有我这么谦虚的人’,原来早就有预谋的,那你倒是别把自家妹子往火坑里推呀?”
  “干吗呀,干吗呀,怎么听着你象是要去壮烈一回似的,没人逼你下海啊,现在从良还来得及。嗨,嗨,别生气,我逗你玩儿的,我是真不知道周琳是什么的干活,也不知道刁德一是什么的干活,我们男同志相对好办一些,毕竟女色狼比较少。下回吧,到外科,大哥再给你安排好的,就算没有天王级的,至少来个地虎级的,这总行了吧?我怎么说着这么别扭啊,好象真要点鸳鸯谱似的,你们这些女孩子,就得让你们闷头读书,稍微闲一点儿就胡思乱想的。哎,你说,开学后,小芸跟前不会有很多骚扰吧?”
  “那我可没谱,你那小芸的魅力只有你自己知道。但你说那小子和我还会有和好的可能吧?”
  “我看悬,他都在医院实习快一年了,身边定是美女如云,整得自己都不知道姓什么了,才会做出如此弱智的决定,你还是踏实点儿吧,先把这半年对付过去,晚上没事儿可以去看看电视,或者到我这头来给烧烧饭,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哥几个一高兴,说不定还能把你的伙食费免了,多美好的生活啊!”
  “别做你的梦了,我还想找个小男生给我烧饭哪。”
  宿舍走道上喧哗阵阵,许多间寝室门口都摆上了一个个小煤油炉,几个大小伙子光着脊梁翻勺舞铲正在炒青菜炒豆芽什么的,另外几个则蹲在地上摘鸡毛菜、削冬瓜皮,态度都象考试作弊时一样认真仔细。由于医院食堂伙食奇贵无比,大多数宿舍在第一天后就纷纷出动去购买煤油炉了,只有我们宿舍四个懒汉,商议好了周末再去买,因为即使买回了炉子,谁来烧还是个问题,我琢磨着估计还得着落在我身上,因为他们都说我和小芸小时候有过家家的经验。
  小芸和我小时候其实并不认识,更不可能在一起玩过沙,只是我小时候随工作流动性比较大的父母停留过很多城市,曾在武汉居住过三年,而小芸的童年也在武汉度过,我们在大学里认识以后彼此一问,原来竟上过同一所幼儿园,只不过我是学长,我在大班的时候她在小班。小芸后来随父母迁居江南,如今已是一口吴侬软语,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娇羞万状,让我着迷得学习成绩直线上升,因为她特别爱学习,和她在一起不用想着法娱乐,去教室就行,其实在大学里,如果不搓麻将了,不打桌球了,不看盗版录像了,成绩不上升那就是智商问题了。小芸比我低一年级,也在我们系茁壮成长。
  一无聊我就有点儿想小芸,一想小芸我就开始写信。给小芸写信算是我的创作,抄情书大全之类的事显然不是我们这些未来的所谓知识分子所屑于为的,偏偏我看的琼瑶小说太少,好不容易看了几本也专拣其中掐架的部分看,所以拿起笔来就发呆。打开收音机,里面爱情歌曲的肉麻词儿虽是论筐来的,但都俗了去了,听了直想吐。可不肉麻显然也是行不通的,我们老五是“情圣”,他曾说过他最推崇的情书高手第一是马克思,第二是弗洛伊德,我拿过他们的情书著作一看,也是怎么肉麻怎么来,只不过马克思的情书更透着高尚,弗洛伊德的更有点精神分裂的味道。
  灵机一动,去各寝室搜集了几本金庸武侠开始钻研,果然思如泉涌,提笔就来:
  “亲爱的小芸:不知道你暑假过得好不好,反正我是不好,更精确的描述应该是很sad,sad without you。要不是你的英文一直比我好,我一定会给你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伤心,没有你伤心。
  “我仿佛听见你在说你丫一个大老爷们儿装哪门子言情大蒜瓣儿作痛苦万分状(当然你是郭靖郭大侠他媳妇的老乡所以你从不会说这样的粗口)。我诚恳地接受你的批评,但我保留我你所认为的装蒜的权利,因为让我们这些在解剖课上曾反复爱抚过被福尔马林浸泡多年死人的冷酷动物说出一些真实的情感是一个比亲身经历原子弹的洗礼还要令人动容的伟大事件。
  “假期里希望你多吃多睡,你是那种永远不用操心减肥的奇女子,你哪怕开学前吃成沈殿霞也会在期中考试后恢复成林黛玉。也尽量别上户外去,太阳黑子的活动一天比一天剧烈,臭氧层一天比一天稀薄,紫外线会让你娇嫩的皮肤满胳膊满腿地长抬头纹。我知道你们家边上就有一个连巴布亚新几内亚人民都知道的游览胜地,但那个号称天堂水的大湖边上更不能去,你的水性只允许你勉强能在澡堂子里保持正常呼吸,现在罗盛教式的英雄人物都下岗了。你更不能指望碰上什么奇遇,这年头如果你在断桥上逢雨,哪怕淋成一个落汤的耗子也不会有个白衣少年温柔地伸过来一把油纸伞,所以你没有必要给自己造就任何服用康泰克和头孢拉定的机会。
  “叮嘱完你了,我总算一颗心稍稍安定了点,可以谈谈我这里的情况了。当然因为是第二天到医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只是觉得虽然我身边有若干个象任盈盈一样才貌双全的超级美女虎视眈眈,我心底仍然无时不刻不惦记着我那个幼儿园的小师妹。你知道我曾许过什么样的诺言吗?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也不愿碰肠虫清。我曾经想过,等一个人等十六年又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人专门写了本小说来歌颂,如果你让我等,我可以等六十年等待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走我的烦恼,当然你一定还得带着身份证,因为六十年可能模样的变化稍微大了些,你会比穆桂英年岁大些,但肯定比佘太君青春得多。如果身份证丢失了也没关系,其实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我一看你的眼睛就能认出来,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是双眼皮,而且比较大。
  “我们这里现在特别闹腾,都在享受生活,但对我的贞洁你一定可以放心,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都应该相信舆论监督的力量。
  “问叔叔阿姨好,当然如果你要说成咱爸咱妈也行,但我知道你们会认为不妥。
  “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象所有特别俗的情书一样以‘吻你’来结束这封信,我这就去刷牙。
  “刘峥, 八月一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6-30 10:44:28编辑过]


 伫听寒 (2004-05-24 18:24: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二、大阪城姑娘
  往后的三天,我体会到原来上班是比读书还要枯燥无味的一件事。我还算有一颗想献身大夫事业的雄心,同组的其他几位,除了学习一贯认真的于侃,都象家庭妇女似地打不起劲。直接导致这种精神面貌的显然并非完全是主观因素,因为我们发现这个病房里的医生们都比我们还懒散。只有带教余培嫣的四川小伙子胡彬是个例外,在所有的住院医生中他是最勤奋好学的,很准时的早八晚五不说,没事的时候就翻病历看医书。


  在乏味的一天天中令人精神焕发的时刻也就是和周琳聊天之际。周琳大多数时间和护士们聊,快下班的时候就来到医生办公室和我们聊,这是她每天撤退前的必经之处,因为她必须在这里把白大衣撂下。所谓下班的时间其实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显然这和法定的下班时间五点正相差不是很远,当时一般只有我和于侃还在读书诵经,别的住院医生和实习生都没影了。周琳在同我瞎聊上二十分钟后也就翩翩离去。
  在和周琳的闲扯中我终于明白董强盛他们为什么没提起过她,原来她的丈夫因工作需要,长期驻扎在日本大阪,一般一年只回来三个月左右,去年周琳就请了探亲假也深入敌后,一个月前刚回来,正好那群流氓没赶上。我问她回来干吗呀,怎么不留在那儿?她说没劲,反正丈夫钱也不少挣,自己没必要也在那儿陪着受罪,还是回国好,乡里乡亲的自在。
  等周琳走了以后,旁边一直没搭腔的于侃阴阴地说了句:“没错儿,一个人,各方面都自在。”
  我当时寒毛一竖说:“真没看出来,你丫原来比我还流氓。”
  “不要想着谁都跟你似的,我这是读透了小弗后得出的结论。”
  “小弗是哪个流氓?”
  “你小子光顾耍流氓了,真没文化,连小弗都不知道。小弗是弗洛姆,大弗是弗洛伊德,这其实有点不公平,小弗比大弗明白多了,他说一个人先得琢磨明白自己爱自己的过程,才能继续坑蒙拐骗别人来爱你自己,这就叫‘爱的艺术’,你说精辟不精辟?”
  “不错,是个精辟,值得一放。你就是说先自恋,再恋爱,也就是说先自摸,再放牌给下家做,不对,这个比喻不好,就是说周琳先回来解放自己,再来拯救他老公,以距离产生思念的道理让她老公一颗驿动的心永远停留在她的军港之夜,捎带还能启蒙个象你这样的良家少年什么的,我领悟的对不对?”
  “有那么点意思,我是良家少年不假,你这样的失足少年更是在政府挽救的范围之内。小弗的精华太多了,这只是一个小方面,就这么给你说说你还不能象我这样理解深刻,我准备写个论文什么的投稿试试,我太有心得了。”
  “那你研究小弗多久了?”
  “昨晚开始的。”
  正说着话,胡彬垂头丧气地进来了,焦躁地用听诊器头敲打着手心,进来就问:“跟我的那个同学哪?她叫什么来着,名字太拗口,我总记不住。”
  “您说余培嫣哪,我怎么觉着这名字挺好记啊,多余的余,栽培的培,王语嫣的嫣。”我看他那样子,没敢继续和他说笑。
  “你也看金庸啊?难怪我记不住,最烦那个王语嫣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倒霉,43床病人见上帝了,我来这医院两年,手下死了三个病人,快打破记录了,关键破这记录不发奖金,实在让人丧气。我可是尽心竭力了,我这人他就是倒霉。”胡彬差点儿没哭出来。
  我只能劝他:“既然不赖你,你那么伤心干吗?你说,我们小余同学长得漂亮吧?”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
  “你别着急,我是说这管病人的确有个运气的成分在里面,你没听说吗,遇着漂亮姑娘,逢赌必输,想当年陶尚华第一次带小余上街,就被小偷扒走两百块钱,急得他差点儿在当街把自己卖了。咱不信这个不成,你就认了吧。别愁眉苦脸了,下了班咱一块儿踢球去,你可以把气愤发泄在皮球和土地上。”
  “算了,今天不踢了,明天我还得主持死因病例分析会哪,我先得总结点资料,我还想......”他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他想去停尸房偷摸着解剖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取些组织下来做病理涂片和切片,正好病理室他有同学,可以帮他一起分析一下死因,这事因为得不到家属同意,他只有偷着干了,他知道我对学医特别有兴趣,便问我要不要给他当个帮手共同作案。
  我说:“这么刺激的事儿我要不去那不成傻子了?”便和胡彬约好今晚幽会的时间地点。胡彬因为是单身汉,也住在医院,我们来的头天晚上他就过来拉我们去陪他踢球,只是那天实在太累被我们软辞拒绝了,但也就此成了朋友。
  由于知道今晚要去太平间,我晚饭吃得特别香。马小婷下来拉我上去打拖拉机,我一问,才打两副的,就告诉她说我只打三副以上的,她象征性地向地上呸了两口悻悻然走了。好在闲人多得是,她不愁找不到替补队员。
  医院大楼底楼急诊室的尽头有一扇小门,进那小门后是条黑洞洞的走道,走道那端忽然打过一束光来照在我脸上,把我吓了一大跳,知道是胡彬拿了可充电的那种大手电筒恶作剧,不由得骂出声来:“操,你他妈在捉奸哪!”
  那头传来一个女孩子咯咯的笑声,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再抽胡彬三个嘴巴,这才想起来胡彬说过他在病理室的那个同学是个女的。
  走道的那端就是太平间的后门,借着胡彬手里电筒的光我首先看见的是他身边的姑娘,圆圆的脸盘,刚才发笑后出现的酒窝还留在颊上,是位挺可爱的女子。两个人都是T恤牛仔裤,我说:“咱们就这样便衣进去?”胡彬说:“当然,有穿制服作案的吗?”我又问:“那我是什么角色?是放风还是掩护你们撤退?”
  病理姑娘又咯咯一笑说:“其实没你什么事儿,小胡说了,就是让你长长见识,你不是以后想做医生吗?”
  我多嘴的毛病又上来了:“我看你也不大啊,凭什么管我们胡大哥叫‘小胡’啊?”
  “你知道我有多大吗,小胡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得管我叫姐。”
  “你啊,看着今年也就十六七吧,是不是读少年班出身啊?”
  胡彬忙打断道:“我们是不是行窃完毕后再聊?”然后就推开了那扇“太平门”。
  停尸房里漆黑一片,散发着浓浓的霉腐味,胡彬不敢开大灯,只能拿大手电筒做照明用。此时已过午夜十二点,想着自己身处在生命已尽之人栖息的所在,突然有种怪怪的感觉,于是轻声说:“这个胡大哥他姐啊,你要是害怕了,随便揪着胡大哥和我都行啊。”
  听到病理姑娘说:“我看是你自己心里发毛了吧,你问问小胡,我什么时候怕过?”
  我看着她从一个大牛仔包里从容地取出一些器械,感叹道:“这回是我真走眼了,看来你们是惯犯了。”
  胡彬此刻再没有心情胡说八道了,皱着眉看着那具尸体。这个老太太死于肾功能衰竭,胡彬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照顾不周的愧疚,但他一直怀疑老太太有严重的并发心脏病,早就开了医嘱让转到重症监护病房,可重症监护那头检查后说老太太心症不是很明显,没必要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护,而胡彬怀疑因为这老太太家在农村,是医院怕她根本付不起重症监护的费用,才不让转病房的。
  我举着那个大电筒,看着胡彬和病理姑娘对那老太太开胸而入。两人其实还是穿上了白大衣,胡彬手法还挺熟练,并没有造成类似血花四溅这样的混乱,不久两人便结束了心脏部分的工作,取了两小段动脉壁,取了点心瓣膜组织,还顺手牵羊来了点心肌组织。两人将胸腔内草草整理了一下,缝合好,又从下腹切入取了些肾组织样品,这样基本上就可以满足病理分析的需要了。
  等病理姑娘将样品送回病理室储藏后,我们三个人来到医院门外那个通宵开的小饭店里每人要了碗馄饨,当然是胡彬请客。我看着热气腾腾的大碗,想说些什么和刚才尸解有关的恶心话题,但想想这二位的道行比我深多了,只怕把自己整吐了,便闷头喝汤。
  病理姑娘用纤纤素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温柔女子特有的娇慵模样。胡彬说:“雨晴小姐,今天真是多劳你了,让你这么晚还没睡,幸亏是老同学,我也就不再不好意思了。”
  我这才想起来她的名字叫袁雨晴,在病理报告单上曾看到过这三个字。袁雨晴轻轻用嘴吹着勺里的馄饨,抬起眼来幽幽地说:“没什么的,我都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了。”
  胡彬愣了一下,显然他掌握的信息足以使他猜到些什么。袁雨晴看来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见胡彬欲言又止的神态,便开口说:“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是不是。”
  胡彬有些窘:“魏大蔫巴……还好吧。”
  “他当然好,可我不好,我真的有些后悔,不该贪图到什么大城市来。他上次这里的研究生没考上,就象变了个人似的,他说他们医院的领导已经有意见了,如果他复习再准备一年考研究生,医院里怕是就没他的位置了。我向小兰她们一打听,据说他现在工作卖力,社交积极,身边也不是没有小姑娘,反正我们现在虽然没说破,但结果怎么样也都清楚了。”
  我看了一下他俩,知道袁雨晴想必也不是很能够和胡彬同结连理,胡彬为人当然非常不错,可惜个子不高,和袁雨晴在一起看着象一对姊弟似的。
  胡彬说:“你们科室的人不在张罗给你介绍个本地小伙子嘛,这样对你可能更好。”
  “可是我和他高中时就谈了,当时考入同一所大学时我们都认为天上地下再没有这么好的缘份,总是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谁知道这个分配……”
  胡彬期期艾艾地说:“哎,我也是向往大城市,真该把这个名额让给他。”袁雨晴忙说:“那可不行,你的成绩比他好得多,你就是要让,别人还要有意见呢!”
  我知道一定得“出嘴相劝”了,便说:“袁大姐,缘份这东西啊,可千万别当真,我和我现在的女朋友从幼儿园就开始谈了,也考到同一所大学,但这以后怎么样谁又能说得清楚。”
  袁雨晴用一双非常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你居然也有女朋友?”
  “居然?我有那么寒碜吗?我怎么不能有女朋友?”
  “我是说你一张开嘴,就要吓跑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孩子。”袁雨晴很认真地告诉我。
  “我口臭有那么严重吗?”
  “你说话太恐怖了,容易让人立刻对你产生戒心,这样可不利于交女朋友。”
  “要迷倒百分之百的女孩子不是给自己增加负担嘛,你看影视明星有几个找着正主的?我就是要逮那个百分之一。再者说,你怎么知道我花前月下时不象莎士比亚似的满嘴喷情诗?太小瞧我了。”
  袁雨晴扑哧乐了一下,顺便就拿餐巾纸抹干净了嘴,原来说着话的功夫馄饨也吃完了。临分手时我说:“下次的行动定于什么时间,咱们也找个马王堆什么的干干,还能来点经济效益,也为祖国考古事业做点儿贡献。”
  第二天我自然没能准点起床,知道周琳好说话,胡彬也能替我交待两句,病房那头应该没什么关系。室友们临走时见我还在睡,也就没把门关严实。这下可给我惹了麻烦,我在睡梦中忽然感觉有人在拍我脑门儿,生气地说:“别闹,让我踏实会儿!”耳中传来的却是姚老太的声音:“哎,怎么你这个大组长竟然带头睡懒觉!今天连你在一起,一共抓住四个!”
  我登时没了睡意,心中暗叫可恶,因为光着脊梁穿着裤衩,也不敢现出金身,只得从帐子里探出头,看着柳眉紧锁的姚老太说:“姚老师,您……吃过了?”
  姚老太气不打一处来,冲我大发雷霆,无非是“你这个大组长是怎么当的”之类,我等她怒气平息了,词儿也想好了,就说:“姚老师,我今天是错了,是这样的,胡医生所管病床的一位病人过去了,他今天要开死亡病例分析会,我和另外三个同学见这可是一个大好的学习机会,就帮着胡医生找资料,写分析,一直干到半夜两点,长进还真不少。”我接着报出了三个我所了解的最能睡懒觉的同学名字,果然就是这几个家伙!事后他们的千恩万谢足够编成一本诗集的。
  姚老太听这么一说,看着稍微舒坦了些,便说:“即使如此,你们还是不应该迟到啊,医院的纪律制度是铁的,从医生到实习生都应该严格遵守。”我说:“明白了,下次一定改,您说过下班准点应该是五点整吧。”
  “是的,我这两天每天发现有同学早退,下周一就要开会说这件事情,你身为大组长,也得经常督促他们啊。你怎么还不起来!”说完这话,姚老太也意识到了我目前的难处,转身出去了。
  等我蹑手蹑脚来到姚老太在我们寝室边上的办公室外,就听见她在给胡彬宿舍的室友庞建文打电话,确证了胡彬昨晚的确是半夜两点才回来,也确证了胡彬所分管的病床的确死亡了一位。
  我在洗手间里和另外三个懒汉统一了思想,匆匆洗漱后赶往病房。所有的医生都去听胡彬汇报死亡分析,我纳闷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怎么没有一个实习生去参加,等周琳回来后我偷偷问她,她说:“有些话不是随便谁都能听的。”
  我说:“不听就不听吧,死啊活的也没什么可希罕的。”说着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周琳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下说:“你今天脸色好象不对,昨晚到哪里疯去了?”
  我脱口想说:“停尸房。”却反问她:“怎么听你的语气象我妈似的,印象中你还没嫁人哪!”我知道周琳大大咧咧,对什么玩笑都不在乎。
  果然周琳笑着说:“不敢当,我孩子都上小学了,他比你乖多了,过两天接来让你看看。”趁着其他医生实习生都去查房了,递给我和马小婷一人一块巧克力,对我说:“提提神吧。今天跟罗医生查房,得提起点精神。”
  平时我们实习生就跟着住院医生们查房,隔三岔五的主治医师会来带着我们和住院医生一起查房,罗医生就是周琳和刁德一头顶上的主治医师。
  罗医生罗静芳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所有接触过她的实习生都认为她是个令人终身难忘的形象。她出现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立刻带来了一种肃杀的气氛,因为几乎连周琳都屏住了呼吸,凝固了笑容。而马小婷已经开始颤抖,可见她来桃花岛之前已经听了太多关于罗医生的江湖传闻。
  罗静芳说:“周医生,我们从哪头查起?”音调很平淡。罗静芳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很高,容长脸,但不挂笑容,脖子以上的部分有很多装饰品,如耳坠和数个不同形状的发夹,但她很快戴上了白帽子,就只剩涂成紫罗兰色的嘴唇表明了她的刻意修饰。平时说话如不在枯水期的江河奔湍般绵绵不绝的周琳用了最精简的话回答道:“从刁医生那头查起吧,96床开始。”
  我推着病历架,听周琳简单地介绍我和马小婷,说到我是大组长,罗静芳突然停了脚步,双眼放光地说:“你是大组长,上回我也带教过一个大组长,叫小董的。”我忙说:“是董强盛,他一直跟我夸您哪,说您对他的学习和生活都很关心,他都快叫您干娘了。”
  “对对,董强盛,那个小孩看上去挺好的,怎么爱胡说,叫我干娘,还是说我太老嘛。”
  我心想,这就好办了,还真有喜欢流氓的。又补了一句:“是我记性糟,他说的是干姐。”
  我也没想到居然把罗静芳逗笑了,更没想到她一笑比沉着脸还要恐怖好多倍,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叫周幽王的国君如果娶她做妃子肯定不会因为在长城上玩火而丢了王位和性命,不久以前的怡红公子也不会因为狂撕扇子使原本就赤字累累的荣国府经济雪上加霜。
  “哈哈,你这个小鬼……”
  罗静芳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两个大姑娘冷冷地看着她一反常态,马上又拉长了脸,转头向马小婷问了几个有关病人的问题,马小婷早就防着这一手,很流利地回答了,但世上没有无懈可击的事,罗静芳还是抓住了马小婷回答中的含糊之处将她训了一番,又看了马小婷写的病史和观察记录,随手挑出几个错误,又是一通组合拳,将小婷本来就不嚣张的气焰压得连个火星都出不来了,这才心满意足地逐个慰问病人。那些女病人见了罗静芳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张了嘴听她呵斥,于是从此马小婷对这个性别的患者格外的有职业道德。
  巡视完毕,罗静芳开始逐个做病历分析,我和马小婷奋笔听写。其实周琳还是相当有水准的,很少有疏漏,罗静芳却显得不是很专业,也没分析出什么新鲜货,她对周琳医嘱的一些改动都是无关紧要的,比如从这种抗生素换到另一种抗生素,或是再加一个可有可无的检查。周琳很注意对各项检查的使用,一般都会问清楚病人是否有劳保可以报销,如果病人是自费住院,她就会尽量免去不必要的检查。而罗静芳不然,只要是能挂上边的检查她都下令去做,如果病人一苦苦哀求,她就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不想检查来住院干吗!”
  那段时间正是各类先进的临床检查手段如潮水般涌入各家医院的时代,包括常规化验和心电图、B超,医生们都可以从五花八门的检查中得到一些回扣,药品自然也是如此,罗静芳修改周琳医嘱中的一些用药就是将没回扣的药改成有回扣的药,由于医嘱是罗静芳改的,回扣的钱以后就换成了罗静芳家餐桌或梳妆台上的鲜花。
  是罗静芳主动和我们谈起她喜欢鲜花的,这个时候只有我、于侃、陶尚华三个男生在,如果马小婷或者余培嫣在,罗静芳就冷冷地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室去。她说她每天都要买一束鲜花,还非逼着我们猜她最喜欢什么花,于侃傻乎乎地猜康乃馨,陶尚华更土,非猜成菊花,我心想你白跟小余谈了两年恋爱了,连最基本的见风使舵都不会。轮到我猜时,我故作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您一定喜欢玫瑰,道理很简单,因为玫瑰是天下优点最多的花儿,又美丽,又芬芳,而且还带刺儿,用它来象征爱情可太绝了。一看您就是那种特别追求完美的人,所以一定喜欢玫瑰。再者说,现在一年四季都有的花儿是什么?还是玫瑰,玫瑰是种雅俗共赏,老少咸夷的指物,既有古典的雅致,又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还可制成胭脂作为某些高干子弟的甜点而具有很高的食用和使用价值,特别适合您这种追求完美的人。看着您一笑,我就知道猜对了,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罗静芳一拍巴掌,把身边因为暑气和我的一通废话熏得昏昏欲睡的于侃又惊吓回了现实世界。
  “小刘,说得太对了,我还从来没想过那么多呢!我就是有些追求完美的,我们家赵医生总是这样说我。你有什么话,一定要讲出来!”
  赵医生是罗静芳的丈夫,也在桃花岛,是外科的一把刀。我看着罗静芳那因乍逢知音而现出的只有很年轻的女孩子才常露出的兴高采烈之色,在心里将自己狠狠唾骂一番,真不该逞这个能。其实我有什么能耐啊?还不是董强盛告诉我过罗静芳这一和她老人家身份不太相称的特殊爱好,我干吗还需要这样一位皱巴巴的红颜知己啊!无奈何,只能说道:“我想说的是,您这样活着会比较累,还是象我们一样糊里糊涂地活着舒坦。”
  罗静芳叹了口气说:“嗨,是啊,做人难哪,你们还年轻,以后就明白了。”
  陶尚华又不识时务地问了句:“买花都是您买的吗,照理说,买玫瑰这种花,应该让赵医生给您买才是。”罗静芳手托长腮,又叹道:“他呀,哪里懂那个风情哟!”
  我相信于侃和陶尚华此时一定和我一样,皮肤和毛发都有了强烈反应。我忙说:“哎哟,我差点儿忘了,83床的化验单还没贴上病历呢。”匆匆离开了。
  周琳因为见我整整一天无精打采,临下班时看四下无人又塞给我一片挺大个儿的桃脯,是那种有根木棒可以象冰棍儿一样在嘴里含的小吃。我连巧克力都是忍痛吃下去的,更不会象叼奶嘴似地吃这个东西,回宿舍后转手给了马小婷,作为她受罗静芳虐待的补偿。
  之后每天周琳总要塞给我点小零嘴,我认为除了表明她是位挺伟大的母亲外,似乎这些零食还是给错了方向,我只偶尔保留下了几块牛肉干和鱼片,其余的都归了马小婷。
  转眼一周过去,我还是没收到小芸的回信,而马小婷迎来了她念兹在兹的刁德一。
  刁德一完全没有那些女孩子们形容得可怕,事实上我和他后来处得相当不错,经常互相敬烟,只不过我只能给他上“牡丹”,他却得给我来“红塔山”,再往后就只是他给我递烟,因为估计他娇嫩的上呼吸道已经抽不了“牡丹”了,还是冒牌的红塔山更对他的胃口,好在他“红塔山”的货源充沛至极,都是病人家属送的,因此生性比较抠的他在这个环节上还算大方,他偶尔也能收到的“中华”一般就舍不得和我分享了,总是深锁在他的小柜子里。
  他令人觉得可怕之处无外乎有些流氓习气,这或许也是我还能和他能说上话的缘故,不象陶尚华,一见他就象公羊见到狼似的一个劲儿在余培嫣面前遮挡。但显然刁德一也不是那种知难而上的角色,因此总喜欢笑眯眯地逗萧蓉说话。
  萧蓉和我们组另外一位叫方耀明的都是我们学校所在城市的本地人,方耀明其实也就是我们同宿舍的老五,他除了交过的女朋友特别多以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因为我对他太熟悉了。萧蓉是个我们都捉摸不透的人物,她的话特别少,少到几乎没有,我拼了命也回忆不起三年来和她对话的字数是否超过二十个字。她总是静静地来,又安静地走开,大多数时间是和她的铁姐妹,北京姑娘王悦在一起。她和王悦关系亲密之程度到了连班上最纯洁的人都怀疑她们有同性恋倾向。当然我已经开始思考这个班里是否还有真正纯洁的男生,因为连于侃这样的书虫都展示了流氓本性,还能指望什么!
  有趣的是虽然我们实习分组是建立在平等自愿、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的,萧蓉仍然没有和王悦拴在一个组里。王悦是第五组的小组长,听马小婷说是王悦主动提出要和萧蓉分组实习,原因是王悦认为她想有点空间,有点新鲜气儿,实习正是她和别的同学多接触的好机会。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王悦乃新时期的女陈世美,然后就把据说已泪浸香枕了三个晚上的萧蓉收留到我们组了。然而
这样却造成了事实上的本组“美女荟萃”的虚假繁荣,因为班里算得上漂亮的姑娘实在不多,我们组里的女生却似乎都勉强能算,甚至有人就想凭这一点对我的领导权进行弹劾,其实他们也不多想想:余培嫣名花有主,马小婷心有所属,就剩这一个萧蓉还是对异性没有太大兴趣的冷冰冰的白雪公主,我图什么呀?
  萧蓉自然不会很迎合刁德一的纠缠,刁德一逗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红着脸,一般而言问上十句能回答七八个字就不错了,刁德一似乎因此还来了兴趣,萧蓉越不多说,他的话越多。
  “你居然还没有男朋友?你看,我上学那会儿比你们早了该有七八年了吧,风气还没现在开放呢,实习的时候女孩子几乎每个都谈过朋友了,更何况象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是不是现在不想谈,现在不想谈的多半是着急想出国的,你想出国对不对?”
  萧蓉只是很腼腆又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眼光中的不耐烦已是非常明显。然而刁德一的眼光一直在萧蓉雪白的脸和匀称的五官上游荡,并未注意到任何反感的暗示,仍不紧不慢地说:“就算前几次来实习的大学生里,我看女同学也大多数有朋友了,所以我也好失望啊,早知道这次你要来,我就不急着结婚了。”
  坐我对面的马小婷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看到没,这才是真正的流氓呢!你还差点儿。”
  萧蓉终于受不了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你不要乱说!”起身离开,刁德一还在后面加了句:“你可别去串岗啊,你们姚老师知道了可是要批评的。”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我也嘿嘿笑了两声,刁德一愣了一下,似乎听出了什么,忽然又有些紧张,看来后怕了,急着问我:“你们这个同学,她……她她不会去告诉你们姚老师吧?”马小婷冷笑着说:“那可没准,我们这位萧小姐脸皮子最薄了,你这样和她说话就算她不去和姚老师说,王悦也饶不了你!”
  刁德一更糊涂了:“王悦是谁?她不是说她没有男朋友嘛,早知道她和那个什么王悦好,我就不和她这样说话了。”我心想,不错,倒还挺识时务。看了马小婷一眼,意思是说:“怎么样,就这胆量,还不能算真流氓。”
  我正要继续吓唬他,周琳的声音飘了进来:“你刚渡完蜜月,又在和谁下流了,我刚才看到我们组那个女同学跑出去,面孔红通通的,是不是你又说什么了?”
  周琳昨天请了一天假,今天又晚来了两个小时,因此也是刁德一复出后和他第一次见面。刁德一本来有个还不算太难听的名字刁士林,但全医院上下都这么叫他刁德一,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他昨天一到病房就引起了轰动,那些护士们首先对他进行围剿,有的说你怎么看着这么憔悴啊,有的说你瘦了好多斤啊,去过过磅,今晚得买个王八补一补。还有的说我眼尖一眼看见你白头发也多了不少,然后就让他坐下来,真的就当着众人之面替他拔白头发。总而言之是对他的新婚生活的某些方面表示特殊的关心。而他也的确问过:“我的周琳妹妹怎么没来啊?”
  周琳一进屋,刁德一噌地从椅子上弹起,在数双愕然的眼睛下一把抱住了周琳,大叫道:“啊呀妹妹呀,这么多天不见,想死我了!”
  我们几个实习生哑然了一阵,马小婷又瞟来略带得意的一眼,似乎是说:“怎么样,这还是个真流氓吧。”
  周琳笑着挣开,用手拢着有点乱了的云鬓,尤其是那一小绺,嘴里嚷着:“干啥干啥,真不要脸,别把我们大学生都带坏了,你这是带什么教啊?”
  萧蓉过了很久才回来,估计是找王悦倾诉去了,王悦虽然不愿和她一组让她着实伤感了一阵,但除了上班时间,两人仍然形影不离,傍晚我们在医院草坪上踢球的时候会看见她们俩或者散步,或者打羽毛球,如胶似漆。带教萧蓉的也是位比较年轻的女医生,名叫秦薇,据说是个炒股高手,每天匆匆查完房就消失在股海惊涛中了,萧蓉又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主,于是有时候她们分管的病人有些什么事儿,经常还得我和于侃来照应。
  刁德一倒不是喜欢到处乱跑的人,也总和周琳一起到护士那里去聊天,医生办公室里我正和马小婷畅想着王悦会怎么样找刁德一算帐,看见老五方耀明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动情地叫着:“来了,可算把他们盼来了!”
  我奇怪地问:“你没烧吧,怎么一惊一咋地,你把谁盼来了?红军叔叔?胡汉三抢了你家媳妇了?”
  “你这个人,真没脑子,你忘了,姚老太早说过的,大专班啊,不是还有一批大专生要来吗!宿舍不都空着呢嘛!他们来了!”
  “那你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啊,大热天的,节省点儿体力好不好?”其实我已经明白老五的兴奋点所在,他一直盼望着大专班的到来可以使他这个大花痴有新的斩获。
 伫听寒 (2004-05-24 18:26: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三.大专班小女子
  根据老五的理论,总体来说,学习成绩差些的姑娘长相优于学习成绩拔尖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新来岛民的大专班女同学报以极大的期望。


  大专班这次来了二十个人左右,只有七个男生,反映出我国基层保健人员还是以女性居多。方耀明很快选中了一名叫冯佳的清纯少女,开始套近乎。冯佳长得并非那么出类拔萃地漂亮,但举动之间女子味十足,据方耀明后来回忆说他们俩说第一句话时冯佳羞涩的一笑让他立刻对所有的言情类文学作品有了出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崭新评价。
  不得不承认,方耀明追求女孩子是殚精竭虑的,他曾说过谈恋爱绝对不是下围棋,从开局就不能有任何定式,这方面一定要向吴清源的棋风借鉴。比如对冯佳这样的女孩子就不能象对很善于扭捏作态的“风尘女子”那样玩世不恭,而要显示出稳重成熟又不失纯情的一面。
  不久,冯佳就有些离不开方耀明了,或者说方耀明有些离不开冯佳了,一下班两个人就腻在一起。最初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惊讶的,因为但凡情圣类的人物大多和某个著名的文学形象叫段正淳的很接近,在和女孩子谈恋爱时百分之二百五的投入,轰轰烈烈,热火朝天,温度之高足以使彼此融化在爱河之中,只不过根据能量守衡定律,这样的高温会因为一个叫作移情别恋的冰冷怪物的出现而骤降。我们的见怪不怪最后终结于方耀明十分平静地宣布他是真的爱上了冯佳之时。
  老大说:“你骗谁呀,骗谁你也不能骗你老大呀?”
  老二说:“老五,快别这么说,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别想不开。”
  我说:“小子,你知道爱字那一撇下面有几个点不?你也知道爱?别逗了,你是又想整个痴心眼内藏的可怜妹妹对你磨牙霍霍好几十年?”
  老四说:“老五,我支持你,我们两个人的爱情观相同,两个人在一起吃饭就叫爱,是不是?”
  老六说:“是。”
  我们这样的冷酷反应不得不说是合乎情理的,因为和方耀明谈过的女孩子实在太多,多到了我们认为他厚颜无耻的地步,但由于这属于个人生活方式问题,他为人也算义气,我们适应了以后也就不觉得再有什么无法容忍,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冷嘲热讽,他好几次被我们苦口婆心说得涕泪横流发誓要痛改前非,结果反而是被姑娘们踹了而使旧日的行为复苏甚至恶化升级。
  方耀明操着从我和老大嘴里学来的日常用语说:“你们他妈知道什么呀!”破天荒地头一次不再和我们多罗嗦而愤然退出会场,后来被我们发现躲在休养病房下的小花园里闷头抽烟。于是我们相信了他可能是有了真的爱情。
  每天下班前,老五和冯佳就会双双出现在离医院不远的那个小菜场里。虽然姚老太反复强调组织纪律,但大多数同学还是要提前从已经没有什么医生的病房里溜出来,再也不会有人直接回宿舍去挨姚老太的批斗,而是去逛街或运动。大多数人是去买菜,一个宿舍每天总有至少两个人出去买菜,象我们宿舍是四个人合伙吃,两个人去采购也就够了,有些宿舍因为有拖家带口的现象,必须分灶烧,甚至会出现所有寝食成员都得去买菜的情况。在菜场里碰头是很经常的事儿,彼此笑一笑,尽在不言中:“你也溜出来了?”
  冯佳烧得一手好菜,据说她对此属于是有浓厚兴趣,这可把方耀明美得云里雾里。我们宿舍因为没有任何随军家属,所以常常得到老五那里请求施舍,人一为了顾这张嘴,拿人格如何不说,反正尊严是不要了。冯佳和我们几个相处也很大方得体,渐渐也就熟不拘礼了。我们弟兄几个偶然馋极了下馆子喝酒,也会叫上她。
  每次下馆子多半都是老大提议的。老大是典型的东北人,特别擅长结交黑白两道的朋友,他们组先去的门诊,在那里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物最多,于是他就会经常搭上一些朋友去喝酒。每次喝完酒回来他就兴奋得胡说八道,痛骂许多和他喝酒的其实都心怀叵测,感叹社会复杂,赞颂还是我们这几个兄弟情谊深厚,按他的话说,这是必然的,我们几个在一间屋里已经住了三年,熏也熏出感情了。所以定期他总要组织已经拆到两个不同宿舍去的弟兄聚一聚,热络感情。
  看着餐桌上卿卿我我的方耀明和冯佳,我难免触景生情地想起还在暑假期间的小芸,小芸一直没给我回信,让我心急如焚,这几天有些魂不守舍。我在私下里请教了一下方耀明,他问:“你写了几封信她没回?”我说:“一封啊,还要几封?”
  “你怎么象初学乍恋的那么嫩,给女孩子只发了一封信就等回音?可笑不可笑?”
  “我是初学乍恋,但我怎么觉着就凭我和小芸从小一起过家家的经历,应该算是老夫老妻了呢。”
  我又去请教马小婷,马小婷瞪大了眼睛象打量兵马俑一般看着我问:“你有病没病?给你们家小芸只写了一封信就等着一封同样缠绵的情书回报,也就你想得出。想当年那小子给我写了十三封每封都至少是中篇小说长度的情书邀请我去看电影,我就只回了一句话:‘瓜子要买好,一包葵花子,一包南瓜子,千万别买炒得黑不溜秋的西瓜子,并准备大塑料袋一个,我不想吐得满地都是……’”
  看来必须出手写第二封信了,这对中学里作文从来都只是作为批判对象的我来说可有多么艰难!而且我这个人性子急,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重复一些空洞的语句,下定决心这次要象小李飞刀那样一击功成:
  “亲爱的小芸:我想上次那封信一定是让不负责任的邮递员同志弄丢了,所以你一直没看到我这熟悉挺拔飘逸的字迹,我知道如果你真的看了我上次给你写的信,一定会幸福得整白天整白天睡大觉因为我怀疑你会由于怀念我而整晚上整晚上地失眠。
  “我虽然有足够的理智想到信件丢失的可能,但忘了是哪个病人说过,热恋中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我总是去往一些坏地方想,想太多了会影响工作,所以我工作的时候尽量不想,但昨天我给一位病人做骨髓穿刺的时候却差点穿到我自己的手指里,这也是没办法,你早说过我的自我控制能力比较差,我想我已经到了自控的极限了,必须有人管理一下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胜任这个工作呢?工资
面议。
  “我们现在每天就象家庭妇女一样忙着买菜烧菜,我已经练会了几种拿手菜等你下次来表演给你看,一个是炒青菜,别人炒出来是绿的,我就有能耐把它炒成深灰色,还有长豆角,我炒的一般人看来很难和豆芽分清,至于把豆腐炖成咸豆浆也是屡见不鲜。这些都不是因为我的烹饪手艺有任何值得嘲笑之处,而是我一边在炒菜,油光光的锅里总会映出你的笑脸,让我永远停不下铲子。
  “吃完饭,由于满腹心事,消化不良是在所难免的,我就只得去外面走动走动。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最爱去散步的地方有二,一是离我们医院不远的一条小河边,二是医院东南角的太平间。
  “小河边并没有杨柳依依的风景,事实上它由于河对面一个化学试剂公司长年的排泄而污染严重,我不知不觉走到河边的缘故可能是在担心什么恶劣的情况发生。至于去太平间的动机就更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这些不良的生活习性都是自打上次那封信发出后一个星期开始形成的,我琢磨着这应该属于一种心理问题,需要找个可靠的心理大夫倾诉一下安慰一下才能将这种症状缓解甚至消除,你是不是还能考虑胜任这个工作呢?工资从优。
  “原谅我满纸的荒唐言和一把辛酸的鼻涕一把辛酸的泪,我看我离创作出一部伟大文学作品的时间已经不远了,题目大概就是《少年刘峥在河边和太平间外的烦恼》,写完后我会给你寄一本,扉页上写着:‘请葛芸兄指正!’
  “不耽误你睡觉了,祝你好梦,梦到杨柳依依的河边和我这个在玩泥巴的二黑哥。
  “刘峥,八月二十一日”
  将信塞入邮筒,我的一颗心似乎也被塞入了邮筒,上班的时候整个灵魂就在各级邮政部门流转,进邮包,盖戳,上火车,满脑子的车轮滚滚。这种精神游离的状态又被周琳发现了,于是悄悄地劝我回去休息,又将我感动得两眼发干,明知道回去还是一样的受罪,不如和她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
  “小琳姐,你这个人可说话不算数啊,你早就说了要把咱小外甥带来给我过目的,怎么没见动静啊?”
  “我怕你吓着我儿子,唯恐他一来你就和他谈你幼儿园搞对象的事,回头他一想,我都上小学了,不是比这位舅舅要落后了?那我往后可有事儿干了。另外,你什么时候不和刁德一在办公室抽烟了我就带他来,知道被动吸烟对孩子的危害有多大么?”周琳一边赶病史一边回答,通常这也是她最安静的时刻之一。
  “我明白了,咱大哥从来不抽烟是不是,真是个好同志。”
  “他抽不抽烟也没多大关系,反正我也闻不着。”
  我突然觉得后脊梁有些凉,仿佛武林高手凭第六感探测到了另一位高手准备突施暗算一般,知道多半是身后的于侃又在暗暗地理论联系实际。
  “咱小外甥长得象你还是象咱大哥?”
  “你见着就知道了。”
  “你不带来我怎么见啊?”
  “你就不能上我家求见?别忘了带点动物饼干就行了,我儿子其实特土,我什么零食没给他买过?他还就喜欢动物饼干。”
  后脊梁冒出的冷汗已经结冰了,我知道得把这话头打住,我和周琳的无意之言一旦进入于侃的理论体系就会产生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果。
  恰好此时罗静芳走了进来,我们便很自然地哑口无言了。我抱着病史假装在写观察记录,脑子里还在惦记着绿衣天使们。
  “小刘啊,有件事我要和你谈谈。”罗静芳拉了把椅子坐到我身边。于侃便识趣地离开,周琳仍埋头疾书。
  “罗老师,什么事?”
  “我发现你对临床实习很感兴趣,我知道你们毕业以后做医生的机会不多,但到我们这个卫星城的医院里来做的机会还是有的,你们系每年都会有几个毕业生分到我们医院,这你也知道吧,你有没有考虑过呢?”
  罗静芳在这个医院里神通广大这一特点我早有听闻,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提出。
  “那当然,我巴不得呢,一年以后我找工作的时候您可别装作认不出我啊?”
  罗静芳又笑了。经过这半个多月的接触我已经学会在她笑的时候双眼自动调焦将物象虚化,以免影响午饭的质量。“怎么这么有趣,上回我和小董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你们简直一个字都不差。”
  我暗暗来气,董强盛这明明是三个字,刘峥是两个字,怎么会一个字都不差?我竟然成了别人的拷贝,一点个性都没有了。嘴上却只能说:“嘿嘿,他和我象兄弟一样,我就是被他带坏的。”
  “那就好,你好好考虑一下,年轻人要有些想法。你从小就打算做医生吗?”
  我开始不过脑子地胡说:“那倒不是,我特别年轻那阵志向非常短浅,只想做个邮递员,整天有自行车骑,多带劲啊!”这会儿那封信该到哪儿了?
  “嘻嘻,你真会开玩笑,想做医生的人通常从小就想做医生的,小周,你是不是。”
  周琳应了一声,罗静芳继续说:“我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到医院看病,那时候我们家在城里,我看到大医院里的医生们一个个都英俊漂亮,就特别的羡慕,那时候就开始想做医生了。”
  终于发现一个比我还早熟的,看来不要这个皱巴巴的红颜知己还真说不过去了。
  罗静芳离开后,周琳轻舒了一口气说:“我刚才真替你担心,生怕你说错了话。罗医生在医院的能量很大,你要顺着她,毕业后进我们医院就没多大问题了。看来你表现还不错。”
  心里升起一种被关怀的感动,这些天来每日和周琳在一起说笑,似乎已象一日三餐那样自然。我看着她一颤一颤的发端说:“我当然得表现好点,两年后来这儿给我漂亮的小琳姐做同事,那可幸福坏了。”
  “你正经点吧,不过,这几天大家都在说呢,都对你映象挺好的,你再努力一把。”
  不踢球,罢烧饭,下了班后的时光更难打发。昨晚众人刚出外喝过酒,看来这热锅蚂蚁只有自己独做了。老六建议我去找我们病区的值班小护士聊天,如今男同学们闲得难受了都靠这个支撑。由于医院里没有男护士,可怜的单身女同学们就只有打扑克来消磨时间和意志。
  我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因为白天已经和周琳聊得够数了,现在特别理解为什么大多数电台播音员一下班就守口如瓶。我只求能静下来,多说话只有使我更心浮气躁。
  老六在凝神聚气地写毛笔字,他的静如止水让我第一次产生了嫉妒,于是问他:“你们外科病房里才真是美女如云哪,你怎么就不去花差花差,练哪门子字啊?这是离退休人员的课程,你现在赶太早了点儿吧。”
  “你自己沸腾了,还想把我拉下水是不是?外科病房里的护士美女如云不假,又没有我未来的老婆,我去费那个劲干吗,我和任何人对话超过二十分钟就有耳鸣心悸等症状出现。我还真服你了,上次我到你们科室串岗,算是真的领教了那位带教你的周琳……姐,好家伙,我要让她带教一天就得喝风油精,她说话也太剧烈了。”
  我立刻发现了他有思想问题:“你这话不对,为什么没有你未来的老婆你就不和人说话了?记住,同志,这是在桃花岛,任何预想不到的事儿都会发生。”
  “行,那你就看吧,远的不说,当初董强盛怎么样,跟我们说起来,精神十足地‘桃花岛’长‘桃花岛’短,仿佛猪八戒住进了盘丝洞,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和他班上那个‘肥肥’订终身了?”
  我不得不承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老六是最明白的,他用不着和别人多说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论据的说服力抵了很多的言语。正值我目前有思维障碍,我更是无法和他辩论到底,只得重新靠回床上。刚点起一根烟,方耀明和冯佳就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我仰天吸烟,嘴里说:“哎,哎,走错了哎,你们的洞房在108室,这里是驻桃花岛佛教办事处……”
  却听见老六在叫:“老五,你这是怎么啦?你没事儿吧?”又传来冯佳的啜泣声:“他……他被打了!”
  方耀明手捂着肚子,双眼紧闭,不胜痛苦。我和老六一起把他摆平在床上,仔细看他小白脸上完好无损,头部以下也没见到任何伤口,才打消了去急诊室的念头。我问冯佳:“这是谁打的?怎么你没被打?”这么一说,冯佳抽噎得更厉害了。我突然感觉躺在床上的方耀明在用脚轻轻踹我,于是软语安慰道:“好了,不哭了,我们老大会推拿,等他回来老五就没事儿了,放心吧,我们会替你们报仇的,你先回你们宿舍休息吧。”
  冯佳忙说:“不要,不要报仇,我想陪陪他。”挤到床前,柔声问:“阿明,还疼吗?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我。我去给你买点小馄饨来吃好吗?”说着话,几滴眼泪又滴到方耀明的脖颈里,方耀明开始故意大声喊痛,又用脚踹我。
  我只好又对冯佳说:“老五要静静地躺一会儿,你越哭,他越觉得痛。”冯佳立刻止了哭声:“那我就静静地陪着他,不出声好吗?”方耀明一听,叫得更响了。
  无奈之下我只得说:“佳佳呀,你虽然不出声,我们老五一想到你就在边上,就能感觉你的痛苦,于是痛上加痛,恶性循环,那你可就要负责任了。”老六也一脸诚恳地把我这番话重复了一遍,我们两个人硬是把楚楚可怜的冯佳逼出了门外,关上了门。
  我冲床上的方耀明喊:“喂,人走了,别装了!”方耀明嘴里还在哼唷:“谁装了,老子是被人打了。你看该怎么办?刚才我和佳佳在休养病房的小花园里,突然过来了四个人,为首一个大个子,指着佳佳就骂不要脸,我上去和他吵,他说:‘你小子还有脸和我吵?她和我谈了三年朋友你知道吗?她用了我多少钱你知道吗?’说真的,我一直以为佳佳纯得象一张白纸,绝对没有谈过恋爱的,她也没和我说起过。但我怎么能容忍那小子那个样子,就说:‘谈朋友哪有男孩子不在女孩子身上花钱的,花女孩子的钱那叫吃软饭,花你点钱就是你的附庸了?’那个小子说:‘你少跟我文绉绉地罗嗦,今天要教训的就是你!’上来就对我肚子一拳,然后说:‘过几天我再来看,如果你们还在一起,照打不误。’另外一个小子说:‘让他再长点记性!’几个人看样子还要上来打,小佳在旁边叫:‘不要打,不要打!’总算有巡夜的过来,那几个小子就跑了。后来她告诉我,这个确实是她在学校的男朋友,很蛮横的一个家伙,人人都怕他,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现在在另一所小医院实习,离这儿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一定是有点风声传过去了,他才来寻事的。”
  “你们这还算一点风声,你们已经算是强热带风暴了,他们大专班随便哪位一说人不就知道了。这佳佳也是,有那么大个尾巴也不说先割掉,可见你实在太有魅力了,把她都整晕了。你们这是经典的黑社会老大和正派青年争风吃醋的案例,早期的香港枪战片必演题材。不过那位老兄也是,他们再来不是羊入虎口吗?我们这里这么多人,就找些女同学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丫的了。”我嘴上这么说,心知事态却不是那么简单。
  老六的确是明白人:“没那么轻松吧,现在是敌暗我明,他们是游击队,我们是正规军,他们专找老五和小佳的麻烦,我们怎么样,总不能二十四小时监护在他们二位身边吧?二位要兴致来了互相啃啃我们就把眼睛蒙上?这活得还有什么滋味啊?”
  我考虑的就更深远了,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这几个弟兄因为挑头写了另外一个班级的大字报,被集体口头记过,去年刚撤销处分,而董强盛他们班在桃花岛实习期间则因为踢球和桃花岛的花匠们打过一架,也落了处分,于是保证实习的安定团结就成了乔老师最关心的问题,如果这架真打起来,就算这次打了他们出了气,下次他们还会纠集更多的人来找晦气,这叫冤冤相报,结果肯定就是双方两败俱伤,都吃处分。因此不能打,但方耀明挨着一拳的仇又显然是不能不报的,我开始有些头疼。
  在九十年代中期的开放大都市里显然不能沿袭冷兵器时代的掐架方式,我竭力回忆着中学那阵练习过的所有兵刃,板砖、三节棍、铁链,还能有什么?老大吹牛会自制鸟铳,但看来对于眼前的形势这些家伙都不是特别适合,难怪自打冒出个孔子以后历代的封建统治阶级都特别强调教育。我和老大搬了椅子在楼道里边享受着吹穿堂风的爱抚边磋商复仇方案,却一无所获,矛盾实在太突出,我们又不想吃处分,又想打架。
  第二天我又沿袭了前一日的精神面貌,坐在那里捧着病史,脑子里在过滤着看过的所有小说电影,但来回来去的就是什么《动物凶猛》之类比较有负面作用的例子,最后忍不住对马小婷说:“你说现在的作家怎么就不写点对青少年有教育意义的作品呢,比如该怎么能既掐了架,又不受处分,既早恋,又能考上清华什么的,净写些什么封建礼教性压抑性变态,现在社会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如今是遍地桃花开满庄,要多开放多开放,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吗。”
  “你又想当作家了?我看你先把仨‘地’给分清楚再说吧,再者说,你至今耍流氓还没成功过一次呢,也没素材啊。先想法让咱们罗医生帮你把这个桃花岛的绿卡拿下才是正题。”
  “你听谁说的?可别胡说啊?”
  “还用听谁说吗,班上人都知道,罗静芳对谁不是直眉瞪眼的,就对你特别慈祥,谁是傻子呀。你不特想做大夫嘛,这不正好?我理解支持你,嘿嘿,也相信你的清白还不行?”
  “你还越说越黑了,小姑娘家的,可别学会阴笑。嗨,你们这些人哪,阮玲玉大姐白牺牲这么多年了!你身为我在桃花岛唯一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如果再不相信我,我只有变成个蝴蝶孔雀什么的喊冤了。”
  “你变成蝙蝠也没人理你,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个人,这方面可比董强盛差点,收放不够自如,难成大事。”
  对了,董强盛,怎么把他给忘了,他如果再没辙,地球可真难转了。
  我向父母或中学同学提起董强盛时总说他是“上两届的师兄”,因为他虽然目前只比我高一班,却是从前留过一级。据说他大一那年非常投入地搞音乐,天天吹小号,敲架子鼓,一个人就能把一个摇滚乐队所有的活都扛了,考试的时候却傻了眼,因为我们学校考试五门不及格就没有毕业证书,他在拿了第四门不及格的时候得异人指点,凭借他惊人的社交能力开出一张病休一年的证书,就这样蹲了一级。后来他一直活跃在校团委学生会,社会经验更是得到极大丰富。
  假期里他在一家合资企业打工,我满怀期待地拨了那个救命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一个极柔美的女声回答:“先生请稍候。”过了一小会儿,还是这个女声:“先生请问是董先生什么人?”
  真麻烦!“我是他在钓鱼台的三舅,长途。”又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女声说:“先生,您这是市内电话,请以后不要骚扰。”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只得求助于笑弯了腰的马小婷,马小婷说:“你真土,人公司里的接线台都能看电话号码,知道你是市内电话还是长途电话。等我歇会儿,咱们换台电话试试。”
  两个人来到了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马小婷学着肥肥的北京腔找董强盛,果然我凑在听筒前听到董强盛的大嗓门:“我说小菲啊,你总打电话来聊天,这儿总经理都有意见了,咱有什么话回家说不行嘛!”
  马小婷说:“吆唤什么你!你这人也太不温柔了,今儿我不回家了。”
  董强盛大概听出不对了:“你谁啊?”我赶忙抢过话筒:“你招了吧,非法同居了是不是?”
  董强盛呵呵地笑:“你是派出所的?你管管厕所也就差不多了。你干吗骚扰我?”
  “怎么能够既打了人,又不受学校处分?”
  “昨儿小菲刚问过我这问题,答案很简单,抽自己嘴巴子。搁你这儿还有个答案,和你们马小婷对打,多半咱乔姐也不会干涉的,别让姚老太看见就行。”
  “我是诚心请教,可不是跟你玩脑筋急转弯,你可是我的指路煤油灯。”我把老五的事儿大致说了一下。电话那端董强盛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谁有处分的权力咱就避开谁,记住,现在你是在和社会初恋的阶段,不是你征服它就是它征服你,仔细想想吧,你这架要在医院里打,由于你是实习生,肯定会有麻烦,出了医院你们就是一群多读了几年书的小流氓,你明白了吗?”还没等我继续请示,他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办公室,周琳上下把我一打量:“你好象还是很不对劲。”
  我说:“别理我,我在思考人生呢。”
  周琳拿出两个棒棒糖,给了我和马小婷一人一个,我没好气地说:“我可越来越小了,你替我托儿所里报上名了嘛?”马小婷一边嘬着糖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这个人可真不识好歹,这可是日本进口的棒棒糖,那次我在商场见了,两块多钱一根呢。”
  周琳笑着说:“还是小婷有眼力,那这样吧,明天我带点烧鸡来给你尝尝,我们家楼下那个食府做的,特别好吃。”
  “你说什么,食府?”一个计划蒙蒙胧胧地在脑海里诞生了,等下班的时候,我已想好了每个细节,别管谁征服谁,老五的那口气总是能想办法给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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