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我今天要说的桃花岛不在东海上,和什么“落英”啊“神箫”之类的美好事物没有半点关联,而是在某个我不大好意思提起的大城市边上的中型医院。之所以不大好意思提起那个大城市,是因为全世界的人民对她都或深或浅有那么些误解,当然对这座城市误解最深的还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居民。之所以称呼这所医院为“桃花岛”,是因为当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将肮脏的白大衣塞进旅行包准备去那里实习前,上届的师兄将忽明忽暗的牡丹烟屁股从嘴边拿开时,带着半边脸的凝重和半边脸的猥亵向我们倾诉了他们当年在那里实习的经历,并预言我们将会永远怀念我们即将有的属于自己的那段经历,因为铺盖卷、锅碗瓢盆和我们这群小流氓将被运向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在医学院里,我们不折不扣属于“后娘养的”,从我们这个预防医学专业毕业后大多数人不会成为白衣天使或者白衣战士,而是进入各级防疫部门,穿上制服,有条件了还可以招摇撞骗混饭局。当年的招生简章煽动我们说,在美国,这是个学完医学专业后才有资格进入的研究生级专业,而我们只需要花五年就能拿到这么一个高级文凭,岂不是捡着个特大的便宜?而且二十一世纪就是预防医学的世纪,我们这一代一定会成为某个级别的弄潮儿。然而水性好的毕竟是少数,人民的眼睛也毕竟雪亮而短浅,填志愿时我们一个个还是首选读临床医学这个毕业后真正能成为大夫的专业,只是因为高三早恋、高考怯场等等主客观原因,才被刷到这个不情愿学的专业。
后来进了学校,又有人来教导我们说这专业有什么不好?防疫站当时是权力部门,就和公安、工商等一样,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工作又轻松,钱也不少拿,用不着值夜班,遭那个罪做医生干吗呀?我们先是沾沾自喜了几天,但很快发现,当你向一个本校女孩子自我介绍说是“卫生系的”,她会立刻用鼻腔传来的声音和你进行对话而让人无地自容。
这也难怪,亲爱的朋友,你能要求我们怎样理解“卫生”呢?我们会很容易想到“爱国卫生”或“除四害”等很亲切的名词,我们家隔壁刘姥姥就是干这个的,还有个红袖箍。
就是这样一个事实上很伟大很有深远意义的专业,使得我们这些不知是宠儿还是弃儿的孩子们惶惶惑惑中生就了一种不知是自尊还是自卑的奇怪心理。但至少学校一直在努力做到一视同仁,唯一比较明显的歧视就是让我们住条件比较艰苦的宿舍,由于大城市里住房条件本来就艰苦,我们也就宽宏大量地不计较了。我们这个学校一视同仁的努力一直延续扩展到后来给后勤人员免费午餐而让教授们和学生一起排队打饭,由于教育经费本来也缺乏,教授们也宽宏大量地不计较了。这使我们后来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小肚鸡肠地丧失了尊严向学校讨取条件稍好一点的宿舍住。
不少学临床医学的孩子直接或间接地告诉过我们,他们看到我们就有一种自豪感,因为在医学院里他们是主流。他们人多,高考时分高,以后从事的职业社会地位高,泡小姑娘方便,住新宿舍,等等的客观优势足以让我们抱惭饮恨整个年轻时代甚至终身。就连实习要去的医院也不一样,他们去的都是市内三甲或特级医院,而我们只能去卫星城的二级医院,因为我们以后不做大夫,用不着去那么好的医院实习。
这一切都成为了因果,按我当时的理解,因为市内三甲或特级大医院是城市的窗口之一,多半是风气严谨的,只有二级医院才有可能成为“桃花岛”,这一点后来也被一些无情的见闻击碎,让我懂得这只是桃花多少的问题,桃花岛上自然是满地桃花,而非桃花岛上也不会少到什么“三两枝”的地步。
虽然我们注定了很难做大夫,有一些顽固不化的仍然对医生这一神圣的职业始终倾心,后来多看了几本高中时没空看的小说才知道这就是所谓“得不到的就是好情结”,这样执迷不悟不识时务的人不多,但每年都会有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去桃花岛之前的整整三年我们都和临床医学专业学相同的课程,什么解剖组胚,生理生化,眼耳鼻喉,内外妇儿,塞得象填鸭似的,唯独没有那么肥,油都快被炸干了,即将到来的实习期间没作业、没测验也没考试,可以预见会是多么轻松的半年。不知是哪个圣人说过,人一轻松就多事,这话一点都不错,历史和现实都在反复证明着这个伟大的定理,就在桃花岛上。
一、大学生到
本来说好医院方面来两辆大巴将我们连人带行李装走的,但当我们象逃荒似的奔到校门口时,却只看到一辆车。后来据说因为当时快八一节了,医院仅有的另一辆大车拉了一些医生护士到市内去参加不知是文艺演出还是歌咏大会,于是我们全班四五十个人就只能将就挤在一辆车上。物质的无限压缩性立刻得到了显示,因为车顶上毕竟没遮没挡就靠几根绳子勒着无法放置太多的行李,大量的铺盖还是只能装在车内,车厢里就根本没有让人很舒服立足的可能,大家也就不得不七倒八歪地蜷缩在一起,彼此都能闻到对方嘴里的臭味。有部分特别纯洁的同学后来回忆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和同龄异性靠得那么近过,看清了他们平时不大容易看清的小雀斑和青春豆。
虽然大量的行李已经占去了车厢内大半的空间,车顶上的铺盖还是由于堆得太高在过一个立交桥洞时惹了麻烦,当然麻烦不能算很大,只不过捆行李的绳子被洞顶磨开,行李掉下车来散了一地堵住了半条马路而已,于是我们这些班干部团干部不得不放弃了和同学们亲密接触交流呼吸和臭汗的机会,从车窗里爬出来帮着司机一块儿收拾,确切说是只有我们在收拾,因为司机低着头正在被两个警察收拾。他们三个人心平气和地交谈了一会儿,等我们收拾差不多了,两个警察就过去帮助另外一个警察维持已经比较混乱的交通,我登时对警察有了很好的印象,给司机递了根烟,问他是否没事儿了,那司机很轻松地说了句:“他们的劳保也在我们医院。”
于是我更想做大夫了。
汽车沿着大道向前,道边是希望的田野,田野间错落着一些外资和合资的厂房,没有厂房的地方也没种庄稼,正在施工盖另外一些厂房。
从医院大门进去,由于路上有耽误,已是吃午饭的时间,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地去打饭,站在路边给汽车让道时都在说:“这下可好了,大学生又来了。”
原来我们有个名字叫大学生,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人叫过?是了,因为以前一直在校园里,校园里从来没有人直接称呼你“大学生”的,当然开大会时也经常说“我们九十年代大学生”如何如何,但那只是个名词而已,就象说“我们是未来的主人翁”,“我们是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但从来不会有人在路上拉着你问:“请问主人翁,去天涯海角歌舞厅往哪条道走?”但后来的半年里,护士们总是叫:“喂,大学生,28号床的尿样出来了。”这就是说在桃花岛,“大学生”并不是象007一样只是个代号,而是象“詹姆斯邦德”一样是个真实的名字。
从医院门口到实习生宿舍的一路上我们听到的都是“大学生来了”,还是用了我们比较反感的那个城市的方言,不知为什么感觉有些刺耳,挺象美国的黑人听到自己被喊了Negro。直到大车停在一栋两层楼前,看见一个身材高挑儿的半老太太温柔地向我们挥手,嘴里用普通话喊:“同学们好!”车厢里这才不约而同地嘟囔:“总算有个说人话的了。”
相信这位一定是我们在医院的班主任姚老太,这个名字也是师兄们早就嚼烂的,奇怪的是这个姚老太并不很老,也就五十多岁,也许用身材高挑儿这个词来形容五十多岁的人不太合适,但她的确保持着年青人的体形甚至容貌,光看她的脸,你绝对不会认为她和“老太”这个词有任何的关联。
我们在学校的班主任乔老师和年级主任丁老师还有学院的一个副院长早已坐小车到了。乔老师是一个月前刚毕业的一位大师姐,留在系里搞学生工作,我因为也在学生会混,和同样学生会出身的乔老师早就挺铁了。乔老师私下告诉我他们因为比我们先到了半个小时,午饭都吃好了。她还帮我买了份盒饭放在小车里,等我们搬完行李后偷偷塞给我,当时感动得我作热泪盈眶状,她叹口气说:“以前早就听你说过,你们这个班既优秀又复杂,我一年多前也是从这个医院里实习出来的,实习期间乱七八糟的事最多,我远在学校,管不了那么细,姚老师吗......那个啥,反正你们班干部特别要费心了。”
我当时鼻子就不酸了:“敢情你是在收买我呀。”
“有你这么和大姐说话的吗?”
“我最体谅大姐了,大姐今年的首要任务是把和那个小帅哥的婚姻关系搞定,对不对?医院这头您就放心吧,不过您得负责帮我在学校盯着小芸一点,这仨钟头的路我可不能天天跑,否则影响工作了,如果有本系的狼骚扰她,您就替我找个考试作弊什么的合适理由就地正法了,这年头破坏军婚都已经合法化了,我们白衣战士在前线悬着心哪!”
“你怎么军训的流毒还没肃清呢,快吃吧,下午还开会呢。”
副院长发言,丁老师发言,乔老师发言,然后是班里代表发言,平常有这种事儿都是让马小婷出面,因为她嘴皮子溜。小婷是天津人,据说从小就是文艺积极分子,我们学校搞个文艺汇演报幕的活儿都是她的,她不但发音清晰,还特别擅长睁着眼白话,有把死汉子说翻了身的功力。今天这发言我半个月前就央求过她了,整整俩西瓜和五种不同花色冰淇凌的代价,没想到小丫头往前面一站,一眼就让人看出不在状态,哼哼唧唧了半天,最后只剩下朝旁边几位成年人抛媚眼的劲儿了,偏偏那几位成年人里只有年级主任丁老师是男的,我心里那个着急,暗骂:“说不出来了还站在那儿丢人干吗?真是的,又没有指标要站足十分钟。”
还是乔老师有大姐风范,忙说:“小婷同学说得太好了,我们一班同学一定会以实际行动出色地完成这次实习任务,下面请我们在医院的班主任姚老师给大家具体谈谈实习期间要注意的一些问题。”
姚老师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话,她普通话说得很好,我猜想这医院让她来做实习生班主任说不定就是看重她的普通话说得标准,因为我们这个班四分之三都是外地学生,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肯定更容易交流。从她说话就能感觉她是个脾气很温和的人,我是真不明白为什么上两届的师兄对她意见这么大。她只说了些琐事,什么上班一定要戴白帽子,做手术助理时别戴首饰之类。下面的同学因为在大热天折腾了好几个钟头,早就蔫了,都象鳄鱼似地耷拉着眼皮,好不容易等她说完,最后一句是:“请班委同学留一下,其他同学回去整理宿舍,休息一下,明天带大家参观整个医院,后天我们就走上工作岗位了。”
几个班委显得更蔫,听姚老师说:“从今天起我们这里就没有班长了。”我一听就乐了,心想:“那好,解放人民解放我,但不成了无政府主义了吗?”姚老师接着说:“以后班长就叫大组长,你们已经安排好的实习组长就是小组长,医院里的领导和其他医生就要这么称呼你们了。另外,你们刚开始可能还不适应,这里几十年的传统了,医生护士都叫实习生‘大学生’,以后听到他们叫‘大学生’,就是叫你们了。以前就有同学反映说听了叫他们‘大学生’不开心,说‘难道我们没有名字吗’,这就有点钻牛角尖了,你想医生护士们工作那么辛苦,每天要和几百个病人打交道,哪里就有那么好的记性记住我们每个实习生个人的名字呢?”
团支书李捷忙说:“就是,‘大学生’就‘大学生’吧,好记,有谁不满也太小心眼了。”我也忙说:“姚老师放心,我们班的特点就是特别的皮厚,说好听点就是特别的心胸开阔,绝对不会因为一个称呼有什么不高兴,再者说,‘大学生’是个中性词,我就没听出有什么蔑视的成份在里面,听着还挺自豪的是不是。”我狠狠搡了马小婷一下,马小婷正梦游着,忙绽开了枯萎了花儿般的笑容说:“是啊,是啊。”
姚老师笑了,笑得特别的温柔,让我一下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妈妈。“还是你们这个班的班委懂事,以前有两个班级,班委带头找我来吵,搞得我工作也不好做。”她却不知道我们这个班在大二时出过一档子差点儿被定性为违反宪法的事,所以现在这个班委就相对世故了许多。
散会后,我揪住马小婷问:“你这是怎么给大哥办事儿的?那俩西瓜和冰淇凌都白吃了,当时孝敬你的时候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你知道么,要让小芸看到了是什么后果你也清楚吧,啊?还吹呢,马三立是你爸的三大爷,人家那是相声表演艺术家,我这儿只让你发个三分钟的言,看把你难的,你以前什么大世面没见过啊,今儿是怎么啦?”
马小婷小嘴儿一扁就要使绝招,我忙拦着说:“算大哥言重了,我现在关心你还不成吗?”显然让她掉眼泪的过错不在我,她说:“你关心我有什么用,那小子昨晚才告诉我,他不想和我再拍拖了。”
“你放着好好的国语不说,拍什么拖呀,为那小子,至于吗?大哥早告诉你了,这个城里的小白脸儿没一个靠得住的,不值得。“
“你怎么这么说,你爸当年不也是这个城里的小白脸儿吗?他怎么把你妈骗上手的?”
“你瞧,你还来劲了?那不一样,老人家后来参加革命了,阶级觉悟上去了。嗨,嗨,别哭了,今晚咱们和老大老六他们到医院门口,我刚才就瞄好了,有三五家小馆子呢,哥几个请你还不行吗?”
“不去,一看就是民工开的,太脏。”
“民工开的怎么了?看你和那小白脸混久了产生的哪种小资情调!你们吃生鱼片就不脏了?还是学预防医学的呢,连‘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都不知道,赶明儿非得让王老色狼老师给你开开小灶补补课。”
“你别提他来恶心我。那可说定了,到时候别赖帐。”马小婷终于止了眼泪,解下双肩背着的小包,钻进洗手间去涂眼圈了。
实习生宿舍楼的下层为男生寝室,上层住女生,每层又都有四五间房给那些成了亲又没有地方摆放婚床的年轻医生过渡,即便如此,也比住学校那六七个人一间宿舍强多了,医院给我们安排的房间数量惊人,四个人就能拥有一个卧室,于是我们原来寝室六个铁哥们暂时分开,我和老大、老六住一间,还很具同情心地收留了一位谁都不愿和他自由组合的“可怜人”——陈畅。
陈畅之所以不被任何寝室接收是因为他是个孤独的人,后来我们从桃花岛撤退后就听到了一首歌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仅把这句话从字面意义上来形容陈畅是绝对歪曲,因为他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只是曾经有过心理问题,才变得与我们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然而当他很积极地融入这个世界时,往往却成为了发病的前兆,有时候我想:这是个什么逻辑!
我迫不及待想讴歌桃花岛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我们终于有机会和女同学们住在一个宿舍楼里。在学校时,一般只有研究生和青年教工有这种特权。事实上经过三年来学校女生楼下门房老太太的人盯人紧逼防守,我们早就象国家足球队面对冲出亚洲的考验一样对长时间泡在女生宿舍交流友谊这一天赋人权有心无力。其实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些小流氓,我们的纯洁性很快就体现在实习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和同班女生的关系,我和几个哥们一直认为主要还是友谊第一,任何超出友谊之外的情感都象近亲繁殖一样可以原谅,但不提倡。然而同班内谈恋爱仍然不可逆转地成为了潮流,同车来桃花岛的一共有四对小夫妻,比如我们组里的余培嫣和陶尚华,这是典型的美女帅哥型组合,据说这样的组合往往是最不牢固的,金庸的武侠小说就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第二天一早,医务科主任亲自给我们介绍了整个医院的概况,这个医院早年有个曾用名——济慈堂,好象是个教会医院,解放后一度称为东方红医院,后来改为市第七人民医院,文革时又改成工农兵医院,文革后再改回来,还叫市第七人民医院。他还说至今仍有些老病人会把“工农兵医院”挂在嘴上,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希望我们不要觉得惊讶或者嘲笑他们的过时。
整个医院其实就是一幢六层的“干”字形大楼,前半部是门诊,急诊,后半部是病房,另外还有一些辅助性的小建筑,如行政楼、食堂、为疗养病人准备的休养病房、宿舍等。
参观医院结束后,各个实习小组也就开始和将要实习的科室进行初步接触。全班分了六个实习小组,每组七到八个人,内科实习三个月,其中有一个月在门诊。外科一个月,儿科和五官科各一个月。我们组先去的是内科丙病房。在这个医院,内科共有内甲内乙内丙内新内重五个病区,内甲内乙内丙被称为大内科病区,所以我们就是在“大内”任职了。
我们这个小分队进入病区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下午,发现里面只有两个护士在聊天,其中一个长得胖胖的,另一个则是位美女。我们说明来意后,那位美女笑着说:“看到墙上那块板上的几个名字吗?这些是住院医生们的名单,你就把你们这个组大学生的名字写在边上,一个对一个,一个住院医生就带教他名字边上的大学生,省得罗嗦。”
我忙用这个城市的方言夸赞说,大姐这真是个好办法。便按照习惯,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最后面,看到所对应的住院医生名叫周琳。我盯着这个名字想了一下,努力回忆师兄们是否提过这个名字,好象没有,看样子是新来的,多半是个年轻女大夫,那就太好了,彼此工作学习都会心情舒畅,有利于教学相长。
我正惋惜今天怕是见不到那个未来的小老师了,旁边那个美女护士开口问:“你们这里哪个叫刘峥?”我说:“这还用问吗?只有我这么谦虚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大名写在最后。”心想跟这些小护士也没什么好严肃的。美女说:“你是本地人吧,那太巧了,我这人说话快,用的又是本地话,外地学生跟我有困难。往后至少咱们交流没问题了,我就是周琳,明天你们得早一刻钟到病房,因为你们刚来有些交接班工作要做。明天上午可能要进新病人,会挺忙,不过放心,跟着我累不着,你只要别惹罗医生……”
我说:“等等等等,您就是周……琳姐啊,我看您这么年轻美貌,还以为是护士小姐哪?”仔细一看,周琳的确穿着那种掐腰不是很明显的白大衣,而不是护士服,头上也没戴帽子,装束上和旁边那个胖胖的护士的确有比较明显的不同,自己太粗心竟然认错了。再仔细一看,周琳烫了一头当时很流行的港式发型,所有头发都向上盘成数个各具形态错综复杂的妖娆发髻,只留了大概几十根发丝紧紧攒成一小绺弯弯曲曲地垂在腮帮子边上,的确挺有风致。我暗叫奇怪怎么那些流氓师兄竟然没有提起过她。
周琳咯咯地笑:“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会说话,我都是老菜皮了,还什么年轻美貌啊,你们可都是小弟弟小妹妹了,不谈了,我早就没年轻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你是大组长?大组长是不是事挺多,不过不要紧,你要事多你就忙你的去,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不过罗医生在的时候你最好还是乖些。跟刁医生的这位同学叫……马小婷,对不起,我眼睛不大好,小马你也先得跟我两天,刁医生休婚假,还有一个礼拜才来上班,他的床现在都我管着呢,累死了……”
我终于发现周琳是个说话煞不住车的人,而且速度奇快,要不是这个城市的本地人,还真反应不过来。正如马小婷所揭发的,我的父亲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所以我从小受到熏陶,也会说这个城市的方言,这的确给我带来了许多的方便。
回宿舍的路上,我静静地听着马小婷对我的控诉:“你这个人真流氓,看你见到那个什么周琳的样子,这倒算了,这是你的天性,也不压抑你了。但你为什么把我出卖给刁德一了?别告诉我说你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人,你这不是给我吃药嘛,让我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我当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刁德一名字的边上写我的名字,每一笔都象划在我的冠状动脉上,那个叫痛,敢情你对我平时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
“美的你,我对你甜言蜜语干吗呀?刁德一是谁啊?你别说,我还真不知道,董强盛他们只和我们谈女医生来着。”
“好啊,那你就特地把自己许配给那位周琳……姐是不是,还跟真的似的,‘只有我这么谦虚的人’,原来早就有预谋的,那你倒是别把自家妹子往火坑里推呀?”
“干吗呀,干吗呀,怎么听着你象是要去壮烈一回似的,没人逼你下海啊,现在从良还来得及。嗨,嗨,别生气,我逗你玩儿的,我是真不知道周琳是什么的干活,也不知道刁德一是什么的干活,我们男同志相对好办一些,毕竟女色狼比较少。下回吧,到外科,大哥再给你安排好的,就算没有天王级的,至少来个地虎级的,这总行了吧?我怎么说着这么别扭啊,好象真要点鸳鸯谱似的,你们这些女孩子,就得让你们闷头读书,稍微闲一点儿就胡思乱想的。哎,你说,开学后,小芸跟前不会有很多骚扰吧?”
“那我可没谱,你那小芸的魅力只有你自己知道。但你说那小子和我还会有和好的可能吧?”
“我看悬,他都在医院实习快一年了,身边定是美女如云,整得自己都不知道姓什么了,才会做出如此弱智的决定,你还是踏实点儿吧,先把这半年对付过去,晚上没事儿可以去看看电视,或者到我这头来给烧烧饭,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哥几个一高兴,说不定还能把你的伙食费免了,多美好的生活啊!”
“别做你的梦了,我还想找个小男生给我烧饭哪。”
宿舍走道上喧哗阵阵,许多间寝室门口都摆上了一个个小煤油炉,几个大小伙子光着脊梁翻勺舞铲正在炒青菜炒豆芽什么的,另外几个则蹲在地上摘鸡毛菜、削冬瓜皮,态度都象考试作弊时一样认真仔细。由于医院食堂伙食奇贵无比,大多数宿舍在第一天后就纷纷出动去购买煤油炉了,只有我们宿舍四个懒汉,商议好了周末再去买,因为即使买回了炉子,谁来烧还是个问题,我琢磨着估计还得着落在我身上,因为他们都说我和小芸小时候有过家家的经验。
小芸和我小时候其实并不认识,更不可能在一起玩过沙,只是我小时候随工作流动性比较大的父母停留过很多城市,曾在武汉居住过三年,而小芸的童年也在武汉度过,我们在大学里认识以后彼此一问,原来竟上过同一所幼儿园,只不过我是学长,我在大班的时候她在小班。小芸后来随父母迁居江南,如今已是一口吴侬软语,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娇羞万状,让我着迷得学习成绩直线上升,因为她特别爱学习,和她在一起不用想着法娱乐,去教室就行,其实在大学里,如果不搓麻将了,不打桌球了,不看盗版录像了,成绩不上升那就是智商问题了。小芸比我低一年级,也在我们系茁壮成长。
一无聊我就有点儿想小芸,一想小芸我就开始写信。给小芸写信算是我的创作,抄情书大全之类的事显然不是我们这些未来的所谓知识分子所屑于为的,偏偏我看的琼瑶小说太少,好不容易看了几本也专拣其中掐架的部分看,所以拿起笔来就发呆。打开收音机,里面爱情歌曲的肉麻词儿虽是论筐来的,但都俗了去了,听了直想吐。可不肉麻显然也是行不通的,我们老五是“情圣”,他曾说过他最推崇的情书高手第一是马克思,第二是弗洛伊德,我拿过他们的情书著作一看,也是怎么肉麻怎么来,只不过马克思的情书更透着高尚,弗洛伊德的更有点精神分裂的味道。
灵机一动,去各寝室搜集了几本金庸武侠开始钻研,果然思如泉涌,提笔就来:
“亲爱的小芸:不知道你暑假过得好不好,反正我是不好,更精确的描述应该是很sad,sad without you。要不是你的英文一直比我好,我一定会给你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伤心,没有你伤心。
“我仿佛听见你在说你丫一个大老爷们儿装哪门子言情大蒜瓣儿作痛苦万分状(当然你是郭靖郭大侠他媳妇的老乡所以你从不会说这样的粗口)。我诚恳地接受你的批评,但我保留我你所认为的装蒜的权利,因为让我们这些在解剖课上曾反复爱抚过被福尔马林浸泡多年死人的冷酷动物说出一些真实的情感是一个比亲身经历原子弹的洗礼还要令人动容的伟大事件。
“假期里希望你多吃多睡,你是那种永远不用操心减肥的奇女子,你哪怕开学前吃成沈殿霞也会在期中考试后恢复成林黛玉。也尽量别上户外去,太阳黑子的活动一天比一天剧烈,臭氧层一天比一天稀薄,紫外线会让你娇嫩的皮肤满胳膊满腿地长抬头纹。我知道你们家边上就有一个连巴布亚新几内亚人民都知道的游览胜地,但那个号称天堂水的大湖边上更不能去,你的水性只允许你勉强能在澡堂子里保持正常呼吸,现在罗盛教式的英雄人物都下岗了。你更不能指望碰上什么奇遇,这年头如果你在断桥上逢雨,哪怕淋成一个落汤的耗子也不会有个白衣少年温柔地伸过来一把油纸伞,所以你没有必要给自己造就任何服用康泰克和头孢拉定的机会。
“叮嘱完你了,我总算一颗心稍稍安定了点,可以谈谈我这里的情况了。当然因为是第二天到医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只是觉得虽然我身边有若干个象任盈盈一样才貌双全的超级美女虎视眈眈,我心底仍然无时不刻不惦记着我那个幼儿园的小师妹。你知道我曾许过什么样的诺言吗?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也不愿碰肠虫清。我曾经想过,等一个人等十六年又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人专门写了本小说来歌颂,如果你让我等,我可以等六十年等待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走我的烦恼,当然你一定还得带着身份证,因为六十年可能模样的变化稍微大了些,你会比穆桂英年岁大些,但肯定比佘太君青春得多。如果身份证丢失了也没关系,其实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我一看你的眼睛就能认出来,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是双眼皮,而且比较大。
“我们这里现在特别闹腾,都在享受生活,但对我的贞洁你一定可以放心,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都应该相信舆论监督的力量。
“问叔叔阿姨好,当然如果你要说成咱爸咱妈也行,但我知道你们会认为不妥。
“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象所有特别俗的情书一样以‘吻你’来结束这封信,我这就去刷牙。
“刘峥, 八月一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6-30 10:44: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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