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红草莓与草莓》第二章

Victor (2004-03-20 22:04:00)

[face=新宋体]构思了三年之久，始终动不了笔。总觉得不像自己写的，像是另外的什么人。

现在症状也没有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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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只知道罗纳尔多、贝克汉姆。”女孩耸耸肩。
“我对那些人也就是认识而已，”我思索片刻继续说道，“比赛都看得不多，资料就更不了解了。我所喜欢的球员中最年轻的就是左拉了。36岁。”
“该是退役的年纪了吧？”
“是啊，还没。”想到自己喜欢的最年轻的球员都要退役了，格里高利·派克、乔治哈里森都死了，感觉确实无可奈何。然而是球员，就有退役的时候，想想这聊以自慰。
“大凡快退役的球员，到已经不能胜任最高水平比赛的时候，就找一支小球队去继续过主力、核心的瘾，家乡的小球队最合适。毕竟跟职业足球朝夕相处十几二十年，那些多少踢出些名堂的又都有敬业精神，跟他们的职业感情非同一般，没有舍得断然离开的。左拉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回了他老家卡利亚里。”我耐心解释道。女孩听得相当认真，时不时点下头或抬抬眉毛，我对此十分满意，继续说下去。“退役之后往往才开始正正经经踢球……”
“为什么？不是说他们敬业么？”女孩打断道。
“之前是当作工作来做的，那完全是两码事。固然都热爱足球，但当爱好变成工作，就仿佛驱动自己生命的燃料成分都发生了变化。”我本想举卡拉斯关于意大利厨子的妙论，又恐怕她就此对已故的女高音问长问短，遂作罢。
“瞧你说的，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似的。”
“来自于一个朋友的亲身体验。”我将目光转向仍旧发出弹簧刀刃伸缩声的老式座钟，它让我再次想起小蜜蜂的面孔。
“说说。”
“他从小就对机械有兴趣，那纯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父母都不是搞机械的，工作又都跟机械沾不上边，家里更没有汽车摩托车，因此既非先天遗传，又不是后天培养。——再说谁家会特意培养孩子对机械的兴趣呢。反正从小学我跟他同班开始，就对他的那种与某种东西的特殊亲切感羡慕不已，作为小学生我们顶多能够同水泥路面建立起某种特殊亲密关系，而他却可以庖丁解牛一般随心所欲拆卸机械表、发条闹钟、收音机、花盆…”
“花盆？”
“花盆当然不至于，随口一说而已。总之经他拆卸过又重新组装起来的东西无一不能正常运转，堪称奇迹。不能不承认是有那样一种天分。”女孩点头表示赞同，我继续道：“按理说有这种程度天分的孩子，学习成绩就算不顶尖也绝对应该是一流，怎么着理科成绩也得说的过去才行。哪知初中时还勉强过得去——初中时我们又在一个班，中考完家里掏钱把他送进——又是我所在的——重点中学，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和学校这回事。出类拔萃自然是绝无可能，本来家里人都期望能够突然爆发；结果光是维持初中的水平就够呛。勉强算是没有垫底。家人固然着急，又想时间却也还充裕，来日方长。而我那时刚进学校就主持晚会，并且入选校队，学习成绩总还能冒尖——一句话，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加之他看上去与老师同学相处还算融洽，因此我根本就想不到后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我端起尚有余温的咖啡小啜一口。
“谁能想到以后的事呢。”
“说的也是。上完高一，过完暑假又来了学校的时候，说是他失踪了。谣言传的满校都是，从一个垃圾桶飞向另一个。最离谱的莫过于…算了。反正真相也就我知道，十分简单。他留了张纸条‘实在不想再念了’就跑回老家住去了，一个山沟里的小火车站，把他父母给急的哟，谁看了都不忍心。怎么劝都不回家，话说的重了就一言不发撂下电话，‘喂——喂喂’都不搭理。他父母实在脱不开身，又考虑或许问题出在他们班同学身上，想平常与他相处的同学去面谈，竟然一个都找不出来——能想象那种场面？老师把黑板擦一拍，‘谁平常都和他一块玩来？’底下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是没人站出来。想起来就火冒三丈，现在都是。”
“那些人…”女孩一撇嘴。“后来呢？”
“那还不是只能靠我了，说起来也是十几年的同学，虽然并没怎么交往过。他父母也不知为什么就特别信任我，带着我去跟校长老头说明情况，收拾两件衣服就出发了。原计划住他三年五载的，每天磨每天磨。我苦口婆心，他不为所动…”
“真这样？”
“上午去，下午就跟着我乖乖回来了。”
“魅力不小啊你！”女孩微笑道。
“怎么说呢，其实聊几句就什么事都没了，也正是聊了那几句才发现“这家伙原来也挺有想法”，想必对方也这样想。同学了十几年竟然彼此毫不了解，你说学校是个什么地方！平时那些风光无限活力四射的人，脑子里塞的不是棉花就是浆糊。我问道‘究竟怎么了你？’”
‘不想上了。’
‘为什么？’
‘没意思嘛！’他眉头一皱，‘学的都是些什么玩艺，一点用都没有，每天都把时间浪费在被动语态和函数单调性奇偶性增减性对称性中，真不知将来干什么能用得上。’
‘高考呀，那还用说！’
‘可我压根连大学都不想上，还考什么考。’
‘那怎么行！到时候怎么找工作？连本科毕业生都…’我大吃一惊，此前只在传说中见过不愿上大学的人。他不耐烦的一挥手打断了我。
‘还用上什么大学？我都想好了，从修车工开始干起，攒够钱开一间修车浦。’”
“那不是和我的理想一样么！”女孩叫道，“这人听起来还不错。”
“那当然。”我将目光从钟那里收回，直视她的眼睛。“听他那样说我本能的想跟打击你似的打击她一番，又一想直接目的是把他弄回学校，一打击他说不定又怎么样了，那可难说。于是我好说歹说，还充当中间人给他父母打了一通电话。最终双方达成谅解，上完高中就去修车。就这样他乖乖跟我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他一如既往，我却渐渐失去了对现实生活成竹在胸的感觉，跟学校里那帮自以为是的孩子们的决裂也就是在那时。考试接连失败，晚会从台前退到幕后再退到观众席。校队队长的位置本来我是举世公认的一号接班人，后来也开始动摇…”
“别光顾说你，他呢？”没等我回答，她又说道：“哎，就是昨天陪你一起喝闷酒的那个吧！”
“你怎么知道？”我又想到，怎么能叫喝闷酒呢，两人明明聊了不短一段时间。
“正常人在正常状况下理应做出的正常判断。”话虽如此，她还是露出了不无得意的顽皮微笑，十分动人。“感觉你俩往这一坐，就有一种类似扳手跟螺丝似的亲密气氛，虽然两个人都不苟言笑。你怕是他唯一的朋友了吧，现在，看样子。”
“那是。他也是我仅存的了。”我喝一口早已变凉的咖啡。“还有，我所失去的正是你刚才所说‘正常人在正常状况下做出正常判断’的能力，以至四年来生活越来越以不同于其展现在他人面前的面目展现在我面前…”
“你这人，说话总有往自己身上牵扯的倾向。”女孩支颐看着我，若有所思的说。
“我错了，我错了。”我摇摇头，再啜一口冷咖啡。“他最终还是没上完高中，高二好歹捱完之后死活不肯再去学校，就像小时候躲幼儿园一样。以他那学习成绩，校方自然不会尽力挽留，父母又自然会想到小时候他在机械方面的天分，觉得也许的确会比呆在学校好点，就把他放到他父亲朋友的一家修车铺里去。
“结果不消多说。再过两三个月就三周年了，他自己什么反应都没有。想当初两千年欧锦赛决赛之夜我俩还庆祝他脱离苦海来着。我俩扛着一书包啤酒坐在体育场看台…”
“还去了现场？”女孩诧异的问道，“决赛是在日本吧！”
“法国，那年。在日本的是去年世界杯。”我苦笑道，“哪能在现场呢。就是咱们这儿那个破体育场，‘滚石’音像店对面…”——女孩飞快眨两三下眼——“我俩畅想那美好的未来，对新生活充满憧憬。喝酒到半夜，回家接着看比赛，结果第二点去上班迟到了，好在人家也不计较。我在旁观看他的处子作。那小子到了修车铺简直如鱼得水，就像我站在球场上似的，没出十分钟就跟那老板配合默契。两个人面无表情，基本上也不说什么话，简直如同乐队里敲定音鼓的和弹竖琴的两个家伙，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做出恰如其分的动作。看似毫不相干，实则暗藏玄机。看得出来他沉醉其中，连我走开都未曾在意。
“暑假里我还去看了他几回。他默默的干，我则默默地看。累了就从我手里接过罐装啤酒，皱着眉头喝一口，两人相视一笑，他又去拧螺丝、换化油器软管、支千斤顶。那段日子真是愉快。”
“后来呢？”
“他？我？”
“谁要听你呢！”她嘴一抿，我便不由笑出了声。
“我后来上高三。上完高三高考，高考完补习，然后考上特招去学西班牙语…”女孩故作严肃咳嗽一声，将酒杯在桌面上不轻不重那么一顿以示不满，我只得接着说小蜜蜂。
“然后就是昨天了。一见之下才发现他给工作摧残的不成样子，那手变得跟我经常梦见的一根叉干草用的叉子似的。这本是可以想象的，让我每天踢八个小时球，保准活不过一星期。何况一离开学校，寒暑假的概念就失去了意义，周末不周末的也不再是决定性因素。活多时候就加班，活少就歇着，没活干就打扑克，坐在轮毂盖上，围着一盏黄黄旧旧的灯‘唰唰’甩牌。昨天见了他真是…”
“苍老了三十岁？”
“老自然是老了，人都要老的嘛！那样的工作的确也让人老的更快，不过一下子几十岁的老也不至于。关键在于，只有我这与他相处久了的人才能看出来，那种只属于他本人的、使小蜜蜂之所以成为小蜜蜂的东西，已经悄然而逝，无可挽回地。这么说是借用了别人的表达方式，因为我实在不会表达。”
然而我竟然表达出来了，用了一堆不知从哪看来的词组。好了！我心中一阵暗喜，竟然将问题的实质都用语言表达了出来，看来我又能把握住时代的脉搏了。然而这委实是令人不愿面对的问题的实质，是问题的实质。所有问题的实质都只有两个字：生活。就在此处，不在别处。别处的生活是像修表匠国王一样沉浸在纯粹的修车快乐中——与机械单独地、非功利地相处——的小蜜蜂；是可以随心所欲放单簧管波尔卡和维瓦尔迪《四季》的酒吧女孩，并且可以凭兴之所至请客人喝咖啡；别处自然也有我本人，坐在丰收广场女神像之下向年轻的马竞球迷学习弹拉丁风格吉他小品的我。
不用说，木叉手小蜜蜂、红着脸请我付账的酒吧女孩以及必定有一天将整夜守在传真机前等着小红灯闪亮的我，永远都在此处。我们之所以到不了别处的原因在于，此处与别处之间并没有界限。若存在界限，则必定随之存在跨越界限的条件或方式，然而现在人在哪里，那里便是这里。此处囊括一切，正如媚俗能将追求自由、切·格瓦拉、莫扎特和村上春树甚至昆德拉本人统统囊括一般。
所谓把握时代的脉搏，便是将自己的脉搏交与生活去把握。它握的稍松些，不过是一阵透不过气；一握紧，就与非现实生活的一切——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单簧管波尔卡、《夜间咖啡座》的仿制品、纯粹理性批判、挪威的森林、羊男……，说Hasta luego ！

“想什么呢？”女孩问。
“想为什么开始长篇大论的谈起我这朋友。”
“说起爱好与职业的关系，你就拿他当作例子，对吧。两位要点什么？”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背后传来陌生男女的声音。女孩穿一件浅红色李宁风衣，蓝色牛仔裤，装束比较普通。那男的穿着国米训练服，一条Adidas黑色运动裤。他说要一种什么什么牌子的啤酒，酒吧女孩答道抱歉没有存货了，其实从来就没进过。作为顾客的女孩商量道要第五季苹果汁怎样，那男的“嗯”沉吟半晌之后犹如电扇定时旋钮转完一般蹦出一个“也行”。我便站起身，软靠背被我压出了浅浅的窝。我想，在这个窝消失之前，是否可以作为我本人存在于宇宙中的证据？
就是说，至少在公元末年某月某日，北纬东经多少度多少分多少秒，存在着一堆重达六十多公斤的肉。
“就走么？”女孩微笑道，看不出来有挽留的意思，适度的惋惜之情还是能够被听出来，毕竟我也很久没跟什么人谈的如此酣畅淋漓，这种感觉委实不错。然而与小蜜蜂的约期还横亘在时间轴正方向的不远处。是离开的时候了。
“嗯，晚上有比赛，再说你这儿也该忙了。”
“那就不送啦，明天记得来哦！”此时的女孩已经自然而然的转换了身份，带着职业性的送客微笑向我小小一挥手，我点一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天色已然黯淡，但举目四顾也没有一丝缝隙能够看到早出来的几颗星星，家乡的水泥丛林又长高了不少。按惯例应当在此时冷飕飕出现的晚风也缺席，本打算竖起来的衣领看来是毫无必要。我走进一家便利店买点将就晚饭的东西——两袋全麦面包，一盒黑白配和数十根阿尔卑斯棒棒糖。付了钱走出店门又觉得该买点饮料。今晚为保障计划的顺利实施，不能喝酒。想起刚才作为顾客的女孩，便从冷柜里拿出两瓶第五季苹果汁。结账时店主不肯承认全麦面包刚付过账，我懒的与他争辩，便又付了一次两袋面包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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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tor (2004-03-20 22:0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