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登上了望塔、过去的星光
外头很冷。空气清冽得令人肺叶猛地往上一提。温度比昨天要低。并且风大,风脚贴着地面疾走,到处卷起一片片雪末。放眼望去,整个空旷的海滩仿佛在微微地冒烟。场景颇为壮观。我伫立观赏片刻,继续跑步。跑了一大圈,身体还是没有热起来。连海涛声听起来都像是冻僵了似的。天色明朗,远处的景物清晰得有些刺眼,看来雪不会下了。虽说是晴天,但化雪会比下雪还要冷得多。
跑完步,回到屋里。淋浴。做了简单的早餐来吃。坐在餐桌边,呆呆地往嘴里送烤面包片时,发现壁橱的门半掩着,露出地图的一角。显然是有人动过了地图,而且此人希望我能尽快发觉地图被动过了。会是谁呢?
我起身转过餐桌,拿出地图,在桌上铺开。果然有人动过手脚。在我标明度假村的地方,拉出一条长箭头,箭头通向右上方的空白处,那里画了幅简单的别墅平面示意图,在储藏室位置用五角星作了个标记,五角星与我画的暸望塔之间被一条虚线连接,虚线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小字:地道。
这么说,在这套房子的储藏室里应该有扇暗门,后面有地道通往山顶的暸望塔。理论上是可能的。储藏室同书房挨在一起,都没有窗户,一侧墙面直接与屋后的山体相连。储藏室我进去过一次,里面堆满了漏气的篮球帆布帐篷弦断掉的大提琴之类的破烂玩意儿。不过,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画的指示图呢?难道是红兔不成?或者,岛上还有另外的人?
不管怎样,我决定要去看看。
跟世界上所有的储藏室一样,这里的灯光也昏黄得感觉恍如置身洞穴。墙上投映出各种物件静默的影子,影子仿佛也落满灰尘。空间呈细长状,就像个走廊。什么东西都有。其性质和类别的搭配怕已直达想像力的颠峰。生锈的打字机上摇摇欲坠地立着高大的铁烛台,烛枝间结满蛛网。甚至还有幢佛像。一人高的石头佛像向前伸出的手臂上挂着一套潜水服,潜水眼镜正对着他的肚脐。圣诞树歪倒在空掉的水族箱里。侧耳倾听,好像能听到时光正蹲在它们中间静静地呼吸。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几根摊在地上的桌球棒,最终来到一只占据整个墙面的立橱面前。深呼吸几下,我毅然拉开橱门。里头闪出一面旗帜模样的东西。定睛细看,橱内没有通常的横档,只悬着一幅巨大的由许多同心圆组成的深绿色标靶。质地是硬帆布的。靶心附近有几个洞眼。看来有人对着它发射过货真价实的子弹。有丝缕的气流从洞眼涌出,这点只消用手掌覆在上面即可明显感觉的到。在标靶的右边边缘摸索到一圈垂下的细绳,不出所料,试拉了几下,跟窗户卷帘的原理差不多。
我将力道集中在手指,往下匀速地拉动绳圈,帆布标靶颤抖着身体缓缓收起,黑黝黝的地道入口豁然现出。
我钻入立橱,在那儿站了一会。心跳得厉害。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仿佛全宇宙的黑都集中于此的黑。空气里有一股怪味儿。那气味让人想起不慎打开了囚禁恶魔的魔瓶时的感觉,也许马上会出现一个魔鬼巨人。魔鬼仰天长笑之后,宣布要满足我三个愿望。该提出什么样的愿望才好呢?我停止胡思乱想。地道入口的轮廓像底片浸入显影剂那样逐渐浮现出来——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黑暗不能为人的眼睛所适应。
看起来,地道的横截面为被稍稍压成扁长的半圆形,弧形顶,最高处大约有2.5米,宽约2米。表面均被混凝土水泥浇注,摸上去潮潮的。不知道有多长。再往里又是黑暗的疆域。就像头向下伸进深不见底的深井。
我退出橱门,走出储藏室,准备下午再进地道一探究竟。
我在背包里放入大号手电筒,原子笔和黑皮记事簿,烟和打火机,水壶,压缩饼干,望远镜和指南针。为防止迷路,又下酒窖搬了厚厚一大捆绳子摆到储藏室地道入口。忙完这些,已经上午11点。我打开音响,坐在起居室沙发不思不想地听完了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布鲁克纳特别适合在这种寒冷漂亮的晴天听。有淡淡的苍白的阳光投在原木地板上。
中饭吃下一大碗鸡肉蛋炒饭。吃完喝了一杯黑咖啡,糖没加,奶精没加。稍事休息,抓了一块巧克力塞入羽绒服口袋,戴上绣有加拿大枫叶国旗标志的暗绿色毛线帽,背上背包,对着玄关的穿衣镜照了照。蛮不错的!足可以上电视主持野外探险节目。我牵动嘴角,对着镜子浮起浅浅的人类称之为微笑的表情,作为电视节目主持人,笑得有欠自然。如此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微笑了。在这里无需微笑,正如在南极无需冰箱。
我把绳子一头系在一根桌球棒上(桌球棒横着抵住立橱门口),另一头在腰上缠了一圈,打个水手结,右手握着手电筒,走入地道。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储藏室立橱打开的入口处,用左手确认腰间的绳索没有滑落。脚步声在地道里发出奇妙的回响,一旦停下脚步,便听见哪里有间断的滴水声。用手电照射弧顶,发现顶上凝着很多水珠,可能是因为这里面的温度比外边高许多的缘故。我穿得太多了,行走之间,汗从额头和腋下沁出。再次回头时,入口已经变成一个手表表盘大小的白点。地道又直又长。我继续前进。越往里,黑暗越变得浓稠。手电筒的光柱犹如海底探照灯般上下左右移动。这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美国电视系列剧《X档案》,片中经常出现身为FBI干探的男女主角手持电筒在昏暗废墟中穿行的镜头。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行动未免过于轻率,根本搞不清楚地图上的地道标志是否正确,也许这是个圈套,也许有人想将我引入这里一举杀之。但事已至此,想也没用。我又本能地回头看看:入口的小白点不见了。双脚顿时像被从地面哪里伸出的一双手一把抓住脚踝似的无法动弹。心跳遽然加速。我吞了口口水,平定一下呼吸,平衡着转过身——黑暗中方位感和平衡感正在分崩离析——用手电的光柱查看一番。原本笔直的地道在不知不觉中拐了个和缓的弯度。
全身绷紧的肌肉呼地一声松懈下来。我确认一下拖在地上的绳索,回过身来。再没走几步,前方出现了一个十字形的岔路口。一条向左,一条向右,一条向前。我站立片刻,感觉有点虚脱。空气恐怕不够畅通,这里,我想。黑暗浓重得好像要将身体的各个部位溶化掉一样。但同时又有某种奇特的快感袭来。我关闭手电,伫立不动,将自己完全交付于完美的黑暗。我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消失,慢慢与黑暗溶为一体。我没有了。这也未尝不可。这很好。我在变得稀薄,我在被吸入黑暗之中。很快,很快一切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但有什么在撼动我的心,有个声音在敲打我的胸腔。不行!这样不行!那个声音说,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你还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还什么都没有找到。
可是,问题是——我究竟在找什么?
时间稍长,感觉到右边有微弱的气流感传来。我回过神,揿亮手电筒。右边。右边的地道是通向暸望塔的,我推测。从外面的地形看,暸望塔位于度假村右上方的山顶上。于是,我振作精神,毅然迈入右边的地道。有薄薄的阶梯,阶梯的坡度渐渐往上倾斜,好像是在通向山顶。走了没多久,地道到头了。顶上出现一块普通井口大小的洞口,气流就是从那儿灌下来的。一架垂直的铁梯从地面升起,伸入洞口。我站到铁梯旁抬头仰望。洞口的那一边同样是黑乎乎的。但若注目凝视,便能感觉到那边的黑暗没有地道里的这么厚重。我调整了背包的背带,像侦探电影中常看到的那样用牙咬住手电筒,双手抓住铁梯向上攀援。洞口向上是一段类似于井的垂直通道,大小仅容一人通过,铁梯紧贴着井壁。爬了19格后,有隐约的涛声传来。
我钻出通道,坐到地上喘气休息。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暸望塔的底层。我已经大汗淋漓。我将腰间的绳索松开,系在通道出口的铁梯上,拉下羽绒服的拉链透气。休息片刻后,起身用手电察看周围。这一层相当高,估计足有十多米,面积倒不大,总共不会超过20平方,四壁全由岩石筑就,没有任何入口。中央则有螺旋型的水泥楼梯通向上层。
我踏上楼梯。较之地道里的黑,这里的黑暗多少显得虚弱几分。人也觉得轻松了不少。随着楼梯的上升,海涛声像有人在用手调节音量旋钮似的慢慢增大。我集中注意力用手电照着眼前转来转去的楼梯,以免脚步踩空。螺旋型楼梯每每令我想到时光隧道,走得人头晕目眩,更何况是在一片漆黑之中。
第二层的空气仿佛置换一新。有风和海水的气息涌入。海涛声听起来简直心旷神怡。我深深吸几口气。有哪里不对劲!我猛然觉得。我关闭手电,放松身体,静静地等待。等待什么闪过脑海。这一层的四壁都凿有暸望口,从位置和大小看,可能是在战争时期用来摆放重型机关枪的。从我前面的暸望口看出去,是沉沉的夜。等等!——夜?有什么在狠狠地踢打我脑中软软的那一块。夜?!
问题出在时间上。进地道的时候看过表,是下午1点25分。穿越地道的时间无论如何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应该充其量不过下午3点左右。我借手电光看腕上的手表。表停了。停在1:32的数字上。
我到底在地道里度过了多长的时间?莫非时间在地道里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不成?
别忘了,在卡罗尔宇宙,时间是相对的。红兔的话在我耳边如钟鸣般响起。
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离奇,越来越不可思议。我想。红兔。卡罗尔宇宙。地道。消失的时间。就像被卷入强劲的旋涡一样。旋涡通往另一个世界。一个我无法很好把握和理解的世界。我很想叹气或者吸烟。但两者都不可行。原因不清楚,反正不愿意在黑暗中叹什么气。烟和打火机都在背包里,摸出来麻烦得很。先登上塔顶再说好了。我将身体拉离靠着的石壁,继续往上爬楼梯。
三层和四层的结构跟第二层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在于暸望口。三四层的暸望口大小形状各异,分布的位置也不规则,有的几乎紧贴地面,有的则超过一人高。完全猜测不出究竟功用何在。但感觉上绝非是随意开凿的。其中似乎蕴涵有说不出的含义,如同某种密码。
再上去就是塔顶——露天的暸望台。
一登上暸望台,漫天的星光便扑面而来。星空无边无际,漂亮得令人窒息。从未见过这般璀璨而壮丽的星空。在经历过这一番跋涉之后,眼前突然闪现如此景致,我觉得几乎站立不稳。我低下头,手扶住暸望台的边缘。
暸望台边缘被筑成长城烽火台的模样。中间楼梯通上来位置有块水泥基座,以前上面可能立有支撑顶盖的柱子之类的东西。但现在柱子也好,顶盖也好,全都不知去向,只留下基座上一圈伤疤似的痕迹。我走过去,卸下背包,在基座躺下,合上双眼。海涛声犹如抚摸般一遍遍淌过身体。风里有股咸涩味儿。睁开眼,满目皆是星光。过去的星光。
数以亿计的细小光锥从黑色的天幕静静地垂落下来。我敞开身心接受星光的洗礼。它们来自遥远的过去。它们穿越了漫长的时光而来,它们是为我而来。
仰面凝视夜空的时间一长,有各种影像和片段叠加着掠过视网膜。但影像过于模糊,速度也太快。就像醒来后回忆做过的梦那样。过去!——我猛地意识到,跟星光一样——它们也来自过去!来自我的过去。来自我过去的人生。
那究竟是怎样的人生呢?我又是怎么来到这座岛上的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什么都没有找到。我想起地道中回荡在我胸腔的那个声音。
我还什么都没有找到。
由此推断,我想必是失去了什么。为了寻找那失去的什么,我才来到了这里。
我失去的是什么呢?
兜了一圈,问题又回到了起点。
我失去的是什么呢?
我在寻找什么呢?
我从水泥基座上坐起来,竭力清空脑袋。打开背包,喝水,吸烟,咀嚼在羽绒服口袋里焐得发软的巧克力。巧克力一旦发软,咬起来就像某种特殊的泥土。吃完之后接着躺下一边抽烟,一边仰望闪烁的星空。心底慢慢温暖起来。仿佛有什么在胸口融化掉似的。从天空洒落的星光带有某种祝福的意味,我觉得。不过,光靠祝福是远远不够的。
身上的汗收干后,手脚开始变得冰凉。我起身背好背包,向头顶的星空行注目礼以示告别。然后打亮手电,顺原路返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