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城市的火车(中篇)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2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1
                 
                 
  老杨失踪的消息最初来自一个短暂的午睡。或者更确切地说,老杨失踪的消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4月24日那天,吃罢午饭,从餐厅返回工作间。离下午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同事有的上街购物,有的坐在沙发上看午间新闻——因为是动画公司,所以电视机、录放机、VCD之类一应俱全——剩下的几位则以章鱼的姿势趴在桌面上睡午觉。
                 
  在这样的一个午后,我靠在转椅上,以百无聊赖的心情观看百无聊赖的午间新闻。上面大概是说某省破获一起腐败大案,牵涉到大小官员数十名,一位副省长也不幸落马……女播音员以报道一批出土文物的语气结束了她的报道。接下来是短消息:什么某段铁路开通,某地煤矿瓦斯爆炸,某港口吞吐量逐月剧增,某产妇产下双头婴儿,不一而足。较为有趣的是一则为海象拔牙的报道:说是一雄性海象因患蛀牙而长年痛苦不堪,它所在的水族馆突发奇想,不惜高薪聘请一牙医为其拔牙。作为水族馆,不知是否考虑过,关于失去牙齿后的海象,海象本身将做何感想。好在牙齿对于海象而言,除了大而无用之外,好像看不出还有其他意义。荧屏上同时配以海象张大嘴巴乐于合作的画面。平生第一次目睹如此规模的拔牙场面。不觉有些残忍。然后是世界新闻:印度试射烈火导弹;巴尔干局势更趋紧张云云……
                 
  老杨何时进入我的梦境,现在已无从记起。本来也无所谓何时进入。感觉上好像在我昏昏沉沉看新闻的时间里,他已在梦中等候多时,所以我一进入梦境就发现他向我走来。
  老杨逆行穿过流动的人群,仿佛穿过随风摇荡的矮树林。关于他逆行穿过人群这一点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当时目力所及的均是行进中的背影,惟独老杨面无表情地迎面向我走来,仿佛逆流而上的一叶小舟缓缓前行。我发现走出人群的老杨两手空空,衣服显得空荡荡的。
  老杨向我一步步走近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他身后的天空。天空非常之洁净,洁净得近乎一无所有。所以先他而到达的身影显得如同虚构。不过,当他的影子停步不前时,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我所站的位置正是他左肾偏右的位置。这一点跟他逆行穿过人流一样不容置疑。当时的阳光若有若无,或许根本就没有也不无可能。这和有关他影子的记忆显然相互矛盾。庆幸的是,多年以后,当我再次重温此梦时,这种疏忽早已得到纠正。记得有一句广告词说:记忆具有出人意料的“超强纠错”能力。诚如其言。
  站在我面前的老杨将双手插进裤兜。低头像是审视一番躺在地上的影子。看样子不甚满意。2秒钟之后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我的脸。
  “是特地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不会是外出旅行吧?”我知道老杨素来不喜欢户外运动,故开此玩笑。
  “就算是吧。”老杨说,“一次特殊的旅行。”说罢,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个人?”
  “一个人。”
  “怎么突然想起去旅行?说个理由先。”
  老杨再一次歪头看他的影子。沉吟片刻,说道:“也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旅行这种方式还不错,于是就决定去旅行。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说是一次特殊的旅行?”
  老杨笑而不答。
  “鱼的事,拜托啦!”
  “放心。可是——”
  “别可是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相信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还有,电脑你搬回去用好啦。
  估计再用两三年没问题。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你相中的尽管拿就是。不然也是留给房东。除了垃圾,最好什么也别留下。“老杨恶作剧似的笑笑。
  “?”
                 
  “开会啦!”
  一声喊叫仿佛掠过宽阔的湖面来到我的耳畔。同时,一只手从梦外伸进来,一如探进硕大而透明的气球,不轻不重地拍在我肩上。我一下子惊醒。梦就此中断。老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拔掉电源插头的电视屏幕一下子没了画面。
  正常思维能力如同溅落在法国梧桐叶片上的雨滴,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迸碎的水珠聚敛在一起。意识恢复正常之后,发觉同事们正稀稀拉拉地往会议室走。这才蓦然想起,每周的例会又要开始了。我收拾好刚才梦的残片,神情恍惚地随着众人来到会议室。
  大家各自找座位坐好,例会照常开始。
  先是总导演总结上一周的工作。接下来是制片、代片导演。他们几位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再说,也不认为有非听不可的必要。
  在他们啰哩啰嗦、喋喋不休的时间里,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大街上布满明晃晃的阳光。久久注视之下,发觉阳光里似有生命闪动。它们以极细微的颗粒飞满整个世界。使人不禁想起凡高的点彩派油画。充满阳光的大街上车来人往,不胜喧嚣。街两旁的黑槐枝叶繁茂。树下的人行便道上,无所事事的人们怀着春天里布袋熊一样的心情款款漫步。恍惚之间,觉得有一熟悉身影从窗前一闪而过。速度之快犹如白马过隙令人反应不及。我怔怔地望着窗外,思维紧紧追赶刚才的身影。10秒钟之后,老杨的名字终于追上并和那几近消失的身影重合在一起。顿时,这一发现使我陷入莫名其妙的旋窝之中。中午的梦暗示了什么?刚才的身影又暗示了什么?这二者有何关联?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在现实和虚幻之间我显得无所适从。一度试图找到一个支点。但终归还是徒劳。
                 
  突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关于老杨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32: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2
                 
                 
  散会后,想马上和老杨取得联系。但事实上却困难重重。因为老杨没有一件可以称之为通讯工具的东西。手机、COLL机、住宅电话什么的一律没有。在我身边这样的人很难再找到第二个。最终好歹在通讯录上查到他所在公司的电话。急不可耐地打过去。被告知他已有一个星期没去公司了。
  放下电话。我意识到问题开始趋向无可挽回的某一点发展。
  但是,很快我又被自己说服了。老杨搞的是广告设计,平日就在住所里的电脑上工作。一个星期不去公司也是常有的事。再说,接电话的小姐除了告知老杨一个星期没去公司这一事实之外,并未就此发表任何看法。回味其语气也未发觉有任何暗示意味。
  话虽如此,我在班上还是心绪不宁。半个小时里,削了一次铅笔,打了两次开水,跑了两趟卫生间,一张画只起了一半草稿,且不知所画何物。有人和我说话,也要好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与其在这里如坐针毡,还不如去老杨的住处看个究竟,我想。
                 
  于是向部门主管请了假,直奔老杨在崇文门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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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旧北京有九大城门。崇文门是其中一个崇文门位于城的东南方向。当然,如今已无城门可言。城墙也荡然无存,连块砖头的影子也找不到。它们早已随历史一起沉寂于宽广的柏油马路之下,上面充斥的尽是各种制品的橡胶臭味和烟尘——现代人们的现代文明。
                 
  老杨住在崇文区的一幢灰色的居民楼里。那个区域集合了无数统一货色的楼房和平房,拥挤得一塌糊涂。那里也有成群的鸽子,它们总是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啪嗒啪嗒地拍打着翅膀在低矮的天空下往来盘旋。我穿过被停放的自行车占去1/3的胡同,从一所散发着异味的公厕边上拐进一条更为狭窄的胡同。其狭窄程度不禁令人回想起局促不堪的产道(如果真能想起的话)。胡同的左侧是三层的居民楼,右侧是房檐几乎碰头的简易平房。前行50米来到一处天井。说是天井,其实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天井。只不过是前后两幢楼房和左右两排平房之间的空隙而已。大概不会超过1 5平米。之所以有如此把握,是缘于我在清河租住的房间,估计其面积和它不相上下。天井上方纵横交错拉着几根铁丝,上面晾着各色衣物。从内衣裤到床单,无所不有。
                 
  穿过天井,就是老杨所住楼房的入口。
  老杨住在一楼。过道里没有开灯,也不晓得开关在哪儿,灯已坏掉也未可知。
  昏暗中,我摸到老杨的门口。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应声。又敲了一次。仍没动静。迟疑片刻,我不无期待地敲响最后一次。好像不如此,最终的失望就无从得以确认。
  确认无人后,我在门前站了五分钟。这时间里,我脑袋里空空如也,如同被洗劫一空的保险柜。在我拿不定主意是离开还是想些什么办法的时候,蓦地想到了老杨的房门钥匙。
  老杨一共有三把钥匙。他自己一把。他的女友高熙一把。最后一把交给了我。也由此可见,我和老杨的关系非同一般。
  凭着这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轻而易举的进入老杨的房间。黑暗中我绕过屋中央的茶几,伸手摸到缠在床头的灯绳轻轻一拉,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房间里的一切跃然呈现于眼前。
                 
  房间里除了刚才提到的茶几,还有一只长沙发,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件堪称家具的东西。茶几上扔着两只空烟盒,两只都是“红河”。其中有一只估计被手用力捏过,扭曲着身体显出痛苦不堪的样子。旁边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茶杯里也漂着一只,像暑假里偷学游泳溺水身亡的孩子。我移步走到电脑桌前。从电脑屏幕上的灰尘推断,老杨至少有两个星期没有碰过它了。伸手可及的是一把黑色仿真皮的轻型转椅。座垫已呈无可挽回的下陷之势。略显磨损的扶手上搭着条裤腿带有油渍的牛仔裤。油渍显然是从自行车上蹭的,很难洗掉。据我所知老杨是坐公交车去公司的,裤腿上何来的油渍?不得其解。裤子看上去像是5分钟前搭上去的,活像什么蝶类羽化之后退下来的空壳。电脑上方的墙壁上挂有一只颜色莫名其妙的挂钟。上面指向3点4 5分的时针和分针已停步不前,唯有红色的秒针兀自原地咯、咯、咯地跳个不停。俨然遭枪杀之人痉挛的手臂。时间在那一刻停滞下来,仿佛遭枪杀的原是时间本身。
  靠近电脑的床尾堆放着一堆书,有小说,有杂志。杂志有《读者》、《环球》、《奥秘》、《先锋》等。当然,最多的还是广告设计、电脑程序方面的。我几次无意中发现,这些书原本是放在床头靠墙壁一侧的,只有老杨的女友高熙光临这间小屋,这些书们才被移至床尾。所以,从现在书的位置判断,老杨失踪之前高熙肯定来过这里。也就是说,老杨失踪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可能就是他的女友。从某中意义上说,找到高熙也就等于找到老杨失踪的线索。也许,见到高熙之前就断定老杨失踪还为时过早。但这也只是就理论而言,事实上,在我心里老杨的失踪已成定局。
  我并没有急于离开老杨的房间,而是又四处查看了一番。希望能找到老杨失踪的原因。在我的印象中,老杨从未记过一篇日记。他这一习惯无意中给我的寻找工作带来了麻烦。不然的话,从他的日记中也许能发现他最近特别是失踪前的精神状况,至少是暗示什么的。眼下要想了解这些,恐怕除了找到老杨本人问一问,似乎再没有更好的办法。而问题也正在于此,老杨在哪里呢?
  我在电脑前坐下来,启动电源开关,发现电源没有接通。于是又钻到桌下插上电源插头。电脑打开后,我依照程序逐一打开所有窗口,看到的统统是一片白光,没有任何信息。如同患失忆症的大脑。接着试了几次,依然如故。无奈,只好作罢。
  老杨对自己的失踪看来早有预谋,至少,他不愿意给寻找他的人留下任何线索。或者说他对自己的失踪决心已定。
                 
                 
  从老杨的房间再次来到大街上,初夏的阳光显得异常亮丽。鲜明而洁净的天空——现实中实在难得一见——漂浮着几块不大的云絮,宛如开在梦的边沿的百合。整个天空的色调不由得使人想起《阳光灿烂》里六七十年代的往事。此外,目力所及的尽是来来往往的人影。被人群搅起的空气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信息,他们在透明的阳光下相互追逐相互传递又分崩离析。总之,一切给人一种不真实、不确切的感觉,几乎使我怀疑自身成了一件什么透明体。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33: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4
                 
  按计划应该首先找到老杨的女友高熙,而问题是我和高熙并不熟悉。说不熟悉其实并不确切,我和她在老杨的住处时有相遇,也有过交谈。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了解她。
  老杨这人不善交际,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也并不奇怪。有一天高熙来到老杨的住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高熙。当时老杨正和我讨论他在电脑上设计的广告招贴画。高熙进屋后,老杨简单地跟她打过招呼又继续我们的讨论。居然没想到为我们做一番介绍。我和高熙只是点点头,算是问候。我们三人在一起闲坐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当然很少——老杨的表现同样糟糕,往往是顾此失彼,照顾到这一个却冷落了另一个。三个人似乎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所以一般是以我或者是高熙的提前退出而结束这种尴尬局面。在老杨和我的单独相处的时候,关于高熙,他也基本上不置一词。所以虽说认识两年有余,也仅仅知道她叫高熙,浙江嘉兴人,在北京某家公司从事与金融有关的业务,另外还知道该公司大概位于亚运村。除这些以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记得高熙有部手机,但从未索要过手机号码。当时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有今天的情形。眼下能找到她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她上班的公司。公司叫什么来着?我揪着头发使劲回想,搜遍所有的角落总算想出一个名字来。虽说没有十分把握,但也只好试一试。总不至于跑到亚运村实地查询吧。况且亚运村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平常的地理概念,根本无从查起嘛。
  拨通114查号台,报上公司的名字。在等待的时间里,心中好不紧张。唯恐被告知没有这家公司。5秒钟过后,听筒里传来俨然机器人发出的一字一顿的声音:请记录,你要查询的号码是:7909752.然后又来一遍。我在心里暗暗记下,紧接着按着这组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位女孩,声音妙不可言,想必是前台专门负责接待的小姐。我告之以高熙的名字。女孩委婉的告诉我说,实在抱歉,公司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许接私人电话。
  我说:“事关重大,请务必通融一下!”
  “呃!”女孩在电话那端轻吟一声,似乎若显犹豫。
  “不瞒你说,事关人命哪!”我加紧攻势。
  “这样的话——”女孩似有为难,沉吟一下,说:“你打她的手机好吗?手机号总该知道吧!”
  “还真不知道。”我如实相告。
  “噢?”女孩又是一声轻吟。想必是一个极乖巧可爱的女孩。“请稍等一下,我帮你查查看。”女孩说。
  在等女孩查电话的时间里,我点上一根烟。吸了两口,女孩那边传来声音。我快速记下高熙的手机号码,道完谢挂上电话。
  攒着写有高熙手机号码的纸条,我从心底吁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有点儿眉目了。老杨失踪的谜底可望很快得以揭开。
  我原地未动拨通了高熙的手机,遂被告知对方没有开机。我无可奈何地挂掉电话。看来并非想象的那么顺利。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37: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5
                 
                 
  和老杨的初次相见,是两年前的夏天。在积水潭地铁站。
  那天的天气相当不坏,阳光充足,但也仅仅只是充足而已。照在身上丝毫没有强迫之意。决不似中巴车上的售票员强盗一般劫你上车那么过分热情。总之,阳光不多不少,正好让你感受到夏日的热情而又不至于使你烦燥不安。加之徐徐清风,简直就是无可挑剔的周末好天气。
  本来,我和女友约在积水潭车站相见,她因临时有事取消了约会。我并未因此而心生怨言,因为在等她的时间里,我已和一个地铁艺术家像一对朋友一样谈得热火朝天了。
  最初进地铁站的时候,就一眼发现了地铁艺术家。他脑袋后面梳一根小辫,怀里抱一把吉他,坐在台阶上半闭着眼自弹自唱。脚下的一只棕色宽沿帽里散落着几张面值不等的纸币。在我注视之间,有数不清的形态各异的腿从他头顶上匆匆而过,而他则视而不见。不妨坦率的说,我对音乐不甚敏感。至少地铁艺术家的弹唱没能使我如何感动。当然,这和乱糟糟的地铁环境不无关系。促使我走向他的原因除了等人的百无聊赖之外,恐怕和对地铁艺术家本身感到好奇有关。
  我在地铁艺术家身边坐下来,并顺手将一张5元的纸币放进他的帽子里。艺术家冲我点点头,继续他的弹唱。
  一曲终了,我递上一只烟,两人开始聊起来。
  地铁艺术家告诉我,从学校――我已记不清哪所音乐学院——毕业之后,东游西荡,一晃几年过去,仍是一事无成。打算着和几个哥们组建一支乐队,搞得好的话,还可以灌几张唱片。说罢,把怀里的吉他往上扶了扶。
  “目前的问题是,”地铁艺术家接着说,“最主要的是缺少资金。”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吐出一口烟。
  “每天都唱?在地铁口。”
  “不一定,有时也去别的地方唱。”
  “一天的收入如何?”我问。
  “吃饭不成问题。”地铁艺术家瞥了一眼脚下的帽子,不无自嘲的说。
  接下来他一阵默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两人只是像看跑马灯一样注视往来如梭的腿从眼前经过。
  沉默良久,我问道:“乐队叫什么名字?”
  “蜗牛。怎么样?”
  “蜗牛?”我重复一遍,“听起来还不错,喜欢蜗牛?”
  “说不上喜不喜欢,反正觉得比人可爱。”
  “那倒是。”
  在我和地铁艺术家谈话的时间里,有一双腿停在我们身边,接着又一只手伸过来,把一枚硬币扔进地铁艺术家的帽子里。然后又把另一枚硬币伸到我面前。我不假思索地接过来。正欲投进艺术家的帽子。猛然有所醒悟。叫住了已走下台阶的施舍者。
  “喂,喂,请回来。”
  那人站住回转身,以观看印加水井似的眼神望着我。
  我向他晃了晃手中的硬币。
  这家伙依然没能反应过来。像动物园里的猴子盯视游客手中的食物一样直直地望着我的手。如此盯视足足十秒钟,终于幡然醒悟。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上前几步,想是要收回那枚硬币。遂又觉得不妥。停在途中不知所措。样子十分滑稽。我蓦然觉得这家伙有些眼熟,某些地方似乎和我有说不出的相似。心不在焉而又一本正经。心想交这么一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我请客,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我提议道。
  “为什么?”这家伙马上像兔子一样警觉起来。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的脸,宛如审视一个鸡奸者那样看着我。
  “像不像?”我问。
  “像什么?”
  “同性恋呀!”
  这家伙笑笑,很认真地摇摇头:“看起来不怎么像。”
  “什么?”
  “我是说不像。”
  “那不就得啦!”
  “真喝啊?”
  “你这人,只是喝杯酒而已,干嘛呀!”
  “好,好,好。”这小子总算下了决心,扶了一下宽宽的镜框说,“和陌生人喝酒,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语气仿佛是和别人第一次幽会的少妇。
  “不瞒你说,请陌生人喝酒,我也是头一回。要不,真像你想的有病啦!”
  随后,我们又邀了地铁艺术家。他没有推辞,将帽子里的散钱一股脑儿收起来,掂起吉他和我们一起出了地铁站。
                 
                 
  下午下班后,我又一次拨通高熙的电话。
  “——喂,”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应答。
  “你好,我是张啸。”我说。
  “知道,我知道你迟早会打电话找我的。”
  “噢?”
  “你不是想从我这儿得到老杨的消息吗?”
  “是的,他现在在哪儿?”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高熙若无其事的说,“电话里谈不方便,可以的话,我们约个时间。”
  “可以,什么时间合适?”
  “今晚怕是不行,有个应酬。明晚怎么样?下班以后。”
  “我没问题。”
我们约定第二天晚上6:30分,在人民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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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吃晚饭时,我把老杨失踪的事告诉了女友。
  女友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视,上面正滚动播出当天的股票信息。她听完后只是心不在焉的说句是真的吗,然后再无下文。
  我也觉得和她讨论这个话题没有多大意思,便低下头去,索然无味的对付桌面上的食物。
  总的说来,女友还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女孩。虽说学历不高,工作单位一般,但在操持家务方面绝对一流。室内室外,包括我本人在内总是被她收拾的干干静静,利利索索。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对大多数人而言,尤其是作为女孩,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她在我面前提起最多的就是房子。设想什么时候也能买一套自己的房子。要说理想的话,恐怕只此一个。这也算是她对我的要求。我呢,优先考虑的是想出一本自己的书。而现实情况是,至今连一个字也没发表。房子和书加在一起,多多少少让她感到失望。前不久,在几个女伴的鼓动下迷上了股票,很快就迷得一塌糊涂。从此把对我的期望转移到股票身上。对此,我自然乐见其成。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38: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7
                 
                 
  五月的天气犹如中俄的两国关系:政治上节节升温,经贸关系却举步不前。
  薄暮时分,我乘300路环线公交车在人民大学下车。午后开始的小雨已完全止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雨的气息。像洒水车刚刚洒过一遍,柏油路面湿淋淋的,有的地方存有薄薄的积水,上面映出色彩缤纷的街灯。街道两旁的广告牌被雨水淋过之后也焕然一新。俨然我此刻的心情。行进中的男男女女也因这场小雨带来的清新空气而心旷神怡。
  无需费力,我便很快找电话里所说的咖啡厅。犹如参观水族馆一般,我先是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巡视一遍。没有看到高熙。是先进去,还是站在外面等,正犹豫之际,看见高熙远远的向我走来。同时,她也看到我,朝我挥挥手,露齿浅浅一笑。
  还从未如此坦然的观察过高熙:她身穿紫罗兰小翻领女装,胸前露出白色衬衣,下身黑色瘦身西裤配以黑色皮鞋。两手抱一透明文件袋置于胸前。右腋下挎一手提袋。一身地地道道的职业女性打扮。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极富美感的双腿,匀称而修长,既俱鹿的轻盈,又不乏马的弹性。宛如指挥家手中训练有素的指挥棒富有节奏。
                 
  在我注视之间,高熙走到我面前。
  “我迟到了吧?”高熙跨上台阶,不无歉意地说。同时,由于匆匆赶路而略带喘息,淡淡的、她身上特有的气息钻入我的鼻孔。
  “我也刚刚到。”我说。
  “刚见过一个客户,就直接赶来了,”高熙说着伸开小臂作展示状:“你瞧,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我笑笑,为她打开咖啡厅的玻璃门。
                 
  进得咖啡厅,找一僻静处落座。
  侍者小姐走过来。
  高熙要了一杯咖啡。问我要什么。
  我说:“可乐吧,加冰块的。”
  “不来点啤酒?”
  我摇摇头:“今天不想喝啤酒。”
  “只有40分钟,”高熙边打开手提袋边说,“等一下有一节课要听。”
  “听课?听什么课。”
  “工商管理呀。”说着,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冲我一笑,“帮我看一下包。”
  说完,转身走向洗手间。
  我点上一支“骆驼”,吸了一口。
  透过透明文件袋,可以看见两本书,其中一本包了蓝色书皮。此外还有一只笔记本。高熙居然在上课,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侍者小姐送来我们要的咖啡和可乐。我端起可乐深深喝了一口,一股冰凉直贯腹底。
  窗外的天色已完全黑透,所有能亮的灯都亮起来。
  这是第一次在老杨不在场的情况下和高熙单独会面,而促成这一会面的人正是老杨本人。我们是为老杨的失踪而来。尽管这有点儿不可思议。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间里,高熙回到座位上。
  “每天都这么忙?”待她坐定后,我看着她的脸问道。
  “差不多是吧,”高熙把纸巾放回手提袋,将咖啡杯移到面前,缓缓搅动两圈,“习惯了其实也无所谓。好多事情都这样。”说罢轻轻一笑,脸颊上露出浅浅的笑靥。
  之后,我们各自举杯啜了一口杯中物。
  停顿数秒,我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老杨失踪的?”
  高熙微微皱皱眉头:“大概一个星期以前吧,具体时间说不太清楚。”
  “是他事先告诉你的?”
  “怎么可能呢,”高熙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我事先一点也不知情。那天我去拿我的东西,发现他已经不再了。往他公司打电话,人家说他已辞职好多天了。”
  “辞职?”
  “是啊。”
  “可他们告诉我的是他两个星期没去上班,没说辞职呀。”
  “这有什么奇怪的,不是同一个人接的电话,说法不同也有可能。”
  “那他会不会回江苏老家呢?”
  “不可能,”高熙肯定地说,“我了解他的个性,他绝不会走回头路的。”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
  高熙将双肘支在桌面上,眼睛审视着桌面上的木纹。
  20秒之后,高息轻轻一声叹喟:“百分之百的失踪了,我早有这个预感。”
  我把烟头摁死在烟灰缸里。说:“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失踪呢?是离开北京去了别处,还是彻底地——消失。”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无论是作为现实存在,还是对我个人而言,这两者没有什么不同。相对来说,我想可能是后者。”
  高熙的这番话让我无比吃惊。说到底,毕竟处了两年多的男女朋友嘛。
  “你是不是对我刚才的话感到不满?我知道,你是老杨最好的朋友。”
  我点点头。
  “怎么说哪,如果把我们的世界比成一个星系,你我就是围绕一定轨迹运转的行星。这个轨迹也即我们所说的社会秩序。总有一些人自觉或不自觉地脱离这个秩序,任谁也无法阻挡。老杨就是自行脱离轨迹的一个。这么说明白吗?”
  “你是说,老杨的失踪纯属正常?”
  “也可以这么说。”说罢,高熙从手提袋里取出一盒烟。牌子居然是“万宝路”的,女孩子抽这种烟,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高熙从中抽出一支点上。徐徐吐出一口烟。眼睛望着散开去的烟雾说:“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怎样的世界?
  这个问题多少有些不着边际,不着边际的问题回答起来显然无从下手。想必是高熙在问飘散的烟雾,不需要什么回答。
  我脑袋里的思绪犹如可乐杯里的泡沫,或者说可乐杯里的泡沫一如我头脑里的思绪。我看着它们一个一个的迸裂,新的过来再重新组合。如此反复不止。
  我们久久的沉默不语,空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钟,在一针一针的刻录沉默的长度。
  白衬衣,蓝蝴蝶结,蓝短裙的侍者小姐端着托盘,从我们桌旁鱼一样穿梭。身后的阵阵咖啡香味犹如蝶恋花一般尾随而过。
  我点上第二支烟,看着一手支颐抽烟不止的高熙。
  老实说,高熙的长相并非如何漂亮,只是五官巧于搭配而已。加上气质不俗,使人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至于明显的特征,恐怕要说是其下巴右侧的一颗宛如米粒大小蓝色的小痣。像是小时候因为好玩故意用蓝钢笔水点上去的。退至整张脸来看,仿佛一幅山水画上的印章,恰到好处。
  “今年多大?”我突然开口,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27.”高熙抬起脸来,“为什么问这个?”
  “想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
  “你的年龄。”
  “呃?”
  “觉得你的思想和你的年龄不成比例。”
  “这并不奇怪,女孩一般都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
  “不,我是说你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
  “是吗?”高熙以催促下文的眼神看着我。
  “需要再来一杯咖啡吗?”我避开她的目光,看着她的杯子问。
  她小幅度的摇摇头,表示拒绝。
  我转身朝侍者小姐招招手,为自己要了一杯咖啡。
  我觉得在与老杨无关的话题上走得太远了,应该回到最初的出发点。
  “你说,老杨能找到吗?”我问。
  “想听真话?”
  “嗯。”
  “那好,我建议你还是别找啦。”
  “为什么?”
  “难道你真的没感觉到,老杨并不希望我们寻找他?再说,即使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何况,谁也无法把握他的存在。”
  “这些我都未作考虑,我只想找到他。”
  “怎么说呢,我们都不了解老杨。”高熙盯视着拢在手中的咖啡杯,“我所了解的只是他的一半而已。”
  我点点头。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老杨愈来愈模糊了,像是一点一点的稀释在空气里一般。
  “我们最好尊重他的选择,相信这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这就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说完,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对不起,要迟到了。”
  说罢,招手唤来侍者小姐,不由分说地结了帐。随即便匆匆的收拾东西,香烟、打火机、钱包一件不少的收进手提袋里。
  我喝掉最后的一口咖啡,和高熙一同走出店门。
  我们在店门外分手,她去人大上课,我仍坐300路返回住地。
  临分手时,我说,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老杨。
  高熙回头看我一眼,俨然观察当晚的天气。然后,像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随你便吧。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3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8
                 
  早晨上班之前,蓦地想起了喂鱼。近几日因为老杨的失踪,喂鱼的事被彻彻底底地忘之脑后。
  我心怀歉意地走到窗口,一看之下,不由一惊。窗台上只剩下空空的鱼缸,哪里还有什么鱼的影子!鱼哪?难道饿跑了不成?也不至于呀,将它放进鱼缸的当天,我就有所防范。特意在鱼缸上压了一块玻璃。一来是怕它跳出鱼缸窒息而死,二来是防备邻居的独眼猫前来偷袭。当时,女友对我的防范措施甚是不屑。她说,为了一条破鱼,至于吗?我没理她,大小也是一条生命嘛。
  我仔细察看了一番盖在鱼缸上的玻璃,没有发现任何被动过的痕迹。即使被动的话,也只能是人类所为。因为鱼也好,猫也好,根本不存在移动这块近乎1500克重的玻璃的可能。问题是谁动过玻璃又把它不着痕迹的放回原处呢?我自身应当首先排除。女友也不可能。纵然再不喜欢那条“破鱼”,也绝不至于不动声色的把它捞出来扔掉,或者干脆喂猫。何况平日里还多亏她喂食呢。难道会有不为所知的人悄然下手?又会是谁对长不足5CM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条草鱼下手呢?即便偷去烧鱼汤也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和过人的眼力才行。是不是调皮孩子的恶作剧呢?我的房间位于三楼(也是顶楼),窗台下既无排水管道、输气管道,也无违章私建的防护窗;既没有爬山虎之类的藤条,也没有距离靠近的树木。总之,可供攀沿的任何外物一律没有。
  而问题是,这条鱼的的确确的已去向不明。眼下窗台上只剩下空空的鱼缸。缸里沉积着一层无主的鱼屎和一块兀自不动的石头。没有鱼的鱼缸看上去甚是荒唐。
  之所以对这条鱼耿耿于怀,并不是说我这人如何悲悯心肠。其实,这条不起眼的草鱼和老杨的失踪关系微妙。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去年秋天,在老杨的住处,老杨把装有这条鱼——现已不存在——的罐头瓶子交给我。他说,这是他在护城河抓的,对他来说意义绝非一般。
  有何不一般?我问。
  “反正就是不一般,你拿去帮我养就是了。”老杨说。
  “不如送给水族馆,绝对稀罕玩艺儿。”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哪有资格养什么鱼。
  “送给水族馆还不把它当鱼食呀!”
  “你太抬举它了,我保证,大鲨鱼连看都不会看它一眼。”
  “它好歹也是我在自己的意志下独立完成的一件事。”
  如此这般,我领养了这条意义非凡的鱼。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3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9
                 
  想起一个关于鱼的故事。
  是一个河南的同事在一次酒桌上讲的,当时都喝了很多酒,大家都争着讲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个河南同事是这样讲述的:我7岁的那年夏天,看见有很多人在村头的水塘里抓鱼。便一溜烟跑回家拿来脸盆,也站在水塘边上往岸上泼水。运气还算不错,只一下就泼出一条来,是一条梭子大小的鲫鱼。急忙用荷叶包好,拿回家让母亲放在灶膛里烧着吃。结果给忘了,当时7岁的我很恼火,赌气把死鱼扔到鸡窝里。
  深夜,父亲起来小便。发现鸡窝里有红光闪烁,以为有贼。回身取来猎枪逼近鸡窝,凑近一看,哪里有贼,原来是那条死鱼在闪闪发光。
  第二天就有很多人来看会发光的鱼。来了一拨又一拨,我哥结婚时也没这么热闹。我很生气,因为唯独我看不见一丁点儿闪光,即使把脑袋塞进盛鱼的陶罐里也是白搭。里面黑乎乎的,除了让人呕吐的臭味,屁也没有。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40: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10
                 
  饭店里只有我和李在两个客人。
  每次和李在见面总会在不同的地点。这一点曾让我多次想起旧电影里接头的地下党。所以每次相见都有不同的新鲜感和亲切感。而且不乏刺激。
  据我所知,李在搬家的次数相当频繁。就对北京的熟悉程度而言,他完全可以愉快胜任专职导游。
  遗憾的是,李在搬家的地点一次比一次地远离市区。宛如一粒微弱的带电离子身不由己地被一圈圈的抛向边缘。这一次找他就让我费尽了周折。
  从东四骑自行车出发,几乎穿过半个城区,赶到六里桥。经人指点,穿过马莲道,经过一条废弃然而依然闪光的铁轨之后,又向南骑了数百米。在即将绝望的尽头,终于看到所谓的三路居。
  彻彻底底的,百分之百的一个脱离城市的村庄。
  远远地就看见李在逆着阳光,微笑着站在一家小卖部的门口。我和他之间由一条泛着午后阳光的土路相连接。眼前随机浮现出小时候,光着脚丫,在被晒得刺眼的河床上奔跑的场景。
  “你小子,怎么住这么老远呀?”我走近李在。
  “便宜嘛。”李在笑着说,“走吧,过了那个澡堂子就到。”
  我推着自行车,随李在走上一条俨然月球表面一般坑坑洼洼的田间小道。小道两边是绿色的麦田,面积非常之大。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到达极点,胸襟亦随之无限扩张。微风过处,已抽穗完毕的麦子发出唰唰地低语。
  房主不在家,院中央枣树下拴着一只杂种狼狗,这家伙一看见我,就毫不客气的扑上来。幸亏拴在他脖子上的铁索链将他拽回。即便如此,我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在李在的训斥下,那畜生才呜呜地退回原处。眼睛像仇人似的盯着我不放,看来这狗东西脾气不是很好。
  李在租住的这家农户院落相当宽敞,俨然一个小型停车场,估计停放20辆坦克不成问题。而且房屋不少,大大小小有15间之多。
  李在指给我看他的房间——三间简易房其中的一间。
  “还有其它人租住吗?”我仍心有余悸的环顾四周道。
  “多着呢,”李在说,“一个卖豆腐的,一个修鞋的,一个画画儿的,一个做假证件的,还有一个写小说的。可谓人才济济啊!”
  “还有写小说的?”一听说有同行,不禁一阵欣喜,“在哪屋?会会他。”
  “喏,那间屋。”李在用手指指,“门锁着哪,可能不在。”
  “没缘分呀!”我颇感失望。
                 
  在李在局促狭矮的小屋里坐了半刻钟,我提议出去走走。
  “知道吗?老杨失踪了。”在李在锁门的时间里,我说。
  “噢?”
  “不信?”我对他的背影说。
  “怎么不信,老杨这家伙!”李在无奈似的摇摇头。尔后,转过身来,把钥匙放进裤兜。说:“走吧。”
  于是,我们沿着麦田,往市区的方向走。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因此,可以清晰的听见钥匙在李在的裤兜里叮当响个不停。那串悦耳的金属轻轻相撞之声作为午后宁静的一部分,将长久的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走到那段废弃的铁轨附近,看见有家饭店。门脸不是很大,牌匾却不含糊——“南北酒家”。不仅使人联想到擂台两边的对联:拳打武当少林,脚踢天下豪杰。不过,店面看上去还算干净。
  “进去坐坐?”我看看李在。
  李在点点头。
  午后两点钟的光景,店内没有客人。只有一个神情倦慵的女孩,以手支颐,坐在桌边发呆。我和李在的光顾看起来使她颇感茫然。
  两个人拣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
  “先来两个凉菜,两瓶啤酒。”我对反应迟钝的女孩说。
  女孩在帐单上划了两笔,转身去了厨房。回来时将两瓶啤酒和两只啤酒杯放在我们桌子上。
  我和李在各自斟满杯子,端起来呷一口。
  李在并不想和我讨论有关老杨失踪的问题,这一点在他将钥匙放进裤兜的那一刻就已表露无遗。为什么不愿和我讨论老杨,我一直不得其解。让我更为吃惊的是,他对老杨的失踪似乎早有预料。好像他和老杨、高熙三人之间相互串通共守一个秘密,而我则被排除在外。或许有比老杨失踪更有意义的事也未可知。既然他不愿就此事多加评论,我也不好一味坚持。
  神情倦慵的女孩端来两盘凉菜:一盘凉拌海蜇,一盘豆腐丝。此刻我们已是一杯啤酒下肚。
  我将一支烟递到李在面前。
  “乐队的事怎么样了?”
  “不好说。”李在将烟点上,“好像有点儿转机,”
  “噢?”
  “一个哥们说,他已找到一笔赞助费,眼下正在商谈更改乐队名字的事。”
  “换个名字也好。”我说,“你不认为蜗牛爬得太慢了点?”
  “慢是慢点,但它终归在爬。”
  “换一个爬得更快,干脆能跑能飞的岂不更好。”
  “其实喜欢蜗牛。”李在瞟了一眼窗外。
  “喜欢蜗牛的什么,一步一个脚印?”
  “或许是。”李在笑笑,呷了一口啤酒。
  女孩为我们两人打开音响。音乐轻轻流淌过来。一支叫不上名字的曲子。犹如阳光斜照在长满青草的舒缓山坡上。
  沉默片刻,我说:“为了乐队,你还是会牺牲蜗牛的,对吧?”
  “当然,在这个社会得首先学会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选择就意味着妥协。今天的我们,表面上看似乎无比自由,可实际上,内心却处在极大的不自由状态之中。因为在我们作出选择之前,我们已被选择了。大街上劈头盖脸的广告,超市里无以计数的商品,都在左右着我们选择的方向。这只是就物质而言,在精神上,我们内心真正需要什么,又有几个人说得清楚。没有信仰的人比比皆是!”说完,李在端起啤酒杯,将泡沫消失殆尽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言之有理。”
  “嗯。”
  李在给空杯子斟满啤酒,默然不语。
                 
  两年后一个夏日的傍晚,坐在清风徐徐的天安门广场,一个人再次跟我谈起信仰的话题。话题是由法轮功引起的。
  他说,如果仅是一般群众迷信法轮功,尚有情可原。理由是他们热衷盲从。但那么多知识分子,特别是一些搞了一辈子马列的教授也加入其中,这又作何解释?而且不唯独我国有法轮功,美国同样有圣殿教,日本有奥姆真理教,非洲也有类似的邪教。并且在陆陆续续地挖出许多被害教徒的尸体。这又作何解释?我认为,在这个勇于创造一切的社会,人们正在丧失信仰。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失去了李在这一朋友,这座城市里我最后一位朋友。
                 
  “好比大家同乘一列火车。”李在再次开口道,“在车上,大家可以打牌,喝啤酒,睡大觉,可以眉来目去,可以洋洋自得,可以暗自神伤。唯独没人为火车的方向操心。等下车后,蓦然发觉这里并非他要到达的地方。而这时,面对空空的站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其实,最应该同情的倒不是下车后发觉不对头的那部分人,而是下车后还未确定要到达什么地方的那些可怜的家伙。”我说。
  李在点点头,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桌上的两个凉拌菜眼看告磬,啤酒也已见底。转身寻找那女孩,却不见踪影。只见吧台后漏出一截发辫,想必是女孩枕着手臂,已悄然进入梦乡。
自动倒带的音响兀自重复播放着邓丽君的歌。女孩何时换的磁带也不得而知。
  窗外的马路上,一辆上海大众倒车时不小心将一辆自行车撞倒。不晓得从那里跑来一个女人,拦在车前指手划脚。三点多钟的阳光照在女人空洞的脸上,只见黑洞似的嘴巴一开一合,甚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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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两年前,在东四的禄米仓租住过一间平房。整个大杂院都是平房。我租的那间并非正规的平房,纯属房主的私搭乱建。面积估计不足5平方,通风不是很好,光照更谈不上。但房租相当可观,每月350块,且不含水电费。即便如此,我竟一住就是两年。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究其原因,恐怕有以下几点:1,喜欢大杂院的格局,进得大门油然而生一种回家的感觉,即便实际上谁也没把我当一家人看待。
  2,平庸的市井生活使我时常感到自已正被生活包围着,并由此倍感轻松。
  3,地处上班的公司和三联书店的中间位置,去三联书店步行只需20分钟。时常去三联泡上一天半天的。买一瓶冰红茶,坐在大理石台阶上,听着舒缓的音乐,翻几本好书,绝对的超值享受。
  4,冬季有自制的土暖气。
  住到第二年春天,女友突然提出搬家,理由是房子形状不吉利,我问有何不吉利,女友指给我看房子室内的形状:前窄后宽,标准的棺材形状。我也同意搬家,倒不是什么形状问题,而是另有原因。因为通风、光照不足,室内异常潮湿。两年下来,居然感染上皮肤病。每逢发作时,简直苦不堪言。况且对书来说,也是搬得越早越好。
  讲一段看病的经历:门诊室里共有两位医生,一男一女,隔桌对坐。男医生六、七十岁光景。某些人超过60岁,俨然进入某一临界点,只见其岁数增加而不见其容貌变化。以致判断其岁数时往往掉进容貌的陷阱。眼前这位便是一例。
  想必他就是挂号窗口前贴有相片的提示栏中所指的值班专家。
  我上前主动说明皮肤瘙痒的部位。专家边戴眼镜边示意我剥开衣服。我老实照办。左右腰的部位各有一处豆状红斑,患处布满宛如鸡刨食一般乱七八糟的抓痕。
  “哪里还有?”专家看完后问道。
  我背向女医生解开腰带,指给专家看胯间的两片患处。
  专家审视片刻。
  “多长时间啦?”
  “一年,也可能两年。时有时无,不好说。”
  专家嘴里念念有词,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估计和我的病情有关。
  然后,把我转向女医生的一面。女医生相当年轻,也相当漂亮。刚出校门在做实习医生也不无可能。而且可能在跟专家学习。专家想必是想向她介绍我的症状。
  我条件反射地一把提上裤子。
  女医生一撇嘴:“怕什么怕呀,医生什么没见过!”
  话倒是不错,可让我在年轻女人面前这么一览无余的公开展示,不管怎么说还是心存障碍。何况,这又不是轻易示人的东西。但我还是乖乖的松开手,俨然一个不自信的小学生将一件丑陋的手工作业呈现给老师。
  女医生边听专家讲解边死死盯住我的胯间。那神情仿佛面对早市上收摊前的最后一堆烂菠菜。
  那一刻,我真不知将目光投向何处。
                 
  回去的途中,接到女友的电话,询问看病的情况。
  我做了简单的汇报。当然没提及为女医生当活体标本的事。
  “明天到我姨家来一趟,搞装修需要人手帮忙。”女友在电话里说。
  “几点?”
  女友想了一下:“10点吧,在我姨家吃午饭。”
  “噢。”我应道。
  “噢,噢。”女友在电话那头说,“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什么!”
  说罢,挂上电话。
  莫名奇妙。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41: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12
                 
  晚上做了一个恶梦,记录如下:――我骑在一条长条凳上,由南向北飞行。这种方向感及其强烈。我要回北方的家乡去看一看。我在10米的高度划动双臂,不时的躲避迎面飞来的鸟和云朵——10米的空中何来的云朵,不得而知。我看到身下绿油油的棉田缓缓向后退却。风掀起我的头发和衣襟。如同翻动一本书一样哗哗作响。
  飞过一个村庄,再飞过一条河流(我村南的一条名叫南河的河),家乡就近在眼前了。
  可我的飞行在小河的南岸受到阻碍。阻碍来自一块仿佛竖在面前的巨大无比的隐形玻璃,玻璃将小河的南北两岸一分为二。包括家乡在内的北岸地区我根本无法到达。我拼命划动双臂却停步不前。感觉像遇到一个强大的磁场,我则被一股无形的力排斥在磁场的边缘。在徒劳挣扎的同时,我惊恐地发现我往前伸出的手指不知何时失去了血色,犹如玻璃棒一样晶莹剔透。更使我吃惊的是身下地面上的变化:所看到的村庄已不是往日的村庄,全然一座挖掘出土的中世纪古堡。目力所及的皆是颓壁残垣,满目凄凉:没有树木,没有牲畜,没有烟炊,没有声息,所有的物体均没有影子。终归一句话,整个村落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情况还远不止于此,令人更为恐怖的是地面上分布的一道道裂缝,裂缝如同巨大的蜘蛛网一般印在地面上,而且深入地心。裂缝中沸腾的熔岩几乎要喷薄而出。空中有一股势不可当的炙热火力四射。我分明闻到我的头发和皮肤被烤焦的臭味。
  片刻之后,我身下的一条通往小河的水沟也发生了变化,眼睁睁地看着水位以惊人的速度滑落,像是沟底有一条通往地下水层的暗道。转眼之间,沟底裸露出来。随之,突起的泥块由湿变干转而变白。整个沟底旋即呈现出一片干燥的白色。岸边上,几分钟前还是绿色的野草已枯萎焦黄,而且,这种情势正向南岸蔓延开去。
  我终于醒过神来,顺手折了一根树枝,骑着它擦过树梢,往南飞去。
  我要告诉沿途的人们,灾难正在悄悄降临――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42: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13
                 
  第二天上午9时,我准时摁响女友姨家的门铃。
  为我开门的正是女友,她腰间系一条花布围裙,头发高高的拢在脑后。样子看起来有点儿怪模怪样。女友以不无赞许的语气说:“先去洗洗手,等一下吃饭,待会有你忙的。”
  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客厅里已摆着几个撑得鼓鼓的纸箱,样子愣头愣脑。上面堆放着已打捆完毕的包装袋,想必是被褥衣物之类。厅内的家具也经过整理,时刻处在整装待发之中。多少有些像国民党逃亡台湾的电影画面。
  走进大卧室,女友的姨父姨母正对着阳台指手划脚。看样子像是对装修的要求意见不合。女友的姨夫一脸的固执表情。
  我的出现使女友的姨母如遇救兵。她以近乎讨好的眼神看着我说:“小张,你说,阳台的玻璃是用茶色的好还是用蓝色的好?”
  说实在的,茶色的也好,蓝色的也罢,对于窗玻璃而言,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说:“用无色的最好,室内会亮堂一些。”
  夫妇两人听后一撇嘴,不再征求什么建议,接着讨论玻璃的颜色。
  我被撇至一旁,甚感无聊。来到厨房,女友正在灶前忙得一塌糊涂,没有闲工夫理我。我只好返回客厅,环视一周之后,在一把还未收起的折叠椅上坐下来。
  再次环顾左右之后,伸手抓来一张报纸,埋头百无聊赖地看起来。
  读到一篇正式与韩国建立外交关系的报道时,不免心中称奇。翻看出版日期,竟是92年的旧报。即便如此,我还是耐心十足的看下去。看来历史并非发霉的面包,多年以后其新鲜度仍不减当年。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在读另一篇治疗乳腺癌取得新突破的短文时,隐约听见街上传来喊叫声,像是呼口号声。屏吸敛气听了片刻,确信是呼口号无疑。至于呼什么口号则无从判断。
  我起身丢掉报纸,对厨房里削土豆皮的女友说声我出去一下就跑下楼去。
  来到大街上,街两边已站满了人。看上去众人都很兴奋。
  “出了什么事?”我抓住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问。
  “你不知道啊?”那男人现出异常吃惊的表情,“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叫美国给炸啦!”
  “什么时候?
  “昨儿夜里呀,死了三个中国记者!”
  说话间,自东直门桥方向开来一支游行队伍。从打着的横幅上看,是北师大的学生。
  他们一路走来,一路高呼口号:打倒美帝,解散北约!
  还我同胞,严惩凶手!
  保卫祖国,振兴中华!
  ……
                 
  队伍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而且仍不断有人加入其中。受气氛的感染,我胸中也涌起激愤的情绪。不知不觉中被游行队伍席卷而去。
  队伍经东大桥直奔秀水街使馆区。沿途站满了行人,和游行队伍相呼应呼喊口号。
  来到秀水街使馆区,那里早已聚集了很多示威者。当然,绝大部分是高校学生。街道两旁几乎排列着同样多的警察和武警。他们身后的警车、军用卡车和救护车一字摆开,严阵以待。
  大家聚在一家使馆门前呼喊口号,有人开始向使馆内投掷石块,有人泪流满面。呼了一会儿口号,得知该使馆并非美国大使馆,而是英国使馆。示威者在门口呼了一通打倒美国的走狗之后,开始向美国大使馆移动。
  美国使馆前聚集了更多的示威者,估计足有四五千之众。
  使馆的围墙外,武警们臂挽着臂拉起三四层人墙。以防激动的人群有过激的行为。使馆外的树干上、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和三位烈士的遗像。人们有节奏的向着使馆喊:“美国佬,滚出来!”
  我也随之呼喊,眼泪忍不住流出来。
  美国使馆门窗紧闭,看不见半个人影。
  泪光之中,我似乎看到老杨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随之不见。我急忙挤过去寻找,哪里还有踪影。事后,我怀疑那只是时间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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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有人在场,无论如何也尿不出来,小时候。”一次,在厕所里老杨对我说。
  “噢?”我说。
  “真的。”
  “为什么?”
  “紧张,有人站在身边就紧张,一紧张一滴也尿不出来。”
  “呃。”
  “你知道——这是老杨的口头禅——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这个时间,厕所里人来人往,我站在小便池前毫无结果,只好收兵。”
  “尿在裤子里不成?”我问。
  “有时会的。”老杨不好意思地笑笑,“课间休息解不成,只好上课时喊报告。老师问我什么事,我说想小便。老师说,才上课几分钟就小便,憋着吧。老师以为我故意捣乱。”
  “够辛苦的。”
  “一直到高中才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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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从使馆区返回时,在一个街道口被一油光满面的警察拦住去路。
  “哪个学校的?”
  “哪个学校的都不是。”我说。
  “谁批准的,让你游行?”
  “没人批准。”
  “学过法律吗?”那警察背起手,“上街游行要事先申请,知不知道?”
  “向谁申请呀?”我故意问。
  警察瞪我一眼:“下回注意点儿!”
  我没理他,转身走了。申请你妈个头啊,我心说,人家的炸弹都落到头顶上啦,你还跟我横。
  不知什么缘故,我向来对警察没有好感。
                 
  两年前,买了一辆变速山地车。一个星期后便在一超市门前被盗。速度之快令我还未来得及适应它。
  在山地车停放过的地方怔怔站立几分钟,依然无计可施,只好心怀沮丧地去报案。
  派出所里共有四个警察:两个下象棋,一个小腹前盖着报纸,背靠在沙发上睡觉,口水从张开的嘴角途径耳根源源不断的流进脖子里,胸前的衬衣浸湿一大片。剩下的一个在剪指甲。
  我略一犹豫,来到满脸粉刺,低头剪个不停的警察面前。
  “同志,报案。”
  剪指甲的警察翻眼皮瞥我一眼,隔了10秒钟之后问道:“报什么案?”
  “自行车丢啦。”我说。
  “什么时候丢的?在哪丢的?”警察终于将最后一个指甲剪完。之后拍了拍衣服。
  “就刚才,在这小区的超市门口。”我向外指指,试图指明方位。事实上,他根本连看也没看一眼。
  “车有什么特征?”
  “山地车,新买的。”
  “车本带了么?”警察将指甲刀上的锉刀打开,从左手大拇指开始着手修整指甲。
  我转身出了派出所。其实,我并非对报案心存侥幸,只不过是一个寻求心理平衡的过程罢了。不料旧的平衡非但没有找到,新的不平衡却接踵而至。
                 
  走到通往女友姨家的楼梯口时,对刚才拦路的警察我仍心存恼火。可惜我一腔爱国热情被他搅得一塌糊涂。
  正悻悻地爬楼梯之时,看见前面有一女孩也正往楼上走。女孩头戴遮阳帽,头发塞在帽子里。身穿工作服模样的衣服。看上去身材还蛮不错。想必是就住在楼上。
  女孩似乎也察觉到身后有人,但并不急于让道。我也只好不紧不慢的尾随其后。直到女孩走到女友姨母家门口停下来,我才恍然醒悟,这女孩并非他人,正是女友本人。
  女友像是没有看见我似的开门进屋,随手把门关上,将我关在门外。我愣了数秒,推门进去。
  客厅的纸箱好像少了几个,上面的包装袋也不见踪影。
  “已经开始搬了?”我搭讪道。
  女友没有理睬。一只手扶在冰箱上喘息不止。
  我觑了一眼墙上的挂钟:2:26.我乖乖的走到一只纸箱前,弯腰刚要搬起。
  “放下!”女友一声断喝,吓我一跳。
  “你来干什么?”女友阴沉着脸说,由于激动的关系,加之刚刚爬完5层楼梯,女友的脸色通红。
  “嘿嘿,中国大使馆叫美国给炸啦。”
  “你知道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
  “你怎么这么不爱国呀。”
  女友气得不再和我纠缠,搬起一只纸箱,蹭着我的身体,呼呼有声地走下楼去。经过我身边时还不失时机地踩我一脚。
  “你踩到我的脚啦!”我疼得直咧嘴。
  “我故意的。”女友已走出门口。
  我跺跺火辣辣的脚,嘴里唏嘘不已。
  女友的姨母此刻凑过来,不无小心地说:“小张,饿了吧?厨房里给你留着饭呢。”
  “不了,阿姨,搬完再说吧。”说罢,我也搬起一只纸箱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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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寻找老杨的事仍毫无进展。不过,工作倒是做了不少。每天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这件事上。总的来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共做了三件事:第一,去派出所报案。当然并不是说警方能有所作为。但至少应该让某一机构知晓此事。我想。何况,人命关天,马虎不得。不料这次报案却出奇的顺利。一位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警员接待了我,并认真地做了笔录。然后按上手印,并留下电话。一切完毕后,眼镜警员推了推眼镜说,回去等消息吧,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走在回去的路上,就开始怀疑这样做的正确性。可以肯定的是,这绝非老杨的本意,我想。
  第二,跑了几家报社。先后是《信息报》、《晨报》、《晚报》和《青年报》。一般是下班之后,直奔报社。分别与之洽谈版面位置、广告费用和刊登日期等事项。
  两天之后,首先在《信息报》上看到寻找老杨的启事。启事刊登在“生活版”的右下角。老杨的一寸黑白照片一下就映入眼帘。照片是从我俩的合影上剪下来的。去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和他及各自的女友相约去北京郊外的黑龙潭游玩。那是他难得的一次出游,所以显得很开心,照片上的老杨将手搭在我肩上咧嘴开笑。因为没有彩版印刷的缘故,报纸上的照片变成了黑白的。看上去老杨的表情和“寻人启事”几个字格格不入。另外,老杨的头多多少少有点偏离身体。不过就整而言,还不失为老杨本人。
  老杨的寻人启事上边是“教你一手”专栏。上面不厌其烦的介绍了苦瓜的5种做法。我向来爱吃苦瓜,并时常亲手来做,所以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与启事比邻而居的是一则脱毛霜的广告,一个西方女子将双臂举至头顶,有意露出腋窝——腋下当然干干净净——含情脉脉地盯视着老杨,似乎在问老杨感觉如何。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想起狐臭的气味。不过,广告词是这么说的:你的肌肤愿意像我这样光洁吗?问得相当弱智。
  脱毛霜的旁边是一组征婚广告,我不妨也顺便浏览一眼。里面不论是小姐也好,先生也罢,其自身条件足以让所有的未婚男女都怦然心动。其中有一年龄最小的女孩,芳龄17,愿觅车房具备,事业有成的英俊男士。听来不禁让人咋舌。
  第三件事是在网上寻找老杨。为此专门花了半个小时制作一个网页。因为没有扫描仪,贴照片的事只好作罢。不过,文字上是刻意下了功夫的。
  我是这么写的:吾友,男性,三十岁。身高165CM.体格较壮,皮肤略黑。头偏大(就整体而言),短发。带600度棕色框架眼镜。习惯低头走路。于几日前失踪。失踪时精神无异常。望见到者请务必告知本人,本人自当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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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周六早早起床,洗漱完毕,精神抖擞地去街上吃了早点。回来之后,把橱子里存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抱到厨房,再将洗衣机推出来——房东有言在先,洗衣机可以随便使用。之后,放水,倒洗衣粉,投进衣服搅动。
  在洗衣机转动的时间里,我打开收音机,调至97.8兆赫,一个综合性频道:新闻、音乐、谈话、旅游,日常生活,甚至股票、交通信息无所不有。对门和隔壁邻居均不在家,整个楼层也只我一人而已,即使拧大音量也不至于有人上来敲门。
  正如收音机里所说,今天是个好天气,9点钟不到,清新的阳光便透过楼前高大的杨树倾泻而下,落在阳台的绿色盆栽的叶片上。楼宇之间的树丛中,鸟声啁啾,不绝于耳。
  洗衣机完全濒临报废,工作时活似一个严重气喘病人咳个不停。在甩干衣物时,更是了不得,只听得叮叮咚咚一阵乱响,仿佛什么人被塞进洗衣筒内,在里面拳打脚踢,不胜恼火。洗衣机被踹得剧烈晃动,我急忙用力按住,以免一脚被踹到楼下去。此刻如果有人开门进来,难免不产生误会,以为目睹了一幕谋杀现场。
  全部衣物终于在惊心动魄之中洗涤出来,一件一件的挂在阳台上。接着又将十几只袜子一股脑儿洗出来,用夹子夹好凉在阳台上。看着满满一阳台衣物,心情有说不出的好。趁此兴致,索性把床单,被罩也统统换下塞进洗衣机。最终连旅游鞋也没放过。
  忙完这些,仍余兴未了,稍作喘息之后,又将室内地板从头到尾细细擦过,并顺便将桌面、电视、电脑、书架一一擦拭一新。
  所有这一切完毕之后,已日近中天。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桌面和地板上。明晃晃的光域之中,有数不清的毫无分量可言的细微颗粒犹如浮游生物一般没头没脑地乱撞。
  我打开冰箱,拿出两个汉堡包,一只苹果。汉堡三下五除二被送进胃囊。苹果拿进厨房,在水管下洗净,连皮一起吃掉。然后,倒一杯白开水。心满意足地歪在沙发里,打开看了开头的《佩德罗。巴拉莫》。
  此刻,收音机里正值午间新闻时间。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不可思议的普遍联系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推至世界的边缘。
  《佩德罗。巴拉莫》的作者是墨西哥的作家胡安。鲁尔福。这个作家相当了得,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在一篇访谈录中谈到他对鲁尔福的评价。他说:他(鲁尔福)的作品总共不过三百页,但是几乎和我们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这其中就包括这篇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小说。在谈到这篇小说时,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更是难以抑制他的激动。他说: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看到的那本书的那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
  应该说,一代文学大师对一个名不见经传——对一般读者来说的确如此,而事实是鲁尔福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大师——的作家如此推崇,在文坛上可谓绝无仅有。
  胡安。鲁尔福是这样开始他的小说的:我来科马拉的原因是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
  开头委实突兀不凡,当你读完全篇,得知这样的叙述出自书中的一个死人之口,你会更加惊奇。
  也正因为如此,《佩德罗。巴拉莫》成为我读过十遍以上为数不多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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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读到米盖尔。巴拉莫骑着他的爱马,跳过他父亲叫人砌起来的石墙,打算去和他的未婚妻幽会时坠马而死。而他的鬼魂则回到半月庄,敲开爱杜薇海斯太太的窗户。
  此刻,电话铃响起。
  “你好。”我拿起话筒。
  “听得出我是谁么?”对方是一个女的。
  我稍作辨认,仍是毫无印象,“对不起,听不出来。”我说。
  “再想想看。”
  “想也没用。”
  “嘻!”对方像是一笑,贴近话筒的脸有些暖暖的发痒,仿佛对方的鼻息呼在脸上。
  沉默,对方在想什么,不得而知。
  在沉默的时间里,我听到楼下一个人在呼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呼喊几遍之后,我期待的回应没有出现。
  “去年冬天你刚搬完家,和几个朋友去你那儿玩,不记得啦?”
  “噢——是你呀!”我想起去年搬家确有其事,但对方是谁仍无丝毫印象。出于礼貌,不好再问。只好打哈哈道:“怎么样,现在还好吧?”
  “好什么呀好,越来越有空了!”
  “大家都一样。”我仍在想对方到底是谁,不知如何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
  “专门打电话来,一定有什么事吧?”沉吟片刻,我问。
  “上次去你那儿,记得你有很多书――”说到这里,我蓦然想起对方原来是女友的一个前女伴,曾伙同其他几个女孩到我和女友刚搬的新住所去玩。我们用自制火锅招待了她们。那个冬天特别的冷,因为没有暖气,室内的水管无可幸免地被冻得结结实实,一如我死不开窍的脑袋(女友语)。记得该女孩是几个女孩中最漂亮的一个。说是也喜欢看书,让我推荐几本。事后,女友和我聊起她。得知她被一家什么公司辞退后,也曾试着找过几个工作,但都好景不长,不是人家不满意她就是她不满意工作。如此这般,最终闲置在家。一点不多的积蓄花掉之后,便开始出入酒吧、舞厅。作为朋友,女友也曾劝过几回,但无济于事。等着吧,早晚要出事的。女友发誓似的说。我没发表任何看法,说到底,这是他人的事,轮不到我指手划脚。
  自那次吃火锅之后,再无联系。今天突然打电话来,完全出乎意料。
  “你上次推荐的几本书真的很不错。”对方接着说,“可以的话,现在还回去,然后请再推荐几本。”
  “啊,那几本确实不错。不巧的是我正准备出门,你看――”。我并非说谎,女友上班之前确有交待,卫生纸用完了,须到超市去买。冰箱里的食品也所剩无几,需要补充。另外,不要忘记帮她买几包“安而乐”牌的卫生巾。当然,不愿单独见她的什么前女伴也是原因之一。
  “这样啊――”女孩沉吟不决。
  “要不,我推荐几本,你去书店看看?”我有点儿不忍心。
  女孩沉默了3秒,然后说:“还是算啦――以后再打电话总可以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谢谢。”说罢,对方将电话挂断。
  女孩到底谢什么,无从理解。
  电话挂断后,我坐回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脑袋活像忘记上发条的钟,一支烟抽完,思绪仍停在原地纹丝未动。遂转念作罢,将思绪和烟头一起碾死在烟灰缸里。
  正要出门之际,电话铃再次响起。难道那女孩又打来不成?略一犹豫,还是过去拿起话筒。
  “你好。”
  “是张啸吗?”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声音沙哑,大概是抽烟过多的缘故。
  “是我。”我说。
  “我是西城派出所,你的朋友有消息了吗?”
  “目前还没有。”
  “那你明天到这个地方去一趟,有笔么?把地址记一下。”
  我说声稍等,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并顺手把一张报纸拉至跟前。
  “好啦,请讲。”
  “这么着,你乘车走101国道,在巴克什营下车。从车站有一条通往山里的羊肠小道,一直沿小道走就能看见一家收容所。记下来了么?”
  “记下了。”
  “好,你明天最好去一趟,那边传来的资料和你朋友的特征基本相符,但还不敢肯定。由你去确认一下最好。那边我们已经打过招呼。”
  “好罢,明天就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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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首先去附近的书店买最新出版的旅游交通地图,然后来到超市购物:一瓶2公升的崂山矿泉水,十袋康师傅方便面,六听灌装青岛啤酒,两根腊肠及一些做三明治用的材料。之后在日常用品区找到女友所要的卫生巾和40只装的卫生纸。
  回到住处,将该塞进冰箱的塞进冰箱,该放入抽屉的放入抽屉。各归其位之后,把地图铺在床上展开,开始寻找警方所说的巴克什营。
  第一步,应先找到101国道。
  地图上的铁路线、地铁线、公交线、公路线往来穿插,密密麻麻,较之蜘蛛网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半个小时的排查,好歹找到101国道。而后,顺着国道线一路寻找什么巴克什营。整个北京地区逐一找完,居然未见踪影。这地名听起来怪怪的,十足的外国味道,莫不是警方搞错不成?果真如此的话,理应买张世界地图才是。再说,那警察应该说明应乘飞机去而绝不是101国道。
  静下心来,沿101国道再次搜寻一遍。这次终于给找到。一看地界,竟然地处河北境内。那警察果真马虎的可以。继而一想,也怪不得他。将搜寻范围框在北京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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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翌日上午9时,我背起旅行包走出住处。
  先乘地铁到达东直门,在东直门汽车站坐915路公交车到草场地,在那里再次换上沿101国道运行的长途客车。
  客车于11点30分左右穿过金山岭长城进入河北地界。此刻,车上除我本人之外,只剩下7个人。一对年轻夫妇带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十分安静。一个探家的武警。一个疑神疑鬼的逃窜犯模样的男子。一个从上车就大睡特睡的老头。另一个像是学生,怀抱一本书从未放下过,对窗外的景致和车内的乘客置若罔闻。除司机之外,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车正在运行之中。
  40分钟后,客车停在巴克什营车站。
  下车后环顾左右,下车的只我一人。车站也仅限于一块路牌而已。
  大客车开走后,公路对面的一条灰色小道蓦然闪入眼帘。小道沿着山坡向左前方蛇行而上。看来,这必是电话里所说的羊肠小道无疑。
  我背上旅行包,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向小道的入口走去。
  道路似乎都宿命般的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眼前的这条感觉更是如此。要说象征什么,却又无从把握。大概是周围的地理环境和空旷沉寂的气氛作用于心理的结果。不过,就我的个性而言,这样寂寞无人的山中小道更合我的口味。
  上山小道并非想象的狭窄,更不是警察所说的“羊肠小道”。其宽度估计通过一辆吉普车应不成问题。况且,上面似乎果真有不太明显的车辙痕迹。路面上布满碎石子和被踩倒的杂草。路的两边是没膝深的草丛,上面星星点点的散布着色彩纷杂的野花。向远处望去,一片绿色沿舒缓的山坡铺设而去。俨然专门种植的草坪一般整齐。山顶处隐约有气息在阳光下袅袅上升。
  山路一个“S”形接着一个“S”形,像是故意绕弯似的通往山顶。
  翻过山顶,呈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番景象。山的另一面是一片浩瀚如烟的森林。森林上空弥漫着氤氲的雾气,以致无法把握森林的面积。
  这时的山路一改刚才的拖泥带水,沿山势倾斜着直指森林。犹如造物主所做的连线题连接着山顶和森林。
  依然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山坡。
  步入森林仿佛一脚踏进另一个世界。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活像潜入海底世界。气温也骤然变冷,凉飕飕的直沁肌肤。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潮湿清新的空气一如无所不在的时间充斥着整个林间。由于事先估计不足,衣服不曾多带一件,竟禁不住一阵阵发抖。
  如此走过大约500米后,林木渐次疏松一些。此刻,阳光也随之斑斑驳驳的投射下来。蓝得过火的天空若隐若现的出现在头顶。回头看来,外面的一圈稠密的树木倒像是一道天然的围墙。而此时的树下,杂草萋萋,更显茂盛。林中除了鸣啭的鸟声和不知何处偶尔发出的沙沙声之外,阒静无声。
 消失的风 (2003-09-18 14:47: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21
                 
  行走大约20分钟,小径消失,或者说小径并入另一条更宽的便道,犹如小溪汇入河流。便道由碎石铺就,往上直通森林深处,往下从另一个方向通向外界。看来这才是进出森林的正经通道。
  沿碎石便道行不多时,便被一道大铁门拦住去路。大铁门比城里通常所见的要大一号,表面锈迹斑斑。两边与铁门相连的是一道不知通向何处的围墙。围墙也高得出奇,上面布满攀沿植物,不细辨认,很难确认就是围墙。墙内寂静无声。
  这确实是一处神秘所在。
  我想象不出,老杨和这里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何联系。
  在大铁门前踟躇片刻,我上前试着叩击门环。铁器相撞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海绵裹足不前。我又试着叩击第二下,声音仍不见有所改观。两秒钟后,在我就是否应该敲第三下而犹豫不决之际,听到铁门里边有人应声:“来啦。”是一老头的声音。随后听见有脚步声走过来。然后是解铁链的声音。随之一扇小门被打开10厘米的缝隙,半张脸露出来向外张望。脸相当年轻,多多少少带点儿孩子气。从仅能看到的衣服推断,此人多半属于保安之类。
  我上前说明来意。保安将我上下审视一番,对我所说的似乎兴趣不大。待我说完后,保安职业性地说声请稍等,随即消失在门后。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掏出烟来点上一支。
  碎石便道通向我来的方向。昨夜的一场细雨在碎石上留下濡湿的痕迹,也许仅仅是林间的水气使然。碎石之间的缝隙钻出探头探脑的野草。草尖上挂着水珠。路两旁布满一片一片的绿色苔藓。一看便知此地是绝少有人涉足的地方。周围的各种树叶也显得异常青翠,再远一些的树木便弥漫在浅紫色的雾气之中。近处远处均有鸟声啁啾,却不见身影。其中有一种叫声甚是怪异,骤听之下,极像某人的叹息,再屏息细听,却了无声息。直到耐心渐失正要作罢,叹息声又起。如此反复持续几分钟,叹息声彻底销声匿迹。叹息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叹息鸟究竟去了哪里?我在脑子里想象它的模样和它要去的地方。这样想着,身后的铁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位保安探出身来,仍以职业的口吻说声请进。然后闪到一旁。
  我侧身跨进小门。传达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显然是在等我。看见我进来,白衣女人冲我微微点点头,说道:“请跟我来。”然后转身头前带路。
  跟随白衣女人向大院——在未了解之前称之为大院我也自知有点儿勉强,但为了叙述得以继续进行,也只好暂且如此——深处移步。一路上白衣女人一言不发。
  由于茂密的林木和建筑物的遮掩,要准确判断这所院子的大小并非易事。同样要判断这属于什么性质的院子,也显得困难重重。总的来说,它像是一家疗养院。环境幽静,空气清新,远离喧嚣,绝对是一个静心修养的好地方。说它是一所特殊学校也不无道理,隐约可见教学楼模样的建筑物,操场看上去颇具规模,操场上的体育器械也一应俱全。但是最有可能的我认为是一座花园式工厂。我说的不是带有高大烟囱的那种。因为这里闻不到一丁点儿所谓工业的气息。确切的说,应当属于手工操作的那一类。这可以从被一丝不苟修剪过的花木和草坪上看出。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身影也能说明这一点。
  与前两者相比,要判断白衣女人的年龄恐怕更加困难。刚才在大门口和她照面儿的当儿,我相信我看的是一张四十多岁女人的脸。但现在从背后端详,我又不得不修正先前的看法。白衣女人虽说穿着白衣大褂,但从她轻盈地步伐以及随之扭动的臀部来看,恐怕只有二十左右的女孩才能拥有如此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臀。
  年龄这东西,对女人来说就像中国的武器库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就这样,我疑虑重重地跟随这女人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忍不住发问:“小姐,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白衣女人以她步伐一样快捷地语速说:“先生,你是来会你的朋友的,除此之外的其它事情,还是请你不要打听为妙。这是我们这儿的规定,请你配合。”
  “那么,我想了解一下我朋友的情况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不过不是现在,等一下你的朋友会告诉你的。同样,也请你不要向他打听无关的事。”
  “这也是你们的规定?”
  “是的。你的朋友应该知道这些。”
  “多谢提醒。”我说。
  说话之间,我们已走过宽敞的草坪。柏油路面也就此终止。连接柏油路面的是一条石子路,全部由拳头大小的鹅卵石铺就。虽说是鹅卵石,但绝非随便一铺了事。鹅卵石全部经过仔细挑选,然后由色泽和大小相同的组成各式图案。图案也相当考究,什么菱形,心形,扇面儿,花瓶不一而足。
  沿石子路,我们走进凉气袭人的树林。阳光被蓊郁树叶截获下来,只见斑驳的白色光影在我们身上变幻移动。我无言地跟在白衣女人身后。10分钟后,我们钻出树林。踏着石块跨过一条平滑流淌的小溪。然后走上坡度平缓的山坡,爬上坡顶,一片巨大的花圃呈现在眼前。
  花圃里有几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在劳作,每个人背后都背着一只花篮。他们将剪下来的花一束一束地整理好然后放进花篮。
  白衣女人站在花圃边上,向花圃里喊:“0108,过来一下。”
  没有人应答。蓝工作服们仍在继续手里的工作。
  白衣女人又叫了一声:“0108,过来一下。”
  白衣女人尖锐的声音穿过上午10点宽阔的花圃,犹如轻盈的翠鸟飞向那几个无动于衷的人。
  一个低头剪花的蓝工作服若有所悟似的抬头向这边看看。
  白衣女人冲他招招手。那人确认是自己后,将花篮放在原地,然后向这边走过来。
  在齐腰高的花丛中,来人渐渐地靠近了。由于逆着阳光,一直等他走到十几步的地方,我才看清来者正是老杨。我难以抑制激动,冲他挥挥手。
  他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依旧慢吞吞地绕过一团团花簇走过来。直到他站到我面前,也没表现出我想象的惊喜,甚至都没有多余地看我一眼。
  这时,白衣女人说:“0108,你的朋友来看你,现在你可以收工了。还有,我会通知厨房,午餐时为你们多加两个菜。”
  说罢,白衣女人转身向来路走去。转眼便消失在山坡下。
  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侯,那人说:“你是我的朋友吗?”
  “呃,我不知道。”我怔了半秒钟,没想到来人如此直截了当。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是的,可我想这可能是个误会。”
  “误会?”
  “是的,我的一个朋友忒像你,他失踪了。”
  “你怎么能肯定我不是你要找的朋友呢?”
  我笑了一下,这人说话蛮有意思。
  “你鼻梁上有一颗黑痣,而我的朋友没有。”我说。
  “除此之外呢?”
  “你比他要高一点儿,”
  “还有呢?”
  “剩下的,可以说一模一样。”
  “你的朋友有这只胳膊吗?”说着,他捏一把右边的袖子。
  袖管是空的。这倒使我吃惊不小。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我确实不是你要找的朋友,但我希望是。”他用近乎肯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可以跟你谈谈吗?相信我们能谈得来。”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知道,没人交谈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已经有五年时间没和人交谈了。”说着,他伸出所剩的左手全部五个手指以示强调。手指修长有力,拇指指根处有一块陈旧的烧伤痕迹,仿佛一段痛苦梦魇敷在表面。“我不是随便和什么人都交谈的,我是感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才请求你留下来。”
  “相信感觉?”
  “是的,不相信眼睛也要相信感觉。”
  “好吧。”我说,“多承你看得起。”
  我们来到花圃旁边的一棵树下。树下有几个石凳,看来是专供休息用的。我们在石凳上坐下来。
  “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他们都叫我‘诗人’,0108是我的编号。”
  “这么说,你会写诗?”
  “以前写过,也发表不少。这些年不常写了。”
  “为什么?”
  “诗歌谁也拯救不了。有比诗歌更重要的东西正在远离我们,而我们却视而不见。”
  “你指的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但它确实存在。我想可能是我们人类身上所固有的一种东西吧。我一直在寻找它。五年前我的寻找就开始了。有时侯和它擦肩而过,有时又遥不可及。你知道,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子,你看见它的时候,它分明就在那儿,可当你把手伸过去时,它就不见了。就像看到远处的一座山,在你赶往前去的途中,它却从你的视野中消失了,那时,你可能正被途中的村庄所围困,也可能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而那座山是存在的,它就在那儿,在它原来的位置。只是我们看不见它罢了。就是这样。”
  “诗人”停顿下来。眼睛望着远方不确定的某一点,或许在寻找他所说的什么“山”。
  稍顷,他又接着说:“愿意听听我这只胳膊的故事吗?它和我的寻找有关。”
  “当然愿意。”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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