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医院

村下 (2003-08-1 12:31:00)

若不是没吃中饭也不会住院的。从小就有胃病，后天又不懂如何像照顾自己爱人般照顾胃----成天地喝啤酒。不过这也怪不得我本身，内心感觉是胃让我喝的。得得，总之一句话：成是其，败亦是其。
于是我便住进了这家海边医院。

病房是两人套的，卫生间、阳台、浴室一应俱全，搞得和宾馆无甚两样。我去时，病房尚没人入住，于是我便拣了个靠窗的床位----空气好，视野好。医院挺大的，听别人说医院前身是家宾馆，由于破产便卖给现在医院的院长，这医院就是个私人医院。
虽说是家私人医院，但和公家的医院也没什么两样----药价一样住院费一样医术一样食堂饭菜味道一样----连护士也是可人与不可人参半的。这些倒与我起先的印象起伏甚大----一直以为私人的集团也好私人的商店也好私人的医院也好都比公家的不公平不合理些。而到了这儿后，这些定论便像被推土机执行自己本能般全部推翻。但对于经费而言，一样虽一样，却仍会收一些另外的经费----毕竟是在海边嘛。从阳台向下窥望便能看见一大部分的海滩，心情甚是惬意。
妻安顿好一切便向我告别----她仍得去工作。
“那么，自己一个人注意些。”妻嘱咐道。
“知道，知道，尽管放心去便是了。”
“那好，工作完后便来。”
“恩，再见。”
“再见。”说完妻就走了。
此时十八时二十一分。

妻去工作这当儿便一人半躺在病床上，打开音乐，打开村上的《且听风吟》看着。Walkman里放着Beatles的Yellow submarine，是首好歌来着。窗外太阳仍挣扎不已般逗留着，尚不履行夕阳的义务。直至月亮迫不得已的一脚踹去才悻悻离开。
为何我会住进海边的医院呢？完全是由于心血来潮：
“我说，”医生说，“你得住院。”
“住便住得，没什么特别的，大致上也住惯了。”我说。
“大致上？”医生边写病历边似问非问地问我。
“是的，是大致上，住院住惯了。”
“有点怪，你。”医生递给我病历，莞尔一笑。
“谢谢，别人常这样说。”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刚想转身离去，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不住本院可行？”
“想住哪？”医生双手支着下巴，怔怔得看着我问。
“可有海边医院来着？”
“有是有的。”说着，他想了一想，便抄了个地址给我，“怎么会想到住那儿？”
“心血来潮。”我笑道。
“怪人。”医生道。
“谢谢，”说完我就走了。
OFF，回忆就此打住。

二十二时三十四分，妻来到了病房。“休息过了吗？”
“恩，看了会儿书，听了会儿音乐，如此打发时间。”
“何苦打发时间呢？可得好好利用才行。”
“恩，恩，明白。”妻经常给我讲些做人的道理，我便经常如此敷衍。

住院大概三天了----混混沌沌地忘了时间，只能用“大概”。一个人百无聊赖时，就下床来到阳台，痴痴地看着海滩上的人。穿着四角泳裤的中年男子，戴着救生圈的赤裸小孩，罩着比基尼的性感女郎，一切都是非常真切的，都是活生生地在嬉戏、休息、服务----尽管在我现在的眼中他们渺小得像塑料士兵玩具。沙滩上种着不多不少的热带植物----其中我却只认得椰子----看其果实便可得知----其余一概不得而知。海水打了个退堂鼓，而后“哗”的一声冲上沙滩。好想下去的，可是医院不肯，也就不得其法了。正一人寂寞时，第二天，他便住进来了。

“嗨，初次见面，我是大助。”他的皮肤晒得黝黑，定是海边出生的人。
“嗨，初次见面。”我靠在病床上，放下书，摘下耳机。
他将行李塞进了壁橱内，又把随身携带的小包放进床头柜内。继而脱下了沙滩短裤，露出一条白色的内裤，快速爬进了病床上的被褥内。然后，他用右手支着身体朝向我这边问：“什么病？”整篇动作利索干净，完全不像个生病的人。
“啊，胃病来的。你呢？”我第二次将书放下。
“你猜？”他像个孩子般一笑。
“头痛？”我猜。
“不是。”
“胃病？”
“不是。”
“心脏病？”
“不是”
我猜了好多病例，而他每次都是笑着和我说“不是”。
“莫不是没病住进来的吧？”
“哪有人百无聊赖到这程度。”他说，“是癌症，肺癌。”
我扳着指头算了算倒也没说到“癌症”二字，不过心里一直打滚：我是知道了不说还是不知道而不说？无从探知。刚想问他怎么得的时，他已侧过头睡了，但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就也不去刨根寻底了。
于是我第三次打开了书：《且听风吟》。

来了个同伴总归不太寂寞了，一个人看海的次数减少了，妻来的次数也减少了。
“毕竟两个人了嘛。”妻说。

“喜欢村上春树来着？”他问。
“恩，是的。”我合上书。
“他的书我只看过一本来着，好像是《挪成的森林》吧，”
“是《挪威的森林》！”我纠正道。
“反正便是那本就是啦。大致流程倒是看得懂，但一看到讨论人生时，脑子就像生锈的齿轮般一时卡住不动了。对了，你的人生如何？有妻有家有钱有名的吧？”
我略微想了一下，说：
“像一只流浪的狗。”
“哦，何以见得？”
“像一只流浪的狗。”我重复了一遍，继而解释道，“想像一下，一只流浪的狗在黑夜的路灯下的垃圾筒内翻找着为自己饿了一天的肚子赎罪的食物，而翻找出来的全是垃圾。诚然，垃圾筒里总归是装垃圾的。但是它突然找到了一根骨头----一根极香的热骨头。狗便开始啃着这根极香的热骨头。，而它殊不知垃圾筒内还有新鲜奶酪，整只鸡，以及......”
“以及什么？”
“一颗炸弹。”
“？”
“若狗继续寻找下去的话定会找到奶酪与鸡，当然也有可能会碰到炸弹砰----叭！”
“死了？”
“死了。”
“那么......”
“我至今找到的仍全是垃圾，还未找到奶酪与鸡----当然也没炸弹。”我摊了摊手说。
“多少懂一点了。”
“恩。”
“你真是个怪人。”
“谢谢。”
虽说他有肺癌，但和他谈话时我总会忘记这一点。两人几乎什么都谈：出院后去什么地方，睡过几个女孩，睡第一个女孩是什么时候，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不一而足。
这些一直到我出院那天为止。

妻帮我整理好一切，我便要离开医院了。
“走了。”我挥手。
“恩。那书借我看些天吧？”
“好吧，给。”
“要一个村上迷借村上的书会依依不舍吧？”
“哪的话。对了，不能陪你死了，很抱歉。”
“没什么，再见。”他笑了一下。
“再见。”我走了。
妻欠身出来后，带上了门。

车上，妻训我不能对病人说“不能陪你死了，很抱歉”诸如此类的话。
“对病人可得加倍礼貌些。”妻说。
“恩，恩，明白。”我应道。

十天后，我去了趟海边医院----去看看他。来到病房一看已物去人空。我问医生：“大助呢？”
“啊，他啊？对了，”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书：《且听风吟》，“他去了医院最安静最干净的地方了”
“哪儿？”
“太平间。”
我下到了太平间门口，右手按顺序在额头、胸脯、左肩侧和右肩侧划了一个十字架，然后双手合十。
“再见。”
说完，我拿着书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海边的医院随海浪或海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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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毒枭 (2003-08-1 13:3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