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死亡[分享]
 虚拟的厕纸 (2003-07-19 0:43: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三个死亡
(我的故事)


鸟笼就在那里,悬挂在二楼向阳的晾晒衣服的细铁丝上,安静地能感觉到心跳带来的身体摇晃。一只米黄的小鸭子无力地趴在那儿,我知道它已经死了,刚才或者一分钟前,也可能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假寐,我不吵醒它吗?

以前是一只黄绿色的凶恶的鹦鹉栖居,偶尔结巴着说些“啧啧”。因为我老这样子逗弄它,以至它只会“啧啧”,除了“啧啧”还是啧啧,我不再去教它,因为我不曾相信过它的语言天分,听说还得剪去舌头尖儿,这也不是我这丫头片子能干的活,由它去吧。我只是养着,看着它活着,每天喂点小米或玉米粒儿,再在掐丝的景泰蓝小瓷瓶里盛些水给它喝。它酷爱打扮,喜欢用弯曲的大嘴清理羽毛,沐浴在阳光里,时光倒也过的快呵。我也上课、考试,还有累人的体育,该死的实习老师老让我们跑圈,绕着校园一圈又一圈,全都趴下了方才喊休息,私下里叫他变态狂,压抑精,人长得挺帅,但并不获得同学们欢心。

柳树总在开花,杨树又在变绿长出杨絮。夏季,酷热的夏季让我穿上白色的短裙,我套上运动短袜和运动鞋,清爽得确象会飞的鸟儿。鹦鹉这个穿绿袍子的女孩,只会啧啧的女孩在我的比拼下显得丑陋而土气。空气中阳光抚摸着我每一个茁壮成长的细胞。

我充盈着某种隐秘的快乐,那时还没来那玩意,我清纯得没有任何节制,然而脸红却是一个说不出的尴尬,总让我觉得泄露了某种秘密,我用窃笑和沉默来抵挡这种不可遏制的羞涩。
我的朋友并不多,鹦鹉是我傍晚时闲聊的伙伴,我有时虐待它,把它捏在手心,掐住它坚强的弯曲的丑嘴,“嘿,八怪,我捏死你,捏死你”。它鼓动着翻白的眼珠子看者我,它或许是忧伤的,我没有在意,我只是在玩。


鸟在笼中。
鸟依旧在笼中。
我仍旧脸红,不可遏制的脸红。
鸟在笼中呆着。

暗红的竹编笼,高一尺四五,直径不过六十公分,在这里鹦鹉过着日子。有时拉点稀,乳白色的粪便干后只是薄印儿,象城里干活的民工衣服上的汗渍。我有时候挺讨厌这味儿的,用湿毛巾清扫过几次,后来也就懒得弄了。
我家阁楼对面是四可家,他家是当地的居民,四可的母亲离婚后,也把四可带走了,我没再见过他,一个有大脑勺大黑眼睛的小男孩儿,不知咋得我总觉得象这鸟儿。他父亲是个赌棍,赌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只听说以前做生意挣得点钱全输光了,干枯的高瘦身材象一只豆角杆儿插在牌桌旁,尖削的颧骨上是一层白嘎嘎的肉皮儿。
笼儿还在那儿,对面四可家早已七离八散了。或者象许多家庭一样,他们在一些看似复杂的一局棋中迷失了,谁也无心去清理这盘棋局,散就散吧,是卒是车也就各自为战。散了,一局无法下完的棋。父亲教我下棋就早了,我最早认识的字便是“卒”了,过河卒,有去无回。哎,四可,能回吗?四可是一个卒吗?而我只喜欢车儿,横冲直撞,也不喜欢老帅,太拘束了,一大堆保镖还是没有安全感。

四可这家伙曾经打过我的鸟儿,用苦楝叉做的弹弓上面系着八个橡皮箍,放上一粒硬书皮做的子弹,嘿,威力还挺大,眼法也挺准的,打的笼儿砰砰响,我赶都赶不走。有次,我还真火了他一顿,还是他妈扬着棍子赶来,方才抱着脑袋走人。
笼儿在那,鸟儿在那,四可不在那儿了。
我在这里,在二楼阁楼的阳台上,在阳光里,在鸟笼的右下方,风吹拂着,朝着所有的方向,是的,所有的方向,我的心有点凉,一丁点凉,只是凉而已,我说不出来。
傍晚,夜长高了,象浓雾一样挡住了视线,在夜的手掌里,鸟儿褪光了羽毛,消隐在黑暗里,鸟儿是站着的。
鸟儿站着,一直站着。

是的,一直站着。
一直站在阳光里,站在黄昏边上,站在生长的黑夜。
站在我的身旁,在我踮脚伸手可触的头顶。
鸟儿就在那里。
这里。
我十二岁或者十四岁了,我已经有了一只粗长的黑辫,我早晨必须梳头,用紫丝带打蝴蝶结儿,嘴里放上几个发夹就象年轻的妈妈一样熟练地插在留海上,清爽干练。“啧啧”,鸟儿又在啧啧,仿佛是有点嫉妒,我只是飞甩黑辫的时候瞟上它一眼,这永穿绿袍的姑娘。
我开始越来越关注自身的变化。
我总在忙碌些什么。
我记不起我在忙碌些什么。
要不是鸟儿死的时候,我怎会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鸟儿怎么死去,鸟儿是死去了,不打声招呼,甚至不向我啧啧一声。
鸟儿死了,在我回头一瞥的晨光里,秋天的早晨或者是初冬的一个有露水的黎明,也许是傍晚,鸟儿死了,因为没有我的在场,鸟的死亡成了一个谜,一个永远打不开的结,凝结在心里,鸟的死亡是属于自己的死亡,它封闭所有的诉说和具体时间。它正在病痛中坚忍或者抵抗因衰弱而膨胀的寒冷,鸟儿带着属于自己的时间和死亡体验抛弃了我和阁楼上的阳光。
它不再站在那条六十公分的小路上,那条穿越屋宇的桥梁或树的枝丫,在那儿,上面还有鸟粪的乳白色印迹,那是鸟儿写下的遗言,鸟儿涂鸦的,鸟儿用屁股蛋儿绘制的生存印迹。
鸟儿的弯曲大嘴紧闭,它没有因嘴大而诉说飞翔的死亡幻象。鸟儿没有用学来的语言给我任何暗示和启迪。
鸟儿以沉默的离去宣告了我童年的终结。
鸟儿还在我头顶的左上方,躺着、躺着,安静的象一片树叶或者说安静地象第一次学会睡去。
鸟儿,已告诉了我许多,鸟儿用沉默向我传达了某种残酷。我曾经捏紧的大嘴,挣扎的大嘴,如今在我断掌的手心里。
死去的鸟儿不只是鸟儿,死去的是一系列演绎的细节,从父亲那讨得买鸟的权利,并在鸟市上挑中,父亲砍价连同鸟笼一起……一古脑的细节象一条流淌的小河静静地从鸟的尸体和我的视野之中日渐漫长,我眼睛模糊了,因为细节的河流打湿了我的全身。我沐浴在细节里连同睡去的鸟儿。它终于躺下了,我曾经用力让它趴着,“趴着趴着”,象我一样睡觉省力。
终于明白,鸟儿一辈子只能站着,有些事情只能是立的,不是跪着,趴着或躺着,除非从一种姿态转换为另一种仪式,一种态的升华。
死亡悬在我的头上,我有能力选择一个山脚或是大院的花圃把它安葬,但我无法安葬我和鸟儿经历的所有细节,这细节象水晶帘一样挂在心间,每个细节在闪光,在让你心痛,或者是欲说还休。这些水晶相撞带来的惊诧伴随我很多年,当然这是后话。


我埋葬了鸟儿,一只穿绿皮袄的鹦鹉。在大院的花圃里,我插上一只小木块,上面用铅笔写着--啧啧我的宝贝。
或许少年是忘事的,容易把一些事儿扔在脑后,或者只是想转移一下鸟儿带来的小小苦痛。
没过多久,我买了一只小鸭子,正如文章开头所说的,小鸭子死了,不是在地上,在水洼里,在大人鲁莽的大脚丫下,小鸭子是在鸟儿盘踞的领地死去。小鸭子在空中死去,耷拉着可怜的小脑瓜,他几乎颓败无力地对所有都不屑一顾。经过我的无数次分析,小鸭子是因恐高症被吓死的,肯定的。先前它是好好的,三分钟前,或许一个小时前,阳光缓和,空气清新,没有别的理由,这曲悲剧只能是我一手酿成的,小鸭子整个生命只有大约七天。
我后来一直想,我为什么会把他放在鸟笼里,如果把我放在一个按比例制作的笼子里我将会怎样?因恐惧狂叫,撬笼,在歇斯底里中等待死亡。我有恐高症吗?恐高症是一种怎样的症状呢?诊断书:鸭子,寿命七天。直接死亡病症:恐高症带来心肌梗塞或大脑充血,昏厥抢救不及而暴毙。
第二次经历死亡,我力图理性分析找到根由,把痛苦消除到最低点,并且尽可能不让细节入侵。小鸭子草草收敛,报纸包着随处一埋完事。然而,后来我发现我并没有因理性分析就能消除死亡带来的阴影,十多年以后重新写起也是这个原因吧。一切并不因我们想处短暂而相忘,或许它与鸟儿相映相照铸成了另一种隐喻使我不可能轻松释怀,我只是选择了两种方式来面对死亡,面对死亡带来的苦痛。当时是轻松许多,并不象鸟儿死去那么严重,然而记忆似乎并没有因为一切逝去而消失,因为轻盈而淡忘,而是历久弥新,清晰如昨,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
它存在过。
一切的一切存在过。
不能睁眼,不能张耳,不能触摸……
甚至不能感觉。
不能。
我在不能中消磨时光,我的秘密增加,而我脸红的机会却明显的减少了,因为人们不再象以前那么老说我了,我守护着这份罪恶的煎熬也度过了我的六年小学生活。


我并不想急于表达第三次,第三次面对的死亡,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面对第三次死亡。
面对第三次死亡。
是的,第三次死亡。

那是初三了,同学们紧张的复习,然而我调皮的天性并没有因压力而减少至无。我们在上课铃刚刚响完的时刻匆匆入座,在入座的瞬间我回头与你相望,彼此做个鬼脸,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必备的小乐趣,接着才是正常的上课或复习。
那是在第二节课晚自习,我又回头望你,我鬼脸毕露,而你没有反应,没有表情,我正纳闷儿,“下课再教训你,没一点意思”,然后正在我遐想的当儿还未进入学习的角色,突听见后排轰然一声响,回头一看,是你,你蜷缩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冷寂的日光灯照着你苍白的脸,痉挛的手可怕地收缩,全身在地板上颤动,把书桌椅带得嘎嘎作响,仿佛大地也在颤动。
你十六岁,跟我同龄。
老师赶来时,你静静不动了,围观的同学都惊讶无措,我也一样只是想哭,一种说不出的急。
“怎么啦!怎么啦!”
“你还活着吗?”
老师来了,在人群中扬头。
“喂``````”
叫我的。
“去摸一下她的心跳”。
“我”
你穿着粉红色的衬衣,有点土的那种,但在你身上却不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你,在我脚下,你象一朵被无名的病虫侵蚀的花朵。我第一次发现你很美,少女怯怯的胸脯已悄悄耸立,以非常健康的姿态成长着。此时,我解开了你胸前的三粒扣子,透明的硬塑料像水晶那种样闪着光泽,缝扣眼的线是十字形的。我犹豫但我来不及考虑更多的。我的右手,是的,我的右手,我用这只手常与你相牵。
探向你的胸房连同许多人的眼光。我进入私处在大众广庭之下,我以同龄的手进入你无力防守的禁地,就象打开一扇门扉,感觉你是否还在,我穿过粉红的门进入,我要确定是否有人在,我出奇的冷静,一种说不出的冷静。你不在了。
你不在了。
我做了鬼脸,我在。
不做鬼脸的你,不在了。
我探上你的禁地,在你没有任何能力防备的过程中,我以同龄,同学,同性活着身份进入你童贞的禁地。
你已不在。
我还在,是的,我还在。

 红炉片雪 (2003-07-19 10:54: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hands!!!!!!!好文!!!
“我清纯得没有任何节制……”很喜欢这句话。
三次死亡,好象也是成长的三次痉挛,三次阵痛。
让我也禁不住想起,我还没有任何颜色的时代,那些回忆,本来我已经忘了,它们好象死了般在过往的坟场上躺着,今天好象在这里等着自己,然后忽然遇见,谢谢楼主……

(C) 村上春树的森林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