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上)
作者:村上春树
去中国的小船
很想让你坐上
去中国的小船,
只坐你我两人,
船儿永借不还……
——旧时歌谣
1
遇上第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呢?
这篇文章将从一可谓考古学式的疑问开始。各种各样的出土文物被贴上标签,区分种
类,加以考证。
遇上第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呢?
我推定是一九五九年或是一九六○年,哪一年都没有错,准确地说,全然没错。一九五
九年和一九六○年对于我就像是穿同样奇装异服的双胞胎。即使真能穿越时光隧道倒回那个
时代,我恐怕也还是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分清孰为一九五九年孰为一九六○年。
尽管如此,我仍在顽强地进行这项作业。竖坑的空间得到扩展,开始有——虽说少得可
怜——新文物出土。记忆的残片。
不错,那是约翰逊和帕特森争夺重量级拳击桂冠那年。记得从电视上看过两人的较量。
这就是说,去图书馆翻阅旧新闻年鉴的体育栏目即可了然,所有疑问都可迎刃而解。
翌晨,我骑自行车来到附近的区立图书馆。
不知何故,图书馆门旁竟有鸡舍。鸡舍里五只鸡正在吃不知是晚些的早餐还是早些的午
餐。天气甚是令人舒畅。我先没进馆,坐在鸡舍旁边的石条上吸烟,边吸烟边不停地看鸡啄
食。鸡急切切地啄着鸡食槽,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早期的快动作新闻纪录片。
吸罢烟,我身上毫无疑问有了什么变化发生。何故不晓得。而在不晓得的时间里,一个
同五只鸡仅隔一支烟距离的新的我向我自身提出两个疑问。
一、有什么人会对我遇上第一个中国人的准确日期怀有兴趣呢?
二、阳光充足的阅览室桌子上的旧新闻年鉴同我之间,存在可以共同分享的某种因素
吗?
我以为这恐怕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在鸡舍前又吸了支烟,然后跨上自行车告别图书馆
和鸡舍。所以,如同天上的飞鸟没有名字一样,我的记忆也不具日期。
诚然,我的大部分记忆都没有日期。我的记忆力极其模糊。由于过于模糊,有时我甚至
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在用这种模糊性向别人证明什么。至于到底证明什么,我却又浑然不知。
说到底,准确把握模糊性所证明的东西岂非水中捞月!
怎么说呢,反正我的记忆便是这样的极端不可信赖,或置前或颠倒,或事实与想象错
位,有时连自己的眼睛同别人的眼睛也混淆起来了。如此情形甚至已无法称之为记忆。所
以,整个小学时代(战后民主主义那滑稽而悲哀的六年中的每一个晨昏)我所能确切记起的
不外乎两件事,一件是关于中国人的,另一件是某年夏天一个下午进行的棒球比赛。那场比
赛中我守中场,第三局弄出了脑震荡。当然并非无缘无故弄成脑震荡的,那天脑震荡的主要
原因在于那场比赛我们使用的仅是附近一所高中的运动场的一角——我在开足马力追逐越过
中场的飞球时猛地迎头撞在了篮球架子上。
苏醒时已坐在葡萄架底下的长椅上,太阳已经偏西,干燥的运动场上泼洒的水味儿和代
替枕头的新皮手套味儿最先钻入我的鼻孔。往下就是倦慵慵的偏头痛。我似乎说了什么,记
不得了,身边照料我的朋友后来不大好意思地告诉了我。我大约说了这么一句:不要紧,拍
掉灰还可以吃。
如今我已不晓得这句话从何而来。大概梦见什么了吧,或者梦见拿着学校供给的面包上
楼梯时失脚跌下去也未可知,因为此外别无可从这句话联想到的场面。
即使在时隔二十年的现在,我也不时在脑袋里转动这句话:
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我把这句话定格在脑海里,开始考虑我这个人的存在和我这个人必须走下去的路,考虑
这种思考必然到达的一点——死。至少对我来说,考虑死是非常不着边际的作业。不知何
故,死使我想起中国人。
2
我之所以到位于港街的高地上那所为中国人子弟办的小学(校名早已忘了,以下姑且称
为中国人小学。称呼可能欠妥,望谅),是因为我参加的一场模拟考试的考场设在那里。考
场分好几处,而我们学校被指定去中国人小学的唯有我自己,什么原因不清楚,估计是某种
事务性差错造成的,因为班里其他人都被安排去附近考场。
中国人小学?
我逢人就问——无论是谁——中国人小学的情况,但谁都一无所知。若说知道的只有一
点,就是中国人小学距我们校区乘电车要用三十分钟。当时的我并非能够独自乘电车去哪里
那种类型的孩子,因此对我来说,那里实际上无异于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的中国人小学。
两星期后的星期日早上,我以极为黯淡的心情削好一打铅笔,按老师的布置,把饭盒和
拖鞋塞进塑料袋。那是个秋天里有点偏热的晴朗的星期天,母亲却给我穿上厚厚的毛衣。我
独自坐上电车,一直站在窗前留意外面的景物,以免坐过站。
不用看准考证后面印的路线图就很快晓得中国人小学在哪里了——只要尾随书包里鼓鼓
地装着饭盒和拖鞋的一帮小学生即可。很陡的坡路上几十几百个小学生排着队朝同一方向行
进,那情形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只是默默走路,没有人往地上拍皮球,没有人
扯低年级同学的帽子。他们的阵势使我想起某种不均衡的永久性运动。爬坡当中,厚毛衣下
汗一直出个不停。
出乎我朦胧的预想,中国人小学外表上与我们小学不但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清爽得
多。又黑又长的走廊、潮乎乎的霉味儿等两个星期来在我脑海中随意膨胀的图像根本无处可
寻。穿过别致的铁门,一条花草簇拥的石板路画着舒缓的弧线长长地伸展开去。主楼门正
面,清冽的池水光闪闪地反射着早上九点的太阳。沿校舍树木成行,每棵树上都挂着一块中
文解说板,有的字我认得,有的不认得。主楼门对面是被校舍环绕的运动场,状如天井。每
个角落分别有某某人的胸像、气象观测用的小白箱、单双杠等。
进得楼门,我按规定脱鞋,走入规定的教室。明亮的教室里排列着正好四十张开启式小
桌,每张桌上用透明胶粘着写有准考证号码的纸片。我的位置在靠窗一排的最前边,就是说
这教室里我的号数最小。
黑板崭新,墨绿色,讲桌上放着粉笔盒和花瓶,花瓶里插一支白菊。一切都是那么干干
净净整整齐齐。墙上的软木板没贴图画没贴作文。或许是故意取下的,以免干扰我们考生。
我坐在椅子上,把笔盒和垫板摆好,托腮闭起眼睛。
过了约十五分钟,腋下夹着试卷的监考官走进教室。监考官看样子不超过四十岁,左腿
有一点点跛,在地板上抬腿不大利索。左手拄一根手杖,手杖是樱木做的,很粗糙,颇像登
山口土特产商店卖的那种。由于他跛的方式显得甚为自然,以致唯独手杖的粗糙格外显眼。
四十名小学生一看见监考官——或者不如说一看见试卷,顿时鸦雀无声。
监考官走上讲台,先把试卷放于桌面,继而“橐”一声把手杖靠在一旁。确认所有座位
无一空缺之后,他咳嗽一声,瞥了一眼手表。接着,手像支撑身体似的拄在讲桌两端,直挺
挺地扬起脸,望了一会天花板。
沉默。
每个人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五秒。紧张的小学生大气也不敢出地盯视着桌上的试卷,腿
脚不便的监考官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的一角。他身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衫,打一条转眼即可
让人忘掉色调花纹的很难留下印象的领带。他摘掉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两侧镜片,重新戴
回。
“本人负责监督这场考试。”本人,他说,“试卷发下以后,请扣在桌上别动。等我说
好了,再翻过来答题。差十分到时间时我说最后十分钟,那时请再检查一遍有没有无谓的差
错。我再说一声好了,就彻底结束,就要把试卷扣在桌上,双手置于膝盖。听明白了么?”
沉默。
“千万别忘记先把名字和准考号写上。”
沉默。
他又看一次表。
“下面还有十分钟时间。这个时间我想给大家讲几句话,请把心情放松下来。”
几声“吁——”泄露出来。
“我是在这所小学任教的中国老师。”
是的,我就这样遇上了最初一个中国人。
根本看不出他是中国人。这也难怪,毕竟那以前我一次也没遇到中国人。
“这间教室里,”他继续道,“平时有和大家同样年龄的中国学生像大家一样刻苦学习
……大家也都知道,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说起来像是一对邻居。邻居只有相处得和睦,每
个人才能活得心情舒畅,对吧?”
沉默。
“不用说,我们两国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相似之处,既有能够相互沟通的地方,
又有不能相互沟通的地方。这点就你们的朋友来说也是一样,是吧?即使再要好的朋友,有
时候也不能沟通,对不对?我们两国之间也是一回事。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我们一定能友
好相处。为此,我们必须先互相尊敬。这是……第一步。”
沉默。
“比如可以这样想:假定你们小学里有很多中国孩子来参加考试,就像大家坐在这里一
样,由中国孩子坐在你们书桌前。请大家这样设想一下。”
假设。
“设想星期一早上,大家走进这所小学,坐在座位上。结果怎么样呢?桌面到处乱写乱
画满是伤痕,椅子上粘着口香糖,桌子里拖鞋不见了一只——对此你们会有何感觉呢?”
沉默。
“例如你,”他实际指着我,因我的准考号最小,“会高兴吗?”
大家都看我。
我满脸通红,慌忙摇头。
“能尊敬中国人吗?”
我再次摇头。
“所以,”他重新脸朝正面,大家的眼睛也终于看回讲桌,“大家也不要往桌面上乱写
乱画,不要往椅子上粘口香糖,不要在桌子里面乱来。明白了么?”
沉默。
“中国学生可是会好好回答的。”
明白了,四十个学生答道。不,三十九个。我口都没张开。
“注意:抬起头,挺起胸!”
我们抬起头,挺起胸。
“并怀有自豪感!”
二十年前的考试结果,今天早已忘了。我能想起的,唯有坡路上行走的小学生和那个中
国老师,还有抬头挺胸满怀自豪感。
那以后过去了六七年——高三那年秋天,一个同样令人心情舒坦的星期日下午,我和班
上一个女孩走在同一条坡路上。我正恋着她,至于她对我怎么看则不晓得,总之那是我们的
初次约会,两人一起走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我们走进坡梅正中间一家咖啡馆喝咖啡,在
那里我向她讲起那所中国人小学。听我讲完,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真是巧啊,”她说,“我也同一天在同一考场考试来着。”
“不会吧?”
“真的。”她任凭冰淇淋滴在咖啡杯薄薄的边口,“不过好像教室不同,没有那样的演
讲。”
她拿起咖啡匙,往杯里定定地看着,搅拌了几次咖啡。
“监考老师是中国人?”
她摇头道:“记不得了。想都不会想到那上面去的。”
“没有乱写乱画来着?”
“乱写乱画?”
“往桌子上。”
她嘴唇贴着杯口,想了一会儿。
“这——写过画过没有呢?记不清了。”说着,她微微一笑,“毕竟是以前的事了。”
“可桌子不全都干干净净崭新崭新的么?不记得?”我问。
“呃,是啊,好像是的。”她显得兴味索然。
“怎么说呢,感觉上有一种滑溜溜的味道,满教室都是。说我是说不明白,就像有一层
薄纱似的。这么着……”说到这里,我用右手拿住咖啡匙的长柄,沉吟片刻,“对了,桌子
是四十张,全部崭新崭新,黑板也漂亮得很,墨绿墨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乱写乱画?想不起来了?”我又问了一次。
“跟你说,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笑着回答,“给你那么一说,倒也好像那么做来着。
终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许她的说法更合乎情理。任何人都不至于记得什么好几年前往哪里的桌子上乱写乱画
过没有。事情早已过去,何况原本就怎么都无所谓的。
把她送回家后,我在公共汽车中闭起眼睛,试着在脑海中推出一个中国少年的形象——
一个星期一早在自己桌子上发现谁的涂鸦的中国少年。
沉默。
3
高中位于港街,于是我周围有了不少中国人。虽说是中国人,也并非跟我们有什么不
同,并非他们具有共同特征。他们每一个人之间固然千差万别,但这点无论我们还是他们都
完全一样。我常常想,人的个体特性之奇妙,真是超越任何范畴任何概论。
我所在的班上也有几个中国人。成绩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性格有开朗的,也有沉闷
的;住处有堪称气派的,也有光照不好的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且厨房亦在里面的,各
种各样。但我和他们之中哪个人都不怎么要好。总的说来我不属于那种不论跟谁都要好得来
的性格,无论对方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他们当中的一个十多年后同我偶然相遇,这点我想稍后再说为好。
舞台转到东京。
按顺序——我是说除掉没怎么亲切交谈过的中国同学——对于我来说的第二个中国人算
是大学二年级那年春天在做课余工的地方认识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大学生。她十九,和我同
岁,个子不高,换个角度,说长得漂亮也并非不可。我和她一起干活干了三个星期。
她干活非常热心,在她影响下我也干得挺热心。不过从旁看她干活的样子,似乎我的热
心同她的热心本质上截然不同。就是说,我的热心是“既然至少在干什么,那么或许有热心
干的价值”这种含义上的热心,而她的热心则大约属于迫近人之存在的根本那一种类。很难
表达确切,总之她的热心里有一种奇妙的紧迫感,仿佛她周围所有日常活动都因了这热心而
得以勉强合为一束并得以成立。所以,大多数人都跟不上她的工作节拍,中途气恼起来。直
到最后也不发一句牢骚而同她搭档干下来的只有我这样的人。
说是搭档,其实我和她起初几乎没有开口。我搭过几次话,但看上去她对交谈没有兴
致,我便注意再不说什么。和她第一次像样地开口说话,是一起干了两星期之后。那天上午
她约有三十分钟陷入一种精神危机,这在她是头一回。起因是作业顺序出现了一点混乱。若
说责任的确是她的责任,但在我看来这类失误是常有的。不过一时马虎大意罢了,任何人都
在所难免,但她却像不这样认为。一条小小的裂缝在她的头脑中逐渐变大,不一会竟成了无
可奈何的巨大深渊,她一步也前进不得。她一句话也不说,完全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那
样子使我联想起夜幕下缓缓沉入大海的轮船。
我停止作业,让她坐在椅子上,一根根分开她紧握的手指,给她喝热咖啡,随后告诉她
不要紧,根本不用担心,又不是来不及了,错了重来也耽误不了什么,即使耽误了也并非世
界就此终止。她眼神怅怅的,但还是默默点了下头。喝完咖啡,她似乎多少沉静下来。
“对不起。”她低声道。
午饭时间我们简单聊了一会,她说自己是中国人。
我们做工的场所是文京区一家小出版社的又黑又小的仓库,仓库旁边淌着一条脏兮兮的
河。工作简单、乏味、忙碌。我接过账单,按上面的册数把书运到仓库门口,她给书打捆并
核对底账,就是这样的活儿。加之仓库连个暖气设备影儿也没有,为了不至于冻死,我们不
得不一个劲儿劳作。那不是一般的冷,我想在安科雷季机场打临时工怕也不过如此。
午休时,我们去外面吃热些的午餐,暖和身子,一起呆呆地度过一个小时。午休最主要
的目的就是让身体暖和起来。不过在她那次精神危机过后,我们开始一点点谈起自己。虽然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稍过些时候还是弄清了她的基本情况。她父亲在横滨从事小规模进口贸
易,进口的大半是香港来的准备大减价时抛售的廉价衣服。虽说是中国人,但她生在日本,
大陆香港台湾一次也没去过,中国话几乎不会,英语呱呱叫。她在东京都内一所私立女大读
书,将来希望当翻译。住处是在驹达一座公寓,同哥哥住在一起,或者借用她的说法——硬
钻进去的,因为她同父亲合不来。对于她,我所了解的事实大致就是这些。
三月里的两个星期,就这样连同不时飘零的夹雪冷雨过去了。工作最后结束那天傍晚,
在财务科领罢酬金,我略一踌躇,邀请了这个中国女孩去新宿一家以前去过几次的舞厅跳迪
斯科。不是想引诱她,我没有那样想。我有个自高中时代便开始交往的女朋友,但坦率地
说,我们之间已不似以前那样融洽了。她在神户,我在东京,一年见面两个月,至多三个
月。我们都还年轻,相互的理解并未充分到足以克服距离和时间空白的地步。同女朋友的关
系往后应如何展开,我也心中无数。在东京我完全孑然一身,没有像样的朋友,大学里的课
又枯燥无味。老实说,我很想多少发泄一下,约女孩去跳舞,喝酒,和她好好聊聊快活快
活,别无他求。我才十九,不管怎么说,正值最想受用人生的年龄。
她歪头沉思了五秒,“我还没跳过舞。”她说。
“简单得很!”我想,“也谈不上是跳舞,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就成。是人就会。”
我们先进餐馆喝啤酒,吃比萨饼。工作到此结束,再无须去阴森森的仓库搬书,这使得
我们身心十分舒畅。我比平时多讲了好些笑话,她比平时多见了好些笑容。吃完,我们去跳
了两个小时迪斯科。舞厅充满令人惬意的温煦,荡漾着汗味儿和谁烧的卫生巾味儿。迪斯科
舞曲似乎是菲律宾乐队模仿桑塔那的。出汗后我们便坐下喝啤酒,汗消了又上去跳。不时有
彩色闪光灯一闪,彩灯下的她看上去同在仓库时判若两人。跳熟以后,她现出乐陶陶的样
子。
一直跳到筋疲力尽我们才走出舞厅。三月的夜风尽管仍带寒意,但已可以感觉出春天的
气息了。身体还很暖和,我们把大衣拿在手上,漫无目标地在街头行走。窥一眼娱乐中心,
喝一杯啤酒,便又开始走。春假还有整整一半剩着没动,更何况我们年方十九。若下令开步
走,径直走到多摩川(注:东京西部的河名。)边怕都不在话下。至今我仍能记起那个夜晚
空气的感触。
表针指在十点二十分时,她说差不多得回去了。“十一点前务必回去的。”她十分抱歉
似的对我说。
“还真挺严厉的。”我说。
“嗯,哥哥很啰嗦,一副监护人的架势。算是由他关照,牢骚又发不得。”她说。不过
从语气听得出她满喜欢那个哥哥。
“别忘了鞋。”我说。
“鞋?”走五六步她笑了,“啊,灰姑娘!放心,不会忘的。”
我们爬上新宿站阶梯,并坐在长椅上。
“我说,可以的话,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可好?”我问她,“下次再和你找地方玩去。”
她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讲出电话号码。我用圆珠笔记在迪斯科舞厅火柴盒的背面。电
气列车开来,我把她送上车,道一声晚安。“真快活,谢谢了,再见!”车门合上,电车开
走后,我移去旁边一道月台,等待开往池袋方面的列车。我靠在柱子上,边吸烟边依序回想
这个夜晚里的事,从餐馆、迪斯科到散步。不坏,我想。好久没同女孩约会了,我开心,她
也快活,至少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有点过于沉默寡言,还有神经质的地方,然而我对她怀
有本能的好感。
我用鞋底碾死烟头,重新点燃一支。街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混为一体,怅怅然渗入凄迷的
夜色。我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不妙的事一件也没有,可是同她分手后,有什么东西莫
名其妙地堵在我胸口。粗粗拉拉的东西卡在喉头,咽也咽不下去。有什么出了差错,我觉得
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醒晤过来时我已从山手线电车下到了目白站。在这里我才好歹意识到:我把她送上了相
反方向的山手线。
我的宿舍在目白,原来和她同乘一列车回来即可,再没比这简单的。我何苦故意把她送
上相反方向的电车呢?酒喝多了?也可能脑袋里装自己的事装得太满了。车站的钟指在十点
四十五分,恐怕赶不上公寓关门时间了。若她及时发现我的错误而换乘往回转的电车自然另
当别论,但我想她不会那样做,她不是那一类型。她所属的类型是:一旦坐错车便一直坐下
去。再说她本来一开始就该完全知道这点,知道自己被送错了车。我不由暗暗叫苦。
她出现在驹达站时十一点十分都已过了。见我站在阶梯旁,她停住脚,脸上浮现出不知
该笑还是该恼的神情。我姑且抓住她胳膊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挨她坐下。她把挎包放在膝
头,双手抓着包带,脚往前伸,静静地盯住白皮鞋尖。
我向她道歉,说不知怎么搞的,竟稀里糊涂弄错了,肯定自己脑袋晕乎来着。
“真的弄错了?”她问。
“还用说!不然怎么成了这样子。”
“以为你故意的呢。”她说。
“故意?”
“所以觉得你会生气。”
“生气?”我无法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嗯。”
“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不知道。”她声音小得就要消失似的,“怕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没有意思吧。”
“哪里没有意思!和你在一起非常有意思,不骗你。”
“骗人。和我在一起根本没意思,不可能有意思,这点我自己也一清二楚。即便你真的
弄错了,那也是因为实际上你内心是那么希望的。”
我喟然叹息。
“不必介意的。”她说,并摇了下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
次。”
她眸子里溢出两滴泪,出声地落在大衣膝部。
我不知到底如何是好。我们一动不动地沉默良久。电车几番进站几番吐客离去。乘客的
身影消失在阶梯上以后,站内重新归于寂静。
“求你,扔开我别管。”她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撩到一边,微微一笑,“一开始我
就觉得好像不对头,心想算了,就一直在相反方向的电车上坐着没动。但车过东京站,一下
子没了气力。一切都让我感到厌倦,再也不想落到这个地步。”
我想说句什么,但话没出口。夜风哗啦啦吹散一叠晚报,一直吹到月台端头。
她又一次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拨往一边,有气无力地淡然笑道:“可以了。这里终
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场所是指日本这个国家,还是指在黑漫漫的宇宙中绕行不休的这个岩
体。我默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再把自己的手轻轻放上去。她的手很暖,内侧潮乎乎
的。我毅然开口道:
“我没有办法向你很好地解释我这个人。我时常闹不清自己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不明白
自己在考虑什么如何考虑,以及追求什么。甚至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应该怎样使用都稀里糊
涂。这种事一一细想起来,有时真的感到可怕。而一害怕,就只能考虑自己。在这种情况
下,我变得十分自私,从而伤害别人,尽管我并不愿意。所以,我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个
出色的人。”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我的话因而“噗”的一声半途折断。
她默不作声,似乎在等我的下文,并且依然盯着自己的鞋尖。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呼啸
声。站务员用扫帚归拢月台上的垃圾,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由于时间晚了,电车班次已明显
减少。
“和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我说,“不是说谎。但不仅如此。表达我虽表达不好,总
之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非常地道,为什么我不清楚。为什么呢?只是长时间在一起这个那个
交谈当中蓦然这样觉得的。而且我始终在考虑——这种地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扬起脸,定定看一会我的脸。
“不是故意让你上错车的,”我说,“大概是我想东西的关系。”
她点点头。
“明天打电话,”我说,“再去哪里慢慢聊聊。”
她用指尖揩去泪痕,双手插回大衣袋:“……谢谢。老是麻烦你,真对不起。”
“不该你道歉,出错的是我。”
那天夜里我们就这样分别了。我一个人坐在椅上没动,点燃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扔进
垃圾箱。钟已快十二点了。
我注意到那天夜里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已是九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实在是愚蠢透顶、
彻底致命的过失:我竟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火柴盒连同空烟盒一起扔掉了。我四处找得好
苦,但无论临时工名册还是电话簿上,都没有她的电话号码。问大学的学生科也没问出名
堂。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
她是我遇上的第二个中国人。
4
讲一下第三个中国人。
前面也已写到,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算是我朋友的朋友,还交谈过几次。
重逢时我二十八,结婚都已六年了。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也焚烧了几个希望,将几
个痛苦用厚毛衣包起来埋进土里。这些全都是在这个无可捉摸的巨型城市里进行的。
那是十二月一个阴冷的午后。没有风,但空气砭人肌肤,云间不时泻下的阳光也无法抹
去街市上笼罩的暗幽幽的灰膜。去银行回来的路上,我走进面对青山大道的一家整面落地玻
璃窗的咖啡馆,边喝咖啡边翻动一本新买的小说。小说看倦了,便抬眼打量路上的车流,然
后又看书。
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道出我的名字。
“不错吧?”
我愕然地从书上抬起眼睛,答说“不错”。对方面孔没有印象,年龄与我相仿,身上一
件藏青色轻便西服,配一条颜色谐调、规规整整的领带,一副精明能干的派头。不过,哪一
样都给人以多少磨损了的感觉。倒不是说衣服旧了或人显得疲劳,单单磨损而已。脸也是那
样的气氛,五官固然端正,但现出的表情却好像是为了逢场作戏而从哪里勉强搜集来的残片
的组合,或排列在应付了事的宴会桌上的不配套的盘子。
“坐下可以吧?”
“请。”我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和小巧的金色打火机,但未点火,只是放在桌子
上。
“怎么样,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我不再搜寻记忆,便老实坦白,“抱歉,总是这个样子,想不起别人的
面容。”
“恐怕还是想忘却过去的事吧?我是说潜在性地。”
“有可能。”我承认。真有可能。
女侍者拿来水,他要了美国咖啡,并嘱咐要弄得很淡很淡。
“胃不好,说实话医生不让我吸烟喝咖啡的。”他边摆弄那盒烟边说,显现出胃不好的
人谈胃时特有的神色,“对了对了,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出于和你同样的缘由,过去的事
一件也没忘,真的没忘,也真是怪事。我也想把各种事情忘个一干二净来着。越想睡眼睛越
有神,是吧?同一码事。自己也搞不清何以这样。专门记过去的事,而且记得一清二楚,我
真有点担心再没余地记忆以后的人生了。伤脑筋!”
我把仍拿在手上的书扣在桌面上,喝了口咖啡。
“而且都记得那么活龙活现,当时的天气、温度,甚至气息,简直就像现在还身临其
境,以至于自己也不时糊涂起来:真正的我到底在什么地方活着呢?有时甚至觉得此时此地
的事物说不定仅仅是自己的记忆。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我漠然地摇了下脑袋。
“你的事也记得真真切切。从路上走隔着玻璃一眼就看出是你。打招呼打扰你了吧?”
“哪里,”我说,“可我这方面横竖想不起来,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我自己擅自找上门的,别介意。该想起的时候自然想起,是这
样的。记忆这东西,机制完全因人而异,容量有异,方向性也有异,既有帮助大脑发挥作用
的,也有阻碍性的,无所谓哪个好哪个坏。所以不必介意,不算什么大事。”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么?怎么也想不起,想不起来心里不痛快。”我说。
“名字那玩艺儿怎么都无所谓,真无所谓。”他说,
“你想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好,怎么都好,怎么都一回事。不过,若是你对记不起我
名字那么介意的话,就当我是头一次见面的人好了,反正也不影响交谈。”
咖啡上来,他并不觉得好喝似的啜了一口。我琢磨不出他话里的真正含义。
“有那么多水从桥下流过——高中英语教科书里的,可记得?”
高中?这么说,他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
“的确是那样,近来站在桥上呆呆往下看着,就忽然想起这个英语例句来。这回是作为
实感把握的:果然,时间这东西就是这样流逝的。”
他抱起胳膊,身体深深缩在椅子里,脸上现出暧昧的表情。尽管那是一种表情,但我全
然郴能理解那到底意味怎样的情感。他的制作表情的遗传因子似乎边边角角磨损了许多。
“结婚了?”他这样问我。
我点头。
“小孩?”
“没有。”
“我有一个。男孩。”他说,“四岁了,上幼儿园,身体倒是好。”
孩子的事至此说完,随后我们沉默下来。我吸烟,他马上拿打火机给我点上,手势极为
熟练自然。我不怎么喜欢别人为自己点烟斟酒,但对于他倒没甚介意,甚至好一会都没意识
到是他给点的火。
“做什么工作?”
“小买卖。”我回答。
“买卖?”他怔怔地张大嘴,隔一会才这样说道。
“是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我支吾过去。
他只点了几下头,再未发问。不是不想谈工作,但一来谈起来话长,二来有点累,没气
力一一谈完,再说我连对方姓名都不知晓。
“不过吃了一惊,你居然也做起买卖来了。你原本不像买卖人来着。”
我微笑不语。
“记得过去你只知道看书。”
“书现在倒也在看。”我苦笑道。
“百科事典呢?”
“百科事典?”
“对,可有百科事典?”
“没有。”我莫名其妙,摇了下头。
“不看百科事典?”
“那个嘛,有的话倒也会看的。”我说。可眼下我住的房间连放那玩艺儿的空位都没
有。
“老实说,我正到处兜售百科事典。”他说。
刚才占据我心田一半的对他的好奇心倏然消失。原来如此,他在卖百科事典。我喝一口
已经变凉的咖啡,尽可能小声地把杯子放回碟子。
“想要是想要,有了还是好的。遗憾的是眼下没钱,真正一文不名。一大堆债,刚开始
还。”
“喂喂,算了算了!”他说,并摇了下头,“又不是向你推销百科事典。我也穷得和你
半斤对八两,但还不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况且说实在的,我大可不必向日本人兜售的,这
是规定。”
“日本人?”我问。
“对,我是专门找中国人,只向中国人卖百科事典。用电话簿把东京都内中国人挑出来
列成表,然后一户户登门拜访。谁想出来的不知道,但这办法实在高明。销路也不坏。按响
门铃,道一声您好,递上名片自我介绍,简单得很。往下靠的就是所谓同胞情谊,事情很快
就谈成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叩击我脑袋里的键。
“想起来了!”我说。
是我上高中时认识的中国人。
“不可思议啊!自己现在也闹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落到沿街向中国人推销百科事典
这个地步的。”他一副客观叙述的口气,“当然喽,细节一个个想得起来,但看不清全貌。
而意识到时,早已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他不曾同班,个人之间也没怎么亲密交谈过,不过是朋友的朋友那种程度的交往而
已。但依我的记忆,他并非干百科事典推销员的那个类型。教养不差,成绩也应在我之上,
在女孩子里想来也有人缘。
“这样那样有好多事情,不过都那么啰嗦那么黯淡那么乏味,肯定不听为好。”他这样
说道。
我没办法回答,便缄口不语。
“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说,“很多糟糕事凑在了一起,但原因终归在我身
上。”
这时间里,我使劲回想高中时代的他,但想出来的异常模糊。似乎有一次坐在谁家厨房
餐桌旁一起边喝啤酒边谈音乐。大概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可这也很依稀,像是一段早已遗忘
的旧梦。
“为什么跟你打招呼呢?”他自己问自己似的说,用手指来回转动桌上的打火机。“不
管怎么说是打扰了吧?对不起啊!不过遇上你怪亲切的,倒也不是说哪一点感到亲切。”
“哪里谈得上打扰。”我说。这是真心话。作为我也不明所以地觉得亲切,很有些不可
思议。
我们沉默片刻,因不知再说什么好,于是我吸剩下的烟,喝剩下的咖啡。
“好了,该动身了。”他边说边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椅子稍往后拉了拉,“也偷不
成多少懒的,还有很多地方要去推销。”
“有小册子?”我问。
“小册子?”
“介绍百科事典的。”
“噢,”他有点恍惚地说,“现在没带,想看?”
“想看。单纯出于好奇心。”
“那,寄到你家去好了。住址可以告诉我?”
我从手册上撕下一页,写下住址给他。他看了一眼,工工整整地折为四折,放进名片夹
内。
“事典相当可观。不是自己卖才这么说,的确出得好,彩色照片也多。肯定有用。我也
偶尔拿在手上啪啦啦翻上几页,足可解闷。”
“几年以后买说不清,但手头宽裕了或许会买的。”
“那自然好。”他嘴角上再次浮起竞选宣传画般的微笑,“想必有那一天的。只是,那
时候我怕早跟百科事典不相干了。中国人家庭大致转完之后,往下就没事可干了。干什么
呢?接着怕是专门劝中国人加入平安保险,或者去推销墓石。也罢,反正总有什么可卖
吧。”
当时我想对他说句什么,因我想恐怕再难见到他了。我想对他说的是有关中国人的,却
又未能弄清到底想说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说出的只是普通的分手套话。
即使现在,怕也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我想。
5
作为一个年逾三十的男人,倘若再一次在外场追球时一头撞在篮球架子上,再一次头枕
手套在葡萄架下苏醒过来的话,这回我到底会说出怎样的话呢?或许我将这样说:这里没有
我的位置。
想到这点是在山手线的电气列车里。我站在车门前,把车票像怕丢失似的紧紧攥在手
里,隔窗望着外面的景致。我们的街市。不知为什么,这景致弄得我甚为黯然神伤。城市生
活者那如同举行某种年度仪式般地陷入的、像日常熟悉的浑浊的咖啡果冻一般的精神幽暗再
次笼罩了我。脏兮兮的楼宇,芸芸众生的群体,永不中顿的噪音,挤得寸步难移的车列,铺
天盖地的广告牌,野心与失望与焦躁与亢奋——其中有无数选择无数可能,但同时又是零。
我们拥有这一切,而又一切都不拥有。这就是城市。蓦地,我想起那个中国女孩的话:“这
里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
我望着东京街头遥想中国。
我就是这样遇上了不少中国人。我读了很多有关中国的书,从《史记》到《西行漫
记》。我想更多一些了解中国。尽管如此,中国仍然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中国,是唯我一人能
读懂的中国,是只向我一个人发出呼唤的中国。那是另一个中国,不同于地球仪上涂以黄色
的中国。那是一个假设,一个暂定。而在某种意义上,那是被中国一词切下的我自身。我在
中国漫游,但无须乘坐飞机。漫游是在东京地铁的车厢内或出租车后排座上进行的,这种冒
险是在家附近牙科医院的候诊室以及银行窗口进行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又任何地方都不
能去。
东京——甚至东京这座城市,一天在山手线的车厢里也突然开始失却其现实性,其景物
开始在车窗外急速崩溃。我手攥车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过程。我的中国如灰尘一般弥漫
在东京城,从根本上侵蚀着这座城市。城市依序消失。是的,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们的语
言就这样失去,我们怀有的理想迟早将这样云消雾散,犹如那原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聊
的思春期在人生途中的某一点突然杳无踪影。
谬误……所谓谬误,或许正如那个中国女大学生说的那样(抑或如精神分析医生说的那
样),归根结蒂乃是一种逆反性欲望。果真如此,谬误正是我本身你本身。这样,便哪里都
没有出口。
尽管如此,我仍要把往日作为忠实的外场棒球手的些许自豪藏在旅行箱内,坐在港口石
阶上,等待空漠的水平线上迟早会出现的去中国的小船。我遥想中国街市灿烂生辉的屋顶,
遥想那绿接天际的草原。
所以,丧失与崩溃之后无论所来何物,我都已无所畏惧。恰如棒球垒安打击球手不怕球
转换方向,坚定的革命家不怕绞刑架。假如那真能如愿以偿……
朋友哟,中国过于遥远了。
穷婶母的故事
1
事情发端于七月间一个晴朗的午后,一个委实令人心旷神怡的周日午后。就连草坪上揉
成一团扔着的巧克力包装纸,在这七月王国里都如湖底的水晶一般自命不凡地闪烁其辉。温
情脉脉的不透明的光之花粉以腼腆的情态缓缓飘向地面。
散步回来的路上,我坐在绘画馆前面的广场上,和女友一起呆愣愣地抬头看着独角兽铜
像。梅雨初霁,凉爽的风摇颤着绿叶,在浅水池上划起细小的波纹。澄澈的水底沉有几个生
锈的可乐罐,令人想起在遥远的往昔被弃置的城镇废墟。身穿统一球服的几伙业余棒球队
员、狗、自行车以及身穿休闲短裤的外国小伙子从坐在池边的我们面前穿过。从不知是谁放
在草坪上的收音机里低声传出音乐,仿佛砂糖放多了的甜腻腻的流行歌曲随风而来,唱的是
已然失去的爱和可能失去的爱。太阳光被我的双臂静静地吮吸进去。
就在这样的午后,穷婶母俘获了我的心。原因我不晓得。周围连穷婶母的身影都没有,
然而她还是出现在我的心中——在仅仅几百分之一秒里——把她凉瓦瓦的不可思议的肌肤感
触永远留了下来。
穷婶母?
我再次环顾四周,仰望夏日天空。话语如风、如透明的弹道一般被吸入周日午后的天光
中。起始每每如此,此一瞬间无所不有,下一瞬间无所不失。
“想就穷婶母写点什么。”我试着对女友说了一句。
“穷婶母?”她显得有点吃惊。她把“穷婶母”三个字放在小手心里转动几下,费解似
的耸耸肩,“怎么提起穷婶母来了?”
怎么也好什么也好,我都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犹如小小的云影倏忽掠过我的心间,如此
而已。
“一下子想起罢了,不知不觉地。”
为了搜寻词句,我们沉默了良久。惟独地球自转的声音接通着我和她的心。
“你要写穷婶母的故事?”
“嗯,我要写穷婶母的故事。”
“那样的故事,恐怕谁都不想读。”
“或许。”我说。
“那也要写?”
“没办法的。”我辩解道,“解释倒是解释不好……也许的确是我拉开了错误的抽屉。
但归根结蒂,拉开抽屉的是我。就是这么回事。”
她默然微笑。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香烟点燃。
“那么,”她说,“你亲戚中有穷婶母?”
“没有。”
“我亲戚里倒有一个穷婶母,真真正正的穷婶母,还一起生活过几年。”
“唔。”
“可我不想就她写什么,写什么写!”
收音机开始播放另一支歌,唱的大约是世上充满必然失去的爱和可能失去的爱。
“你又压根儿没有什么穷婶母,”她继续道,“却想就穷婶母写什么。不觉得是在突发
奇想?”
我点点头。“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约略偏了偏头,没有回答。她依然脸朝后面,纤细的指尖在水中久久地划来划去,就
好像我的询问顺着她的指尖被吸入水底的废墟中一样。我询问的印痕肯定如打磨光滑的金属
片一样闪闪地沉入池底,并向周围的可乐罐继续发出同样的询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许久,她才孤零零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手托下巴,叼着烟,再次仰望独角兽。两头独角兽面对被冷落的时间河流,急不可耐
似的扬起四只前蹄。
“我所知道的,只是人不可能头顶瓷盆仰面看天。”她说,“我是说你。”
“不能再说具体点?”
她把浸在水中的手指在衬衫底襟上擦了几下,转向我说:“我觉得你现在对什么都无可
奈何,无论什么。”
我叹了口气。
“抱歉。”
“哪里,没什么的。”我说,“的确,现在的我连便宜的枕头都奈何不得。”
她再次微微一笑:“何况你连个穷婶母也没有。”
是那样的,我连个一穷婶母也没有……
简直成了歌词。
2
或许你的亲戚中也没有穷婶母。果真那样,我和你便拥有了“没有穷婶母”这个同类
项。不可思议的同类项,宛如清晨水洼一般的同类项。
不过想必你也在某某人的婚礼上见过穷婶母的形象。就像任何书架上都有一本久未读完
的书,任何立柜里都有一件几乎没有沾身的衬衫一般,任何婚礼上都有一个穷婶母。
她几乎不被介绍给谁,几乎没人向她搭话,也没人请她致辞,只是如同旧奶瓶一般端坐
在餐桌前。她小声细气地喝着清嫩鸡汤,用鱼叉吃着色拉,扁豆差点儿没有舀起,吃最后一
道冰淇淋时仿佛意犹未尽。至于她赠送的礼品,运气好应该被塞进壁橱深处,运气不好则很
可能在搬家时连同沾满灰尘的保龄球奖杯一起被一扔了之。
偶尔掏出的婚礼相册上也有她出现在上面,但其形象总有点令人不安,犹如还算完好的
溺死者尸体。
这儿的女人是谁?喏,第二排戴眼镜的……
啊,没什么的,年轻丈夫答道,一个穷婶母。
她没有姓名,只是穷婶母。如此而已。
当然,你也可以说姓名那玩艺儿反正总要消失的。
消失的形式林林总总。第一种形式是与死一同消失。这很简单,“河水枯而鱼死绝”,
或“林火焚而鸟烧尽”……我们哀悼它们的死。第二种形式是某一日倏然消失,如一台旧电
视机,死后仍有白光在荧屏上恋恋不舍。这也不坏,有点类似迷失方向的印度大象的脚印,
但坏确乎不坏。最后一种形式——人没死名字便已消失,即穷婶母们。
但我偶尔也会陷入这种穷婶母式的失名状态中。在傍晚拥挤不堪的中心车站,自己的目
的地、姓名、住所突然从头脑中消失一尽。当然时间极短,五秒或十秒。
也有以下情况:
“你的姓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个人说。
“没关系的,别介意,又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名字。”
他指了好几次自己的喉结:“哎呀,都已经到这里了。”
这种时候,感觉上自己就像被埋在土里面,只有左脚尖探出地面。偶尔有人被绊了一
下,随即道歉:哎呀对不起都已经到这里了……
那么,失掉的名字到底去哪里呢?在这迷宫一般的城市里,它们继续生存的概率想必是
微乎其微的。它们之中,有的在路上被卡车碾成肉饼,有的仅仅因为没有零钱乘电车而魂断
街头,有的连同满口袋的自尊沉入深水河中。
尽管如此,它们之中的几个也还是有可能碰巧活下来而赶到已失名字之城,在那里创办
一个与世无争的共同体。的确是小小的、很小很小的小城。入口处想必立有一块这样的牌
子:
闲人免进
进入的闲人,自然要受到相应的轻微处罚。
也许那是为我准备的轻微处罚——我的脊背有小小的穷婶母贴了上来。
最初觉察到她的存在是在八月中旬。并非因为什么才觉察到的,只是忽有所感,感到背
上有穷婶母。
那决非不快之感。既不太重,耳后又没有呼出的臭气。她只是如漂白过的影子紧贴在我
的后背。若非相当注意,别人连她贴着我都看不出。和我住在一起的猫们在开头两三天固然
以狐疑的眼神看她,但在明白对方无意扰乱自己的疆域之后,便很快适应了她的存在。
几个朋友好像沉不住气了,因为在我和朋友对坐喝酒当中,她不时从我身后一闪探出脸
来。
“叫人心里不安啊!”
“不要介意,”我说,“又没什么害处。”
“那是那是。可有点心慌意乱。”
“噢。”
“到底从哪里背来的,那玩艺儿?”
“哪里也不哪里。”我说,“只是,我一直考虑很多事情,顾不上别的。”
朋友点点头,叹息一声。“知道的。以前你就这性格。”
“呃。”
我们很不来劲地继续喝了一个小时威士忌。
“我说,”我问,“到底什么地方让你那么心慌意乱?”
“就是说,总好像给老娘盯着似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显得大为不解,“因为你背上贴着的是我母亲嘛!”
综合几个人的这类印象(我本身看不见她什么样),我背上贴的并非某个特定形象的穷
婶母,而是能够随所看之人心中图像不断变换的类似乙醚的东西。
对一个朋友来说,乃是去年秋天死于食道癌的秋田狗。
“十五岁了,老得一塌糊涂。可干嘛偏偏得什么食道癌呢?可怜!”
“食道癌?”
“是的,食道里的癌,够受的!这玩艺儿可千万别沾我。成天唏唏嘘嘘地哭,甚至声音
都发不全。”
“唔。”
“真想给它来个安乐死,但母亲反对。”
“那又何苦?”
“天晓得!肯定是不想玷污自己的手吧。”他兴味索然地说,“靠打点滴活了两个月,
在贮藏室的地板上。地狱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狗。胆小,见人就叫,百无一用,光是讨人嫌。皮肤病都得
了。”
我点点头。
“倒不如不是狗,托生为蝉什么的说不定对它更幸福——怎么叫也不让人讨厌,又不至
于得皮肤病。”
然而它依然是狗,口里插着一根塑料管贴在我背上。
对于一个不动产商来说,则是很早以前的小学女老师。
“昭和二十五年(注:一九五○年。),记得是朝鲜战争开始那年,”他边说边用厚毛巾揩脸上的汗,“她带我们班,带了两年。
令人怀念啊!怀念归怀念,实际上差不多忘光了。”
看样子他把我当成了那位女老师的亲戚或别的什么人,劝我喝冷麦茶。
“想来人也够可怜的。结婚那年丈夫就给抓去当兵,坐运输船途中‘嘣’一声完了。那
是昭和十八年。她一直在小学教书,第二年空袭当中身上着了火,从左脸颊烧到左臂。”他
用指尖从左脸颊往左臂划一条长线,一口喝干自己的麦茶,再次拿手巾揩汗。“人像是蛮漂
亮,可怜啊……性格都好像变了。若是活着,也怕快六十了。是的,是昭和二十五年……”
这么着,如同绘制街区地图或安排婚礼座席,穷婶母的范围以我的背部为中心一圈圈扩
展开去。
但与此同时,一个人又一个人如梳齿脱落一样从我身边离去。
“那家伙本人倒不坏。”他们说,“问题是每次见面都不得不看老娘(或死于食道癌的
老狗或留下火烧伤痕的女老师)那张让人心慌的脸,实在吃不消。”
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牙医的椅子。谁都不责怪我,也不怨恨我,却又全部躲避我,偶尔
见面也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赶紧逃之夭夭。跟你在一起觉得挺别扭的——一个女孩老实说
道。
不是我的责任。
知道。说着,她难为情似的笑笑。若是你背着立伞架什么的,我想倒还可以忍受……
立伞架。
也罢,我想,本来我就不善于交往,较之背什么立伞架活着,眼下这样岂不好得多!
另一方面,我陷入了不得不应付几家杂志采访的困境。他们每隔一天来给我和婶母拍
照。一旦她的相照不好,对方便气急败坏,提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本身当然不会
翻看刊登这类报道的杂志,如果翻看的话,肯定把绳子套到脖颈上去。
一次还上过电视的晨间节目。早上六点就被拖下床,用车拉去演播室,喝了杯不知什么
味道的咖啡。主持人是个仿佛能从身体此侧看到彼侧的中年播音员,每天笃定刷六次牙。
“好了,这位是今天早晨的嘉宾……先生。”
鼓掌。
“早上好!”
“早上好!”
“呃——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先生背上了穷婶母。请您谈一下事情的经过和个中辛
苦……”
“其实也谈不上有多么辛苦。”我说,“既不重,又不至于把我敲骨吸髓。”
“那么肩酸背痛什么的……”
“没那回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赖在那里不动的呢?”
我简单介绍了独角兽铜像广场上的事,但主持人似乎没能吃透我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清清嗓子,“您坐在池边,而池中潜伏着穷婶母,穷婶母附到您背上
去了——是这样的吧?”
我摇摇头。说到底,人们所需求的不过是笑话或蹩脚的鬼怪故事罢了。
“穷婶母不是幽灵。既不会潜伏在什么地方,又不至于附到谁身上。不妨说,那仅仅是
词语。”我很无奈地予以解释,“只是词语。”
谁也不置一词。
“也就是说,词语这东西类似连接意识的电极。只要通过电极持续给予同一刺激,那里
必然发生某种反应。反应的类型当然因人而异,就我而言,则类似独立的存在感,恰如舌头
在口中急剧膨胀的感觉。而附在我背上的,归根结蒂乃是穷婶母这一词语,既没有含义又无
所谓形式。说得夸张些,好比概念性符号。”
主持人一副不无困惑的神色。“您说既没有含义又无所谓形式,然而我们可以在你背部
清楚地看见某种形迹,我们心中因之产生各所不一的含义……”
我耸耸肩:“所谓符号便是这么个东西吧。”
“果真如此,”年轻的女助手打破了僵局,“如果你想消除,就能以自己的意志把那个
印象或者存在什么的随意消除喽?”
“那不可能。一度产生的东西,必然脱离我的意志而存在下去。”
年轻的女助手现出费解的神情,继续发问:“比方说吧,您刚才所说的词语,莫非我也
能将其化为概念性符号不成?”
“能的。”我回答。
“假如我,”主持人此时插嘴进来,“每天无数遍重复概念性这个词语,那么我背部就
迟早可能出现概念性形迹,是吧?”
“想必。”
“概念性一词转化为概念性符号啰?”
“完全如此。”演播室强烈的灯光弄得我头开始痛了。
“可是,所谓概念性究竟是怎么一副尊容呢?”
不晓得,我说。这个问题超出我的想象力,光是穷婶母一个人已经压得我够呛了。
当然世界上滑稽是无所不在的,有谁能从中逃脱呢?从强烈灯光照射下的演播室到深山
老林中隐士的草庵,一切皆然。我背负穷婶母在这样的世界上踽踽独行。无须说,即使在如
此滑稽的世界上我也是格外滑稽的,毕竟我背着一个穷婶母。如那个女孩所说,索性背一个
立伞架什么的或许更为合乎情理。那样一来,人们就有可能把我算作同伙,我势必每隔一星
期改涂一遍立伞架的颜色,出席所有的晚会。
“噢,这星期的立伞架是粉红色嘛!”一个人说。
“是啊,”我应道,“这星期的心情是粉红色立伞架式的么!”
招人喜爱的女孩子们没准也会主动搭话:“嗳嗳,你的立伞架漂亮得不得了哟。”
同背负粉红色立伞架的男人同床共衾,对她们来说也无疑是一场美妙的体验。
然而遗憾的是,我背负的不是立伞架,而是穷婶母。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我和我背
上的穷婶母的兴致迅速淡化,最终只留下些许恶意而彻底消失。归根结蒂——如我的女友所
说——任何人都不会对什么穷婶母怀哪家子兴致。最初的一点点好奇走完其应走的路,剩下
来的只有海底般的沉默。那是仿佛我同穷婶母已经融为一体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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