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克星敦的幽灵(下)
托尼瀑谷
托尼瀑谷的真名实姓就是托尼瀑谷。
因了这个姓名(户籍上的姓名当然为瀑谷托尼)和一张约略棱角分明的面孔,加上头发
蜷曲,小时候他常被当成混血儿。时值战后不久,世上掺有一半美国兵血统的孩子相当之
多,但实际他的父亲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父亲名叫瀑谷省三郎,战前就是小有名
气的爵士长号手,不过太平洋战争开始前四年他就在女人身上惹出麻烦而不得不离开东京。
既然离开就远离吧,索性拿起长号去了中国。当时从长崎乘船一天就到上海了。东京也好日
本也好,他都没有怕损失的东西,所以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况且总的说来,当时上海那座城
市所提供的技巧性华丽更适合他的性格。他站在溯扬子江而上的轮船甲板上目睹在晨光中闪
烁其辉的上海优美的市容——从那一刻开始瀑谷省三郎就无条件地喜爱上了这座城市,晨光
看上去仿佛在向他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时他二十一岁。
由此之故,从中日战争到突袭珍珠港以至扔原子弹,整个战乱动荡时期他都在上海的夜
总会里悠然自得地吹长号。战争是在与他不相关的地方进行的。总之,瀑谷省三郎可以说全
然不具有对于战争的认识和省察等等,只要能尽情吹长号,能大体保证一日三餐,能有若干
女人围在身边,他就别无他求。
大多数人都喜欢他。年轻、富有男子气、乐器玩得精,去哪里都如雪地里的乌鸦一样引
人注意。睡过的女人简直数不胜数。日本人、中国人、白俄,娼妇、人妻,美貌女子、不甚
美貌的女子——他几乎随时随地都同女人大动干戈。瀑谷省三郎凭着无比甜美的长号音色和
生机勃勃的硕大阳具,甚至跃升为当时上海的名人。
他还天生具有——本人并未怎么意识到——结交“有用”朋友的本事。他同陆军高官、
中国大亨以及其他以种种莫名其妙的手段从战争中大发其财的威风八面的人物都有密切交
往。他们大多是经常在衣服下面藏有手枪、从建筑物出来时迅速四下打量那类角色,而瀑谷
省三郎却和他们格外的情投意合,并且他们也对他宠爱有加。每次出现什么问题,他们都慷
慨地给他提供方便。对于那个时代的瀑谷省三郎来说,人生委实是一项得心应手的活计。
然而,如此不俗的本事有时也会触霉头。战争结束之后,他由于同一伙不三不四的人过
从甚密而被中国军警盯住,关进监狱很长时间。同被收监的很多人都在未经正式受审的情况
下一个接一个遭遇极刑——某一天毫无前兆地被拉到监狱院子里由自动手枪击中脑袋。行刑
基本上在下午二时开始。“砰”一声极其沉闷的自动手枪声在监狱院子里回荡开来。
对于瀑谷省三郎来说那是最大的一场人生危机。生死之间不折不扣仅一发相隔。死本身
并不那么可怕,子弹穿过头颅就算完事,痛苦仅一瞬之间。这以前自己活得随心所欲,女人
也睡了可观的数目,好吃的吃了,该快活的快活了,对人生无甚遗憾,即使在此地被一下子
干掉也无可抱怨。这场战争中日本人死了数百万,死得更惨的人也比比皆是。如此想通之
后,他在单人牢房怡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度日,日复一日地眼望小铁格窗外飘移的云絮,在满
是污痕的墙壁上逐个推想出此前睡过的女人的面庞和肢体。但瀑谷省三郎最终还是成为得以
从那所监狱中活着返回日本的两个日本人中的一个。
他形销骨立地只身回到日本是昭和二十一年(注:一九四六年)春天。回来一看,东京
的自家房子已在前一年三月的大空袭中灰飞烟灭,父母也在那时死了,惟一的哥哥在缅甸前
线下落不明。也就是说,瀑谷省三郎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但他对此既没感到多么悲伤又没觉
得多么难受,甚至连打击都谈不上。当然失落感是有的,不过归根结蒂,人总是要剩得孤身
一人的。当时他年已三十,虽说孤身一人,还不是向谁发牢骚的年纪。他觉得好像一下子长
了好几岁。如此而已。此外别无情感涌起。
是的,瀑谷省三郎不管怎样总算好端端活了下来。既然活下来,那么就必须为日后活下
去开动脑筋。
无其他事可干,他就跟往日熟人打招呼,组成一个小小的爵士乐队,开始在美军基地巡
回演奏。他利用天生善于交游的长处,同喜欢爵士乐的美军少校俨然成了朋友。少校是新泽
西州出生的澳大利亚裔美国人,在单簧管上面他本事也相当了得,由于在供给部工作,可以
将大凡需要的唱片随便从本国搞来。一有空闲时间两人就一起演奏。他跑到少校宿舍,边喝
啤酒边听鲍比·哈肯特、杰克·蒂加登(注:Jack Teagaden (1905—1964),绰号“茶博
士”,和基德·奥雷一起并列为芝加哥时期爵士乐最优秀的长号手。)、本尼·古德曼
(注:Benny Goodman (1909—1986).美国白人音乐家,摇摆之王,他组建的古德曼乐队
是当时全美最受欢迎的爵士乐队。)等欢快的爵士乐唱片,拼命复制乐章。少校为他弄来了
当时难以弄到的食品、牛奶和酒,要多少有多少。瀑谷省三郎心想,时代也并不坏么。
他结婚是昭和二十二年的事。对象是母亲方面一个远亲的女儿。一天上街突然碰上,边
喝茶边打听亲戚的消息,谈了一些往事。之后两人开始来往,不久便水到渠成地——据推测
大概是女方怀孕的缘故——一起生活起来。
至少托尼瀑谷从父亲口中是这样听来的。瀑谷省三郎爱妻子爱到什么程度,托尼瀑谷无
由得知。据父亲说她是个漂亮文静的姑娘,但身体不是很好。
结婚第二年生了个男孩。孩子出生三天后母亲死了。一下子死了,一下子火化了。死得
非常安静,干脆利落,堪称痛苦的痛苦也没有,倏然消失一般死了,就好像有人转去后面悄
然关掉了开关。
瀑谷省三郎自己也不清楚对此究竟有怎样的感受。这方面的感情他不熟悉,觉得似乎有
什么平板板的圆盘样的东西突然进入胸口,至于那是怎样一种物体、为什么在那里,他全然
摸不着头脑。反正那东西一直在那里不动,阻止他更深地思考什么。这么着,瀑谷省三郎那
以后一个星期几乎什么也没考虑,甚至放在医院里的小孩也没想起。
少校设身处地地安慰他。两人天天在基地酒吧喝酒。“好么,你要坚强些才行,无论如
何都要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少校极力劝他。他不知道少校到底说的什么,但还是默默点
头,对方的好意他还是能理解的。随后少校忽然想起似的提出,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给孩子
取个名字好了。是的,想来瀑谷省三郎连孩子的名字都还没取。
少校说就把自己的教名托尼作孩子的名字好了。托尼这个名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日本孩
儿的名字,但名字像不像这个疑问压根儿就没出现在少校脑海中。回到家后,瀑谷省三郎把
“瀑谷托尼”这一名字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一连看了几天。瀑谷托尼,不坏不坏,瀑谷省三
郎想道。往后美国时代恐怕要持续一段时间,给儿子取个美式名字凡事或许方便。
然而,由于取了这么个名字,孩子在学校里被嘲笑为混血儿,一道出名字对方就露出莫
名其妙或不无厌恶的神情。很多人都认为那类似恶作剧,甚至有人为之恼火。
也是由于这个关系,托尼瀑谷彻底成了自闭性少年,没有像样的朋友。但他并不以此为
苦。一人独处对他来说是极为自然的事,进一步说来,甚至是人生的某种前提。从懂事时
起,父亲就不时领乐队去外地演奏,年幼时他由上门的保姆照料。但小学一上高年级,他便
凡事都一个人处理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锁门、一个人睡觉。也不觉得有多么寂寞。较之
让别人这个那个一一照料,倒不如自己动手快活得多。瀑谷省三郎在妻子死后,不知为什么
再没结婚。固然一如既往地结交众多女友,但把谁领进家门那样的事则一次也没有过。看样
子他也和儿子一样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父子关系也不像别人由此想象的那般疏远。不过,由
于两人差不多同样深深地沉浸在习以为常的孤独世界中,双方都无意主动敞开心扉,也没觉
出有那个必要。瀑谷省三郎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托尼瀑谷也不适合做儿子。
托尼瀑谷喜欢画画儿,天天关在房间独自画个没完,尤其喜欢画机械。铅笔削得针一样
尖细,画自行车画收音机画发动机,画得细致入微纤毫无爽,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画花也把
每条叶纹画得一丝不苟。无论谁说什么,他都只能用这样的画法。其他学科成绩稀松平常,
惟独图画与美术始终出类拔萃,遇上比赛,十有八九拔得头筹。
这样,从高中出来后他进了美术大学(从上大学那年开始父子两人不约而同理所当然似
的分开生活了),当插图画家纯属水到渠成,实际上也没必要考虑其他可能性。在周围青年
男女困惑、摸索、烦恼的时间里,他不思不想不声不响地只管描绘精确的机械画。那是个年
轻人身体力行地以暴力性反抗权威和体制的年代,所以四周几乎没有人对他画的极其实际性
的画给予评价。美术大学的教员们看了他的画不由苦笑,同学们批评说缺乏思想性。而对于
同学们笔下的“有思想性”的绘画,托尼瀑谷全然不能理解其价值何在。以他的眼光看,那
些无非是半生不熟、丑陋不堪、阴差阳错的东西罢了。
及至大学毕业,情况完全变了。由于拥有极富实战性现实性实用性的技艺,托尼瀑谷一
开始就不愁找不到工作,因为能毫厘不爽地描绘复杂机械和建筑物的人除他没有第二个,人
们交口称赞说“比看实物还有实感”。他的画的确比照片还准确,比任何叙述性语言都易
懂。一夜之间他成了炙手可热的插图画家。从汽车刊物封面到广告实例,大凡有关机械的绘
画他无所不接,一来工作让他快乐,二来钱也可观。
同一时间里,瀑谷省三郎仍在悠悠然吹他的长号。进入摩登爵士时代也罢,自由爵士时
代也罢,瀑谷省三郎依然故我地演奏旧时爵士。虽然不是一流演奏家,但名字相当卖座,总
有活计可干。好吃的东西吃得着,女人也手到擒来。若以有无不满这一观点来看人生的话,
则其人生堪称中上档次。
托尼瀑谷则一有时间就工作,加之对花钱兴致不大,到三十五岁时已成了蛮可以的有产
者。他听人劝告,在世田谷买了大房子,用于出租的公寓也有了几套,均委托理财专家一手
管理。
这以前托尼瀑谷结识了几个女人,年轻时还短时间同居过,但结婚从未考虑。他没怎么
感觉出结婚的必要性,做饭也好打扫也好洗衣服也好全都一个人踢打,工作忙时找个合同制
保姆即可。要孩子的念头从来不曾有过。能够商量什么或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一个都没有,甚
至一起喝酒的对象都无从谈起。话虽这么说,可他为人决不偏执。尽管不如父亲那般和蔼可
亲,但日常当中还是能够极为常规地同周围人打交道的。不拿派头,不自吹,不文过饰非,
不说别人坏话。较之讲自己,更喜听别人说。所以,周围大多数人都喜欢他。然而他同任何
人都结不下超越现实层次的人际关系,同父亲也是两三年有事才见一次面,见了面谈完事两
人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托尼瀑谷的人生便是这样平静而徐缓地流逝着,我以为日后他恐怕
不会结婚了。
不料托尼瀑谷突然坠入情网了。对方是来他事务所取插图原稿的出版社打工女孩,二十
二岁,在他事务所时嘴角始终漾出娴静的微笑。长相给人的感觉固然极妙,但算不得出众的
美人。然而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叩击着他的心,几乎第一眼看到时他就觉得胸口闷得透
不过气。至于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那般强烈地叩击他的心,他自己也不清不楚,就算清楚也不
是语言所能说明的——便是那种性质的什么。
继而吸引他的是姑娘的衣着。原本他对时装无特殊兴趣,也并非一一留意女人身上衣着
那种人。但那姑娘一身舒心惬意的打扮,令他大为折服,甚至不妨称为感动。单单衣着得体
的女人自然为数不少,自我炫耀似地穿红戴绿的女人数量就更多,但是她同那类女人有天壤
之别。她穿得十分自然十分优美,宛如一只即将展翅飞向遥远世界的小鸟裹带着一身特殊的
风,衣服也仿佛由于裹在她身上而获得新的生命。
女孩道声“谢谢”接过原稿走后,他好半天瞠目结舌,什么也做不成,只管茫然坐在桌
前,直到暮色降临,房间彻底一团漆黑。
第二天他往出版社打去电话,勉强编造了一件事,求她务必来自己事务所一趟。事情完
了,他邀她吃午饭。两人边吃边聊。尽管年龄相差十五岁之多,却聊得异常投机,不管说什
么都合拍合辙。这样的体验无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是初次。刚开始她有些紧张,但渐渐放松下
来,开心地笑,开心地说。告别时托尼瀑谷夸她的衣着什么时候看都赏心悦目,她不无腼腆
地微微一笑,说她喜欢衣服,工资差不多都花在买衣服上了。
其后也约会了几次。倒也不是特意去哪里,两人只是找个幽静地方坐着聊个没完。相互
聊身世,聊工作,聊对各种事物的感觉和想法,百聊不厌,就像要填补空白似的。第五次见
面时他求了婚。但她有个从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恋人,随着岁月的推移,两人关系已不再融
洽,如今每次相见都为无聊小事吵嘴,还是同托尼瀑谷在一起愉快。虽说如此,毕竟不好马
上同恋人一刀两断,她自有她的想法。何况托尼瀑谷和她相差十五岁,她还年轻,缺少人生
经验,难以预估十五岁这个年龄差将来意味什么。她说让她稍微考虑一下。
在她考虑的时间里,托尼瀑谷每天独斟独饮。工作干不下去,孤独陡然变成重负把他压
倒,让他苦闷。他想,孤独如同牢狱,只不过以前没有察觉罢了。他以绝望的目光持续望着
围拢自己的坚实而冰冷的墙壁。假如她说不想结婚,他很可能就这样死掉。
他找到姑娘,详细说了这番感受。说自己的人生是何等孤独,说迄今为止失却了多少东
西,说是她让自己觉察到了这点。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喜欢上了托尼瀑谷这个人,一开始就有好感,而且越见面越喜
欢。至于能否称之为爱,她不清楚,但她感觉出他身上有某种美好的东西,心想同这个人结
合自己应该能幸福。于是两人结婚了。
托尼瀑谷的人生孤独期划上了句号。早上睁开眼睛就找她,见她睡在身边就舒了口气,
见不到她就一阵不安,满房子找来找去。不孤独对于他来说成了不无奇妙的状况——他因不
再孤独而陷入一旦重新孤独将如何是好的惶恐之中。他不时想到这点,每次都吓出一身冷
汗。这种惶恐在婚后持续了三个多月,但随着对新生活的习惯,随着她突然消失的可能性的
渐次减少,惶恐感慢慢淡薄了。他终于放下心来,沉浸在安稳的幸福中。
两人一同去听过一次瀑谷省三郎的演奏。她想知道公公演奏什么音乐。“我们去听的
话,你父亲会不会介意呢?”她问。“不至于吧。”他回答。于是两人去了瀑谷省三郎在那
里演奏的银座。除了小时候,托尼瀑谷这还是第一次去听父亲的演奏。全都是他小时经常在
唱机中听到的曲目。父亲的演奏十分流畅、高雅而又甜美。那并非艺术,但那是一流专业乐
手巧妙制作的、足以让听众心旷神怡的音乐。托尼瀑谷一面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在他是很
少见的——一面侧耳倾听。
不料听着听着,音乐中有什么让他窒息,让他坐立不安。他觉得那音乐似乎同其记忆中
的父亲往日演奏多少有所区别。那自然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何况是小孩子的耳朵,然而他还
是觉得那个区别很重要。或许微乎其微,却又非同小可。他恨不得跳上台抓住父亲手腕问到
底那个区别是什么。当然他没有那样做。他一声不响地喝着掺水威士忌,一直听到演奏结
束,然后同妻一齐拍手,回家。
没有任何东西给两人的婚姻生活投下阴影。工作上他依然一帆风顺,两人从不吵嘴。经
常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旅行。虽说她年轻,但作为主妇相当能干,什么事情都处理
得恰到好处。家务井井有条,不让丈夫分心。惟有一件事让托尼瀑谷难以释怀,那就是妻买
衣服委实买得太多了。一看见衣服,可以说她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刹那间神色一变,甚至
语声都不一样了,以致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她身体突然出了毛病。固然婚前他就注意到了这
一倾向,而其变本加厉则是在去欧洲新婚旅行期间。途中她大买特买,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在米兰和巴黎,她走火入魔般地从早到晚逛时装店。两人哪里也没去看,就连巴黎圣母院和
罗浮宫都没去。旅行方面只有关于时装店的记忆。华伦天奴、米索尼、圣罗兰、吉巴希、费
拉佳莫、阿玛尼、赛尔蒂、让·弗兰科·菲莱……妻只知道以如醉如痴的眼神一件接一件买
个不停,而他则尾随其后一个劲儿付款,真有些担心信用卡磁条会磨光。
返回日本烧也没退,日复一日买个不止。衣服数量急剧增多,不得不定做几个大立柜,
还特意做了专门放鞋的多层柜。但还是不够用,只好把一个房间整个改造成衣装室。反正房
子大,房间绰绰有余,钱也不成问题,再说妻十分会打扮,只要有新衣服,她就一副乐开怀
的样子,所以他决意不抱怨。有什么不好的呢,毕竟世界上没有完人。
可是,在妻的衣服多得一个房间都装不下之后,他到底不安起来。一次妻不在的时候,
他数了数衣服件数。依他的计算,就算一天更衣两回,全部穿完也差不多要两年时间。不管
怎么说作为数量已多得过分了,必须适可而止。
一天吃完晚饭,他一咬牙说出口来。“买衣服多少控制一些好么?”他说,“我倒不是
仅仅说钱的问题。需要的东西随便你怎么买,况且你漂亮我也高兴。问题是买这么多高档衣
服有必要吗?”
妻低头沉吟片刻,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么多衣服是大可不必,这点
我也明明白白,问题是明白道理也没有用。”她说,“一有漂亮衣服摆在眼前,我就不能不
买。至于有必要没必要、数量多还是少,那根本不是考虑对象。只是想买,欲罢不能,简直
中毒了似的。”
不过她许诺一定设法从中挣脱出来,“再这么继续下去,家里很快全是衣服了。”为了
不看见新衣服,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一个星期。可是这样一来,感觉上自己好像变成了空
壳,好像在空气稀薄的行星上行走。她天天走进衣装室,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欣
赏。摸质地,嗅气味,穿上站在镜前,百看不厌,而且越看越想新衣服,一想就想得忍无可
忍。
单单是忍无可忍。
但是她深爱甚至尊敬丈夫,认为丈夫说的的确有理。这么多衣服毫无必要,毕竟身体只
有一个。她给常去的时装店打电话,问店长能否把十天前刚买的、还没上身的外套和连衣裙
退回去。对方说可以,只要送来,收回就是。她是百里挑一的大主顾,这点要求还是可以通
融的。她把外套和连衣裙装上车开去青山,在时装店退了回去,将信用卡上的支出额取消。
她道谢出门,尽量不左顾右盼,赶紧上车,沿246 号线径直回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因退还
衣服而轻快起来。是的,那些东西是没必要,她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有了多得到死都穿不完
的外套和连衣裙。她把车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等信号的时间里,脑袋里一直在想那些外套和
连衣裙。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手感——她无不记得一清二楚,简直历历在目。她感觉到额
头沁出汗来。她把两个臂肘拄在方向盘上,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及至睁开眼睛,信号
业已变绿。她像被弹起一般使劲一踩加速器。
这当儿,一辆强闯黄色信号灯的大卡车从旁边以全速撞上了她驾驶的蓝色雷诺的车头
——她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
留给托尼瀑谷的只有满满一房间7 号尺寸的时装山。光鞋就差不多有两百双。究竟如何
处理好呢?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愿意老是这么对着妻曾经穿戴过的东西。于是叫来有
关商贩,以对方的开价把饰物什么的令其拿走了事。长筒袜和内衣之类,归拢起来用院里的
焚烧炉烧了。惟独衣服和鞋实在太多了,只好放着不动。妻的葬礼结束后,他独自闷在衣装
室里,从早到晚打量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衣服。
葬礼十天过后,托尼瀑谷在报纸上登了条招聘女助手的广告:衣服尺寸7 号、身高161
厘米左右、鞋号22,高薪优待。由于他给的薪金高得可谓破格,共有十三名女性来他位于南
青山的工作室兼事务所接受面试。其中五人显然隐瞒了尺寸,他从其余八人里边挑了一名同
妻体型最为相近的女性。是一位长相并无特征可言的二十五六岁女子,身穿一件朴朴素素的
白衬衣,一条蓝色紧身裙,衣服和鞋都够整洁,但细看之下,多少有些穿用过度。
托尼瀑谷对女子交待说:“工作本身没什么难的,每天九点到五点在事务所上班,接接
电话,替我送稿、取资料、复印东西就可以了。但有一个条件——其实我刚刚丧妻,妻的衣
服很多很多剩在家里,几乎全是新的或相当于新的。希望你在这儿工作时间里当工作服来
穿。所以才把衣服号码和鞋码作为录用条件。这话听起来难免觉得莫名其妙,你肯定感到有
点蹊跷,这我心里完全清楚。但我没别的意思,无非需要时间来习惯妻不在这一事实罢了。
就是说,我必须一点一点调整我四周空气压力那样的东西。需要这样的阶段。这期间希望你
穿妻的衣服待在身边,这样,我就可以将妻已不在人世这一状况作为实际感受来把握。”
女子咬着嘴唇就这个离奇的条件飞快地转动脑筋。事情确实荒唐。实际上她还没能摸清
托尼瀑谷的话的来龙去脉。太太新近去世明白了,她留下很多衣服明白了,却无法理解为什
么偏要自己穿那衣服在他眼前工作。一般来说,里面该有什么名堂才是。可是这个人又不像
坏人,女子思忖,这点听其谈话即可了然。或者失去太太一事致使他哪根神经出了故障也未
可知,不过看上去并非因此而加害于人那一类型。何况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工作了。已连续
找了几个月,下个月失业保险到期,那一来公寓的租金就很难支付了。肯出如此高薪的地方
往后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处。
“明白了。”她说,“具体情由我倒不清楚,但我想自己大概可以按您所说的去做。只
是,让我先看看那衣服好么?号码是不是真合适要试一试才行。”托尼瀑谷答道那自然。于
是他把女子领到家里,让她看了满满一房间衣服。除了商店,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衣服
集中在同一场所,并且件件是高档货,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品位也无可挑剔。简直令人头
晕目眩。她喘气都有些吃力了,胸口无谓地怦怦直跳。颇有些类似性兴奋,她觉得。
托尼瀑谷让她试试尺寸,说罢出门,把她留在那里。她恢复情绪,试穿了几件身旁的衣
服,鞋也穿了穿。衣服也好鞋也好,简直就像为她做的一样正相合适。她把衣服一件又一件
捧在手中端详,用指尖摸,闻气味。数百件漂亮衣服齐刷刷地排列在那里。随后,她眼里闪
出了泪花。不容她不哭。泪珠一颗接一颗涟涟而下,收勒不住。她身穿去世女子留下的衣
服,静静地吞声抽泣不止。一会儿,托尼瀑谷来看情况,问她干嘛哭了。“不晓得,”她摇
头回答,“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衣服,怕是因此不知所措了,对不起。”说着,用手帕
揩去眼泪。
“如你愿意,明天就请来事务所好么?”托尼瀑谷以事务性的声音说道,“先挑一个星
期用的衣服和鞋带回去。”
女子花时间挑了六天量的衣服,又选出与衣服相配的鞋,放进手提衣箱。“天冷了,别
冻着,大衣也带回去吧。”托尼瀑谷说。她选了一件看上去很保暖的灰色开司米大衣,轻如
羽毛。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轻的大衣。
女子回去后,托尼瀑谷走进妻的衣装室,关上门,怅怅地看了好一阵子妻剩下的衣服。
那女子怎么看见衣服就哭了呢?他无法理解。衣服看起来仿佛是妻留下的身影。她的7 号影
子重重叠叠排了好几排挂在衣架上,就好像把人这一存在所包含的无限(至少理论上是无限
的)可能性的样品聚拢了几种悬垂在那里。
曾几何时,这些影子附着于妻的肢体,被赋予温暖的呼吸,同妻朝夕相处。然而此刻他
眼前的一切已然失去生命实体,无非一刻刻于枯下去的凄凄然的影群而已。半旧不新,毫无
意义可言。看着看着,他呼吸渐渐困难,种种颜色宛如花粉轻轻飞舞,钻入他的眼睛耳朵鼻
孔。极尽奢侈的饰边、纽扣、肩衬、饰袋、绦带、皮带使房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绰绰有
余的防虫剂气味犹如无数微小的飞蛾在发出无声的声响。蓦地,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憎恶
这些衣服。他背靠着墙,抱臂闭起眼睛。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一切都已
结束了,他想,再怎么努力也无可挽回了。
他给女子家打去电话,告诉她希望她把工作的事忘掉,工作已经没有了,并表示歉意。
女子惊问究竟何故。他说对不起情况变了,“你拿回去的鞋和衣服全部奉送,衣箱也一并送
你。所以希望你忘掉此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女子全然闹不清怎么回事,但交谈时间
里她也懒得再追问下去了,遂说了句“明白了”放下电话。
事后她为托尼瀑谷气恼了好一阵子,但渐渐觉得归根结蒂恐怕还是这样好些。事情本来
就有些莫名其妙。工作没了诚然遗憾,不过总有办法可想。
她把从托尼瀑谷家拿来的几件衣服一件一件整齐展开,挂进立柜。鞋收入鞋柜。同这些
新来者相比,眼前原有的衣服和鞋寒伧得叫人不敢相信,简直就像用截然有别的材料做成的
种类完全不同的物件。她脱下面试时穿的衣服挂上衣架,换上蓝牛仔裤和运动衫,从电冰箱
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地板上喝着。想起托尼瀑谷家那些堆积如山的时装,她不由叹息一声。
那么多漂亮衣服!衣装室比自己住的公寓房间还大。买那么多衣服,肯定花掉了惊人的钱款
和时间。可那个人已经死了,留下整整一房间7 号衣服死了。她想,留下那么多高级衣服死
去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她的朋友都清楚她很穷,因此发现她每次见面都穿不同的新衣服,无不大为惊讶。毕竟
每一件都是昂贵而洗练的名牌。于是问她那些衣服究竟从何而来。她说有约在先不能解释,
说罢摇了下头。“况且即使解释你们也肯定不会相信。”她说。
最终,托尼瀑谷叫来旧衣商,将妻留下的衣服变卖一空。不值多少钱。但这怎么都无所
谓的,作为他只是希望一件不剩地拿走,拿去自己眼睛再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哪怕白给。
很长时间里,他就让变得空空荡荡的衣装室原封不动地空在那里。
他有时进入那个房间,也不做什么,只是怔怔地发呆,一两个小时坐在地板上木然盯视
墙壁。那里有死者的影子的影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无从记起那里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了,关于颜色和气味的记忆也在不觉之间荡然无存,甚至一度怀有的那般鲜活的感情也一步
步退往记忆的围墙之外。记忆如随风摇曳的雾霭缓缓变形,每变形一次就变淡一次,成为影
子的影子的影子,那里所能触知的仅有曾经存在过的物体所留下的欠缺感。有时候就连妻的
面容也无法真切记起。然而,他竟不时想起曾在衣装室里面对妻留下的衣服流泪的那个素不
相识的女子,想起女子那没有特征的面庞和疲惫的漆皮鞋。女子沉静的呜咽声也在记忆中复
苏了。他并不愿意想起这些,可它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浮上脑际。即便一切忘光之后,那名字
都没记住的女子也还是无法忘记,事情也真是奇妙。
妻死后两年,瀑谷省三郎患肝癌死了。就癌症来说他没怎么遭受痛苦,住院时间也短,
几乎像熟睡一样死去了。在这个意义上,他至死都是受好运关照的人。除了一点点现金和股
票,瀑谷省三郎没留下堪称财产的财产。身后留下的,不外乎作为纪念物的乐器及其收藏的
数量极为可观的旧爵士乐唱片。托尼瀑谷把唱片原样留在邮递公司的纸壳箱里,堆在空空荡
荡的衣装室地板上。唱片容易发霉,他必须定期开窗换空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迈进那个
房间。
如此过去了一年。渐渐地,家里拥有这么一大堆唱片开始让他厌烦起来,光是想一想那
里堆着唱片,有时他都感到透不过气,甚至夜半醒来再也无法成眠。记忆扑朔迷离。然而唱
片依旧以其应有的重量堆在那里安然无恙。
他叫来旧唱片商讲了讲价。由于有不少早已绝版的珍贵唱片,价钱相当不俗,差不多够
买一辆小轿车。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
一大堆唱片彻底消失之后,托尼瀑谷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第七位男士
“那道浪要把我抓走的事,发生在我十岁那年九月间一个下午。”第七位男士以沉静的
语音开始讲道。
他是那天晚上讲故事的最后一位。时针已转过夜间十点。人们在房间里围坐一圈,可以
从外面的黑暗中听到向西刮去的风声。风摇颤着院里的树叶,“咔嗒咔嗒”急切切地震动着
窗上的玻璃,然后带着吹哨般尖利的声响刮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从未见过的巨浪。”男士继续道,“浪没能把我捉走——只差一点
点——但浪吞掉了对我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把它带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回它,已经历
了漫长的岁月,无可挽回的、漫长而宝贵的岁月。”
第七位男士五十五六岁光景,瘦削,高个儿,蓄着唇须,右眼侧有一道像小刀扎的细小
然而很深的伤疤。头发很短,星星点点掺杂着硬撅撅的白发。脸上带着人们难以启齿时常有
的表情,但那表情同他的脸庞甚为谐调,仿佛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他身穿灰色粗花呢上
衣,里边套一件朴素的蓝衬衫,手不时摸一下衬衫领口。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干什么的也
无人知晓。
第七位男士随后低声清清嗓子,将自己的话语沉入短暂的缄默。人们一声不响地等待下
文。
“就我来说,那就是浪。至于对大家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对于我,碰巧就
是浪。一天,它突然——没有任何前兆——作为巨浪在我面前现出致命的形体。”
“我是在S 县海边一个镇上长大的。镇很小,在此道出名字,估计诸位也闻所未闻。父
亲在那里当开业医生,我度过了大体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我有一个自从懂事起就来往密切
的要好朋友,名字叫K 。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年级。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回来也
总是两人一块儿玩儿,可以说亲如兄弟。交往时间虽长,但一次架也没吵过。其实我有个同
胞哥哥,但由于年龄相差六岁,很难沟通,而且说实话性情上不怎么合得来。这样,较之自
己的亲哥哥,我更对这个朋友怀有骨肉亲情。
“K 长得又瘦又白,眉清目秀,简直像个女孩,但语言有障碍,很难开口讲话。不了解
他的人见了,很可能以为他智力有问题。身体也弱,因此无论在学校还是回家玩的时候,我
都处于监护人的位置。相对说来,我长得高大些,又擅长体育运动,被大家高看一眼。我之
所以愿意和K 在一起,首先是因为他有一颗温柔美好的心。虽说智力绝无问题,但由于语言
障碍的关系,学习成绩不大理想,能跟上课就算不错了。不过画画好得出奇,拿起铅笔和颜
料连老师都为之咂舌。画得活龙活现,充满生机,好几次在比赛中获奖受表扬。就那样发展
下去,我想很可能作为画家成名。他喜欢画风景画,去附近海边看海写生从不生厌。我时常
坐在一旁看他笔尖飞快而准确的动作。一张白纸居然一瞬之间便生出那般栩栩如生的形体和
色彩——我深感佩服,惊讶不已。如今想来,那怕是一种纯粹的才华。
“那年九月,我们住的地方来了一场强台风。据广播预报,是近十年来最厉害的台风。
为此,学校很早就决定停课了,镇里所有店铺都严严实实落下了卷闸门。父亲和哥哥拿着铁
锤和钉盒,一大早就开始钉房前屋后的木板套窗。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应急饭团。瓶和水
筒都灌满了水,大家还分别把贵重物品放进背囊,以便去哪里避难。对大人们来说,每年都
来的台风又麻烦又危险,而对于远离具体现实的我们小孩子来说,那不过是一场类似欢天喜
地的大热闹罢了。
“偏午,天空颜色开始急剧变化,像有一种非现实性色调掺杂进来。风声大作,‘啪啦
啦’的声音干巴巴的,就像猛扔沙子似的,甚是奇妙。我走到檐廊上观望天空的这般模样,
直到骤雨袭来。在闭上木板套窗的漆黑漆黑的屋子里,我们全家聚在一处侧耳细听广播里的
新闻。雨量虽说不大,但台风造成的灾害非同一般,许多房屋被掀掉顶盖,船翻了好几只,
还有几人被飞来的重物打死或打成重伤,播音员一再提醒绝对不要出门。房子也被台风刮得
不时吱呀作响,活像有一双大手摇晃它似的。时而‘砰’一声传来重物砸窗的巨响。父亲说
大概是谁家房瓦飞了过来。我们把母亲做的饭团和煮蛋当午饭吃了,耳听广播新闻,静等台
风通过这里撤往别处。
“可是,台风偏偏不肯撤离。广播里说,台风从在S 县东部登陆时起就一下子放慢了速
度,现在正以人们跑步般的缓慢速度朝东北方向移动。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发出骇人的吼声,
力图将地表上的一切吹去天涯海角。
“大约刮了一个小时,风终于偃旗息鼓。意识到时,四周已一片寂静,无声无息,从什
么地方甚至还传来了鸟鸣。父亲把木板套窗悄然打开一部分,从缝隙里往外窥看。风息了,
雨停了,厚厚的灰色云层在上空缓缓飘移,湛蓝的天穹从云缝间点点探出脸来。院里的树木
淋得湿漉漉的,雨珠从枝头滴滴落下。
“‘我们正在台风眼里。’父亲告诉我,‘这种寂静要持续一会儿。台风就像要歇口
气,持续十五分到二十分钟,然后卷土重来。’
“我问能不能出去,父亲说散散步没关系,只要不往远去。‘哪怕开始刮一点小风,也
得马上返回!’
“我走到门外,四下张望。根本无法相信就在几分钟前还飞沙走石来着。我抬头看天,
天空仿佛飘着一个巨大的台风‘眼’,冷冰冰地俯视着我们。当然哪里也没有那样的眼,我
们只是处于气压漩涡中心形成的短暂的寂静之中。
“大人们忙于查看房子受损情况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往海岸那边走去。家家户户的树木
都有许多枝条被吹折刮断,在路上横躺竖卧。有的松树枝大得一个大人怕都搬不动。粉身碎
骨的瓦片到处都是。汽车玻璃挨了石击,裂出一条大纹。就连谁家的狗窝棚也给刮到了路
上。那情形,俨然天空伸下一只大手,将地面来个斩草除根。正走着,K 看到我,也跑了出
来。K 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一下海。K 没再说什么便跟在我后头。K 家有一条小白狗,狗
也尾随着我们。‘哪怕有一点小风吹来,也要马上回家的哟!’听我这么说,K 默默点头。
“从家门走出两百来米就是海。有一道像当时的我那么高的防波堤,我们爬上堤阶来到
海岸。每天我们都一起来海岸玩耍,这一带海的情况我们无所不晓。但在这台风眼当中,一
切看上去都跟平时有所不同。天的颜色、海的色调、浪的声响、潮的气味、景的铺展——大
凡关于海的一切都不一样。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观望眼前景象。尽管处
于台风正中,浪却安静得出奇。波浪拍打的边际线比往常退后了好多,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
前平坦坦地舒展开去。即使落潮时潮水也退不到那个程度。沙滩看上去是那样空旷,俨然搬
光家具的大房间。岸边有形形色色的漂流物冲上来,如一条带子排成一列。
“我走下防波堤,一边留神四下的变化一边在露出的沙滩上走动,仔细察看散落在那里
的东西:塑料玩具、拖鞋、大约原是家具一部分的木条、衣服、少见的瓶子、写有外语字样
的木箱,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像粗糕点铺的货床,料想是台
风下的巨浪把它们从极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每发现什么希罕物,我们便拿在手上细瞧细
看。K的狗摇着尾巴凑到我们身旁,‘呼哧呼哧’一个个闻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
“在那里大约待了五分钟——我想也就那样。不料蓦然意识到时,浪已经赶到了我们眼
前的沙滩。浪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光滑的舌尖轻轻伸到距我们脚前极近的地方。我们
根本没有料到浪竟转眼之间偷袭到了跟前。我生在长在海边,虽是小孩子也晓得海的厉害,
晓得海有时会露出何等不可预测的凶相。所以,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待在远离海浪扑打的估
计安全的地带。然而浪已不觉之间来到距我们站立位置十来厘米的地方,之后又悄无声息地
退去,再也没有返回。赶来的浪本身决非不安稳的那种。浪四平八稳,轻轻冲洗着沙滩,然
而其中潜伏的某种凶多吉少的东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虫子,刹那间让我脊背发冷变僵。那是
无端的恐怖,却又是真正的恐怖。我凭直觉看出那东西是活的。不错,那波浪确实是有生命
的!浪准确无误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将把我收入掌中,一如庞大的肉食兽紧紧盯住我,正在
草原的什么地方屏息敛气地做着以其尖牙利齿把我撕烂咬碎的美梦。我只有一个念头:逃!
“我朝K 喊一声‘走啦!’他在距我十米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弯腰看什么。我想我喊的声
音很大,但看情形K 没有听到,或者正看自己发现的东西看得出神,以致我的喊声未能入
耳。K 是有这个特点的,很容易一下子迷上什么,对周围情况不管不顾。也可能我的喊声并
不像我想的那么大,我清楚地记得那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语声,更像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就在那时,我听得吼声响起,天摇地动的怒吼。不,在吼声之前我听到了别的声响,
仿佛很多水从洞口涌出的那种咕嘟咕嘟的不可思议的动静。咕嘟咕嘟声持续片刻刚一收敛,
这回传来了类似轰隆隆轰鸣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然而K 还是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弯
腰看着脚下的什么,全神贯注。K 应该没有听见那吼叫声。我不知道那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为
什么就没传入他的耳朵,或者听见那声音的仅我自己亦未可知。说来也怪,那大概是只能我
一个人听到的特殊轰鸣。因为。我旁边的狗也像是无动于衷似的。本来狗这东西——众所周
知——是对声音格外敏感的动物。
“我想快步跑过去拉起K 跑开,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浪即将来临,K 不知道。不料等
我回过神时,我的腿却背离我的意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一个人朝防波堤奔逃!促
使我这样做的,我想恐怕是实在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恐怖剥夺了我的声音,让我的腿擅自
行动。我连滚带爬穿过柔软的沙滩,跑上防波堤,从那里朝K 大喊:‘危险,浪来了!’
“喊声这回是从我口中发出的。注意到时,轰鸣声已不知何时消失了。K 也终于察觉到
了我的喊声,抬起脸来。然而为时已晚。那当儿,一道巨浪如蛇一般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
朝着海岸扑下来。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来势凶猛的海浪。足有三层楼高,几乎不
声不响地(至少我没有声响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浪是在无声中袭来的)在K 的身后凌空
卷起。K 以不明所以的神情往我这边注视片刻,之后突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他想逃。但
已根本逃不成了,下一瞬间浪便将他一口吞没,他就好像迎面撞上了全速奔来的毫不留情的
火车头。
“浪怒吼着崩塌下来,气势汹汹地击打沙滩,爆炸一般四下溅开,又从天而降,朝我所
在的防波堤劈头压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后,躲了过去,只不过被越过防波堤飞来的水沫
打湿了衣服。随后我赶紧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只见浪掉过头来,一路狂叫着急速往海湾
退去,俨然有人在大地尽头拼命拉一张巨大的地毯。我凝目细看,但哪里也不见K 的身影。
狗也不见了。浪一口气退得很远很远,几乎让人觉得海水即将干涸、海底即将整个露出。我
独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动不动。
“寂静重新返回。近乎绝望的寂静,仿佛声音统统被强行拧掉了。浪把K 吞进肚里,远
远地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想下到沙滩,说不定K 被埋在了沙子里……但我
当即改变了主意,就那样留在防波堤没动——经验告诉我,依着巨浪的习性,它还会来第二
次第三次。
“我想不起过去了多长时间。估计时间不很长,至多十秒二十秒。总之,在令人心怵的
空白过后,海浪不出所料再次返回海岸。轰鸣声一如刚才,震得地面发颤。声音消失不久,
巨浪便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汹涌扑来,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它遮天蔽日,如一面坚不可摧
的岩壁横在我面前。但这次我哪里也没逃。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防波堤上盯视巨浪袭来,恍
惚觉得在K 被卷走的现在,逃也无济于事了,或者莫如说我可能在雷霆万钧的恐怖面前吓得
动弹不得了。究竟如何,我已记不清楚了。
“第二次海浪之大不亚于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简直就像砖砌的城墙倒塌一般慢
慢扭曲变形,朝我头顶倾压过来。由于实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现实的海浪,而像是以海
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东西,像是来自远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什么。我下定决心
等待着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间,连眼睛也没闭。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
不料浪头来到我跟前时竟像力气耗尽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风,一下子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
确仅仅是转瞬之间,浪头就那么以摇摇欲坠的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
而残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
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非错觉,的的
确确实有其事。K 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浪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
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刚才被巨浪吞没的好朋友的面
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 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
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
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 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大概就是在那时失去知觉的,醒过来时已躺在父亲医院的床上了。我一睁开眼睛,
护士就去叫父亲,父亲立即跑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摸脉搏,看瞳孔,手放在额头上试体温。
我想抬一下手,但怎么都抬不起来。身体火烧一样发烫,脑袋神志不清,什么都思考不成。
看来我已高烧了很久。父亲说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一
个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晕倒的我,送到家里。父亲说K 被海浪卷走后还没有下落。我想对父亲
说什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舌头胀鼓鼓地发麻,说不出话来,感觉上就像有什么别的
生物赖在我口腔里不走。父亲问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没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
觉,沉入昏暗之中。
“结果,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质,吐子好几次,魇住了好几次。听
说那时间里父亲真的担心起来,担心我的意识因严重休克和高烧而永远无法恢复,事实上我
也处于即使那样也无足为奇的非常状态。但肉体上我好歹恢复过来了,几星期过后,我回到
往日的生活当中,正常吃饭,也能上学了。当然并不是说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K 的遗体最后也未能找到,同时被卷走的狗的尸体也无处可寻。在那一带海里淹死的
人,大多被海潮冲往东面一个小海湾,没几天便被打上岸来,惟独K 的尸体不知去向。大概
当时台风中的海浪实在太大了,一直冲到海湾里边,无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
葬身鱼腹。K 遗体的搜索由于得到附近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不了
了之。关键的遗体没有找见,葬礼直到最后也没举行。自那以来K 的父母几乎神经错乱了,
天天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转来转去,不然就闷在家里念经。
“尽管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但K 的父母一次也没有为正刮台风时我把K 领去海岸的事
埋怨过我,因为他们完全晓得那以前我是把K 当作亲弟弟来疼爱和关怀的。我的父母在我面
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 的,有可能跑到K 那里拉
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点。在时间上或许十分勉强,但依我记忆中的时间来算,那一点儿余
地我想恐怕还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说了——我在惊心动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 只管独
自逃命。K 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
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
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K 那张横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
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
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 从浪尖胶囊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
进浪中。
“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
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
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
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 的脸。K 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
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惟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
腑。
“我一声大叫,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中醒来。”
“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争分夺秒离开此镇搬去别的地方。我说自己无法在
眼睁睁看着K 被浪头卷走的海岸继续生活下去,‘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恶梦,想
多少远离这里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发疯的。’听我这么说,父亲为我办了转学手续。一月,
我迁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小诸附近有父亲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
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时前来看我。
“现在我也在长野生活。从长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学毕业出来,进入当地一家精密机械公
司工作,直到现在。我作为极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诸位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与众
不同之处。与人交往绝对算不上擅长,但喜欢登山,由于这个关系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离
开那个镇子以后,恶梦做得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倒不是说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时会像收
款员敲门一样找到我头上,快要忘掉时肯定找来。梦总是一模一样,细节都毫无二致。每次
我都大叫着睁眼醒来,汗出得被褥湿漉漉的。
“没有结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半夜两三点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这以前也有
几个自己喜欢的女性,但跟谁都没一起度过一晚。恐怖已经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别
人分担。
“结果,我四十多年没回故乡,没靠近那个海岸。不但海岸,大凡与海有关的我都没接
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发生梦里的事。不仅如此,自那以来就连游泳池——我本来特喜欢
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飞机出国也不曾有过。
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把自己即将在哪里淹死的场景从脑际抹除。那种黯然神伤的预感,仿
佛梦中K 的手一样抓着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重回K 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
“此前一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处理财产卖了老房子,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
纸板箱装有我小时候的东西,就寄了过来。大部分是无用的零碎东西,但其中有一束K 给我
的画,而又碰巧让我看见了。想必是父母作为纪念物为我保存下来的。我惊恐得几乎透不过
气,觉得K 的灵魂从画中活了过来。我打算马上处理掉,重新按原样用薄纸包好,放回箱
内。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K 的画扔掉。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最后再次剥开薄纸,一咬牙
把K 画的水彩画拿在手上。
“几乎全是风景画,似曾相识的海、沙滩、松林、街道,以K 特有的明快色调描绘出
来。不可思议的是,颜色没有褪,往日见时的印象原原本本鲜明地保留下来。拿在手上半看
不看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十分怀旧。那些画甚至比记忆中的还好得多,艺术上也够
出色。从画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仿佛K 那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的东西。我得以确确实实地
——可谓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样的眼神观察周围世界的。我看着画,自己和K 一起做
过的事、一起去过的场所历历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时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时的我和K
肩并肩以同样生机勃勃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睛观察世界来着。
“每天从公司回来.我就坐在桌前拿起一张K 的画看,没完没了地看。那上面有被我长
期断然赶出脑海的少年时代撩人情思的风景。每次看K 的画,我都觉得有一种什么静静地渗
入自己的身心。
“一天——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我这样想道:说不定自己这以前的想法是天大的误
解,那浪尖上横躺着的K 恐怕不是怨我恨我或企图把我带去哪里。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冷笑,
大概只是某种偶然性造成的,那时的他岂非早已人事不省了?或者是在向我微笑着做最后告
别也未可知。我从K 表情中看出的深恶痛绝,恐怕不过是那一瞬间俘虏我控制我的深层恐怖
的投影而己……细看K 过去画的水彩画时间里,我的这种念头愈发强烈起来。无论怎么看,
我看到的都只是一颗没有杂质的安详平和的心灵。
“我在那里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来了。太阳落了,淡淡的暮色缓缓笼罩房
间。不久,深深沉默的夜降临了。夜无尽无休地持续着,及至其重量积攒到夜之砝码无法忍
耐的时候,黎明终于到来。新的太阳微微染红天空,鸟们睁眼醒来开始呜叫。
“那时我拿定主意:要回到镇子上去,立即动身!
“我把东西塞进旅行包,给公司打电话请了急假,乘列车往故乡赶去。
“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安静的海边小镇了。六十年代经济起飞期间近郊出现的工业城
市,使得那一带的景致大为改观。原本只有礼品店的站前如今商铺栉比鳞次,镇上惟一的电
影院成了很有规模的超市。我家的房子也不见了。房子几个月前已被人拆毁,只剩下裸露的
空地,院里的树被统统砍倒,黑色地面到处长着杂草。K 住的老房子也同样没了踪影,成了
按月付租的混凝土停车场,排列着小轿车和货车。但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感伤,因为很久以
前它就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阶。防波堤对面同以前没什么两样,大海无遮无挡地漫
延开去。无边的海。远方可以望见一条水平线。沙滩风景也一如往昔,同样铺展着细沙,同
样浪花拍岸,同样有人在水边散步。午后四时已过,薄暮时分柔和的阳光包拢四周。太阳仿
佛在思考什么,慢慢悠悠地向西边倾斜。我在沙滩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身旁,只管默然注视
着那番景致。从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里曾袭来那么大的台风、巨浪曾把我独一无二的好
友席卷而去。依然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场事故的人,如今想必也所剩无几了。恍惚间,一切都
似乎是我脑袋里捏造出来的精致幻景。
“蓦然回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来之时一般忽然间了无踪影。我缓
慢地从沙滩上立起,走到波浪拍打的边际,裤腿也没挽就静静地迈入海中。鞋也穿着,任由
赶来的浪花拍打。和小时扑来这里相同的波浪就像要表示和解,亲切地拍打我的脚,弄湿我
的裤子和鞋。几道徐缓的波浪间歇性地赶来,又撤身离去。从旁边走过的人们以费解的眼神
一闪一闪地打量我的这副样子,但我全然不以为意。是的,我是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才到达
这里的。
“我抬头望天。几片残棉断絮般细小的灰云浮在空中。没有像样的风,云看上去一动不
动地留在原处。倒是表达不好——那几片云就好像是为我一人浮在那里的。我想起小时候自
己为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仰面望天的情景。其时,时间的轮轴在我心中发出大大的吱呀
声,四十余载时光在我心中犹如朽屋土崩瓦解,旧时间和新时间融合在同一漩涡中。四周声
响尽皆消遁,光在颤颤摇曳。随即,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涌上前来的波浪中。心脏在
我喉头下面大声跳动,四肢感觉变得虚无缥缈。好半天我就以那样的姿势伏在那里,无法立
起。但我已不再怕了。是的,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它已远远离去。
“自那以来,我就再也没做恶梦,没有半夜惊叫醒来。现在,我准备改变人生,从头做
起。或许从头做起为时已晚,可纵使为时已晚,我也还是要感谢自己终于如此得救,如此重
振旗鼓。因为,我在无救的情况下、在恐怖的黑暗中惊叫着终了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
的。”
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环视在座众人。谁都一言不发,呼吸声甚至都可听到,改换姿势
的人也没有。大家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继续下文。风似乎已彻底止息,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男士再次手摸衣领,仿佛在搜寻话语。
“我在想,我们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说道,“恐怖的确在
那里……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则是在恐怖面前
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势必把自己心中最为贵重的东西转让给什么。就我来说,
那就是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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