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莲
你知道这样一年一年的,过的很快。92年的元旦,和今天一样,路上都是雪,我带了一个aiwa的录放机到学校,录下了班级联欢会的实况,我像个二傻一样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许多的棉花,粘在自己的脸上,据说圣诞老人就是这么来的,我在教室门外站了很久,听着班里的主持人神秘兮兮的说到要给大家一个surprise,我猛的一推门冲了进去,带着满脸的棉花,大喊一声猜猜我是谁!事实证明我设计的这个情节十分的弱智,连班上最笨的那帮男生都能看的出那是我,于是我成了一个小丑傻乐着站在中央,同学们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笑个不停,那个时候大多数男生还没开始变声,笑声比女孩子还要尖利,一个后来去了上海的男生趴到我的录放机前对着话筒大叫:
这是LXF!这是生蛋老人!我们要让他生几个蛋出来!
很显然那时候的男生已经对人的生理构造发生兴趣,今年过年我和老陈共同在咖啡馆回忆往事, 说到一次在课堂上,生物老师挂起花的构造图,指着中间一块鼓鼓的部分问我们这是什么,我大声回应:子宫!班上就乱了套,有男生在大笑,有女生在偷笑,交头接耳,不亦乐乎,生物老师是个从郊区来的女人,立刻红着脸纠正:这是花的子房。说实话我觉得这很扯淡,子宫跟子房都是孕育生命的地方,完全是一回事情,但当天的值日生把我记上了班级日志,罪名是扰乱课堂纪律。
你哪天不上班级日志?老陈取笑我,老陈毕业后进了公安局,快结婚了,他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奇迹,从初中到现在,他和小黄在这个城市谈了11年的恋爱,打算今年买房子,明年结婚,今年开始我们的同龄人有许多变化,你可能不记得原来一中那个传说中的神童,高中的时候他比我们年纪都小,高二就去科大少年班了,少年班啊,同志们,那时候咱们一听到少年班,真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世界上有这样的天才存在,其他的孩子就不用再上学了,人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那个神童在科大少年班呆了一段日子,这样的人我们都曾设想会有一个完全美好的将来,做个牛逼的科学家,为祖国科学发展做出辉煌的贡献,但是这个神童,忽然死了,就在去年,突发脑溢血而死,死的时候只有20岁。
一辈子是多久?20年,是不是一辈子?你人生的一个段落,对另外一个生命就是整整一生——那么是不是活着的人更幸福一点?——这个问题偶尔会骚扰我的行程,你知道晓霞,我的小学同学,她现在住在哪儿?在监狱里。小学四年级我被老师臭骂了一顿之后在办公室写了一封遗书,落款还写了个“LXF绝笔”,然后告诉老师我去上厕所,翻过学校后面的墙头,准备去自杀,先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一路上寻思着一个好的死法,要不要留下全尸?会不会太痛苦?哎呀,人生真的就完蛋了,没活头了,你的学习成绩一路下降,学习不好就意味着你这辈子没什么混头了,这是每个当时的学生接受的指示。但我却不这么想,跑出来想自杀的原因就是因为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把我的书包给扔了出去,我觉得自尊心受了完全的刺激,没法忍受这种教育了。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跑到一个小区的湖边,继续思考真正超脱的死法,班主任老太太忽然从背后扑上来,一把搂住我,把我整个抱在空中,她也是翻了墙头出来的,身上都是土,气喘吁吁的说你可把我给吓坏了,回到学校以后,我记得很清楚,校长老师和我妈妈都在办公室外面等我,晓霞的妈妈是学校的数学老师,把晓霞也派出去找我了,她从学校前面的土坡上一路飞奔下来,刚想报告老师说没找见LXF,就看到了班主任身边的我,笑嘻嘻的跑过来问我,你没事吧?
她和她的妈妈,现在都在监狱里,为什么?是一些我不能随便乱讲的原因,其实有什么为什么呢?前年我去考布鲁塞尔的艺术学院,老师问我住在哪儿,我说我住在根特的Niewe Wandeling,他说,啊,我知道,那条街有个监狱,莫非你住在那里面?我一怔,旋即笑起来:是啊,我住在监狱里。从考场里出来我还在回味,有时候玩笑开着开着,你会分不清楚真假,因为语言的象征功能,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物被联系了起来。晓霞进监狱之后我从来没去看过她,据说过一阵子她要出来了,其实她出了监狱,回到的是一个更大的监狱,从梦里出来,发现还在梦里。在监狱里是不是只能睡一张床?你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一千张床,到最后是不是也只能,睡一张?在监狱里你人生中最本质的自由和压抑,反而会因为绳索勒的更紧而完全清晰。监狱之外的我们,无非是生命的形式极限大了许多的范围。北京有一个思考者叫周国平,他的女儿在出生前就被发现得了绝症,等于是被提前判了死刑,女儿出生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他经历了一个长久的痛苦,写了一本书,叫《妞妞》,他说让全世界的哲学都死掉吧,只要你还我的女儿,这个独一无二的,永不再生的女儿。他又说:想想那些在监狱里被判了死刑的人,其实,这个世界上有谁,没有被判死刑呢?
夏威夷有一个中年女子,前不久的一天驾车上班,阳光明媚,海风荡漾,她驾着车驶过几条街道,在一个红灯前停住了,这个红灯等待的时间是20秒,20秒,你现在看看表,有没有想过这么短的时间,你的人生就改变了?比如老陈和小黄,当年在班上,20秒的时间,足以他喜欢上这个女孩,记得在联欢会的准备活动上,老陈指着留着短发的小黄问我:你觉得她怎么样?……还有个男生,上课找前排的女生借橡皮,女生把橡皮从背后的课桌底下递过去,男生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下握住了这女生的手,20秒没有放开,女生在前排红着脸,一动也不敢动,20秒过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此改变了……而就在那个女子等待红灯的20秒里,一个男人从路边的44层高楼上跳了下来,带着刺破空气的呼啸声砸在了她的车顶上,直接把车顶撞穿,于是车里的这个女人,也死了。Tom Twyker的《天堂》里,由于清洁女工换了一次垃圾,炸弹炸死了三个与复仇毫不相干的人。
所以你看,我们的生命其实是由这些看似平常的意外组成,组成的却是一个毫无意外殊途同归的人生。
但毫无疑问的我们还都在期盼着出现意外,因为只要你人生的地图还没有完全打开,面前就依然是一片黑暗,玩《帝国时代》的时候你可以输入秘技Reveal Map,整个地图就明朗了,但如果你不输入秘技,最后其实依然是这张地图。我们的同学大钟,和他的女朋友也有许多年了,这许多年来,同学们一直在传播着他们的亲密,以及大钟对女朋友如何的体贴入微——大钟今年进了一个安全系统,系统的规定是如果谈恋爱必须打报告,要审查恋爱对象的家庭,尤其不允许有海外关系。大钟的女朋友恰巧有海外关系,所以他正在苦恼,用网络上的语言就是烦恼ing。
怎么办?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发生了一个未来的期待,这就好像看一场电影,你希望男主人公放弃事业和女主角在一起吗?人生的喜剧其实和悲剧一样被人暗自期待。大钟无论作出怎样的选择,都将成为一个小小的传奇。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无情。我发现今年在谈论他人的时候,自己的感官越来越少的开放,生命的河床仿佛开始规整起来,河水流动的表面已经不再汹涌。
而最初是什么样子的?
那年联欢会过后,我和小鱼在教室里整理桌椅,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外面的天空阴沉,雪已经不再下了,小鱼忽然对我带来的录音机发生了兴趣,那时候日本产的walkman还很少出现在学校里,而我配了一个小话筒在机子上,他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话筒,他说是不是可以录音,我说是啊,他说,那我们唱歌吧。我们从教室里出来,跑到操场后面的无人地带,按下录音键,我问小鱼唱什么,小鱼说唱小虎队吧,我们就唱了起来,唱了两句觉得很恶心,忍不住大笑,忽然班主任从栏杆外面走过来,我俩吓得赶紧躲到树后面,蹲在雪地里,当时是下午5点,如果还没回家被她逮住,一定会挨骂。我们在树后面捂着嘴,却一直在发笑,紧张和压抑反而催化了我们笑的更加厉害,一直到班主任走进了楼,我们才站起来,向校门走去,走出白雪的校园,边走边唱: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说声,我爱你,向那流浪的星星说声,我想你……就这样,这全部的过程,都被录在了录音机里,高中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听了一回,和前面的联欢会一起听的,伤感,哦,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
直到今年,我和老陈,小王,小鱼,当年六人死党中的四个人,又在咖啡馆碰头了,搞了很多的笑,其中说到James,James是我们六个人中最早离开的,高一去了美国,据说家里很有钱。老陈问小鱼最近有没有跟他联系,小鱼说James来了封email,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念过去的我们,很想回到过去的时光。我就说,那你让他回来啊,你告诉他,我们准备研制一台机器,叫做Time Machine,研制出来以后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了,所以我们需要钱啊,你让他回来投资这个项目,没有钱,就没法造时光机器,我们怎么能回到过去哪?这个玩笑开过之后我发觉有点超现实,但其实很现实,老朱去年夏天从上海回家,出了火车站之后打车,口音一时没别过来,用略带上海腔的普通话告诉司机自己要去的地方,司机以为他是外地人,十分放心的带着他开始在城里绕圈圈,老朱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一百八,当初是我们高中的老大,他坐在后座,心里知道司机在兜圈,也不说话,就看他怎么绕,等绕完了,开到老朱家所在的厂门口,老朱说你开进去吧,司机开到深处,停下,四周都是厂区里最老的红砖宿舍楼,成堆的下岗工人三五成群的在树荫下乘凉,老朱一下车,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哥们都看见了,穿着拖鞋呼拉拉围了上来,帮他拿行李,老朱用本地话说了一句:这司机带我兜圈。司机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赶忙从车里下来抱着拳头跟老朱道歉,老朱后来跟我说,如果是几年前,他早被我们厂里的兄弟打肿了。可那天在场的人推了司机几把之后,为首的哥们直截了当的说:拿50块钱出来,走人!司机交了钱走了,那哥们笑嘻嘻的跟老朱说:现在谁也不愿惹事,搞钱要紧。
Show Me The Money!这是《星际争霸》的秘技,只要输入这个秘技,钱就源源不断的来。今天在路上,我听见路边一个背着书包的小胖子一直在念叨这句台词:Show me the Money!想起见老朱的时候,他穿白衬衫,打着领带,所幸口音没有变,匪气依然十足,他如今在上海念研究生,给当年八中所谓借读班这帮受压迫的孩子争了个最好的面子,他说在上海,有个上海女孩喜欢他,女孩的父母听说了,跑到学校来看他,老朱在复旦旁边的饭店请他们吃饭,对方父母问起老朱的家庭,老朱很平静的说,我的父母,都是下岗职工。
后来那女孩就没找过他。老朱说,我不瞒你们,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一夜暴富。对,我知道,就是show me the money.
SONY有一句广告语:DO YOU DREAM IN SONY?这句广告辞特别好玩,因为SONY可以置换成许多的词,Do you dream in love? Do you dream in money? Do you dream in time machine? 所以我开那个时光机器的玩笑,其实很残酷。过去有多少的美好,一走近现实生活,就粉碎了,好像老陈和小黄,我一直觉得他们完全是一个奇迹,坚持了那么久不曾改变,但老陈却有点担心小黄,他们现在的工作都很稳定,拿的钱也不少,打打麻将逛逛街,准备准备房子,存一存票子,可有一天小黄整天无精打采,老陈问她怎么了?她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这样,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Do you dream in next life?就是这样,回到过去,回到未来,其实你永远停留在现在。我是多么想告诉小黄,其实next life和你的从前一样的在重复,你总会以为下一步会更好,其实那些最初的,依然会变成最老的,那些美好的过去,也绝不会成为未来的完美,珍惜你的现在,你的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美国往事》里的Robert De Niro,在多年之后和自己的初恋情人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畅谈,沉浸,一切都那么完美,可你知道,Robert终于忍不住在车上把那姑娘给上了,以暴力的方式完成了他少年时代的冲动,结果就是彻底粉碎了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美好,所以这是一个教训,那就是千万别跟自己的初恋上床,你能留的住多少的温情,多少曼妙的记忆,就让他们停留在那里,不要去碰它,《燕尾蝶》里说的那件事情,是真的:一接近天堂,就变成了雨,落下来。
你知道,今年的这个城市,过年的前一天,一直在下雨,我从外面回来,坐在出租车里,收音机响起张雨生的《天天想你》,你知道自从变声以后,我就再也唱不了那么高的音了,我听着他说,当我伫立在窗前,你越走越远,我的每一次心跳,你是否听见。出租车停在了一个红灯的路口,只要红灯一灭,再左拐,就到了我要去的地方。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各自的城市,奔忙穿梭,打一辆的士,往往害怕塞车,害怕停在漫长的红灯前,好像我们总有着急上火要去办的事情,总觉得,能不能快一点,然而那天,我在那辆下雨的车里,却希望,红灯,多停留一会,只是那么一会,让我听不到外面的世界,就能让我,听完这首歌。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我想起了《对她说》,那个单纯而柔软的男护理,也是在下雨的窗前看着自己心爱的女生走远,后来他和昏迷中的她上了床,只因为他相信,他深信并感受着灵魂的颤动与交流,而所谓那些道德的障碍与人世的禁忌,对我们中间的有些人来说,其实越过它们,是多么的自然而然。在歌声中,在这个潮湿的车窗里,想起了你,想起那扇晃动在黄昏里的窗,想起在晴朗的夏夜里闪烁的星星,他们说不要因为一颗星失去整片天空,可他们不知道有时候,一片天空,只因为这一颗星,而存在,一条河,只因为它的源头而流淌,而如今,这些,都正随着这个冬日的雨水,和黄昏一起,漂向远
方。
到了傍晚,这个城市又下起了雨,就这样出神的一会功夫,路灯在街边亮了起来,在窗前洇开了模糊的光圈,你站在窗前,我越走越远,记得有一年夏天在一场雨里,我曾经看见过雨线和雨线交错的瞬间,听见过在雨的缝隙中,从天上传来隐约的,孩子一样的哭声。我知道它们现在从玻璃窗前流落下来,带着各自的声响,和轨迹,滴在黑暗里坚实的地面,溅起一片水珠之后,它们消失了,融化了,汇聚在一起,节日的焰火在天空划过的刹那,这整个城市荡漾汹涌的雨水,在远方悄悄盛开。
Liar/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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