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
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我火把。
他来,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王菲《彼岸花》
一个朋友告诉我,我最初的恋人订婚了。忽然有了时光倒错的荒谬感。1999年的初夏,在文科楼之间的那个草坪,我第一次吻了她。两个汗微微的小人,以为找到了幸福。2001年的初夏,她哭着要我再吻她一次,我敷衍着,觉得有点烦。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写下去,在过年之前,完成我的回忆。有人说,何苦面对自己的过去,让不快乐的再次让自己不快乐。展示我的幸福或悲情都不是回忆的初衷,我想。我只是有话想说,无论如何都想说,想看看我的经历变成文字后会是什么样子。
回忆是一件极耗体力的活计,我老是理不清自己并不复杂的经历。很景仰那些写自传的人,好像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达人,猴年马月的事情,功成名就之后都还完全了然。我承认我那可怜的归纳能力,过去的一切在我眼前都是支离破碎的场景,如同万花筒中的影像,绚丽却不能定性,难以解读出确切的意义。而且,看官中很多都是知我甚深的人,在他们面前回忆不免让我尴尬,虽然他们本来就知道我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羡慕渡边升,在我眼里,他可以同时拥有与聪明才智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并充分发挥其作用,而我那两下子,也只握到女孩小指那个程度。绝望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写不来长篇,不懂得组织结构,试试吧,写了也不至于遭受致命的损失,趁自己还有写字的勇气,对自己说:“写吧!”哪怕只是片断的呓语。没准哪天,我能将这些片断串起来,那将是我已逝时间的纪念。
最初写下的开头让我很羞耻,几乎是村上和哈特费尔德的翻版。23岁的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基本上丧失了独立表达的能力。一个阅读足够丰富的人,完全可以分辨出我的所谓思想、幽默来自何处。前一阵休假,翻出了高中时的文字,发现鲜活得就像少年鼻尖的鼻涕,恶心得如同高喊的口号。而现在,为了写下开头,我喝上了第七杯奶茶,活像爵士乐手Billie Holiday,寄希望于毒品。
打开回忆是一个前进不得且后退不能的星期四下午,我去那条街,完全是无心的。渡边升说,今天忙。我便一个人闲逛。我从流行前线的高昌军品行出来,走向中华广场的出口,当我快到电梯的时候,随便看了看左边,居然看到工作中的她,于是我来个急刹车,由于刹车过紧,后面的一个胖子碰在我的背后,居然被我撞得倒退两步,弄得我大为吃惊,要知道,平时都是我被人撞得飞起来。幸亏那胖子只是困惑地望望我,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开了。我庆幸没惹出乱子。
我整整衣服,走到她跟前,她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转身过来,准备作出“先生“这个词的嘴形的时候,她看清了我是谁,我也看到她脸上毛细血管的扩张。0.3秒,0.3秒后她用朋友间的语气说:“Hi!想不到还见到你。”如同用0.3秒把收音机的旋钮由AM旋到FM。0.3秒可以让人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我体会不到个中的奥秘。
我盯着她的眼睛说:“谈谈可好?”本来我说话是极饶舌的,尤其对女孩子说话。却想不到这次流畅镇静得让我以为是宙斯在作怂,由于话语过分的自然自信,她也一时惘然。但我知道我的语气和眼光已经跨越了她的纵深,直达她的核心。
大约两秒后,她宛而一笑,说:“好啊,我六点下班,你等我?”
“没问题。我在中山四路的马天尼等你,你下班后来找我就是。”
“OK!”
“到时见。”
“到时见。”
在马天尼的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关于她的回忆如同海浪把死鱼冲上沙滩那样涌来。第三次和渡边升一起经过流行前线的那个旮旯时,我用手指了指那个女孩。
渡边升说:“由我来写吧。”
“主角是我嘛。”我说。
“我写我的,你写你的,如何?”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一声不吭。
作为搜刮年轻人钱包的场所,流行前线的位置可谓大得天时地利,尽管位于地下,但出口一端连通地铁,一端与专卖手机的陵园西路相接,最后一端和中华广场相通,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住宅。在这个三角区的中心,寿司店、服装店、饰物店、电台直播室、游艺室和酒吧等一应俱全。据说政府在流行前线的税收可达上千万圆。流行前线时而可以看见来自在广州居住的日本和韩国年轻人,有时,我的蹩脚日语和韩语就能得到实际的应用。然而,流行前线更多的是穿着打扮Fashion的学生哥妹,谁也不会多看我和渡边升一眼,有时我俩也会有回头率,但决不是我俩很IN,大半是因为我俩胸前和背后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大大写着一个字——“ELD”。
4月末的一个晚上,和渡边升寻找去南昆山所需的装备,不过走了一圈也一无所获。正要上中华广场,我看见左边的佐丹奴服装店,里面好象挂着尚能入眼的衣服,于是我拐入店中,渡边升无奈跟了进去。我以不确定的眼神四处张望,这是避免服务员骚扰的最佳方式,接着利用眼的余光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然后拿起一件花得很纯的格子衬衫问渡边升“怎样?”
渡边升抗议似的点点头。“这款衣服正在做特价。”一个女孩马上走上来说:“原价150圆,现在8折,只需120圆,而且特价期快完了。”语言居然没有一点职业性,大概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这情景让我想起清道夫,它一旦发现大鱼,就立刻跟上贴在大鱼的腹部。
女孩的头发刚过肩头5厘米,由于烫过发,曲曲的波纹倒也赏心悦目,刘海绕过一双浓眉梢,压得低低的,仿佛特别精心地贴在她的鹅蛋脸上。浅蓝色的微叭牛仔裤上束一件白色印有浅色圆形图案的短袖T恤,笔直的鼻梁,下巴,整个身躯,都清晰无比地映在人造大理石的地板上。
我又拿过一件35块的纯白短袖T恤,准备去交钱。
这时渡边升用肘部碰了我一下。
我知道渡边升在提醒我,不过我的钱包有卓卓有余的钱来支付,但是我决定不使用钱包的钱,因此我在收银机前问:“能刷卡吗?”
“没问题。”女孩愉快地回答。
我掏出工行的储蓄卡递给她。
由于收银女孩忙着与一位大客交易,因此她名正言顺为我刷卡。
不一会儿,刷卡机的屏幕显示出“Connect Fail”的提示,输入密码的提示也踪影未见,我心里暗暗叫苦。
“先生,不好意思,能换张卡吗?"重试几次之后女孩说:"这张刷不了。"
我收回储蓄卡,换成广东发展银行的广发信用卡递去,看着一动不动的帐单打印机我就明白了什么回事。对于极喜欢刷卡消费的我和渡边升,这次的确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尤其是我。
女孩说:“不好意思,还是不行。能用现金吗?”
我拍了拍钱包,看了看渡边升,他居然没看我一眼,只是比目鱼般看着那见鬼的刷卡机。我说:“不是卡的问题,而我没有足够的现金。下次再买吧。”我实在想结束这糟糕的交易。
收银女孩刚好搞定,转头过来说:“我帮你拿到上面刷吧。”
我点头递卡过去。
十分钟后,收银女孩无功而回。
女孩做了一个叹息的嘴形,这个动作本该是由我做的,我只好发出无声的抗议,沉默二十秒,她解释:“现在9点半,可能银行的服务器关了,向你朋友借怎么行吗?”
沉默。
她用猞猁般的眼神在我和渡边升的脸上扫来扫去。
“下订也可以,50块,明天来取货。不过是折价品,难保明天一定有货。”
我和渡边升马上对望一眼,再齐齐望向她,沉默如同乌贼喷出的墨汁染黑了整个佐丹奴。
我很想坚决离开,不过这女孩的某种缱绻俘获了我的心,况且我对这件两件衣服甚有感觉;“拿出钱包付钱。”这想法以1/2的快门闪了一下,再也没有回来。毕竟有些事情如同列车一样,只能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要想掉头,非到终点站不可,问题是:现在离终点站还遥遥无期,而且又不能向后开动。大概这就是犯贱,不过人多多少少都有追求犯贱的权利,而我则是在光明正大地执行自己的权利。
“这样吧,”女孩诚恳地说:“我拿衣服和你一起去柜员机拿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渡边升插嘴。
“废话!”我几乎冲口而出,不过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点点头,保持缄默。
“上面中华广场的门外有深圳发展银行的,,二楼有建设银行的。”女孩边说边把放在收银台上的衣服叠好塞进印着“Giordano”的白胶袋中,接着和收银女孩说了声:“我出去一下。”
我们三人左闪右闪来到中华广场门外深圳发展银行的ATM前,我把卡插入,用1秒把密码输入完毕,对于这一秒我完全有信心,如同咖啡和可乐的用处。“Enter”,“取款”,输入“200”,“Enter”,屏幕显示:“正在处理中,请稍候”,接着ATM发出小肠疝气一样的怪声,屏幕弹出:“服务异常终止”,重试,服务异常终止,再重试,还是服务异常终止。我只好收起信用卡。
女孩笑笑说:“不要紧,去上面的建设银行。”
建设银行的ATM位于中华广场二楼的电梯口,得天独厚的方位。一位穿黑色西装的男士正在操作,我们止步于离他一米半的地方。刚停下来,看见男士带着无不沮丧的表情离开了。我跟上把信用卡放进ATM。密码输罢,按“Enter”键,屏幕上依然看见“******”,用力猛按几次,发现自己刚才的动作纯属浪费热量。
“确认键没反应。”我平静地对渡边升说。
渡边升向前一试,依然无济于事,他按下“Cancel”键,机器“嗒”的一声,卡被吐出。
“幸好取消键没事。” 渡边升说。
“幸好没有被吞卡。”我补充:“不要紧,后门还有两台工商银行的ATM。”
来到后门,看见几个人正从ATM前走过来,他们友好地对我们说:“不用看了,钱已经被人提光了。”我随口说:“哦,谢谢。”接着把卡放进入卡口。如其所言,两台ATM选项里只有“查询”和“转帐”两项。
女孩连忙说:“正门对面有工行。”语气明显听出了焦急。
我们转回正门,过了马路,ATM位于金喜善的巨大TCL广告牌和铺满帐单的地面之间,还没有走近,已经远远看到蓝屏上写着“十分抱歉,本机服务已暂停。”
我们站成一线,沉默填补了中间的空隙,如同参加化学反应的物质,由于没有催化剂,尽管我们使用了本生灯加热,反应都进行不了。我知道只消一丁点儿催化剂,一切都会如同链式反应那样进行下去,继而产生一种效应:我可以不动钱包的钱就能把衣服拿走,渡边升就可以马上回家,女孩则可以心满意足把钱交回公司。尽管如此,我觉得找不找到提款机已经不再重要,两次刷卡失败,四次提款遇难足以让我真切感到生活的古灵精怪。
女孩低头楞楞看着地板,让我想起楞凤蝶。当我正想说:“算了,我下次再买。”时, 渡边升已经抢先一步:“在较场西路有,东华路也有,走吧。”女孩的双眼顿时重放异彩。好一个渡边催化剂,终究是在这附近住了20几年的地头蛇,果然对周围一清二楚。
然而较场西路的交通银行ATM不支持外行卡,商业银行ATM也关机了,只好对着那凭卡入内的玻璃门发出120%的遗憾,女孩无奈地笑了笑。在路上,我和渡边升说一些无害于晚上的话,女孩则跟在我们后面。好歹走到农业银行的ATM前,却老是在最关键的一步把卡弹出来。屡试不爽,大概全世界的ATM都与我开玩笑,我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真够得上得得了,千年一遇。”
“这不,遇上这样的事情倒是头一遭。”渡边升也笑道。他已经不怪我买衣服了。
女孩的嘴唇向两边拉开,作出了笑的形状,但我看得出那决不是训练出来有可乐般的商业气味的微笑,而是带有咖啡般的私人气味的微笑。我突然发现此时此刻我能全心全意感受她的心声,她也亦然,大家都相信化学反应已经可有可无了。
“附近的ATM就剩下我家路口对面的一间工行,如果没有,我就先回家了。” 渡边升加大了催化剂的分量。
我看了他一眼说:“会顺利的。”
最后钱被顺利取出。我们三人像空袭幸存者般舒了口气。
我递给她200块钱。
“我没有零钱找回给你啊。”女孩看着两张百元钞票说。
“到对面买点东西就行。” 渡边升指着马路对面的胜佳超市。
“你等等我们吧。”我对女孩说。
“好。”
我和渡边升进了超市,女孩在外面等着,手里拿着衣服。
“喂,买些什么好呢?”我说。
“买可乐吧。”
“女孩怕胖,买轻怡的吧,没问题?”
“OK啦。”
我没有把找回的钱放回钱包,一来防止渡边升发现我有足够资金买衣服;二来马上要把钱给人家。
我们折回,我拿出易拉罐轻怡百事可乐递给女孩。
“不,不用了,谢谢。”
“特意买给你的,跟我们走了那么多路。”
“不用啦,公司是不允许的。”
“放心,我没有下迷魂药的,也没有下春药。”我一本正经地说。
接着我拔掉拉环,放进吸管。再次递给她,她愉快地接过可乐,说声:“谢谢!”然后带着桃色的脸转身走了。
渡边升也笑了笑。
剩下我和渡边升,我啜一口可乐说:“走了8个ATM,活活要命。”
“不,走过了七个。” 渡边升更正。
我没有纠正,数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坐在椅子上四处张望,发现这个高消费场所居然到处是年轻的女孩,她们或多或少都是在等男朋友,她们有的搭着双腿,也有的不搭腿,有腿形漂亮的,也有腿形不漂亮的,有样子很靓丽,也有看上去不怎么样,但深入交往之后能给你一个意外。无论如何,若干年后他们都得嫁给混帐男人,那些无聊男人整天聚在一起说什么他们的糟糕汽车一升汽油能跑多少公里,在俱乐部的高尔夫球赛赢了多少竿……
“你怕是个无聊的人吧?贼溜溜地看其他女孩子的腿。”她边笑边坐在我对面,我的想象力顿时卡壳,只能望着她不知所措,她笑笑说:“不用那么认真啦,说笑而已。”……我们像普通人那样谈了两个小时。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我确认。 莫非那时我要和她睡觉不成?我有时这样想。
大前天,最初的恋人给了我一条短信:如果没有亮,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有时会不经意轻轻把最初恋人的名字变成声波,声波传输很短距离之后就灰飞烟灭。
我遥想达达尼尔海峡的对岸,在那孤零零的灯塔下的她,能否长出和我心里一样的花。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9-3 18:15:0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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