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的下午3点28分，我和香烟女子走在南山路斑驳的光与影中。不是周末，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因此没有太多的人。盛夏的魔力已经决然逝去，不再留下半丝痕迹。四周一片静谧，除了不时过往的车辆划过梧桐横生的枝条，勾出雁渡寒潭的闲散；偶尔有鸟叫声，在这个繁忙、纷乱的城市上空盘旋。
香烟女子走在我的右首，她的右边是高高的灰色的砖墙。我们沿着人行道，笔直向前行走，不回头，也不侧目，自顾自的。香烟女子有时摸一下头发，有时则舔舔嘴唇。我则在一旁漠然地迈动着双腿。
“哎……你说什么时候会再也找不回这样缓慢的时光了？”
“谁知道呢。”
“恩……那倒也是。只是……只是，我还是觉得这样非常好。”香烟女子停下脚步，从粉红色的小坤包里掏出一包拆开了的、还有2/3光景的骆驼烟。她把烟递到我的面前，我抽出一根。然后，她又从坤包的侧袋中摸出一个纯白色的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火。随后，打火机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拢起双手，就着火，点燃了烟。
“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从肺里吐出来，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抽烟的女人我见过不少，但像她这样享受香烟的女人并不多。
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们的存在至少真实，而且没有不安定的因子。变动是需要的，但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走累了，需要休息，是为了更好地走下去。永远不停地奔跑，只会无端地消耗掉所有的精力，最后落得个崩溃的凄惨下落。
我们抽着烟继续行走，再没一句话语。
默默地，过了差不多洗一次20厘米长的头发的时间，香烟女子突然打破了沉寂。她指了指左前方不远处，开口道：“我们去那里坐一下吧。有点累了。”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一家叫作“缓慢”的酒吧。门口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如下完大雪后的天籁色“缓慢”两字和一扇灰蓝色的木门。
“这么早就去喝酒？”我很了解香烟女子：如果现在进了这酒吧，那是一定要喝到半夜才能出来的。3点56分的缓慢的下午，我一点都不想待在酒吧里。于是我提了个建议：“不如到你家里去，我来作香喷喷的意大利通心粉，如何？”
香烟女子歪了歪头，想了想，莞尔一笑，“听上去也还不错。”
于是我们停下脚步，招手叫了一辆taxi，上车。
我在厨房处理超市买来的粗通心粉的时候，香烟女子按下音响的start键，从纷乱的台子上捡出一张CD放入。顿时，屋内传来了Leonard Cohen苍老的声音：
I loved you for a long long time
I know this love is real
It don't matter
How it always wrong that don't change the way I feel
……
There ain't no cure
There ain't no cure
There ain't cure for love
……
香烟女子喜欢老歌手，比如Leonard Cohen，比如Tom Waits。她说，他们的声音苍老、成熟、不矫情；她说，他们的身上有一种颓败的气息；她说，她每次听他们的歌都想到一场无望的爱情，缓慢而忧伤，但就是难以拒绝。
虽然我没有看到香烟女子，但是我知道她又开始陷入纷乱的幻想中去了。我叹了口气，对付那些通心粉。现在，我的心里只有通心粉，爱情也罢，战争也罢，都与我无关。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肉，放进微锅炉里解冻。取两个色泽饱满的圆椒，切丝。再将几根葱切断，放在一边。不久，锅里的水开了，把通心粉放入爪篱，在热水中过一遍，倒进面篓里。将水滤干后，我把煮熟了的通心粉分装在两个直径25厘米的扁圆盘里。起一个油锅，乘油还没热的时候把肉从微锅炉内取出，切成末，然后下锅。略微翻炒几下后，将切好的青椒丝倒入锅内。12秒钟后，往锅内撒上一点盐、些许黄酒和鸡精，倒在通心粉上。最后，撒上那一小撮葱段，铺上一层浓浓的番茄酱。大功告成。
我端着通心粉来到客厅。香烟女子正抽着半根骆驼，盘着双腿，安逸地斜躺在沙发上，盯着看墙上的一幅画。
画是香烟女子的一个美院朋友在她去年的生日送她的。画面上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手拿一把水壶，往一块岩石上浇水。岩石上种着一支花，或者是一株什么草，尚没有开花结果。香烟女子告诉我，这幅画名叫《爱情》。
“恩，不错不错！”她皱起鼻子朝空中使劲嗅了两下，眼光流盼，“胃口大开”。
我微笑着看香烟女子挥动叉子，津津有味地咀嚼，脸色红润。3分钟后，她抚摩着肚皮，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在我收拾刀叉的时候，我听到香烟女子在客厅里说，“还是很想喝点什么呀。你等会，我出去买点东西”。旋即，房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按动遥控器，搜寻频道。美女与野兽，足球与激情，时尚与古典，肥皂剧和脱口秀……都是些现代得不能再现代的东西，缺乏时间的沉淀，如果想死得快点，就多看看这些。要么去结婚，再不然就去放纵情欲。
转到Discovery台，播放的是一段关于南美一种濒临绝境的豹子的介绍。豹子鲜艳的皮泽呈现在眼前，水纹般的波动。奔跑的姿态如同曼妙的舞蹈，撕咬猎物就像放肆地和情人搏斗。一个光头的女人形象凸线在我的脑海里。她穿着豹纹短衣，扭动身躯，曲线在流淌，闪亮的大腿在空气中划过暧昧的痕迹。她微笑，她的眼睛迸发出电流的力度，她微启的嘴唇在欲滴的口红里泥沼般诱惑。她的头颅因为没有头发的遮掩而分外显目，晶莹剔透，成为舞蹈的焦点。
我怔怔地盯着电视屏幕，目不转睛，口中“沙沙”作响。因为不可企及的欲望的控制，身体异常沉重，无法动弹。她凶狠地扑来，我无处躲藏。
Under control，everything should be under control。只有控制才能带来快感，这是我理解情欲生活多年后知道的道理。Control everything，控制一切，控制或者被控制，都会抵达幸福的彼岸。
“叮咚……”门铃响起，我于是被拯救。
我把电视调到无声状态，起身，开门。门口站着的并不是香烟女子，而是一个我并不认识的女人。
我一怔，开口问道：“请问……找谁？”
女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目光坦率地翻越过我的肩膀，进入屋内。扫视一圈后，女人面无表情地开口：“香烟女子不在？”
“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的样子。”
“哦……”她踌躇了一下，用快餐店里残羹冷炙般的眼神盯着我，半晌之后才施舍给我一句话，“可以进去等么？”
想来是香烟女子的什么朋友。我将她让进屋子。
女人看了一眼电视屏幕，问道：“喜欢豹子？”
“哪里？刚刚看到罢了。”
“哦……”女人似乎颇有点失望。
“喝点什么？可乐，还是冰水？”
“随便。恩……有没有咖啡，不是速溶的？”
“摩卡可以么？”
“行。”
等我到厨房煮了一杯热腾腾的摩卡咖啡出来时，女人仍然站在客厅中央，在电视2米外盯着豹子在草地上打滚。
“你对豹子感兴趣？”我把咖啡轻轻放到沙发前的台子上。
“或多或少。”
我站在她侧面，仔细端详。女人的头发不长，连耳朵也未遮到。因此，我看到她左耳垂上挂着一个银耳坠，呈半边十字架状，细小精致。也许是因为耳坠重量的缘故，耳垂显得比较肥大，甚至微微凸起，一看就让人生出想去抚摩的念头。
“在看我的耳坠？”女子侧过脸来，“叫我耳坠女子罢。”
耳坠女子？！罢了罢了。一个香烟女子，一个耳坠女子，果然是物以类聚。
我冲她一笑，“她应该马上回来的，稍等。”
“没关系的，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好了。”耳坠女子的笑容一直就像在西伯利亚。
不错不错。有时间的人。
我和耳坠女子一同坐在沙发上，看母豹和小豹嬉戏。不远处，一头雄性猎豹警惕地关注着草原的一举一动。
时间如水一般流过。客厅里那台老吊钟“当当”地响了六声。往窗外看去，夜色已经开始降临。现在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中年长发男子，他对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挥动着画笔。我不安地看了耳坠女子一眼，说道：“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
“没关系”，稍顷，耳坠女子起身，不动声色地说，“这样吧，我出去转转，等会再来。”
“要不……一起吃饭？”
“不用客气。你自便好了。”说完，她迈开笔直的腿，到门口，拉开大门，停顿一下，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香烟女子是怎么了？想给她打个电话，拨到一半，终于还是放弃。她自有她自己的生活，想来，她也不想我去打扰她罢。毕竟都不是孩子了。
懒得不想作晚餐，于是叫了一份外卖。吃完，把饭盒丢到垃圾桶里，洗手、漱口。打开电脑，上网，先收E-Mail，选择一些重要的回复。到常去的BBS上逛一圈，回几个贴子。看几段最新的flash，玩两把飞行棋，再抬头时，已经是10点光景。
香烟女子已经被抛诸到了南极圈，成了可爱的企鹅，自管自地迈动拙劣的脚步。我伸了个懒腰，合衣躺下。
“起来！”模糊的意识里，有一只手在推着我沉重疲乏的身体，还有一只手在抚摩我的光头。四下里还一片昏暗，我大脑的一半还留在温暖泥沼般的无意识地带。我首先想到的是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香烟女子摇晃我肩膀的神态极为严肃，看来情况真的是非常糟糕，怎么办好呢？可到底是什么不妙的事情，我却没想下去。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下子不习惯光亮，过了一阵子才彻底地清醒过来。“怎么了？”我低声问道。
香烟女子穿着一件透明的白色长裙，一手拎着一只Nikon相机，焦急地望着我。“起来！帮我个忙。”不容反驳的请求。
我掀开毯子，坐起身来。身上是昨天睡下去的衣服：衬衫和西裤，只是多了一些皱折。
“到底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帮我拍一张照片。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我走到洗手间里用冷水冲了一把脸，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宿醉的痕迹还没有消除，黑色的眼圈和苍白的脸色就是最好的证明。到底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不出声地问自己。终究还是没有答案，也许永远都没有答案的。
回到客厅，香烟女子正靠在窗台上。透明的长裙遮掩不了她的身体：微微凸起状如振翅欲飞的鸽子的乳房、纤细流动的腰肢、两腿中间黑色的毛发、颀长的大腿……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晨光微曦，虽然没有亮灯，但光线却是不差分毫得妥帖。
没有欲念，一点也没有。我和香烟女子已经认识了10年。对她，我从来就没有产生过性的欲望。不是不动人，而是有些东西在脑意识的外面派遣了一个军队，设置关卡，只要发现带有“性”这个标签，一律不得进入。
“你站到这里来，让我看看效果。”香烟女子伸手把我拉到窗台边，“微低下头……对对……右手放在腹部……恩……”
我不置可否地摆出她要求的姿势。一个站立在无意识边缘的模特。
“把你那件该死的衬衣脱掉。”
“为什么？”
“别耽误时间了！天已经快大亮了……等等，把裤子也脱了，换上我的裙子！”依然是命令式的口吻。
在认识的那么多年里，香烟女子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而且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口气。她是怎么了？我盯着这个在此刻最陌生的熟悉人，细看之下，她的瞳仁在光与影中呈现不可思议的颜色：黑中带有淡红色，又约略掺进些许白，且左右掺的程度又不完全一样，简直就像两个略微有些差别的双胞胎。我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以为这对双胞胎就要走出眼眶的控制，过来给我点上一根烟。
房间笼罩在无可言喻的沉默中。记得过去我曾在哪里体验过这样的沉默，就对着双胞胎瞳仁，在天色将亮未明的黎明。我像翻动旧影集似地捋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莫不是什么“先视感”在作祟？
香烟女子让我摆出这样的一个姿势，如果不是她，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换作是另一个人的话，我必定觉得有一种屈辱和不安。然而是她。她有她固有的想法，即使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也必然有她的理由。我接受她作为我的朋友，就已经接受了她的这云云种种，即使某一天她对我说，“杀了我，还我自由”，我也将毫不忧郁地按照她所要求的方式结束她的生命，使她如其所愿进入天堂或者地狱，哪怕我将为此付出泯灭我生活的代价。
我是不是太过与纵容她了？有时候我会这样想。然而，这个念头被我无妄地否定了。她心底深处是有什么在触动着我的，无时不刻。我欣赏她，就像欣赏着一张名画，可远观而不可触摸。这触动着我的是什么？我想我大概知道，但是我不会将它说出口。我对语言本身已经抱有某种抵触，这种抵触使我经常在人群中得以保持无名的沉默。
所以，我无声地照她的要求摆出这种姿势，作为她的模特和标本。
然而，她还是不满意，“不行的。你的身体和我的身体有太多的不同。光和影在不同的身体上会反映出不同的本质和状态”。她一边调整着焦距和站立的距离，一边黯然地向我发着牢骚。
过了40秒种的样子，她站在离我3米左右的样子，定定地静止着。大约又过了两分钟的时间，她叹了口气，说：“好吧，现在你在我这个位置，拿着相机，给我拍摄下来。”说完，她把相机递给如释重负的我，然后一把扯下身上所有的衣物，套上我脱下来的白色长裙，在窗台边摆出和我刚才一模一样的样子。
她的样子如下：
http://stevema.myetang.com/images/smokegirl.jpg
她低着头，开口道，“别急着拍，千万注意光与影的结合。我要拍出我乳房和三角地带在晨曦中散发出铁青色光泽的状态。明白吗？如果不能有机地结合，从而使整体效果打了折扣的话，就不要按快门。我不能容忍这样的失败。明白吗？你真的明白吗？”
说实话，我不明白。既不明白铁青色光泽，也不明白有机结合，更不明白她作这件事的原委。可是我不想明白。我就这样做，努力地，作出专业的姿态。
三分钟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按动快门。其实我什么都没作，只是在等待着什么。这时候，她突然挺起了腰杆，丧气地说：“算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就像是天堂的大门已经关闭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完，她就像一棵被砍伐了的白杨树，软软地倒在床上。她睁大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空无一物。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床边，望着她的裸体，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十月底的某个清晨，香烟女子赤裸着躺在床上，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光头男子手持相机，呆呆地站立在一边。这时候，朝阳正奋力地跃上地平线，将夜晚的缓慢无情地抹杀。
2002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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