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作者:村上春树
简介:
东京有两家兴旺的酒店,箱根有一所幽雅的别墅,娇美的妻子,可爱的女儿——37岁的
成功男士,内心可还有事业和家庭所填补不了的缺憾?小学时代一起欣赏古典音乐的女同学
蓦然再现,顿时勾起了他那莫名的心灵饥渴。不愿谈过去的经历、不许问现在的身份,一切
的一切都不追究,只准接受眼前的她——如此苛刻的条件,他却依然全盘收纳。然而,箱根
别墅一夜销魂之后,她还是一去杳然,再无踪迹可觅了……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1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即二十世纪下半叶第一年第一个月第一个星期。说是有纪
念性的日子也未尝不可。这样,我有了“初”这样一个名字。不过除此之外,关于我的出生
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父亲是一家大证券公司的职员,母亲是普通家庭主妇。父亲曾因
“学徒出阵”(译者注:“学徒出阵”:特指二战末期日本下令在籍学生直接入伍参战。)
被送去新加坡,战后在那里的收容所关了一段时间。母亲家的房子在战争员后那年遭到
B—29 的轰炸,化为灰烬。他们是被长期战争所损害的一代。
但我出生时,所谓战争余波几乎已经没有了。住处一带没有战火遗痕,占领军的身影也
见不到了。我们住在这和平的小镇上由父亲公司提供的住宅里。住宅是战前建造的,旧是旧
了些,但宽敞还是够宽敞的。院子里有高大的松树,小水池和石灯笼都有。
我们居住的镇,是十分典型的大都市郊外的中产阶级居住地。那期间多少有些交往的同
学,他们全都生活在较为整洁漂亮的独门独户里,大小之差固然有之,但都有大门,有院
子,院子里都有树。同学们的父亲大半在公司工作,就是专业人士。母亲做工的家庭非常少
见。大部分人家都养猫养狗。至于住宿舍或公寓里的人,当时我一个也不认识。后来虽然搬
到了邻镇,但情形大同小异。所以,在去东京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以为一般人都系领带去公
司上班,都住着带院子的独门独户,都养猫养狗。无从想象——至少不伴随实感——此外的
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家通常有两三个小孩。在我所生活的世界里两三个是平均数目。我可以在眼前推出少
年时代和青春期结识的几个朋友的模样,但他们无一不是两兄弟或三兄弟里的一员。不是两
兄弟即是三兄弟,不是三兄弟即是两兄弟,简直如刻板印刷一般。六七个小孩的家庭诚然
少,只有一个小孩的就更少了。
不过我倒是无兄无弟只我自己。独生子。少年时代的我始终为此有些自卑,觉得在这个
世界上自己可谓特殊存在,别人理直气壮地拥有的东西自己却没有。
小时候,“独生子”这句话最让我受不了,每次听到,我都不得不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不
足。这句话总是把指尖直接戳向我:你是不完整的!
独生子受父母溺爱、体弱多病、极端任性——这在我居住的天地里乃是不可撼动的定
论,乃是自然规律,一如山高则气压下降、母牛则产奶量多一样。所以我非常不愿意被人问
起兄弟几个。只消一听无兄无弟,人们便条件反射般地这样想道:这小子是独生子,一定受
父母溺爱、体弱多病、极端任性。而这种千篇一律的反应使我相当厌烦和受刺激。但真正使
少年时代的我厌烦和受刺激的,是他们所说的完全属实。不错,事实上我也是个被溺爱的体
弱多病的极端任性的少年。
我就读的学校,无兄无弟的孩子的确罕有其人。小学六年时间我只遇上一个独生子,所
以对她(是的,是女孩儿)记得十分真切。我和她成了好朋友,两人无话不谈,说是息息相
通也未尝不可。我甚至对她怀有了爱情。
她姓岛本,同是独生子。由于出生不久便得了小儿麻痹,左腿有一点点跛,并且是转校
生(岛本来我们班是五年级快结束的时候)。这样,可以说她背负着很大的——大得与我无
法相比的——精神压力。但是,也正因为背负着格外大的压力,她要比我坚强得多,自律得
多,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叫苦示弱。不仅口头上,脸上也是如此。即使事情令人不快,脸上也
总是带着微笑。甚至可以说越是事情令人不快,她越是面带微笑。那微笑实在妙不可言,我
从中得到了不少安慰和鼓励。“没关系的,”那微笑像是在说,“不怕的,忍一忍就过去
了。”由于这个缘故,以后每想起岛本的面容,便想起那微笑。
岛本学习成绩好,对别人大体公平而亲切,所以在班上她常被人高看一眼。在这个意义
上,虽说她也是独生子,却跟我大不一样。不过若说她无条件地得到所有同学喜欢,那也未
必。大家固然不欺负她不取笑她,但除了我,能称为朋友的人在她是一个也没有。
想必对他们来说,她是过于冷静而又自律了,可能有人还视之为冷淡和傲慢。但是我可
以感觉出岛本在外表下潜伏的某种温情和脆弱——如同藏猫猫的小孩子,尽管躲在深处,却
又希求迟早给人瞧见。有时我可以从她的话语和表情中一晃儿认出这样的影子。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岛本不知转了多少次校。她父亲做什么工作,我记不准确了。她
倒是向我详细说过一回,但正如对身边大多数小孩一样,我也对别人父亲的职业没什么兴
趣。记得大约是银行、税务或公司破产法方面专业性质的工作。这次搬来住的房子虽说也是
公司住宅,却是座蛮大的洋房,四周围着相当气派的齐腰高的石墙,石墙上连着常绿树篱,
透过点点处处的间隙可以窥见院里的草坪。
岛本是个眉目清秀的高个子女孩,个头同我不相上下,几年后必定出落成十分引人注目
的绝对漂亮的姑娘。但我遇见她的当时,她还没获得同其自身资质相称的外观。当时的她总
好像有些地方还不够谐调,因此多数人并不认为她的容貌有多大魅力。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在
她身上大人应有的部分同仍然是孩子的部分未能协调发展的缘故,这种不均衡有时会使人陷
入不安。
由于两家离得近(她家距我家的的确确近在咫尺),最初一个月在教室里,她被安排坐
在我旁边。我将学校生活所必需知道的细则一一讲给她听——教材、每星期的测验、各门课
用的文具、课程进度、扫除和午间供饭值班等等。一来由住处最近的学生给转校生以最初的
帮助是学校的基本方针,二来是因为她腿不好,老师从私人角度把我找去,叫我在一开始这
段时间照顾一下岛本。
就像一般初次见面的十一二岁异性孩子表现出的那样,最初几天我们的交谈总有些别扭
发涩,但在得知对方也是独生子之后,两人的交谈迅速变得生动融洽起来。无论对她还是对
我,遇到自己以外的独生子都是头一遭。这样,我们就独生子是怎么回事谈得相当投入,想
说的话足有几大堆。一见面——虽然算不上每天——两人就一起从学校走路回家,而且这一
公里路走得很慢(她腿不好只能慢走),边走边说这说那。说话之间,我们发现两人的共同
点相当不少。我们都喜欢看书,喜欢听音乐,都最喜欢猫,都不擅长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
受。不能吃的食物都能列出长长一串,中意的科目都全然不觉得难受,讨厌的科目学起来都
深恶痛绝。如果说我和她之间有不同之处,那就是她远比我有意识地努力保护自己。讨厌的
科目她也能用心学且取得很不错的成绩,而我则不是那样。不喜欢的食物端上来她也能忍着
全部吃下,而我则做不到。换个说法,她在自己周围修筑的防体比我的高得多牢固得多,可
是要保护的东西都惊人地相似。
我很快习惯了同她单独在一起。那是全新的体验。同她在一起,我没有同别的女孩子在
一起时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我喜欢同她搭伴走路回家。岛本轻轻拖着左腿行走,途中有时
在公园长椅上休息一会儿,但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妨碍,反倒为多花时间感到快乐。
我们就这样单独在一起打发时间。记忆中周围不曾有人为此奚落我们。当时倒没怎么放
在心上,但如今想来,觉得颇有点不可思议。因为那个年龄的孩子很喜欢拿要好的男女开心
起哄。大概是岛本的为人所使然吧,我想。她身上有一种能引起别人轻度紧张的什么,总之
就是说她带有一种“不能对此人开无聊玩笑”的气氛。就连老师看上去有时都对她感到紧
张。也可能同她腿有毛病不无关系。不管怎样,大家都好像认为拿岛本开玩笑是不太合适
的,而这在结果上对我可谓求之不得。
岛本由于腿不灵便,几乎不参加体操课,郊游或登山时也不来校,类似游泳那样的集体
在外留宿的夏令营活动也不露面。开运动会的时候,她总显出几分局促不安。但除了这些场
合,她过的是极为普通的小学生活。她几乎不提自己的腿疾,在我记忆范围内一次也不曾有
过。即使在和她放学回家时,她也绝对没说过例如“走得慢对不起”的话,脸上也无此表
现。但我十分清楚,晓得她是介意自己的腿的,惟其介意才避免提及。她不大喜欢去别人家
玩,因为必须在门口脱鞋。左右两只鞋的形状和鞋底厚度多少有些不同——她不愿意让别人
看到。大约是特殊定做的那种。我所以察觉,是因为发现她一到自己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鞋放
进鞋箱。
岛本家客厅里有个新型音响装置,我为听这个常去她家玩。音响装置相当堂而皇之。不
过她父亲的唱片收藏却不及音响的气派,LP(译者注:LP:Long Playing之略。即密纹唱
片。每分钟33 1/3转速的唱片。)唱片顶多也就十五六张吧,而且多半是以初级听众为对象
的轻古典音乐,但我还是左一遍右一退反反复复听这十五张唱片,至今都能真可谓真真切切
巨细无遗地一一记起。
照料唱片是岛本的任务。她从护套里取出唱片,在不让手指触及细纹的情况下双手将其
放在唱片盘上,用小毛刷拂去唱针的灰尘,慢慢置于唱片之上。唱片转罢,用微型吸尘器吸
一遍,拿毛布擦好,收进护套,放回架上原来的位置。她以极其专注的神情一丝不苟地进行
父亲教给她的这一系列作业,眯起眼睛,屏息敛气。我总是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这
一举一动。唱片放回架上,岛本这才冲我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而那时我每每这样想:她照
料的并非唱片,而大约是某个装在玻璃瓶里的人的孱弱魂灵。
我家没唱机也没唱片,父母不是对音乐特别热心的那一类型,所以我总是在自己房间
里,扑在塑料壳AM收音机上听音乐。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大多是摇滚一类。但岛本家的轻古典
音乐我也很快喜欢上了。那是“另一世界”的音乐。我为其吸引大概是因为岛本属于那“另
一世界”。每星期有一两次我和她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她母亲端来的红茶,一边听罗西尼
的序曲集、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和《培尔·金特》送走一个下午。她母亲很欢迎我来玩,一
来为刚刚转校的女儿交上朋友感到欣喜,二来想必也是因为我规规矩矩而且总是衣着整洁这
点合了她的心意。不过坦率地说,我对她母亲却总好像喜欢不来。倒不是说有什么具体讨厌
的地方,虽然她待我一直很亲切,但我总觉得其说话方式里多少有一种类似焦躁的东西,使
得我心神不定。
她父亲收集的唱片中我最爱听的是李斯特钢琴协奏曲。正面为1 号,反面为2 号。爱听
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唱片护套格外漂亮,二是我周围的人里边听过李斯特钢琴协奏曲的一个
也没有,当然岛本除外。这委实令我激动不已。我知晓了周围任何人都不知晓的世界!这就
好比惟独我一个人被允许进入秘密的花园一样。对我来说,听李斯特的钢琴协奏曲无疑是把
自己推上了更高的人生阶梯。
况且又是优美的音乐。起初听起来似乎故弄玄虚、卖弄技巧,总体上有些杂乱无章,但
听过几遍之后,那音乐开始在我的意识中一点点聚拢起来,恰如原本模糊的图像逐渐成形。
每当我闭目凝神之时,便可以看见其旋律卷起若干漩涡。一个漩涡生成后,又派生出另一个
漩涡,另一漩涡又同别的漩涡合在一起。那些漩涡——当然是现在才这样想的——具有观念
的、抽象的性质。我很想把如此漩涡的存在设法讲给岛本听,但那并非可以用日常语言向别
人阐述的东西,要想准确表达必须使用别的不同的语言,而自己尚不知晓那种语言。并且,
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如此感觉到的是否具有说出口传达给别人的价值。遗憾的是,演奏李斯特
协奏曲的钢琴手的名字已经忘了,我记得的只是色彩绚丽的护套和那唱片的重量。唱片沉甸
甸的重得出奇,且厚敦敦的。
西方古典音乐以外,岛本家的唱片架上还夹杂纳特·“金”·科尔(译者注:科尔:美
国黑人歌手(1917- 1965)。)和平·克劳斯比的唱片。这两张我也着实听个没完。克劳斯
比那张是圣诞音乐唱片,我们听起来却不管圣诞不圣诞。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那么百
听不厌!
圣诞节临近的十二月间的一天,我和岛本坐在她家客厅沙发上像往常那样听唱片。她母
亲外出办事,家中除我俩没有别人。那是个彤云密布、天色黯淡的冬日午后,太阳光仿佛在
勉强穿过沉沉低垂的云层时被削成了粉末。目力所及,一切都那么呆板迟钝,没有生机。薄
暮时分,房间里已黑得如暗夜一般。记得没有开灯。惟有取暖炉的火苗红晕晕地照出墙壁。
纳特·“金”·科尔在唱《装相》(《PRETEND 》)。英文歌词我当然完全听不懂,对我们
来说那不过类似一种咒语。但我们喜欢那首歌。翻来覆去听的时间里,开头部分可以鹦鹉学
舌地唱下来了:
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re blue,It isn’t very hard to do.
现在意思当然明白了:“痛苦的时候装出幸福相,这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简直就像
她总是挂在脸上的迷人微笑。这的确不失为一种想法,但有时又是非常难以做到的。
岛本穿一件圆领蓝毛衣。她有好几件蓝毛衣。大概是她喜欢蓝毛衣吧,或者因为蓝毛衣
适于配上学时穿的藏青色短大衣也未可知。白衬衫的领子从毛衣领口里探出,下面是格子裙
和白色棉织袜。质地柔软的贴身毛衣告诉了我她那小小的胸部隆起。她把双腿提上沙发,折
叠在臀下坐着。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上,以注视远方风景般的眼神倾听音乐。
“嗳,”她说,“听说只有一个孩子的父母关系都不大好,可是真的?”
我略微想了想,但弄不明白这种因果关系。“在哪里听说的?”
“一个人跟我说的,很早以前,说是因为关系不好所以只能有一个孩子。听的时候伤心
得不行。”
“哪里。”我说。
“你爸爸妈妈关系可好?”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想都没想过。
“我家嘛,妈妈身体不怎么结实。”我说,“倒是不太清楚,听说生孩子身体负担很大
很大,所以不行的。”
“没想过有个兄弟该有多好?”
“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没想过?”
我拿起茶几上的唱片护套看。但房间太暗了,看不清套上印的字。我把护套重新放回茶
几,用手腕揉了几下眼睛。以前给母亲同样问过几次,每次我的回答都既未使母亲高兴也没
让母亲难过。母亲听了我的回答后只是做出费解的神情,但那至少对我来说是非常坦率的、
诚实的回答。
我的回答很长,但未能有条理地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归根结蒂我想说的是:“这里的
我一直是在无兄无弟的环境中成长的,假如有个兄弟,我应该成为与现在不同的我。所以这
里的我如果盼望有个兄弟,我想那是违背自然的。”因此我觉得母亲的提问总好像没什么意
义。
我把那时的回答同样向岛本重复一遍。重复完,岛本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脸。她的表情里
有一种撩动人心弦的东西。那东西——当然这是事后回想时才感觉到的——带有肉欲意味,
仿佛能把人心的薄膜一层层温柔地剥离下去。至今我仍清晰记得她那伴随着表情变化而细微
地改变形状的薄唇,记得那眸子深处一闪一灭的隐约光亮。那光亮令我想起在细细长长的房
间尽头摇曳不定的小小烛光。
“你说的,我好像能明白。”她用蛮带大人气的平静的声音说。
“真的?”
“嗯。”岛本应道,“世上的事,有能挽回的有不能挽回的,我想。时间就是不能挽回
的。到了这个地步,就再也不能挽回了啊。是这样看的吧?”
我点点头。
“一定时间过去后,好多好多事情都硬邦邦凝固了,就像水泥在铁桶里变硬。这么一
来,我们就再也不能回到老地方了。就是说你的意思是:你这堆水泥已经完全变硬了,除了
现在的你再没有别的你了,是吧?”
“大致是那么回事。”我的语气有些含糊。
岛本盯视了一会自己的手。“我嘛,时常想来着,想自己长大结婚时的事——住怎样的
房子,做怎样的活计,生几个小孩儿,这个那个的。”
“嗬。”
“你不想?”
我摇摇头。十二岁的少年不可能想那种事。“那么,想要几个小孩儿呢,你?”
她把一直搭在沙发后背的手放在裙子膝部。我怔怔地注视着那手指慢慢顺着裙子的方格
移动。那里边似乎有什么神秘物,看上去仿佛即将有透明的细线从指尖抽出,编织新的时
间。而一闭上眼睛,黑暗中就有漩涡浮现出来。几个漩涡生成。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纳特·“金”·科尔唱的《国境以南》从远处传来。不用说,纳特·“金”·科尔唱的是墨
西哥。但当时我听不明白,只是觉得国境以南这句话带有某种神奇的韵味。每次听这首歌我
都遐想国境以南到底有什么。睁开眼睛,岛本仍在裙子上移动手指。我觉得身体深处掠过了
甘甜的微痛。
“也真是奇怪,”她说,“不知为什么,只能想象有一个小孩儿的情景。自己有小孩儿
大致想象得出,我是妈妈,我有个小孩儿。但小孩儿有兄弟却想象不好。那孩子没有兄弟,
独生子。”
她无疑是早熟的少女,无疑对我怀有作为异性的好意,我也对她怀有作为异性的好感。
可是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岛本大概也一样。她握过一次——仅一次——我的手,握法就
像当向导时说“快请这边来”那样。握手的时间也就十秒钟左右吧,但我却感到有三十分钟
之久,她松手时我还希望她继续握下去。看得出,实际上她也很想握我的手,尽管她拉过我
的手时显得很自然。
现在仍真切记得当时她的手的感触。它同我所知道的任何感触都不一样,同我其后所知
道的任何感触也不一样。那是一个十二岁少女温暖的普通的小手,但那五根手指和手心中满
满地装着当时的我想知晓的一切和必须知晓的一切,就像样品盒一样。她通过手拉手向我传
达了这一点,告知我现实世界中的确存在那样的场所。在那十秒之间,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
无所不能的小鸟。我能在天空飞翔,能感觉到风力,能从高空看远处的景物。由于太远了,
具体有什么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我感觉得出它就在那里,我总有一天会到达那里。这让我
透不过气,让我胸口悸颤。
回家后,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久久盯视被岛本握过的那只手。非常高兴她握自己的
手。那温柔的感触一连好几天都在温暖我的心,但同时也使我迷乱、困惑、难过。自己该如
何对待那温情呢?该把那温情带去哪里呢?我不得而知。
小学毕业出来,我和她进了不同的中学。由于种种原因,我离开了原来居住的房子,搬
去另一个镇。虽说是另一个镇,其实不过相隔两个电车站,那以后我也去她家玩了几次。记
得搬走后三个月里去了三四次。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不久我就不再去找她了。那时候我们正
要通过非常微妙的年龄段。我感到,我们的世界仅仅由于中学不同、由于两家相距两站,就
整个为之一变了。同学变了,校服变了,课本变了,自己的体形、声音以及对各种事物的感
受方式也在发生急剧变化。我同岛本之间曾经存在的亲密空气也似乎随之渐渐变得别扭起
来,或者不如说她那方面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正在发生比我还要大的变化,我觉得。这使我
总有些坐立不安,同时我感到她母亲看我的眼神也逐渐变得不可捉摸,像是在说“这孩子怎
么老来我家呀,又不住在附近,又不同校”。也可能自己神经过敏。但不管怎样,当时总觉
得她母亲的视线里有文章。
这样,我的脚步渐渐远离了岛本,不久中止了交往。但那恐怕(大概只能使用恐怕这个
词。因为归根结蒂,验证过去这一庞杂的记忆进而判断其中什么正确什么不正确并非我的职
责)是个失误。本来那以后我也应该和岛本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然
而我的自我意识太强,太怕受到伤害。自那以来,直到后来很久,我同她一次也没见过。
不去见岛本之后,我也经常怀念她。在整个青春期这一充满困惑的痛苦过程中,那温馨
的记忆不知给了我多少次鼓励和慰藉。很长时间里,我在自己心中为她保存了一块特殊园
地。就像在餐馆最里边一张安静的桌面上悄然竖起“预定席”标牌一样,我将那块园地只留
给了她一个人,尽管我推想再不可能见到她了。
同她交往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还不具有正确含义上的性欲。对她胸部的隆起、裙子里面
的内容倒是怀有朦胧的好奇心的,但并不晓得那具体意味什么,不晓得那将把自己具体引向
怎样的地点。我只是侧耳合目静静地描绘那里应该有的东西而已。那当然是不完整的风景。
那里的一切都如云遮雾绕一般迷离,轮廓依稀莫辨。但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
己至关重要的什么,而且我清楚:岛本也在看同样的风景。
想必我们都已感觉到我们双方都是不完整的存在,并且即将有新的后天性的什么为了弥
补这种不完整性而降临到我们面前。我们已站在那扇新门的前面,在若明若暗的光照下两人
紧紧握住了手,十秒,仅仅十秒。
2
在高中时代,我成了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十多岁少年。那是我人生的第二阶段——成为普
通人。对于我来说,此乃是进化的一个过程。我不再特殊,成了普通人。不用说,若有细心
人细心观察,应该不难看出我是个有其自身问题的少年。然而说到底,世界上又哪里存在没
有其自身问题的十六岁少年呢?在这个意义上,在我走近世界的同时,世界也走近了我。
无论如何,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已不再是那个体弱多病的少年了。上初中后,一个偶
然的机会使我去了住处附近一所游泳学校,在那里我正式学会了自由泳,每星期游两个标准
游程。我的肩和胸转眼之间因此宽大起来,肌肉也结实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动辄发烧卧床
的孩子了。我常常光身站在浴室镜前,花时间仔细查看自己的身体。显而易见,自己的身体
正在发生意想不到的急剧变化。我为之欢欣鼓舞。倒不是欣喜自己一步步向大人靠近,较之
成长本身,不如说更是为自己这个人的蜕变而欣然。我高兴自己不再是往日的自己了。
我经常看书,听音乐。本来就喜欢书和音乐,而通过同岛本的交往,两个习惯都进一步
得到促进,进一步完善起来。我开始跑图书馆,一本接一本看那里的书。一旦翻开书页,中
途便再也停不下。书对于我简直如致幻剂一般,吃饭时看,电车上看,被窝里看,看到天
亮,课堂上也偷偷看。不久,我搞到一部自己用的小音响装置,一有时间就关在房间听爵士
乐唱片。不过,想跟谁谈论看书和听音乐的体会的欲望却是几乎没有。我就是我自身,不是
别的什么人。对此我反倒感到心安理得,别无他求。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个异常孤独而傲慢
的少年。需要和同伴配合的体育项目我无论如何喜欢不来,同他人抢分的竞赛也不屑一顾。
我喜欢的运动唯有一个人没完没了地默默游泳。
话虽这么说,我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孤独。尽管为数不多,学校里我还是交了几个要好的
朋友。老实说,学校那玩意儿一次也没喜欢过,总觉得校方总是企图把我捏瘪掐死,而我必
须时刻保持防范姿态。假如身边没有那样的朋友,我在通过二十岁以前这段不安稳岁月的过
程中难免受到更深的伤害。
而且由于开始做体育运动,我不吃的食品也比过去少了许多,同女孩说话无端脸红的情
形也变少了。即使不巧暴露自己是独生子,好像也没人当回事了。看来我已经——至少表面
上——挣脱了独生子这个紧箍咒。
同时,我有了女朋友。
她长得不算怎么漂亮。就是说,不是母亲看全班合影时会叹息“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漂亮啊”那一类型的,但我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惹人喜爱。照片上倒看不出来,现实中的
她却有一种自然打动人心的毫不矫饰的温情。确乎不是足以到处焙耀的美少女,但细想之
下,我也并不具有值得向人吹嘘的那类东西。
高二我和她同班,幽会了几次。最初是四人双重幽会,往下就两人单独相处了。和她在
一起时,我的心情能奇异地宽松下来。在她面前,我可以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她也总是喜
滋滋地听我讲述,听得津津有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但她听得那么专注,俨然一副目
睹足以改变世界的重大发现的神情。女孩子居然会专心听我说话,自从不见岛本以来这还是
头一次。与此同时,我也想了解她,什么都想了解,哪怕细枝末节——例如她每天吃什么
啦,在怎样的房间生活啦,从窗口可以看见怎样的景致啦。
她的名字叫泉。多好的名字啊,第一次见面说话时我对她说,就像往里扔进斧头就有精
灵冒出来似的。听我这么说,她笑了。她有一个小三岁的妹妹和一个小五岁的弟弟,父亲是
牙科医生,同样住独门独户,养一条狗。狗是德国牧羊狗,名字叫卡尔。她父亲是日本共产
党的党员。当然世间共产党员牙医也怕是不止一人,全部集中起来,说不定能坐满四五辆大
巴。但我女朋友的父亲是其中一员这一事实,还是使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的父母是相当
执著的网球迷,每到星期日就拿起球拍去打网球。网球迷共产党员这点说奇妙也够得上奇
妙,不过泉看上去倒并不怎么介意。对日本共产党她固然毫无兴趣,但她喜欢父母,常一起
打网球,也劝我打网球,遗憾的是对网球这项运动我横竖喜欢不来。
泉羡慕我是独生子。她不太喜欢自己的弟弟妹妹。脑袋少根弦,无可救药的蠢货,她
说,没有他俩该多么痛快,无兄无弟真是好上天了。“我可是总想成为独生子。那一来就没
人打扰,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第三次幽会时,我吻了她。那天她来我家玩,母亲说要买东西,出去了,家里只有我和
泉两个。我凑上脸,把嘴唇按在她嘴唇上,她闭目合眼什么也没说。我事先己准备了足足一
打她生气或背过脸时的道歉辞令,结果没有用上。我吻着她,手臂绕到她背部把她搂得更近
些。时值夏末,她穿一条西萨卡连衣裙,腰部系条飘带,尾巴似的垂在后面。我手心碰在她
背部的乳罩挂钩上,脖子感受到她的呼气,心脏怦怦直跳,跳得就像要一下子蹿出身体。那
硬得险些胀裂的东西挨在她大腿根上,她稍稍挪了下身体。但仅此而已。看样子她并未有什
么不自然和不快。
两人在我家沙发上就这样抱在一起。猫蹲在沙发对面椅子上。我们拥抱时猫抬眼看了一
下,但一声未响,伸个懒腰又就势睡了过去。我抚摸她的头发,吻她的小耳朵。心想总得说
点什么才好,脑子里却一个词也浮现不出。况且别说开口,连吸气都很困难。然后,我拉起
她的手,又一次吻在她唇上。好长时间里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
将泉送去电车站后,我甚是心神不定,回到家歪倒在沙发上一直眼盯天花板。我什么都
思考不成。不一会母亲回来,说这就准备晚饭,可我根本没有食欲。我一声不吭地穿鞋出
门,在街上转悠了两个小时。不可思议。虽然我已不再孤独,却又深深陷入了以前从未感觉
到的孤独中。就好像生来第一次戴眼镜,无法把握物体的远近。远处的景物看起来近在眼
前,本不该鲜明的东西历历在目。
分别时她对我说“太高兴了,谢谢”。我当然也高兴。女孩子竟会允许接吻,简直是难
以相信的事。不可能不高兴。然而我无法拥抱这百分之百的幸福感。自己好比一座失去台基
的塔,越是想登高远眺,心越是剧烈地摇摆不已。对象为什么是她呢?我自己问自己,我到
底了解她什么呢?不过同她见过几次面随便说说话罢了。这么一想,我变得非常惶惶不安,
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蓦然想道:假如自己抱的吻的对象是岛本,就不至于如此不知所措了。我们会在无言
之中水到渠成地接受对方的一切,而根本不存在什么不安什么迷惘,什么都不存在。
然而岛本已不在这里。现在她在她自己的新世界中,正像我在我自己的新世界中一样。
所以没办法将泉和岛本放在一起比较。比较也毫无用处。这里已是新世界,通往曾经存在的
世界的后门已经关闭。我必须在我所置身的新世界中设法确立自己的坐标。
我眼睛一直睁到东方天空隐隐泛出白边,之后上床睡两个小时,冲个淋浴上学。我想在
校园里找她说话,想重新确认昨天两人间发生的事,想清楚地从她口中听到她的心情是否还
和那时一样。她确实最后对我说过“太高兴了,谢谢”,但天亮想来,觉得全是自己在脑袋
里想入非非的幻觉。在学校终于未能找到同泉单独交谈的机会,休息时间她一直同一个要好
的女孩子在一起,放学后马上一个人回去了。只有一次,在换教室时我得以在走廊同她打个
照面,她迅速朝我莞尔一笑,我也报以微笑,如此而已。但我可以从那微笑中捕捉到昨天确
有其事的意味,仿佛在说“别担心,昨天的事是真的”。乘电车回家的路上,我的疑惑差不
多已不翼而飞。我真真切切地需要她,那是比昨晚怀有的疑虑和迷惘健康得多强烈得多的欲
望。
我的需要其实很明确,那就是把泉剥光,就是脱掉她的衣服,和她干那事。这对我来说
是异常遥远的路程。事物这东西要通过阶段性地叠加一个个具体图像方能获得进展。为了达
到干那事的目标,首先必须从拉开连衣裙拉链开始。而干那事同连衣裙拉链之间恐怕存在着
二三十个需要做出微妙判断和决断的程序。
我最先要做的是把避孕套弄到手。即便到达实际需要它的阶段还有很长距离,也无论如
何都要弄到手才行。因为谁都不晓得它什么时候派上用场。但去药店买是绝对不成的。因为
我怎么看都只能是高二学生,何况死活拿不出那个勇气。街上倒是有几台自动售货机,问题
是买那玩意儿时若是给谁撞见难免惹出麻烦。三四天时间里,我为此续尽了脑汁。
结果事情进展意外顺利;我有一个较为熟悉此中名堂的朋友,便一咬牙跟他说了:想弄
个避孕套,不知怎么办最合适。“那还不容易,要的话给你一盒就是。”他说,“我哥哥他
通过邮购什么的买了好大好大一堆。干嘛买那么多倒是不大清楚,反正抽屉里塞得满满的,
少一两盒看不出来。”我说那当然求之不得。于是第二天他把装在纸袋里的避孕套带来学校
给我。午饭我请客,叮嘱他此事得绝对瞒着别人。他说知道,哪里会讲给别人听。然而他当
然没有守口如瓶。他把我要避孕套的事告诉了几个人,那几个人又告诉了其他几个人。就连
泉也从一个女同学口里听说了。放学后她把我叫到学校楼顶的平台上。
“喂,初君,听说你从西田手里讨了避孕套?”她说。避孕套三个字她说得十分吃力,
听起来就像是带来可怕瘟疫的不道德的病菌。
“啊,呃,”我努力搜寻合适字眼,却怎么也搜寻不出。“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以
前就觉得有一两个怕也不坏。”
“可是为了我才弄来的?”
“也不能就这么说。”我说,“只是有点兴趣,想看看是怎么个东西。不过你要是为这
个感到不愉快,我道歉就是。还掉也行,扔掉也可以。”
我们并坐在平台一角的小石凳上。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平台上除我俩无任何人。四
下里那么静那么静。觉得平台那么静还是第一次。
学校位于山顶,从平台望去,街市和大海尽收眼底。一次我们从播音部的房间里偷来十
几张旧唱片,像玩飞碟那样从平台抛出。唱片划着漂亮的抛物线飞去,仿佛获得了短暂的生
命,洋洋得意地向港口方向乘风飞行。不巧有一张没有飞好,晃晃悠悠笨头笨脑地掉在网球
场上,把在那里练习击球姿势的一年级女生吓了一跳,事后引起一场不小的麻烦。那已是一
年前的事了。此刻我正在同一场所接受女朋友的盘问。抬头望天,老鹰正缓缓划出漂亮的圆
圈。身为老鹰肯定十二分美妙,我想道,它们只消在天空飞翔即可,至少不必为避孕操心费
神。
“你真的喜欢我?”她用沉静的声音问。
“还用问,”我回答,“当然喜欢你。”
她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从正面看我的脸,盯视了很久,以致我浑身有些不自在。
“我也喜欢你的。”又过了一会她说道。
“可是,”我想。
“可是,”她果然这样继续道,“不要着急。”
我点点头。
“性子不要急。我有我的步调。我不是那么乖巧的人,很多事情都要花不少时间做准备
才行。你能等?”
我再次默默点头。
“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不伤害我?”
“不伤害。”我说。
泉低头看了一会自己的鞋。一双普通的黑皮鞋。同旁边我的鞋相比,小得活像玩具。
“好怕的。”她说,“近来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没壳的蜗牛。”
“我也怕。”我说,“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没蹼的青蛙。”
她扬脸看我的脸,略微一笑。
随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建筑物后面,抱在一起接吻。我们是没了壳的蜗牛,是丢了蹼
的青蛙。我把她的胸部使劲贴在自己胸部,我的舌头和她的舌头轻轻相触。我手隔衬衫摸她
的乳房。她没有反抗,只是静静闭目,叹息一声。她的乳房不很大,亲热地缩进我的手心,
简直就像天生是为此而造的。她把手贴在我胸口,那手心的感触同我的心跳似乎正相合拍。
她和岛本当然不一样,我想。这女孩不会给予我同岛本一样的东西。但这时候她是我的,并
且想给我以她所能给予的什么。我有什么理由非伤害她不可呢!
但我那时还不懂,不懂自己可能迟早要伤害一个人,给她以无法愈合的重创。在某种情
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要伤害另一个人。
3
那以后我和泉继续交往了一年多。每星期幽会一次。看电影,去图书馆一块儿学习,或
漫无目标地四处游逛。但在性关系上,两人未发展到最后阶段。父母出门不在时,我也不时
把她叫到家里来。两人在我的床上抱在一起,一个月抱两三回,记得是。不过,即使家里只
我们两人的时候,她也坚决不脱衣服。她说不知谁什么时候回来,有人回来见两人光溜溜的
岂不狼狈。这一点上泉非常谨慎。我想她并非胆小,只是性格上难以忍受自己陷入难堪。
由此之故,我总是隔着衣服抱她,只能从内衣空隙探入手指,十分笨拙地爱抚。
“别急,”每当我现出失望的神情,她便这样说道,“再等等,等我做好准备。求你
了。”
说老实话,我倒也不是着急,只是对许多事情都深感困惑和沮丧。我当然喜欢泉,感谢
她肯做我的女朋友。若没有她,我的二十岁以前肯定苍白得多无聊得多。总的说来,她坦率
正直,令人愉快,不少人都对她有好感。很难说我们趣味相投。我看的书、我听的音乐,我
想她几乎是不理解的。所以,我们基本上不曾以对等立场谈过这方面的内容。在这点上,我
和泉的关系间我和岛本的关系有很大差别。
但是,只消坐在她身边碰一下她的手指,我心里就顿时油然充满温馨。即使是对别人不
好开口的事,在她面前也能畅所欲言。我喜欢吻她的眼睑和嘴唇,喜欢撩起她的头发吻那小
小的耳朵。一吻,她便哧哧地笑。如今想起她,星期日那静静的清晨都每每浮现在眼前。天
朗气清、刚刚开始的星期日,作业没有、什么也没有、尽可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星期日——她
屡屡让我产生如此星期日清晨般的心绪。
当然她也有缺点。对某类事情未免过于固执已见,想象力也不够丰富。她无论如何也不
肯从迄今为止自己所属的所赖以成长的天地中跨出一步,不会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废寝忘食如
醉如痴。她爱父母,尊敬父母。她道出的若干意见——今天想来,作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也是
理所当然的——浮泛而缺乏深度,有时候听得我兴味索然。但是,我一次也没听她说道别人
坏话,无谓的沾沾自喜也不曾有过。并且她喜欢我、珍惜我,认真听我说话、鼓励我。我就
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将来这个那个对她说了许多——以后想干什么啦,想成为怎样的人啦等
等,无非那个年代的少年大多挂在嘴上的不着边际的梦话罢了,可是她听得专心致志,甚至
给我打气:“我想你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你身上有一种出类拔萃的东西。”而且是认认
真真说的。对我说这种话的有生以来唯她一人。
再说能够抱她——尽管隔着衣服——也实在妙不可言。我感到困惑和失望的,在于我始
终未能从泉身上发现为我而存在的东西。我可以列出她许多优点,优点一览表要比其缺点一
览表长得多,大概比我的优点一览表都要长。然而她缺乏决定性的什么。如果我能从她身上
找出那个什么,我恐怕要同她睡的,绝对忍耐不了。就算花些时间我也要说服她,让她想通
她为什么必须跟我睡。然而最终我没有一定得那样做的确信。无须说,自己不过是个满脑袋
性欲和好奇心的十七八岁的鲁莽少年,但脑袋的某一部位也还是清醒的:如果她不情愿那
样,那么是不宜勉强的,至少应该耐住性子等待时机成熟。
不过我抱过一次——仅仅一次——泉的裸体。我对着泉明确宣布自己再不愿意隔衣服抱
她,“不想做那种事不做也可以,可我无论如何想看你的裸体,什么也不穿地抱你。我需要
这样做,已经忍无可忍了!”
泉想了一下,说若你真有那个愿望,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一言为定,”她以一本正经
的神情说,“只能让这一步,不能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休息日她来到我家。那是十一月初一个晴得令人舒坦但略有寒意的星期天。父母有事去
了亲戚家——父亲方面的一个亲戚要做法事什么的。本来我也应参加,但我说要准备考试,
一个人剩在家里。估计他们要很晚才回来。泉是偏午时来的,两人在我房间的床上抱在一
起。我脱她的衣服,她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任由我处置。但我好一番折腾。本来就笨手笨
脚,再加上女孩的衣服实在繁琐。结果,泉中途转念睁开眼睛,索性自己脱个精光。她穿一
条淡蓝色小三角裤,乳罩与之配套。想必是她自己专门为这个时候买的,因为这以前她一直
穿着一般母亲为高中生女儿买的那种。随后我脱去自己的衣服。
我搂着她一丝不挂的肢体,吻她的脖颈和乳房。我得以抚摸她滑溜溜的肌肤,嗅她肌肤
的气味。两人赤条条紧搂紧抱委实痛快淋漓。我很想进去,想得险些疯了。但她断然阻止了
我。
“对不起。”她说。
不过作为替代,她将我那东西含在嘴里,舌头动来动去。她这样做是第一次。舌头在顶
端扫过几次之后,我顾不得细想什么,突然一泻而出。
之后我仍久久抱着泉的身子,上上下下慢慢抚摸不已。窗口射进的秋日阳光照在她的裸
体上。我看着吻着,吻了很多很多地方。真是一个无限美好的下午。我们一次又一次光身搂
在一起。我射了几次。每射一次,她都去卫生间漱口。
“不可思议的感觉。”泉笑道。
我和泉交往一年多了,但这个星期日下午无疑是我们两人一起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双
双脱光以后,感觉上再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了。我觉得比以往更能理解泉,泉想必也有同
感。需要的是小小的积累,不仅仅是话语和许诺,还要将小小的具体的事实一个个小心积累
起来,只有这样两人才能一步一步走向前去。她所追求的,我想归根结蒂便是这个。
泉久久地把脑袋枕在我胸口,仿佛在听我心跳似的一动不动。我抚摸她的秀发。我年已
十七,健康,即将成为大人。这确实是件开心事。
不料快四点她准备回去时,门铃响了。一开始我没理会。谁来自是不知道,但只要不理
会,一会儿他就会走的。然而铃声执拗地响个不停。讨厌。
“不是你家里人回来了吧?”泉脸色铁青地说,下床,归拢自己的衣服。
“不怕。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再说也不至于故意按什么门铃,带着钥匙呢。”
“我的鞋。”她说。
“鞋?”
“我的鞋脱在门口。”
我穿衣下床,把泉的鞋藏进拖鞋箱,打开门。姨母站在门外。母亲的妹妹。一个人住在
离我家坐电车要一个小时的地方,时常来我家串门。
“干什么来着?按好半天了!”她说。
“带耳机听音乐来着,所以没听见。”我说,“不过父母都出门不在,参加法事去了,
不到晚上回不来。你也该知道吧,我想。”
“知道知道。正好来这附近办事,又听说你在家用功,就顺路过来做晚饭。东西都买来
了。”
“我说姨母,晚饭那东西我自己能做的,又不是小孩子。”
“反正东西都买来了,那有什么。你不是忙吗?我来做饭,那时间你慢慢用功好了。”
得得,我心里叫苦,恨不能一下子死了。这一来,泉可就别想回去了。我家这房子,去
房门必须穿过客厅,出门又必须从厨房宙前通过。当然也可以向姨母介绍说泉是来玩的同
学。问题是我现在应该在家玩命地准备考试。所以,如果把女孩子叫到家来的事暴露了,后
果相当尴尬。求姨母瞒住父母几乎是不可能的。姨母人并不坏,可就是肚子里装不住话,无
论什么话。
姨母进厨房整理食品的时间里,我拎起泉的鞋跑上二楼自己的房间。她已穿好了全部衣
服。我把情况向她说了。
她脸色发青:“我可怎么是好!一直出不了门可怎么办啊!我也要晚饭前赶回家的呀,
回不去可麻烦透了。”
“不怕,总有办法可想。保你顺利,用不着担心。”我劝她镇定下来。可我也全然不知
道如何是好,头绪都摸不着。
“对了,紧身短裤的袜卡哪里去了?找得我好苫。没在哪里看见?”
“紧身短裤的袜卡?”我问。
“小东西,这么大的金属卡。”
我床上床下寻找,但找不到。“算了,回去就别穿长筒袜了,抱歉。”
去厨房一看,姨母正在烹调台前切莱。说色拉油不够了,叫我去哪里买来。我没理由拒
绝,骑上自行车去附近小店买色拉油。四下彻底黑了下来。我越来越担心,看这样子泉真可
能走不出门。无论如何得赶在父母回来前想个办法。
“看来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趁姨母进卫生问时悄悄溜走。”我对泉说。
“能行?”
“试试好了。这么坐以待毙总不是个办法嘛。”
两人约定:我去楼下,姨母一进卫生间就大声拍两下手,她闻声即刻下楼穿鞋出去。若
顺利逃脱,就从前面不远处的电话亭打电话给我。
姨母美滋滋地边唱歌边切菜、做酱汤、煎鸡蛋。问题是时间过去了许多,她却怎么也不
肯上卫生间,弄得我焦躁得什么似的。我猜想这女人没准长了个特大号膀胱。好在正当我快
灰心丧气的时候,姨母总算摘下围裙,走出了厨房。看准她走进卫生间,我冲进客厅使劲拍
了两下手。泉提鞋下楼,迅速穿上,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我进厨房确认她平安出门离去。几
乎与此同时,姨母从卫生间闪出。我吁了口气。
五分钟后泉打来电话。我告诉姨母过十五分钟回来,说罢出门。她站在电话亭前等我。
“我再不愿意这样子了。”泉抢在我开口前说道,“这种事再不干第二次了。”
她有些气急败坏。我把她领去车站附近的公园,让她坐在长椅上,温和地握住她的手。
泉在红毛衣外面穿了件驼色短大衣。我动情地想起那里边的内容。
“不过今天实在是美妙的一天,当然我是说姨母到来之前。你不这么认为?”我说。
“我当然也快活。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很快活。可剩下我一个人,就很多事情都搞不清
了。”
“例如什么?”
“例如以后的事,高中毕业后的事。你大概要去东京上大学,我留在这里上大学。往下
我们到底何去何从呢?你到底打算怎么对待我?”
我已决定高中毕业后去东京上大学,认为有必要离开这里离开父母,一个人独立生活。
从综合成绩看,我的学年排名不怎么令人鼓舞,但几个喜欢的科目没正经用功却取得了不算
坏的成绩,所以上考试科目少的私立大学看来不会太费劲。可是她基本上没有可能和我一起
去东京,泉的父母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很难认为泉会反抗,这以前她一次也没反抗过父母。
因此不用说,泉希望我留下来。她说这里不是也有好大学吗,何苦非去东京不可。如果我说
不去东京,想必她会马上同我睡的。
“瞧你,又不是去外国,三小时就能跑个来回。况且大学假期长,一年有三四个月待在
这边。”我说。已经对她说了几十遍。
“可是一旦离开这里,你就会把我忘到脑后,去找别的女孩了。”她说。已经对我说了
几十遍。
每次我都向她保证事情不可能那样。“我喜欢你,哪能那么快把你忘掉!”不过说实
话,我还真没有那么足的信心。时间和感情的流程由于场所改变便遽然改变的情形毕竟是有
的。我想起自己和岛本的两相分离。尽管两人那般息息相通,但在上初中搬家以后,我还是
走上了与她不同的路。我喜欢她,她也叫我去玩,然而最终我还是不上她那儿去了。
“有的事我弄不大明白。”泉说,“你说喜欢我,说会珍惜我,这我明白。但我好些时
候弄不明白你实际上在想什么。”
这么说罢,她从短大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擦眼泪。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她哭了。我不知说
什么好,只能等待着她继续下文。
“你肯定喜欢一个人在自己的脑袋里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不大喜欢被人窥看。这
也许因为你是独生子的关系。你习惯于独自考虑和处理各种事情,只要自己一个人明白就行
了。”说着,泉摇了下头,“这点时常让我惶惶不安,总觉得自己被人扔开不管了似的。”
已经很久没听到独生于这个词了。小学期间这个词不知给了我多大伤害,而现在泉是以
完全不同的含义用这个词的。她说我“因为你是独生子”时,并非说我是被宠坏了的孩子,
而是指我有孤独倾向的个性,指我很难走出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她不是责备我,只是为此感
到悲哀而已。
“能跟你那么拥抱我也高兴,说不定一切也都会这么一帆风顺,”分别时泉说,“问题
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一帆风顺的。”
从车站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她的话。她想说的我大体能够理解。我不习惯对别人
敞开心扉。我想泉对我是敞开心扉的,而我做不到。我固然喜欢泉,但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
接受她。
从车站到家这段路已走了几千遍,但这时在我眼里竟那么陌生。我边走边回想下午搂抱
的泉的裸体,掐那变硬的乳头,那弱不经风的毛丛,那丰满柔软的大腿。想着想着,心里渐
渐难受得不行。我在香烟铺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盒烟,返回刚才同泉一起坐过的公园长椅,点
燃一支烟让心情平复下来。
假如姨母不突然杀上门来,很可能一切都顺顺当当。若什么事也没有,想必我们分别时
会愉快得多,获得更多的幸福感。不过,即使姨母今天不来,恐怕早晚也还是要发生什么。
即使今天不发生,明天也要发生。关键问题是不能说服她。至于为什么不能说服她,是因为
我不能说服我自己。
日落天黑,风陡然变冷,告诉我冬天正步步临近。而转过一年,高考季节眨眼就到,往
下等待我的将是全新天地里的全新生活。想必新的环境将大大改变我这个人,而我正强烈希
求——尽管也忐忑不安——那样的变化。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在希求陌生之地和清新的气息。
那年很多大学均被学生占领了,游行示威的浪潮席卷东京城。世界即将在眼前发生沧桑巨
变,我想用身体直接感受它的炽热。纵使泉热切希望我留在这里,纵使她作为交换条件答应
同我睡觉,我也再不想留在这座静谧而幽雅的小城——哪怕因此而结束她和我的关系。倘留
在这里,我身上的什么必定彻底消失。但那是不可以消失的。它好比朦胧的梦幻。那里有高
烧,有阵痛,那是一个人只能在十七八岁这一有限的期间里怀有的梦幻。
那同时又是泉所不能理解的梦幻。那时她所追逐的是另一形式的梦幻,是另外一个世
界。
但是,在新天地里的新生活实际开始之前,我和泉的关系最终还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突
如其来的破裂。
4
我最初睡的女孩是独生子。
她不是——也许应该说她也不是——一起上街时令擦肩而过的男人不由回头的那一类
型,不如说几乎不引入注意更为准确。然而第一次同她相见,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深深吸引
了。那简直就像在光天化日下走路时突然被肉眼看不见的闷雷击中一般,没有保留没有条
件,没有原因没有交待,没有“但是”没有“如果”。
回首迄今为止的人生,除去极少数例外,我几乎不曾有过被一般意义上的靓女所强烈吸
引的体验。和朋友一起走路,朋友有时说“喂喂,刚才过去的女孩真够漂亮”,而我听了,
却想不出那种“漂亮”女孩什么模样,很有些不可思议。阅历中几乎不曾对美貌女演员和模
特一见倾心。原因不晓得,反正就是这样。甚至在十几岁时——现实与梦境的界线极其模糊
且“憧憬”这一情思淋漓尽致地施展威力的时期——我也不曾仅仅因为美貌而对美貌姑娘想
入非非。
能强烈吸引我的,不是可以量化、可以一般化的外在美,而是潜在的某种绝对的什么。
一如某一类人暗自庆幸大雨地震全面停电,我则喜好异性对我发出的来势汹涌而又不动声色
的什么。这里姑且将那个什么称为“吸引力”好了——不容分说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吸引
人吞噬人的力。
或许可以将其比喻为香水的气味儿。在怎样的作用下才能产生具有特殊魅力的气味儿,
恐怕就连调制它的调香师也无法说明,化验想必也得不出结果。然而,能说明也罢不能说明
也罢,某种香料的配合就是能如交尾期动物身上的气味儿一样吸引异性。某一气味儿百人中
可能吸引五十人,另一气味也许会吸引百人中的另外五十人。但此外能在百人中摧枯拉朽地
吸引一两人的气味儿世间也是存在的,那便是特殊气味儿。而我具有敏锐地嗅出如此特殊气
味儿的能力。我知道那是专门为我而存在的宿命式的气味儿,即使相距迢迢我也能百发百中
地嗅出。届时,我就跑到她们身边告诉她们我已感受到了,“其他人或许感受不到,可我感
受到了。”
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和她睡。说得更准确些,是必须和这女子睡。而且本能地感觉出对方
也想同我睡。在她面前我真个浑身发颤。当着她的面就急剧地勃起了几次,走路都困难。这
是我生来第一次体验到的吸引力(在岛本身上我大约感觉过其雏形,但那时的我还远未成
熟,所以那很难称之为吸引力)。碰上她时我是十七岁的高三学生,她是二十岁的大二学
生,而且阴差阳错,居然是泉的表姐。她大致也有男朋友,但这对我们根本不成为障碍。即
使她四十二岁有三个小孩且屁股生两条尾巴,我想我也不至于介意。其吸引力便是大到了这
个地步。我明确认识到不可就这样放过这女子,否则我肯定抱憾终生。
总之我生来第一次干的对象就是我女朋友的表姐。并且不是普通的表姐,而是非常亲密
的表姐,泉和她自小要好,平日往来不断。她在京都上大学,租住在御所西边一座宿舍楼
里。我和泉去京都玩时叫她来同吃午饭。那是泉来我家两人赤身搂抱、但由于姨母来访而闹
得天翻地覆的那个星期日之后第三个星期的事。
泉离座时,我说可能要打听她上的那所大学的事,问出了她的电话号码。两天后我往她
宿舍打电话,说如果方便下星期日要见她一下,她停一下回答说可以啊,那天正好有空儿。
听其声音,我坚信她也想同我睡,从语调中我清楚感觉出了这一点。于是下个星期日我独自
去京都找她,下午就跟她睡上了。
其后两个月时间里,我同泉的表姐只管大干特干,干得脑浆都像要融化了。两人没去看
电影,没散步。小说也罢音乐也罢人生也罢战争也罢革命也罢一概没谈。我们只是干、干。
当然三言两语我想也还是聊过的,但聊的什么几乎无从记起。我记得的仅仅是那里具体的细
小的物像——枕边的闹钟、窗口挂的窗帘、茶几上的黑色电话机、挂历上的摄影画、她脱在
地板上的衣服,以及她肌体的气味儿、她的声音。我什么也没问她,她什么也没问我。不过
仅有一次,一起躺在她床上的时候忽然心有所觉,问她是不是独生子。
“是啊,”她一副诧异的神情,“我是没有兄弟姐妹,可你怎么知道的呢?”
“怎么也不怎么,只是一种感觉。”
她注视了一会我的脸,“你怕也是独生子?”
“是啊。”
留在记忆中的两人的交谈只有这么多。我蓦地感到了一种气息:这女子说不定是独生
子。
除去确有必要的场合.我们甚至吃喝都省略了。见面几乎口也不开便脱衣服,上床搂作
一团,干。没有阶段,没有程序。我只是单纯地贪婪那里提示的一切,她恐怕也同样。每次
见面我们都干上四五回。那可是毫不含糊地同她干到一滴精液不剩,干到龟头发肿作痛。尽
管干得如此热火朝天,尽管都从对方身上感觉出汹涌澎湃的吸引力,但双方都没有成为恋人
并快快乐乐长此以往的念头。对我们来说,那可谓一阵龙卷风,迟早总要一去不复返。我想
我们都已察觉到如此情形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所以每次见面脑袋里都有疑虑,以为这
次相抱是最后一次,而这疑虑又格外鼓起了我们的干劲。
准确地说,我并不爱她,她当然也不爱我。但爱与不爱对方对那时的我不是重要问题。
重要的是自己此时此刻被急剧地卷入了什么之中,而那什么对于我来说应该含有关键因素。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迫不及待。倘若可能,我甚至想把手伸进她的肉体直接触摸那个什么。
我喜欢泉。可是她一次也不曾让我体味如此横冲直闯的力。相比之下,对这女子我一无
所知,也没感觉出爱情。然而她让我震颤,让我奋不顾身地接近。我们所以没有认真交谈,
归根结蒂是因为没感到有此必要。如果有认真交谈的气力,我们就又用它来多干一次。
我想,在我们争分夺秒如醉如痴地将这种关系持续几个月之后,大概就要不约而同地互
相远离。这是因为,那时我们所进行的,是极为自然极为正常极为必要的行为,没有被任何
疑问插足的余地。至于爱情、犯罪感以及未来之类一开始便被排除在外,没有介入的可能
性。
所以,假如我同她的关系不暴露(但实际上肯定很难,毕竟我同她干得太入迷了),那
以后我同泉想必会将恋人关系保持一段时间,每年至少可以在大学放假的几个月时间里继续
幽会。关系能保持多久我说不准,不过我觉得若干年后我们还是要自然而然——并非由于哪
一方主动提出——分手的。我们之间有几个大的不同点,而且是随着成长、随着年龄增大而
逐渐扩大的那类不同点。现在回头看去,我看得十分清楚。不过,就算将来一定分手,如果
没有我同她表姐睡觉那种事,我们会分手得更温和些,以更为健康的姿态踏入新的人生阶
段,我猜想。
然而现实中并未那样。
现实中我严重伤害了她,损毁了她。她受到怎样的伤害怎样的损毁,我也大体想象得
出。泉没有考上以她的成绩本应手到擒来的大学,而进了一所名字都不为人知晓的女大。同
她表姐的关系败露后,我同泉见面谈了一次。两人在时常幽会的小酒吧谈了很久。我设法做
出解释,试图尽可能地开诚布公,小心斟酌词句向她诉说自己的心情——同她表姐之间发生
的事决不是本质上的,不是既定路线上的,那只是一种物理性的吸引力导致的,自己心中甚
至连背叛恋人的愧疚感都没有,那对两人的关系不具任何影响力。
但是泉当然不理解,说我是卑劣的扯谎鬼。也的确如她所说,我瞒着她偷偷模摸同她表
姐睡觉来着。况且并非一次两次,而是十次二十次。我一直在欺骗她。事情若理直气壮,自
然无需欺骗。应该一开始就向她挑明:我想和你表姐睡,想大动干戈一直干到脑浆消融,想
以各种体位干上一千回,但这和你毫不相干,所以希望你不要在乎。问题是作为现实不可能
这么对泉直言不讳。所以我扯了谎,扯了一二百遍。我编造适当的理由拒绝同她幽会而去京
都同她表姐睡觉,对此我没有辩解的余地。不用说,一切责任在我。
泉得知我同她表姐的关系,是一月已接近尾声时候的事,我的十八岁生日刚刚过去。二
月几场高考我全部轻易过关,三月末将离开这里前往东京。离开前我给泉打了好几次电话,
但她再不肯同我说话。长信我也写了几封,都没接到回音。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想,不能就
这样将泉一个人扔下不管。但是,我就是再这样想,现实当中也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泉已不
想同我发生任何形式的往来了。
在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列车上,我一边惆怅地望着窗外风景,一边思考自己算是怎样一个
人。我看放在膝头的自己的手,看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脸。位于这里的我到底算什么呢?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强烈的厌恶感。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不过我明白,若再
次置身同样状况,我还得重蹈覆辙。恐怕仍会对泉扯谎,仍同她表姐睡的,而不管那将怎样
地伤害泉。承认这一点是痛苦的,但实情如此。
当然,在损毁泉的同时,我也损毁了自己。我深深地——比当时我所感觉的还要深得多
地——伤害了自己本身。从中我理应吸取很多教训。但经过若干年后重新回头审视的时候,
我从中体验到的,仅仅是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在终极本质上我这个人是可以作恶的。诚
然我一次也没有动过对谁作恶的念头,然而动机和想法另当别论,总之我是可以在必要情况
下变得自私变得残忍的,就连本应悉心呵护的对象我也可以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给予无可挽
回的、决定性的伤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上大学后,我打算在新的城市获得新的自己,开始新的生活,打算通过成为新人来改正
错误。最初似乎还算顺利,然而归根结蒂,我无论如何只能是我,仍将重复同样的错误,同
样伤害别人,同时损毁自己。
年过二十时我忽然心想:说不定自己再不能成为一个地道的人了。我犯过几个错误,但
实际上那甚至连错误都不是。与其说是错误,或许莫如说是我自身与生俱来的倾向性东西。
如此想着,我黔然神伤。
5
大学四年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事。
上大学第一年我参加了几次示威游行,也同警察冲突过,还声援了校园里的罢课,参加
了政治集会,认识了好几个蛮有兴味的人,但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那样的政治斗争投入全
副身心。每次游行同旁边一个人手拉手,我都觉得有些别扭;不得不朝警察队伍投石块时,
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我思忖,这就是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么?同他们之间,我无法
怀有连带感。大街上弥漫的暴力气息、人们口中慷慨激昂的话语,渐渐在我心目中失去了光
彩,我开始一点一滴地怀念同泉度过的时光。可是我已无法返回那里,我已将那个天地抛到
身后去了。
而与此同时,对大学里教的东西又几乎无法上来兴致。我选的课大半索然无味,没有任
何使我为之心动的东西。整天忙于打工,校园也没正经去,四年混得毕业应该说是万幸。女
朋友也有了,三年级时同居半年,但最终不欢而散。那阵子我正彷徨,搞不清自己对于人生
到底寻求什么。
回过神时,政治季节已然结束。一度仿佛足以摇撼时代的巨大浪潮也如失去风势的旗一
般颓然垂下,被带有宿命意味的苍白的日常所吞没。
大学毕业出来,经朋友介绍,我进入一家编辑出版教科书的公司工作。剪短头发,脚登
皮鞋,身穿西服。公司看上去虽不甚起眼,但那年的就业形势对于文学院出身的人并不怎么
温情脉脉。何况以我的成绩和门路而言,即使打更有趣的公司的主意也笃定要吃闭门羹,能
进这里应该谢天谢地了。
工作果然单调。办公室气氛本身诚然不坏,但遗憾的是我几乎没办法从编教科书这项作
业中觉出半点快乐。尽管如此,一开始半年左右我还是干得很卖力,以期从中发现乐趣,以
为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全力以赴总会有所收获,然而最终只能徒呼奈何。我得出的最后结论
是:不管怎么折腾,自己都不适于干这个活计。我有些心灰意懒,觉得自己的人生已走到尽
头,以后的岁月恐怕就要在这编造枯燥无味的教科书的过程中损耗掉。若无其他情况,退休
前三十三年时间我都将日复一日地伏案看校样、计算行数、订正汉字注音,同时找个差不多
的女人结婚生几个孩子,将一年两次的奖金作为唯一的乐趣。我想起过去泉对我说的话:
“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身上有一种出类拔萃的东西。”每次想起心里都一阵难
受。我身上哪里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东西啊,泉!估计如今你也明白过来了。不过也是没办法
的事,谁都会阴差阳错。
在公司里,我几乎机械地完成派到自己头上的工作,剩下的时间独自看喜欢的书,听喜
欢的音乐。我转而认为,工作这东西原本就是单调的、义务性的,因而只能将工作以外的时
间有效地用于自己,以寻找相应的人生乐趣。我懒得和公司同事去外面喝酒,倒不是人缘不
好或曲高和寡,只是不愿意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在公司以外的场所主动发展与同事的个人关
系。可能的话,还是想把自己的时间用在自己身上。
这样一晃儿过去了四五年。其间结交了几个女朋友,但持续时间都不长。和她们相处几
个月后我便这样想道:“不对,不是这样子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她们身上发现专门为
我准备的什么。和其中几个人睡过,但已没有激情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三阶段。从上大学至
迎来三十岁这十二年时间,我是在失望、孤独与沉默中度过的。这期间几乎不曾同任何人有
心灵上的沟通,对于我可谓冷冻起来的岁月。
我比过去还要深地蜷缩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去游
泳池,一个人去听音乐会和看电影。习惯以后,也不怎么觉得寂寞或不好受。我时常想到岛
本,想到泉。如今她们在哪里、做什么呢?说不定两人都已结婚,小孩都可能有了。不管两
人处境如何,我都想见她们,想和她们说话,哪怕三两句也好,哪怕仅仅一个小时也好。若
对象是岛本或者泉,我是能够准确述说自己心情的。我考虑同泉言归于好的方法,考虑同岛
本相见的途径,以此打发时间,心想若是如愿以偿该有多好啊!但我没有为此做什么努力。
说到底,她们已是远离自己人生的存在了。时针不可能倒转。我经常自言自语,夜晚自斟自
饮,开始认为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也是在那个时候。
进公司第二年,我同一个有腿疾的女孩幽会过。双重幽会,同事拉我去的。
“腿稍有毛病,”他有点儿难以启齿地说,“不过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见面你准会
中意的。而且虽说腿有毛病,但并不明显,只是略微有一点点跛。”
“那倒没什么关系。”我说。老实说,假如他不道出腿有毛病,自己还未必前往。我讨
厌所谓双重幽会和匿名幽会那类名堂。但在听说女孩腿有毛病时,我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
了。
——虽说腿有毛病,但并不明显,只是略微有一点点跛。
那女孩是我同事女朋友的同学——大概是高中时代同级。她个子不高,相貌端庄。那是
一种不张扬的美,含蓄的美,使我联想到密林深处怎么都不肯出来的小动物。我们看罢星期
日早场电影,四人一块儿吃午饭,这时间里她几乎不开口,逗她开口她也只是默默微笑。之
后分两对散步。我和她去日比谷公园喝茶。她拖的是同岛本相反的那条腿,扭摆的方式也略
有不同。岛本多少有点划圆,她脚尖略略打横地直线前拖。尽管如此,走路方式还是多少相
似的。她身穿红色高领毛衣和蓝牛仔裤,脚上是普通的沙滩鞋。几乎没化妆,头发束成马尾
辫。说是大学四年级,但看上去还要年轻些。好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至于是平时也这么沉
默寡言,还是由于初次见面而紧张得说不好,抑或只是因为缺少话题,我自是揣度不出。反
正一开始的交谈几乎不成其为交谈。我弄明白的,不外乎她在一所私立大学学药学。
“药学有意思?”我试着问。我和她走进公园里的咖啡馆喝咖啡。
我这么一说,她脸上隐隐泛红。
“没关系的,”我说,“编教科书也不是那么有意思的。世上没有意思的事多得堆成
山,用不着一一放在心上。”
她思索片刻,总算开口了:“倒也不特别有意思。因我家是开药店的。”
“嗅。关于药学可能告诉我点什么?药学我一无所知。说来你别见怪,六年来差不多一
粒药也没吃过。”
“好身体啊。”
“这样,喝酒醉过夜也一次都没有过。”我说,“不过小时候身体弱,总闹病,药也吃
了不少。我是独生子,父母肯定爱护过头了。”
她点了下头,往咖啡杯里窥视。到第二次开口又等了好些时间。
“药学嘛,我想确实不是太有意思的学问。”她说,“比一个个死记硬背药品成分更有
意思的事,世上肯定有很多很多。同样是科学,但它既不像天文学那么浪漫,又不像医学那
么有戏剧性。不过那里边有一种令人感到亲近的东西,说是如影随形也未尝不可。”
“有道理。”我说。这女孩想说还是蛮会说的,只是找词儿比别人费时间。
“可有兄弟?”我问。
“两个哥哥,一个已经结婚。”
“选学药学,就是说将来要当药剂师继承药店了?”
她又有点儿脸红了,随后又缄默有顷。“不清楚。两个哥哥都有工作了,也可能由我继
承。如果我不打算继承,父亲说那也无所谓,自己能开到什么时候就开到什么时候,往下卖
掉就是。”
我点点头,等她继续下文。
“不过我想我继承也可以的。我腿不好,工作没那么容易找。”
我们就这样单独聊着度过了一个下午。沉默的时候多,开口费时间,一问什么就脸红。
但同她说话绝不枯燥,也没有困窘感,说令人愉快都可以。对于我这是很少有的事。如此在
咖啡馆隔着桌子面对面说过话之后,我甚至觉得很久以前就已认识了她。那类似一种缠绻的
情思。
但是,若说自己的心已被她强烈吸引,坦率地说,我想只能说尚不至于。当然我对她怀
有好感,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下午。她又长得漂亮,如同事一开始所说,性格看来也不错。但
若问是否通过这些事实的罗列而从她身上发现了强有力地摇撼自己心灵的某种东西,那么很
遗憾,回答是否定的。
而岛本身上却有,我想。和那个姑娘在一起时我一直在想岛本,不能不想。一想到岛
本,我的心现在都还摇颤。那里有兴奋,有仿佛轻轻推开自己心灵深处一扇门的带有低烧的
兴奋。可是同那个有腿疾的漂亮姑娘在日比谷公园散步时,我却未能感觉出那种兴奋或震
颤。在她身上我所感受的,仅仅是某种共鸣和平静的温情。
她的家、也就是药店在文京区小日向。我乘公共汽车把她送到那里。两人并肩坐车时,
她也几乎没开口。
几天后同事来到我跟前,“那孩子对你好像相当满意,”他说,“这个星期天四个人再
上什么地方去可好?”但我适当找了个借口谢绝了。再次见面交谈本身不存在任何问题。老
实说,我也想再慢慢和她谈一次。假如我们在别的场合碰上,成为要好的朋友也未可知。问
题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双重约会,其行为的本来目的即是物色恋人。如果连续见面两次,势
必产生相应的责任。而我不愿意——无论哪一种形式——伤害那个女孩。我只能谢绝。当然
也就再未同她相见。
6
此外我还在有腿疾的女性方面有过一次非常奇特的经历。那时我已二十八。但由于事情
过于奇特,至今我都难以弄明白那到底意味什么。
我在年末喧闹拥挤的涩谷街头见到一位同岛本跛得一模一样的女性。她身穿偏长的红色
大衣,腋下夹一个黑色漆皮手袋,左手腕戴一个手镯样的银色手表。她身上的东西看上去十
分高级。我在另一侧路面行走,偶然瞧见她后,立即穿过马路。路上人头攒动,不知从哪里
冒出这么多人来,不过追她倒没花多少时间,因为她腿不灵便,走不了那么快。那抬腿的方
式同我记忆中的岛本实在像极了——她也像岛本那样左腿以稍稍划圆的姿势拖着。我跟在她
后头,入迷地看着那被长筒袜包裹住的匀称动人的腿描绘出优美的曲线。那是唯有经过成年
累月训练的复杂技术才能产生的优美。
我稍离开一点儿跟在她后面走了一阵子。配合她的步调(即以同人群流速相反的速度)
行走并非易事。我不时打量橱窗或停下来装作搜摸风衣口袋的样子来调整行速。她戴一副黑
皮手套,没拿手袋的那只手提一只商店里的红纸袋。尽管是阴沉沉的冬日,但她仍戴着大大
的太阳镜。从她身后我能看到的,只有梳得整整齐齐的秀发(在肩那里向外卷起,卷得非常
雅致),和给人以柔软暖和之感的红大衣后背。不消说,我很想确认她是不是岛本。要确认
并不难,绕到前面好好看一眼即可。问题在于倘若是岛本,那时我该说什么呢?该怎样表现
呢?何况,她还记得我吗?我需要做出判断的时间。我必须调整呼吸、清理思绪、端正姿
态。
我在注意不让自己超过她的情况下紧随不舍。这时间里她一次也没回头,一次也没止
步,甚至没有斜视,只是朝某个目的地径自行进不止。如果不看她左腿的移动而仅看其上
身,肯定谁都看不出她腿有毛病,无非走路速度较普通人慢几拍而已。越看她走路的样子,
我越是想岛本,走法真的可以说是一个葫芦分出的两个瓢。
女子穿过拥挤的涩谷站前,一步不停地沿坡路朝青山方向走去。到了坡路,脚步就更慢
了。她已走了相当远的距离,坐出租车都不算近,即使腿没毛病的人走起来也够吃力的,可
是她拖着一条腿持续行走不止。我拉开适当距离跟在后面。她依然一次也没回头,一次也没
止步,甚至橱窗都没扫一眼。拿手袋的手同提纸袋的手换了几次。但除此之外,她始终以同
一姿势同一步调前进。
一会儿,她躲开大街的人群,走进侧道。看来她对这一带相当熟悉。从繁华大街往里跨
进一步,便是幽静的住宅地段。由于人少了,我更注意保持好距离跟上。
总共跟她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在行人稀少的路段走一阵子,拐过几个路口,重新走上热
闹的青山大街。但这回她几乎不在人群中走,就像早已打定主意似的,毫不迟疑地径直走进
一家咖啡馆。那是一家西式糕点店经营的不大的咖啡馆。出于慎重,我在附近转了十分钟后
才进去。
进去马上找到了她。里面热气扑人,但她仍身穿大衣,背对门口坐着。那件看上去相当
昂贵的红大衣实在醒目。我坐在尽头处的桌旁,要了杯咖啡,然后拿起手边一份报纸,装作
看报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观察她的动静。她桌上放着一只咖啡杯,但依我观察,她一次也没碰
那杯子。除一次从手袋里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此外再无别的动作,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打
量窗外景致。看上去既像纯粹的歇息,又像在考虑什么要紧事。我喝着咖啡,翻来覆去地看
报上的同一则报道。
过了好半天,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霍然离座,朝我这张餐桌走来。由于其动作过于突
如其来,我的心脏差点儿停止跳动。但不是来我这里。她从我桌旁走过,直接去了门旁的电
话那里,继而投入零币,拨动号码。
电话离我座位不太远,但由于周围人声嘈杂,加之音响在大声放圣诞歌,没办法听清她
的说话声。电话打了很久,她桌上放的咖啡一碰没碰地凉在了那里。通过我旁边时,我从正
面看了她的面孔,可还是不能断定她就是岛本。妆化得相当浓,而且近半边脸给大太阳镜遮
了,眉毛被眉笔描得甚是分明,涂得又红又窄的嘴唇咬得紧紧的。毕竟我最后一次见岛本时
双方都才十二岁,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脸形多少让我隐约记起岛本少女时代的面影,但说
是毫不相关的别人似乎也未尝不可。我所看清的只是她是脸形端庄的二三十岁女性,身穿值
钱的衣服,而且腿有毛病。
我坐在座位上冒出汗来,汗出得贴身衬衣都湿透了。我脱去风衣,又向女侍要了一杯咖
啡。我问自己“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是因为丢了手套来涩谷买新手套的,而发现这女子
后,便走火入魔似的一路跟踪而来。按正常想法,理应直接问一句“对不起,您是岛本
吗?”这样最为直截了当。可是我不愿意那样,只是默默地尾随其后,现在已经到了无法返
回的地步。
打完电话,她直接折回自己的座位,然后背对着我坐下,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景物。女
侍走到她身边,问凉了的咖啡可不可以撤去。声音我没听见,估计是那么问的。她回头点了
下头,好像又要了一杯。但新端来的咖啡她依然没动。我一边不时抬眼打量一下她的动静,
一边继续装作看报的样子。她几次把手腕举到面前,看一眼图形银色手表。估计她在等谁。
我心想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等那个谁来了,我就可能永远失去向她搭话的机会。然而我
又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椅子上起身。不要紧,我说服自己,还不要紧的,不急。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十五至二十分钟。她一直在眼望外面的街道,之后忽然静静站
起,挟起手袋,另一只手提起商店的纸袋。看来她已对等人不抱希望,或者本来就不是等
人。看准她在收款机前付罢款走出门去,我也急忙站起,付了款朝她追去。眼见红色大衣从
人群中穿过,我拨开人流朝她的方向冲去。
她扬手叫出租车。片刻,一辆出租车闪烁着方向指示灯靠上路旁。必须打招呼了!钻上
出租车就完了。不料刚朝那边跨步,马上有人抓住我的臂肘,力气大得惊人。痛并不痛,但
力气之大使我透不过气。回头一看,一个中年男子正看着我的脸。
对方比我矮五公分左右,但体格十分壮实,年龄大概四十五六,身穿决灰色大衣,脖子
上围着开司米围巾,一看就知都是高档货。头发整齐地分开,架一副玳瑁框眼镜。看来经常
运动,脸晒得恰到好处,想必滑雪来着,或者打网球也有可能。我想起同样晒成这个样子的
喜欢打网球的泉的父亲。估计是正规公司身处高位的人,或是高级官员,这一点看其眼睛即
可了然——那是习惯向许多人下达命令的眼神。
“不喝杯咖啡?”他声音平静地说。
我眼睛仍在追逐红大衣女子。她一边弯腰钻进出租车,一边从太阳镜里朝这边扫了一
眼。我觉得她至少瞧见了这边的场景。出租车车门随后关上,她的身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了。她消失后,剩下我同那奇妙男子两人。
“不多占用时间。”男子说,语调几乎感觉不出起伏。看上去他一未生气,二未激动,
简直就像为谁顶住门扇似的稳稳抓着我的臂肘,脸上毫无表情。“边喝咖啡边说吧!”
当然我也可以直接走开,就说自己不想喝什么咖啡,也没话跟你说,首先连你是谁都不
知道,对不起我有急事。然而我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的脸看,继而点下头,照他说的再次走进
刚才的咖啡馆。可能是我害怕他握力中包含的什么,我从中感觉到了类似奇异的一贯性的东
西。那握力既不放松,又不加强,如机器一般准确地紧抓住我不放。我无法判断如果拒绝的
话此人到底会对我采取怎样的态度。
但害怕之余,好奇心多少也是有的,想知道往下他究竟要对我说什么话,对此颇有兴
致。那或许会带给我关于那个女子的某种信息。在女子消失的现在,这男子说不定将成为连
接女子和我的唯一通道。何况毕竟在咖啡馆,总不至于对我动武。
我和男子隔桌对坐。女侍来之前两人都一言未发。我们隔着桌子目不转睛地对视。随
后,男子要了两杯咖啡。
“你为什么一直跟在她后面呢?”男子用足够客气的语调问我。
我默然不答。
他以没有表情的眼神紧紧盯视我。“你从涩谷开始就紧跟不放,”男子说,“跟了那么
长时间,任凭谁都要发觉的。”
我什么也投说。料想是女子意识到我在跟她,进咖啡馆打电话把这男子叫来了。
“不想说,不说也无所谓。你就是不说我也完全晓得怎么回事。”男子大约有些激动,
但语调全然不失客气与平静。
“我可以干出几种事来。”男子说,“不骗你,想干就干得出。”
往下他便只是盯住我的脸,意思像是说不再解释也该明白吧。我依旧闷声不响。
“不过这次不想扩大事态,不想挑起无谓的风波。明白吗?仅此一次。”说着,他把放
在桌面上的右手插进大衣口袋。从中掏出一个白信封,左手则一直置于桌面。是个工作信
封,没有任何特征,雪白雪白。“所以只管默默收下。想必你也不过是受人之托,作为我也
想尽量息事宁人。多余的话希望你一句也别说。你今天没有看见任何特殊情形,也没遇见
我,明白了吗?若是我知道你说了多余的话,上天入地我也会找出你算账。所以盯梢的事请
到此为止。双方都不愿意节外生枝吧?不是吗?”
如此说罢,对方朝我递出信封,就势站起,旋即一把抓起账单,大踏步离去。我目瞪口
呆,依然坐在那里半天没动,之后拿起桌面上放的信封往里窥看:万元钞十张,一道摺也没
有的崭新的万元钞。我口中沙拉沙拉发干。我把信封揣入风衣袋,走出咖啡馆。出门环视四
周,确认哪里也没有那男子后,拦出租车返回涩谷。
便是这么一件事。
我仍保留着那个装有十万元的信封,就那样藏在抽屉里没动。遇到不眠之夜,我时常想
起他的脸,就好像每当发生什么事,不吉利的预言便浮上脑际。那男子到底是谁呢?还有,
那女子是不是岛本?
事后我就此事件设想了几种答案,那类似没有谜底的谜语。设想完了又将其推翻,如此
反复多次。那男子是她的情夫,把我当成了她丈夫雇用的摸底私人侦探之类——这是最具说
服力的设想。而且那男子企图用钱收买我封我的口,或者以为我在跟踪前目睹了两人在一家
旅馆幽会也未可知。这种可能性是充分存在的,二来也合乎逻辑。然而我还是无法打心眼里
认同这个假设。其中有几点疑问:
他说想干就干得出的几种事究竟是哪种事呢?为什么他抓我手臂的方式那么奇特呢?为
什么那女子明知我跟踪却不坐出租车呢?乘出租车当场就可把我甩掉。为什么那男子在没弄
清我是何人阶情况下就满不在乎地递出十万之多的日元呢?
怎么想都是难解之谜。有时我甚至怀疑那一事件统统是自己幻觉的产物,是自己头脑中
捏造出来的,或者是做了一个活龙活现的长梦、而梦披上现实的外衣紧紧贴在我的脑际。然
而实有其事。因为抽屉中实实在在有白色信封,信封里又装着十张万元钞。这无疑是一切乃
已然发生之事的物证——实有其事。我不时把那信封放在桌面上盯视。完全实有其事。
7
三十那年我结了婚。暑假一个人外出旅行时遇上了她。她比我小五岁。在乡间小道上散
步时突然下起急雨,跑去避雨的地方正好有她和她的女友。三个人都成了落汤鸡,心情也因
此得以放松,于是在天南海北的闲聊中要好起来。如果天不下雨或当时我带伞(那是可能
的,因为离开旅馆时我犹豫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带伞),那么就不会碰上她了。而若碰不上
她,恐怕我现在都将在出版教科书的公司工作,晚上一个人背靠宿舍墙壁自言自语地喝酒。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认识到这样一点:其实我们只能在有限的可能性中生存。
我和有纪子(她的名字)可谓一见倾心。和她一起的那个女孩要漂亮得多,但吸引我的
是有纪子,而且是不容分说的势不可挡的吸引。一种久违的吸引力。她也住在东京,旅行归
来后也见了几次,越见越喜欢她。相对说来,她长相一般,至少不属于走到哪都有男人上前
搭话那一类型。但我从她的长相中明确感受到了“专门为我准备的东西”。我中意她的相
貌,每次见面都注视好大一会儿,强烈地爱着其中流露出的什么。
“那么定定地看什么呢?”她问我。
“你长得漂亮嘛!”我说。
“说这样的话的,你是头一个。”
“只有我才明白啊,”我说,“我是明白的。”
起初她怎么也不相信,但不久便相信了。
每次见面,两人都找安静去处说很多话。对她我什么都能畅所欲言。和她在一起,我得
以深深感受到十多年来自己连续失却的东西的份量。我几乎白白耗掉了那许多岁月。不过为
时不晚,现在还来得及。我必须抓紧时间多少挽回一点。每次抱她,我都能感到令人怀念的
心颤,而分别以后,便觉得十分无助和寂寥。孤独开始伤害我,沉默让我焦躁不安。连续交
往三个月后,我向她求婚了,那天距我三十岁生日只差一个星期。
她父亲是一家中坚建筑公司的总经理,一个十分意味深长的人物。几乎没受过正规教
育,但工作方面十分能干,又有一套自己的哲学。有的问题其看法过于偏执,令我实难苟
同,不过又不能不佩服其某种特有的洞察力——遇上此类人物我生来还是头一遭。虽说他乘
坐配有驾驶员的梅赛德斯,但不怎么有盛气凌人的地方。我找上门,说要同其千金结婚。
“双方都已不是小孩了,既然互相喜欢,结就结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在世人眼里,我
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公司的一个不起眼的职员,但对于他这似乎无关紧要。
有纪子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准备继承父业,在公司里当副总经理。人诚然不
坏,但同其父相比,总好像缺少份量。三姐弟中正在读大学的妹妹最为外向和新潮,习惯对
人发号施令,以致我心想由她继承父业岂不更合适。
婚后过了大约半年,岳父把我叫去,问我打不打算辞掉现在的工作。原来他已从妻口中
得知我不大中意教科书出版社的工作。
“辞掉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问题是往下干什么。”
“不想在我的公司干?工作是辛苦点儿,工资可是不错的哟!”
“我的确不适合编教科书,不过建筑业恐怕更不适合。”我说,“受您邀请自然非常高
兴,可是做自己不适合的工作,其结果是给您添麻烦的,我想。”
“那倒也是。不适合的事不能硬干。”岳父说。看样子他早已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当时
两人正喝着酒。由于长子差不多滴酒不沾,所以他经常与我同饮。“对了,公司在青山有一
栋楼。眼下正在建,下个月基本能竣工。位置不错,建筑物也不错。现在看起来是靠里一
些,将来会有发展。愿意的话,不妨做点买卖。因为是公司所有,房租和定金自然按行情收
取。不过如果你真想干,钱多少都可以借给。”
我就此想了一会儿。提议不坏。
这样,我在那座楼的地下开了一家放爵士乐的够档次的酒吧。学生时代我一直在那种酒
吧里打工,大致上的经营诀窍还是心中有数的。例如拿出怎样的酒食、将客人定位在哪一层
次啦,播放怎样的音乐啦,什么样的装修合适啦,基本图像都已装在脑子里。装修工程全部
由妻的父亲承担。他领来一流设计师和一流专业装修人员,以就行情来说相当便宜的工钱叫
他们做得相当考究。效果确实不俗。
酒吧很兴旺,兴旺得远远超出预想。两年后在青山另开了一家。这个规模大,带钢琴三
重奏乐队。时间花了不少,资金投入很多,但店办得相当有生机,客人也来得频繁。这么
着,我总算喘过一口气,总算抓住别人给的机会办成了一件事。这时候我有了第一个孩子,
是女孩儿。开始阶段我也进吧台调制鸡尾酒,后来开到两家,便再没有那样的工夫了,转而
专门负责经营管理:洽谈进货,确保人手,记账,注意凡事不出差错。我想出了种种方案,
并及时付诸实施,食谱也由自己多方改进。以前我没有意识到——看来自己很适合干这个活
计。我喜欢做什么东西从零开始,喜欢将做出来的东西花时间认真改良。那里是我的店,是
我的天地。而在教科书公司审稿期间,我绝对不曾品尝到这种快乐。
白天处理好各样杂务,晚间就在两家店里转。在吧台品尝鸡尾酒,观察顾客反应,检查
员工的工作情况,听音乐。虽然每月要偿还岳父借款,但收入仍相当可观。我们在青山买了
三室一厅,买了宝马320 。有了第二个小孩,也是女孩儿。我成了两个女儿的父亲。
三十六岁的时候,我在箱根拥有了一座小别墅。妻子为自己购物和小孩儿出行方便,买
了一辆红色的切诺基吉普。两家店效益都相当不错,满可以用那些钱来开第三家,但我无意
增加店数。店增加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照看得那么细,光是管理恐怕都要把我搞得筋疲力
尽。而且,我不愿意为工作牺牲自己更多的时间。就此同妻的父亲商量时,他劝我把剩余资
金投入股市和不动产,那样不费事也不费时间。我说无论股市还是不动产自己都可谓一窍不
通。“具体的交给我好了,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不会有错,这方面我有一整套操作方法
的。”于是我按他说的投资,结果短时间内便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回报。
“如何,明白了吧?”岳父说,“事物自有其操作方法。若是当什么公司职员,一百年
也别想这么顺当。成功需要幸运,脑袋必须好使,理所当然。不过光这个不够,首先要有资
金。没有充足的资金,什么都无从提起。但比这更要紧的是掌握操作方法。不懂操作方法,
其他的就算一应俱全,也什么地方都到达不了。”
“是啊。”我说。我很清楚岳父的意思。他所说的操作方法,指的是迄今为止构筑的体
系——把握有效的信息,编织人事关系网,投资,提高经济效益,便是这样一种复杂而牢靠
的体系。由此获得的钱再巧妙地钻过五花八门的法律网和纳税网,或改换名目变更形式使其
增值。他要告诉我的就是如此体系的存在。
的确,如果不碰上岳父,恐怕我现在仍在编教科书,仍住在西荻洼那个不怎么样的公寓
里,仍开着那辆引擎失灵的半旧皇冠。我想我确实在现有的条件下干得有声有色,短时间内
便使两家店走上正轨,雇用了三十多名员工,取得了远远超过正常标准的效益,连税务顾问
都为之赞叹。店的声誉也不错。话虽这么说,这个程度头脑的人世上任凭多少都有。这点名
堂,即使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也都能鼓捣出来。离开岳父的资金及其操作方法,凭我自己恐怕
一事无成。这么一想,心里不能不生出一丝不快,就好像自己一个人通过邪门外道、使用不
公平手段而占了便宜。毕竟我们是经历过六十年代后半期至七十年代前半期风起云涌的校园
斗争的一代,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我们都是从那一时代活过来的。极为笼统地说来,我们
是生吞活剥了战后一度风行的理想主义而对更为发达、更为复杂、更为练达的资本主义逻辑
唱反调的一代人。然而我现在置身的世界已经成了由更为发达的资本主义逻辑所统领的世
界。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在手握宝马
方向盘、耳听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号灯的时间里,我蓦然浮起疑念:这
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准备好的场所按某人设计好的模式生活。我这个人究竟
到何处为止是真正的自己,从哪里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盘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
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景物呢?越是如此想,我越是丈二和尚摸
不着头脑。
但可以说我还是过着大体幸福的生活的,我想。能够称为不满的东西在我是没有的。我
爱妻子。有纪子是个稳重的做事考虑周全的女性。生孩子后多少开始发胖,减肥和健身成了
她心目中的重要事项。但我依然觉得她漂亮,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同她睡。她身上有某种
抚慰我安顿我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不想重返二三十岁期间寂寞孤独的生活。这里是我的场
所,在这里我能得到爱、得到保护,同时我也爱妻女保护妻女。对我来说,这是全新的体
验,是始料末及的发现——原来自已是可以从这个角度干下去的。
我每天早上开车把大女儿送去幼儿园,用车内音响装置放儿歌两人一起唱,然后回家同
小女儿玩一会儿,再去就近租的小办公室上班。周末四人去箱根别墅过夜。我们看焰火,乘
船游湖,在山路上散步。
妻子怀孕期间,我有过几次轻度的婚外性关系,但都适可而止,时间也都不长。每个人
我只和她睡一两次,最多三次。坦率地说,甚至明确的偷情意识我都不具有。我所寻求是
“同什么人睡觉”这一行为本身,作为另一方的女人们想必也是同样。为避免过分深入,我
慎重地选择对象。那时我大概是想通过和她们睡觉而尝试什么,看自己能从她们身上发现什
么,她们能从我身上发现什么。
第一个孩子出世后不久,我接到老家转来的一张明信片,内容是通知参加葬礼。上面写
着一个女子的姓名,她死于三十六岁。邮戳是名古屋。名古屋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想了半
天,想起这女子原来是住在京都的泉的表姐。她的名字早已忘了,其父母家是名古屋。
不言而喻,寄来明信片的是泉。除了她没有人会向我寄这东西。泉何苦寄这样的通知
呢?一开始我感到费解。但拿着明信片看了几次,我从中读出了她僵冷的感情。泉没有忘记
我做的事,也没有原谅。她想让我知道这一点,于是寄来了这张明信片。想必泉现在不很幸
福,直感这样告诉我。若很幸福,她不至于往我这里寄这种明信片,即使寄也会写一句附言
什么的。
之后我想起泉的表姐,想她的房间和她的肉体,想两人大动干戈的场面。那一切曾经那
般活生生地存在,如今却了无踪影,如随风吹散的烟。猜不出她是怎么死的,三十六不是一
个人自然死亡的年龄。她的姓氏没有变——或未婚,或结过离了。
把泉的情况告诉我的是一个高中同学。他从《布鲁斯》杂志的“东京酒吧指南”特集上
看到我的照片,得知我在青山经营酒吧。他走到吧台我坐的地方,说道“好久不见了,还好
吧”。不过他并非专门来看我的,是和同事前来喝酒。正巧我在,于是过来打招呼。
“这里来了几次,以前。地点离公司近。不过完全不知道是你开的。世界也真是小。”
他说。
在高中时,总的说来我是班上不大合群的角色,而他则学习好体育也行,是地地道道的
年级委员那一类型。人也温和,不多嘴多舌,给人的感觉可以说很不错。他属于足球部,原
本人高马大,现在又长了不少多余的脂肪,下巴成了双重,藏青色西装的腰部显得有些吃
紧。“都是接待造成的,”他说,“贸易公司这地方真是干不下去。加班多,左一个接待右
一个接待。动不动就调动。成绩糟的给一脚踢出,成绩好的破格提升,不是正经人干的买
卖。”他的公司在青山一丁目,下班路上可以走着来我酒吧。
我们聊了起来,都是时隔十八年才重逢的高中同学所聊的内容:工作怎么样啦,结婚后
有几个小孩啦,在哪里见到谁啦等等。这时他提起了泉。
“当时有个女孩和你来往吧?常在一起的女孩子——是叫大原什么的吧?”
“大原泉。”我说。
“对对,”他说,“叫大原泉。最近见到她来着。”
“在东京?”我一惊。
“不不,不是东京,在丰桥。”
“丰桥?”我更为吃惊,“丰桥?爱知县那个丰桥?”
“是的,是那个丰桥。”
“莫名其妙,怎么在什么丰桥见到泉的呢?泉为什么在那样的地方?”
他似乎从我的声调中听出了某种硬邦邦不自然的东西。“为什么不晓得,反正是在丰桥
见到了她。”他说,“啊,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就连到底是不是她都没搞清。”
他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wild turkey(译注:wild turkey:英语“野味火鸡”之
意。)。我喝着伏特加金利特。
“不值得说也没关系,只管说。”
“或者不如说不光是这个。”他以不无困窘的声音说,“之所以说不值得说,是因为时
不时觉得事情好像不是实际发生的,感觉非常奇妙,简直就像做了一个活龙活现的梦。本来
实有其事,却不知什么缘故,竟觉得不是真的——说不好怎么回事。”
“是实有其事吧?”我问。
“是实有其事。”
“讲来听听。”
他很无奈地点了下头,喝一口端来的威土忌。
“我去丰桥,是因为妹妹住在那里。去名古屋出差,加上星期五事就办完了,决定在丰
桥妹妹家住一晚上。这么着,在那里见到了她。一开始我心想世上真有相像的人,没想到真
就是大原泉,哪里会想到在丰桥妹妹公寓的电梯里见到她呢,何况脸都变了许多。连我自己
都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眼看出是她,一定是直觉的作用。”
“是泉不错吧?”
他点点头。“碰巧她和我妹妹住一个楼层。我们在同一层下电梯,往同一方向走。她走
进和我妹妹房间隔两个门的前面的房间。我心里犯嘀咕,就过去看了名牌,上面写着大原
泉。”
“对方没注意到你?”
他摇头道:“我和那孩子同班倒是同班,但没有近近乎乎说过话。况且同那时相比,我
重了二十公斤,不可能注意到。”
“不过真是大原泉不成?大原这个姓不是怎么罕见的姓,长得相像的人也不在少数。”
“问题就在这里。这点我也想到了,就问了妹妹,问大原那人是怎样一个人。于是妹妹
把公寓住户名册拿给我看。喏,就是常有的那种。她是管收取重新粉刷墙壁的公积金啦什么
的。住户名字全都写在上面,分明写着大原泉,‘泉’是用片假名写的。姓用汉字写太原、
名用假名写泉的不是很多的嘛。”
“那么说,她还独身?”
“这个妹妹也不知道。”他说,“在那座公寓里,大原泉是个谜一样的人物,跟谁都不
说话,走廊上碰见时打招呼也不应声,同事按门铃也不出来,在家也不出来。在左邻右舍中
间不像很有人缘。”
“噢,那肯定看错人了。”我笑着摇头,“泉不是那种人。见了人,她没必要都笑眯眯
打招呼的。”
“0K,大概是看错人了。”他说,“名同人不同。反正别说这个了,没什么意思。”
“那个大原泉可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想必是。没人看到有男人出入,连靠什么维持生计都无人知晓。全是谜。”
“那,你怎么看?”
“怎么看?看什么?”
“看她嘛,那个名同人不同什么的大原泉嘛。在电梯上瞧见她时你怎么想的?就是说,
样子像是有精神,还是不大有精神——看这个嘛。”
他想了想说:“不坏啊。”
“不坏?怎么个不坏法?”
他咣啷咣啷地摇晃威士忌杯。“当然相应地也上了年纪。也难怪,三十六了嘛。我也好
你也好,全都三十六了。新陈代谢也迟钝了,肌肉开始衰老。不可能老是高中生。”
“那自然。”我说。
“别再说这个了,反正人对不上号。”
我叹口气,手放在吧台上看着他。“跟你说,我是很想知道,也必须知道。实话跟你
说,高中快毕业时我和泉分手分得很惨。我干了一桩糊涂事,伤害了泉,那以后就没办法知
道她的情况了。不知她现在何处,不知她做什么。这件事一直堵在我胸口,所以希望你如实
告诉我,什么都可以,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你已知道她就是大原泉的吧?”
他点点头,“那么我就直说好了:没错儿,是那孩子。当然,这么说有点对你不起。”
“那,她到底怎么样了?”
他沉默有顷。“跟你说,有一点希望你能理解——我也是同班,也觉得那孩子可爱来
着。性格好,讨人喜欢,长得倒不特别漂亮,但怎么说呢,有魅力,有让人心动的地方,是
吧?”
我点点头。
“真的实话实说可以么?”
“请请。”我说。
“也许你听了不太好受。”
“没关系,就是想了解实情。”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看见你和她总在一起,我很羡慕。我也想有女朋友的嘛——
啊,到现在才能直言相告。正因如此,我才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已经真真切切烙在脑袋里
了。所以十八年后在电梯中相遇才能一下子记起,尽管是不期而遇。也就是说,我的意思是
自己没有讲那孩子坏话的任何理由。对我都是个不小的震动,我也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要
说:那孩子不再可爱了。”
我咬住嘴唇:“怎么不可爱呢?”
“公寓里好多孩子都害怕她。”
“害怕?”我摸不着头脑,定定地看他的脸,心想这小子是用词失当。“怎么回事?害
怕是怎么回事?”
“算了,真的别再说这个了。本来就不该提起的。”
“她对孩子们说什么了?”
“她对谁都不开口——刚才也说了。”
“那么,孩子们是害怕她的脸了?”
“是的。”
“有伤疤什么的?”
“没有。”
“那怕什么?”
他喝口威士忌,将杯子悄然放回台面,然后往我脸上盯视片刻。看样子他既有点困窘,
又像犹豫不决,但除了这些,他脸上还浮现出别的什么特殊表情,从中我可以倏然认出高中
时代的他的面影。他扬起脸,静静地往远处看去,仿佛要看清河水流往何处。良久,他说
道:“这个我说不好,也不想说。所以别再问我了。你亲眼看一看也会明白的,对于没亲眼
看过的人是没有办法说明的。”
我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啜了口伏特加金利特。他口气虽然平静,但含有断然拒
绝继续追问的味道。
之后他讲了自己被公司派驻巴西工作两年的事。“你能相信?在圣保罗见到初中同学来
着。那小子是丰田的工程师,在圣保罗工作。”
但我当然几乎没听进他讲的那些事。临回去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跟你说,岁月这东
西是要把人变成各种样子的。那时候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就算发生了什
么,那也不是你的责任。程度固然不同,但谁都有过那样的经历,我也不例外,不骗你。我
也有类似的记忆,可那是奈何不得的,那个。一个人的人生归根结蒂只能是那个人的人生。
你不可能代替谁负起责任。这里好比沙漠,我们大家只能适应沙漠。对了,念小学的时候看
过沃尔特·迪斯尼《沙漠活着》那部电影吧?”
“看过。”我说。
“一码事,这个世界和那个是一码事。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
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
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
漠。”
他回去后,我一个人在吧台喝酒。门关了,客人没了,员工收拾好打扫好回去了,我仍
留下不动。我不想就这么立刻回家。我给妻打电话,说今天店里有事迟点儿回去,然后熄掉
店内照明,在一片漆黑中喝威士忌。懒得拿冰块,干喝。
陆陆续续都要消失的啊,我想。有的像被斩断一样倏忽不见,有的花些时间渐次淡出。
剩下来的惟独沙漠。
黎明前出门离开时,青山大街正下着细雨。我已疲惫不堪。雨悄无声息地淋湿了墓石般
岑寂的楼群。我把车留在酒吧停车场,徒步往家走去。途中在护栏上坐了一会儿,眼望在信
号灯上啼叫的一只肥硕的乌鸦。凌晨四时的城区看起来甚是寒伧污秽,腐败与崩毁的阴翳触
目皆是。我本身也包括于其中,恰如印在墙壁上的黑影。
8
由于《布鲁斯》刊出我的姓名和照片,其后十来天时间有几个往日熟人来酒吧找我,都
是初中高中同学。以前我进书店目睹放在那里的一大堆杂志,每每觉得不可思议,心想到底
有谁会一一看这玩意儿呢。及至自己上了杂志才明白过来,原来人们看杂志看得很来劲,远
远出乎我的想象。意识到这点再环视四周,美容院、银行、饮食店、电车中,所有场所的人
们都在走火入魔般地翻阅杂志。也许人们害怕空耗时间,故而姑且拿起身边的东西阅读,无
论它是什么。
同往日熟人相见,结果上很难说有多开心。倒不是讨厌同他们见面交谈。我当然也是怀
念老同学的,他们也为能见到我感到高兴,但他们谈的话题,对现在的我来说终归都已无关
紧要。什么家乡那座城市怎么样啦,别的同学如今走怎样的道路啦,对这些我压根儿上不来
兴致。我离开自己曾经生活的场所的时间毕竟太久了,而且他们的话总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
泉。每次他们讲起家乡往事,自己脑海中都浮现出泉一个人在丰桥小公寓里凄凄清清地生活
的情景。她已不再可爱,他说。孩子们都害怕她,他说。这两句台词总是在我脑里回响不
已。况且泉至今也没有宽宥我。
杂志出版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认认真真地后悔自己那么轻易地接受此类采访,虽说是为
酒吧做宣传。我不希望泉看到这篇报道。倘她得知我完好无损地活得这般一帆风顺,心里到
底会怎么想呢?
好在一个月过后,就再也没有人专门前来找我了。这也是杂志可取的地方:忽地声名鹊
起,忽地被人忘光。我一块石头落了地。至少泉没来说什么。她一定不看什么《布鲁斯》。
不料过了一个半月,就在我差不多快忘掉杂志的时候,最后一个熟人来到我这里,是岛
本。
十一月初星期一的夜晚,我在自己经营的爵士乐俱乐部(店名叫“罗宾斯·内斯特”,
取自我喜欢的一首古典乐曲名)的吧台前,一个人静悄悄地喝代基里。我和她坐在同一吧台
前,相隔三个座位,但根本没觉察出是岛本,心里还赞叹好一位漂亮的女客人。此前一次也
没见过,见过一次肯定牢牢记得——便是这么容貌出众的女子。估计不一会儿相约的人就会
到的。当然不是说女单客就不来,她们当中有的人已预料到会有男客上前搭讪。有时候还期
盼这样,这点一看样子就大致了然。不过,从经验上说,真正漂亮的女子是绝对不一个人来
喝酒的。因为男人搭讪对她们来说并非什么开心事,只是一种麻烦罢了。
所以,当时我对这女子几乎没有注意。起初扫一眼,后来有合适机会又看了几眼,如此
而已。妆化得很淡,衣着看上去十分昂贵而得体。蓝色丝绸连衣裙外面罩了一件浅褐色开司
米对襟毛衣,轻柔得同薄薄的元葱皮无异。台面上放着同连衣裙颜色十分谐调的手袋。年龄
看不出究竟,只能说恰到好处。
她诚然漂亮得令人屏息,却又不像是女演员或模特。店里常有这类人出现,但她们总有
一种意识,知道自己被人注视,身上隐隐漾出自命不凡的氛围。但这个女子不同。她极其自
然地放松下来,让自己同四周空气完全融为一体。臂肘拄在台面上,手托脸腮倾听钢琴三重
奏,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鸡尾酒,俨然在品味华美的文章,不时朝我这边投出视线。我的身体
已几次真切地感觉出她的视线,但没以为她真的看我。
我一如往常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阿尔玛尼领带和索巴拉尼·温莫西装,衬衫也是阿尔
玛尼。鞋是罗塞蒂。对服装我不很讲究,基本想法是在服装上过于花钱未免傻气。日常生活
中,一条蓝牛仔裤一件毛衣足矣。不过我有我自己的一点点哲学:作为店的经营者,自身的
打扮应该同自己所希望的客人来店时的打扮尽量一致,这样可以使客人和员工都产生相应的
紧张感。因此,去店时我有意识穿上高档西装,而且必系领带。
我在这里一边品味鸡尾酒,一边注意客人,听钢琴三重奏。一开始店里相当挤,九点过
后下起大雨,客流立时停止了。十点,有客人的桌面已屈指可数,但那位女客人仍在那里,
一个人默默喝着代基里。我渐渐对她感到纳闷,看样子她不像是在等谁,眼睛既不觑表,又
不往门口那边打量。
一会儿,发现她拿起手袋从高脚椅上下来。时针即将指向十一点,是时候了,若乘地铁
回去,差不多该动身了。但她并非要回去。她不经意地慢慢走来这边,坐在我旁边的高脚椅
上。香水味微微飘来。在高脚椅上坐稳后,她从手袋里取出一盒“沙龙”,衔上一支。我用
眼角有意无意地捕捉她这些动作。
“店不错啊。”她对我说。
我从正在看的书上抬起脸看她,脑子仍转不过弯。但这时我觉得有什么击了我一下,胸
腔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得沉甸甸的。我想到吸引力一词。这就是那吸引力不成?
“谢谢。”我说。大概她知道我是这里的经营者。“你能中意,我很高兴。”
“呃,非常中意。”她盯住我的脸,微微一笑。笑得非常完美,双唇倏然绽开,眼角聚
起别具魅力的细细的鱼尾纹。那微笑使我想起了什么。
“演奏也无可挑剔。”她指着钢琴三重奏乐队说,“不过可有火?”
我没带火柴和打火机,便叫来调酒师,让他拿来店里的火柴。她点燃嘴上衔着的香烟。
“谢谢。”她说。
我从正面看她的脸;这才看出:原来是岛本。“岛本!”我以干涩的声音说。
“好半天才想起来的么。”停了一会,她不无好笑似地说,“有点过分了吧?还以为你
永远想不起来了呢。”
我就像面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极其珍贵的精密仪器一样,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她的
脸。坐在自己眼前的的确是岛本。但我无法将事实作为事实来接受,毕竟这以前我持续考虑
岛本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并且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好漂亮的西服啊,”她说,“你穿起来真是合适。”
我默默点头,一时欲言无语。
“嗳,初君,你比过去潇洒了不少,身体也结实了。”
“游泳来着。”我好歹发出声来,“上初中以后一直游泳。”
“会游泳真不错啊。以前就总是这样想:会游泳该有多好啊!”
“是啊。不过,学一学谁都会游的。”我说。但说罢的一瞬间,我想起她的腿。瞧我说
的什么呀!我一阵惶惑,想再来一句地道些的话,却未顺利出口。我把手插进裤袋找烟,旋
即想起五年前自己就已戒烟了。
岛本不声不响地静静注视着我这些动作。然后她扬手叫调酒师,再来一杯代基里。她求
别人做什么时,总是明显地报以微笑。好一张楚楚动人的笑脸,笑得真想让人把那里的一切
都装进盘里带走。若是别的女子效仿,很可能让人觉得不快,但她一微笑,仿佛全世界都在
微笑。
“你现在还穿蓝色衣服。”我说。
“是的。过去就一直喜欢蓝的。你记得还挺清楚。”
“你的事差不多都还记得。从铅笔的削法到往红茶里放几颗方糖。”
“放几颗?”
“两颗。”
她略微眯起眼睛看我。
“嗳,初君,”岛本说,“为什么那时候你跟踪我?八年前的事了,大致。”
我喟叹一声:“看不清楚是你还是不是你。走路方式一模一样,但又好像不是你,我没
有把握,所以才跟在后面。也不算是跟踪,准备找机会打招呼来着。”
“那为什么不打招呼?为什么不直接确认?那样岂不简单?”
“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直言相告,“反正当时怎么也做不到,声音本身
都出不来。”
她略略咬起嘴唇。“那时候,我没觉察出是你。被人紧盯不放,脑袋里除了害怕没别的
念头,真的,真的好怕。不过钻进出租车坐了一会儿,好歹喘过气后,突然醒悟过来:说不
定是初君!”
“喂,岛本,”我说,“那时我还保存了一件东西。那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倒不知道,不
过我那时……”
她竖起食指贴在唇前,轻轻摇了下头,样子像是说那事就别提了,求求你,别问第二
次。
“你结婚了吧?”岛本转换话题似的说。
“小孩都两个了。”我说,“两个都是女孩儿,都还小。”
“蛮好嘛。我想你肯定适合有女孩儿。你要问为什么,我说不好,反正就是有那样的感
觉,觉得你适合有女孩儿。”
“是吗?”
“一种感觉。”说着,岛本微微一笑,“总之自己的小孩不再是独生子了,对吧?”
“倒也没刻意追求,自然结果而已。”
“怎样一种心情呢,有两个女儿?”
“总好像怪怪的。大的上幼儿园了,那里的小孩儿一多半是独生子,和我们小时候大不
一样。城市里只一个孩儿反倒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们肯定出生得过早了。”
“可能。”我笑了,“看来世界是朝我们靠近了。不过看家里两个小孩儿总是一起玩
耍,不知为什么,很有些不可思议。心里感叹原来还有这种成长方式!因为我从小就老是一
个人玩,便以为小孩这东西都是一个人玩的。”
钢琴三重奏乐队演奏完《嬉游曲》,客人啪啦啪啦拍手。平时也是这样,临近半夜,演
奏也渐渐无拘无束,变得温情脉脉。钢琴手在曲与曲的间歇时间拿起红葡萄酒杯,低音提琴
手点燃香烟。
岛本呷了口鸡尾酒。“嗳,初君,说老实话,为来这里我犹豫了好久,差不多犹豫苦恼
了一个月。我是在什么地方啪啦啪啦翻杂志时知道你在这里开店的。最初还以为弄错了呢。
毕竟怎么看你都不像经营酒吧那一类型嘛。可是名字是你,照片上的模样是你。的确是令人
怀念的初君啊!离得又近。光是在照片上和你重逢都让我高兴得什么似的,但我不知道该不
该见现实中的你,觉得恐怕还是不见对双方有好处。晓得你干得这么有声有色,已经足够
了。”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
“可是,好容易知道了你在哪里,还是想来一趟,哪怕瞧你一眼也好。这么着,我便坐
在那把椅子上看你,你就坐在旁边。心想如果你一直看不出我来,我就一声不响地直接回
去。但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不能不打招呼——往事如烟啊。”
“为什么呢?”我问,“为什么觉得还是不见我为好呢?”
她用手指摩挲着鸡尾酒杯的圆口,想了一会儿。“因为如果见到我,你难免想这个那个
地了解我,比如结婚没有,住在哪里,这以前做什么了等等。是吧?”
“噢,交谈的自然趋势嘛。”
“当然我也认为是交谈的自然趋势。”
“可你不大想谈这些吧?”
她为难似的笑笑,点了下头。看来岛本谙熟许多种微笑。“是啊,我不大想谈那些,原
因你别问,反正我不想谈自己的事。不过这的确是不自然的,奇怪的,好像故意隐藏什么秘
密,又好像故弄玄虚。所以我想恐怕还是不见你为好。我不想被你看成故弄玄虚的女人。这
是我不想来的一个原因。”
“其他原因呢?”
“因为不想失望。”
我看她手中的酒杯,继而看她笔直的齐肩秀发,看她形状娇美的薄唇,看她无限深邃的
黑漆漆的瞳仁。眼险上有一条透出深思熟虑韵味的细线,仿佛极远处的水平线。
“非常喜欢过去的你,所以不想见了现在的你以后产生失望。”
“我让你失望了?”
她轻轻摇头:“一直从那里看你。一开始好像是别人,毕竟人大了好多好多,又穿了西
装。但细看之下,还是过去的初君,一点儿不差。嗳,知道么?你的举止和十二岁时候的相
比,几乎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的。”说着,我想笑笑,但没能笑成。
“手的动作,眼珠的转动,用指尖嗑嗑敲什么的习惯,让人难以接近的锁起的眉头——
全都和过去一模一样。阿尔玛尼倒是穿了,可里边的内容没什么变化。”
“不是阿尔玛尼。”我说,“衬衣和领带是阿尔玛尼,西装不同的。”
岛本嫣然一笑。
“跟你说岛本,”我继续道,“我一直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和你说的话多得不得
了。”
“我也想见你来着,”她说,“可是你不来了。你该明白的吧?上初中你搬去别处以
后,我一直等你来,可你怎么也不来。我寂寞得不行,心想你肯定在新地方交了新朋友,把
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岛本把烟在烟灰缸里碾灭。她的指甲涂了透明指甲油,宛如精巧的工艺品,光溜溜的,
别无赘物。
“我怕。”我说。
“怕?”岛本问,“到底怕什么?怕我?”
“不,不是怕你。我怕的是被拒绝。我还是孩子,想象不到你会等我。我真的怕被你拒
绝,怕去你家玩给你添麻烦,非常怕,所以渐渐不去了。我觉得,与其在你家闹出什么不
快,还不如只保留同你亲亲密密在一起时的回忆好些。”
她稍微歪了下头,转动手心里的腰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吧?”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
“我们本该成为交往时间更长的朋友。说实话,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都没交到朋友,
一个也没有。在哪儿都是一个人。所以我总是心想,若你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哪怕不在身
边,光是通信也行。那样一来,很多事情就不大一样,很多事情就容易忍耐得多。”岛本沉
默片刻。“也不知为什么,从上初中开始,我在学校里就怎么也干不顺当了。因为不顺当,
就更加自我封闭起来。恶性循环啊。”
我点点头。
“小学期间我想还算顺当的,上了初中后简直昏天黑地,就像一直在井底生活。”
这也是我从上大学到和有纪子结婚十来年时间里一贯的感受。一旦情况别扭起来,这个
别扭必然导致另一个别扭,如此越变越糟,怎么挣扎也无法从中脱身,直到有人赶来搭救。
“首先是我腿不好。普通人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其次我光知道看书,不想对别人敞开心
扉,无论如何。还有——怎么说呢——外表显眼。所以大部分人认为我是个精神扭曲的傲慢
女子。或者果真那样也有可能。”
“不错,你或许是漂亮过头了。”
她抽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我擦火柴点燃。
“真认为我漂亮?”岛本说。
“认为。肯定经常有人这么说,我想。”
岛本笑了:“不是的。说真的,我并不怎么中意自己的长相。所以,给你这么说我非常
高兴。”她说,“总之一般说来,我不被女孩子喜欢,遗憾是遗憾。我不知想了多少次:即
使别人不夸漂亮也无所谓,只想当一个普通女孩,交普通朋友。”
岛本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放在台面上的手,“不过这下好了,你活得这么幸福。”
我默然。
“幸福吧?”
“幸福不幸福,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至少不觉得不幸,也不孤独。”停顿片刻,我又
加上一句:“有时候会因为什么突然这样想来着:在你家客厅两人听音乐的时候大约是我一
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呃,那些唱片现在也都还保留着。纳特·‘金’·科尔、平·克劳斯比、罗西尼、
《培尔·金特》,还有好多其他的,一张不少。爸爸死时得到的纪念品。因为听得十分仔
细,现在也一道刮痕都没有。我是多么精心爱护唱片,你还记得吧?”
“父亲去世了?”
“五年前患直肠癌死的,死得痛苦不堪。原本是那么精神的人。”
我见过几次岛本的父亲,壮实得像她家院里的橡树。
“你母亲还好?”
“嗯,我想还好。”
我觉出她语气中似乎含有什么。“和母亲处得不融洽?”
岛本喝干代基里,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招呼调酒师,接着问我:“嗳,没什么拿手鸡尾
酒?”
“独创的鸡尾酒有几种。有一种名称和店名一样——‘罗宾斯·内斯特’。这个评价最
好。是我琢磨出来的,底酒是兰姆和伏特加,口感虽好,但相当容易上头。”
“哄女孩子怕是正好。”
“跟你说,岛本,你好像不大晓得,鸡尾酒这种饮料大体上还真是干这个用的。”
她笑道:“那就来它好了。”
鸡尾酒上来后,她注视了一会儿色调,然后轻轻啜一小口,闭目让酒味沁入全身。“味
道十分微妙。”她说,“不甜,也不辣,简单清淡,却又有类似纵深感的东西。不知道你还
有这份机灵。”
“我做不出酒柜,汽车上的油过滤器也换不了,邮票都贴不正,电话号也时常按错。不
过有创意的鸡尾酒倒配出了几种,评价也不错。”
她将鸡尾酒杯放在杯托上,往里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每次她举起酒杯,天花板吊灯的
光都微微摇颤。
“母亲好久没见到了。十年前发生了很多麻烦事,那以来几乎再没见面。父亲葬礼上见
面倒算是见面了。”
钢琴三重奏乐队演奏完原创慢四步爵士舞曲,钢琴开始弹《STAR—CROSSED LOVERS》
(译注:《STAR—CROSSED LOVERS》:意为“灾星下出生的(不幸的)恋人们”。)的序
曲。我在店里时钢琴手经常弹这支叙事曲,知道我喜欢听。在埃林顿创作的乐曲里边它不很
有名,也引不出我个人的回忆,但偶然听过一次之后,长期以来一直让我难以割舍。无论学
生时代还是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期间,每到晚间我就听收在埃林顿“公爵”密纹唱片《可爱
的雷声》中的《STAR CROSSED LOVERS 》,翻来覆去地听,没完没了地听。其中,
约翰尼·霍吉斯有一段委婉而优雅的独奏,每当听到那不无倦慵的优美旋律,往事便浮上脑
际: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更年轻、更饥渴、更孤独,但确实
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当时听的音乐的每一音节、看的书的每一行都好像深深沁入肺
腑,神经如楔子一样尖锐,眼里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对方。就是那么一个年代。一听到
《STAR CROSSED LOVERS 》,我就想起当时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眼神。
“说实话,初三时我去找过你。太寂寞了,寂寞得一个人受不了。”我说,“打过电
话,没通。所以坐电车去了你家。不料名牌已是别人的了。”
“你搬走两年后,我们因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去了藤泽,在江之岛附近。在那里一直住到
我上大学。搬家时给你寄了明信片,通知了新住处。没接到?”
我摇摇头。“接到我当然要回信的。怪事,肯定哪里出了差错。”
“也可能仅仅是我运气不好啊。”岛本说,“总是出错,总是失之交臂。不过这个算
了。谈谈你,让我听听这以前你怎么度过的。”
“没什么有意思的。”我说。
“没意思也行,讲来听听。”
我把迄今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粗线条地向她讲了一遍。高中时代交了一个女朋友,但最
后深深伤害了她——详情我没一一道出,只是解释说发生了一件事,而那件事既伤害了她,
同时也伤害了我自身;去东京上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教科书出版社;二十至三十岁期间一
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没有称得上朋友的朋友;结交了几个女性,但自己全然没得到幸福;
高中毕业到快三十岁时遇到有纪子结婚之前,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人,一次也没有;那时自
己常想岛本,心想若能同岛本见面交谈——哪怕一个小时也好——该是何等美妙。我这么一
说,她微微一笑。
“常想我来着?”
“是的。”
“我也常想你来着,”岛本说,“常想,难过时就想。对我来说,你是我有生以来惟一
的朋友,我觉得。”说罢,她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手托下巴,放松身体似的闭起眼睛。她
手指上一个戒指也没戴,眼睫毛时而微微颤动。稍顷,她缓缓睁开眼睛,觑了眼手表。我也
看自己的表。时间已近十二点。
她拿起手袋,以不大的动作从高脚椅下来。“晚安。能见到你真好。”
我把她送到门口。“给你叫辆出租车好么?下雨了,路上很难拦到。”我问。
岛本摇摇头:“不怕,不劳你费心。这点事自己做得来。”
“真的没失望?”我问。
“对你?”
“嗯。”
“没有,别担心。”岛本笑道,“放心好了。不过,西装真的不是阿尔玛尼?”
随后,我注意到岛本不像过去那样拖腿了。移步不很快,仔细观察带有技巧性,但走路
方式几乎看不出不自然。
“四年前做手术矫正了。”岛本辩解似的说。“不能说已经彻底矫正过来,但没以前严
重了。很厉害的手术,好在还算顺利。削掉很多骨头,又接足了什么。”
“不过也好,看不出腿有毛病了。”我说。
“是啊。”她说,“恐怕还是矫正了好。可能有些迟了。”
我在衣帽间接过她的大衣,给她穿上。站在一起一看,她没那么高了。想到十二岁时她
差不多和我一般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岛本,还能见到你?”
“大概能吧。”说着,她嘴唇上漾出淡淡的笑意,犹如无风的日子里静静升起的一小缕
烟。“大概。”
她开门离去。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爬上楼梯,到外面看她顺利拦到出租车没有。外面雨
仍在下,岛本已不在那里了。路上渺无人影,惟独汽车前灯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湿漉漉的路
面。
或者我看到的是幻景亦未可知。我在那里伫立不动,久久打量降在路面的雨,恍若重新
回到了十二岁的少年。小的时候,雨天里我经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雨看,而一旦怔怔地盯着雨
看,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大概雨中有一种类似催
眠术的特殊魔力,至少当时我是那么感觉的。
然而这不是幻景。折身回店,岛本坐的位置上还剩有酒杯和烟灰缸。烟灰缸里几支沾着
口红的烟头仍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在其旁边坐下,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
剩下我孑身一人。柔软的夜幕中,雨仍在无声无息地下着。
(1—8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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