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月明的秋夜，飘飞的梧叶在空中漫舞。月光给我和西都披上了一袭白袍，在这清洌的夜色里，心境变得澄清而空灵。
西看着那轮冰盘似的圆月，低低地说：“我上次去西安，在大雁塔听到了佛乐。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我的家，不再茫然无所依。我相信自己的前生一只小小木鱼，我的家就在寺庙里。”
西是一个清秀的男孩，有些清瘦，月光把他脸上的轮廓勾画得很柔和而纯净。他干净得像那轮冰盘似的月亮。同学四年，我知道他没有谈过朋友。他很聪明，很内向，追他的女孩并不少，也不是不优秀，可他总是在躲避。
“我害怕女孩子。”他有个严厉的母亲，从幼年时就对他要求很苛刻。“我家的女性都是那么可怕，姑姑很凶，两只大眼一瞪吓得我气不都不敢出。奶奶成天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听话她就去找老师告状。妈妈呢，在我记忆中没有她的笑脸，她总是板着脸。我害怕她们。”
“你怎么不怕我？”我笑着问。
“你是姐姐。”西的脸上也现出了微笑，“你的脾气这样好，谁会怕你呢？”
这可不对，怕我的人也不少呀。只要我脸一沉，他们就不知所措了，千方面计地讨好我呢。可偏偏我在西面前怎么也沉不下脸，他那乖乖的样子很是惹我怜爱。我像疼亲弟弟一样疼他。
“可是，我不想有个小和尚弟弟呀。”我认真地对西说。
“不是小和尚弟弟啊，是小木鱼弟弟。”西的眼睛里漾着笑意，可是，却有一种悠远的东西。我忽然想到了在南海寺听到过的磬音，那样的悠远，把人的魂灵带到一个遥远而不可知的清静世界。那次，我觉得自己的心灵像被投入了清水，洗去了二十多年的尘埃，变得洁净。
“我的灵魂跟着那音乐走了。”西轻声地说，“我觉得自己空了。所以我总有一天要去那里。”
“空了？那好呀，你可以做一只瓶子，正好让我用来装水。”我开玩笑地说，却又伤感起来了，“来装我的泪水吧。想到我的乖弟弟当了小和尚，一天不知要哭多少次呢。”
“你应该为我笑的。我去了那里灵魂就安宁了，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西却笑了，“你哭呗，等你把眼睛哭红了，我去给你买大白菜和胡萝卜吃好不好？”
“哈哈……”我撑不住笑了，“哪有你这么调皮的小和尚？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个俗人吧。”
“其实我上高三时就曾经想出家。在我家附近的山上有一个小庙，那天我打点好几件衣服，准备去当和尚。我已经走到半山坡，听到我妈在后面喊我。她很胖，追上我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直往下流。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这样难受，才又回了家，安心考学了。可是，那个地方一直在召唤我的灵魂，我无时不感觉到它的吸引。”
“不一定非要出家吧。”我说，“我也喜欢佛教，可是我觉得那是老年人的信仰。因为它是用来解决生老病死的问题的。我想，等到我老了，很怕死的时候，会向它求一个解脱。可是，一个年轻人总得有自己的事业，总得有进取心吧。”
“我没有么？”西好像有些委屈了，“我不是干得挺好么？”
是呀，谁说不是呢？西在他们单位是出类拔萃的，而他又是那样的争强好胜，月光下这个一心想归依佛门的西和白天那个功利心很强的西不像是一个人。我有时也困惑，哪一个才是更本质的他呢？是夜晚在任思绪飞扬，还是白天在随波逐流？我太了解他，反而弄不懂他。也许，这正像眼睛和睫毛，眼睛看得清远处的东西，却看不清离它最近的睫毛。
“人是从不同的地方来的，要到不同的地方去。也许，你前生是从那里来的，所以今生这个你总想着回去。也许你真是一只小小木鱼吧，来，让姐姐敲敲吧。”我作势要敲他的头，西笑着躲开了：“不行啊，小木鱼这样硬，怕碰疼了姐姐的玉手哩。”
“哈哈……”我笑得弯下了腰。
“真羡慕你，总是这样快乐。”
“噢——”我沉吟了。是啊，在别人眼里我多么快乐。可是，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快乐吗？只这一想，大大小小的烦恼已一股脑地翻上了心头；呀，晚上回家还要拖一拖地，要不地面上的灰尘快厚得能种庄稼了。明天要交电费了，再不交人家就要掐我家的电呢。明天上午要去人才交流中心办个手续，不知能不能请成假。下午还得去搞个采访，后天一早要交稿子呢。啊啊啊——头大头大！这些事可真不能想，一想心里就满满的了。这只是小烦恼，大烦恼都没法说了。芳龄已经二十有七，可还名花无主，妈妈头发都愁白了……可是我不爱说给人听，谁会知道我的烦恼呢？
“是呀，姐姐就是这样快乐的人呀。”我笑嘻嘻地说。
“可我注定是个痛苦的人。”西的眼神变得忧郁，“我想去那里，又怕。那是我惟一的希望，我怕我去了会失望。现在我还可以想想那里，对生活还有一点寄托。如果我去了却发现那是不是我想像，我会怎么样？我怎么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我的灵魂要去哪里归依？”
“也许，你可以归依向一个女孩，让她的温柔融化你的心。”
“我今生是不会结婚的。”西的脸上露出一种害怕的表情，“婚姻是可怕的。妈妈的痛苦都是因为婚姻。”西的父亲在西五岁时抛弃了妻子和儿子，而西的奶奶和爷爷也成日吵架。西所看到的婚姻就是这样糟糕。
我看着西光洁的嘴角。他的眉很淡，也没有胡子。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也许这张脸实在太干净了些。干净得让我会产生一些不太好的联想，我为自己这样的联想而自责。怎么能这样猜测西呢？他无疑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
“你妈妈会同意你不结婚吗？你们家就你这一个男孩。”
“肯定不会。但我不会结婚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想想，一个人和自己爱的人朝夕相处——”
“那不是很幸福吗？”
“幸福什么呀，你可真傻。你想想，天天闻着自己心爱的男孩的臭脚气，为他总忘了冲马桶而气恼；天天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孩早晨醒来一张黄巴巴的小脸，听到她吃饱饭后打嗝的声音。这可真是太痛苦了，现实的生活会把心中那点朦胧的美全部撕碎。一个人到了那个时候，真是该对生活绝望了。”
“啊！”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西，你怎么像个结过婚的人？”
“嗨，有些事没经过的人比经过的人看得更清楚。”
“可是，婚姻也有很多快乐呀……”
“哈，”西的笑容有点怪怪的了，“那不过是些动物性的快乐，人为什么非要过那种动物的生活呢？如果没有它，也就不会有我了。人只是动物生活的产物，我对生命充满了厌倦。”
我忽然觉得脸有点发热了，低下头。
西也感觉到了什么，忙向我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要是没有那些快乐，就不会有人的痛苦了。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人，世界上将会有更多的快乐。你说是不是？”
“嗯，那倒是。”“我只希望下辈子不要托生成人，不，不要有什么下辈子。其实我心中最渴望的就是死去。如果我能死去，那我就真的快乐了。可是我不能去死，我要是死了，我妈非死不可。唉，做人就是这样无奈，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自由。”西说着说着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在网上下载了很多佛教音乐，常常在晚上听，任我的心走远，走到那个清静的世界里去。我买了好多佛经，看得入迷，有时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自己是这样痴迷，会惊出一身泠汗。我向往那里，可是我为什么又怕自己走到那里去？在我心里，那些地方是天堂，可我怕自己发现那里并不是天堂，而是和我身处的地方一样污浊，那我该怎么办？失去了所有的信仰，我的心向哪里安置？我的灵魂向哪里逃避？”
“你只顾及你的心你的灵魂，可你还有一个肉体呀。你就不会关心关心他么？”
“肉体，我惟一对他的希望就是让他快点消亡，那我的灵魂就可以飞升了。”
我沉默了好久，西也不说话了。只有月亮在天上亮着，风吹着柳枝。秋虫的呢喃飘过耳边，可是这里却没有浪漫。
“也许你就是佛堂里的一只小小木鱼，不知为何误落入这红尘中来。你想回家，又怕自己落满了尘埃，不会被圣洁的殿堂接受。”
“是吧。”西出神地说。
“你要是这么满身尘埃地回家一定会被人重新扔出来啊，还是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吧。”
“嗯。”西盯着我，“快说啊。”
我做出一脸严肃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满身灰尘的小木鱼呀，快去洗个热水澡。这样你就能干干净净地回家了。”
“哈哈……”西笑得很开心。
我也忍俊不禁了，笑过了，我说：“你真的不能去当小和尚。你要是去了，可就听不到姐姐说笑话了。”
西不笑了，看着我，很认真的样子，半天，他嗯了一声。可是我知道，他的人还在这红尘中，他的心却早已逃脱。小小木鱼，他是一只误落人世的小小木鱼，我却不能敲他，因为我恐惧他的感召会让我也逃避这尘世。既然在红尘中，就好好走一回吧，我不想有太多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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