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多崎作》:男主为什么没色彩?
撰文/巩晓莉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以下简称《多崎作》)出版以来,村上春树唯一在公开场合谈过这部作品,“这是继《挪威的森林》之后的第一部反映现实的作品,我感到必须写百分之百的现实,才能再上一个台阶。”除此,再无他言。
《多崎作》是一部怎样的作品?想表达什么?男主为什么“没有色彩”?“色彩”之于村上有着怎样的意味?“巡礼之年”寄寓了他哪些心绪?书中多次出现的“火车站”包含着怎样的蕴意?这本据村上本人说加入很多现实成分的成长小说又有着怎样的文学性?村上一如既往将所有问题的答案交由读者自己去猜想。近日,在“村上春树的巡礼之年”阅读沙龙上,学者止庵、戴锦华,译者施小炜,对这本书进行了解读。在戴锦华看来,这是村上春树从未许诺过的疗愈之作,止庵却认为这本书虽疗伤却并不疗愈,而译者施小炜认为村上一如既往在书写孤独。三个人从不同视角产生碰撞,而正是这所有的猜想构成了属于《多崎作》这部作品的色彩。
《多崎作》的故事并不复杂。主人公作是出生于富裕家庭的少年,高中时代有4位亲密无间的好友:身材矮小但成绩出类拔萃的赤,体格健壮性格爽朗的橄榄球前锋青,美丽动人安静内敛且弹得一手好琴的白,还有活泼可爱幽默饶舌且酷爱阅读的黑,5人中,唯有作的名字不带颜色,他为此懊恼,认为自己没有色彩、缺乏个性,“自己是否在真正意义上被大家需要?如果没有自己,其余4人会不会反而更亲密无间、快快乐乐地相处下去?”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直到4位好友突然一声不响同时从他的世界消失。深受打击的作几至形销骨立,但他并未立刻寻找答案,直到16年后已经36岁的他在女友的劝告下终于下决心弄清真相,也开始了他的“巡礼之年”,而当最后一块拼图集齐,谜底揭开,16年前的秘密、16年间的变化,以及16年后的结局,令人唏嘘伤痛。
村上春树小说中有一种飘忽,好像是创痛,那是一种让你宁可亲吻死亡的痛,但他又是用一种隔膜的、各种极端寂寥的方式去书写。
遇见完满的村上春树
止庵:村上曾经自己说过这本书是成长小说,这到底是什么书?跟村上以往作品的一致和创新之处在哪里?
施小炜:我觉得村上春树写作的一个特点就是,我们往往很难用一个概念或者一个层面去概括他的一部作品。从创作手法上来说,他在这部小说里摒弃了坚持多年的超越纯写实的手法,说魔幻也好非现实也好,基本上是比较纯粹写实的手法。这部作品,有人说是村上的回归之作,我觉得也未必尽然,其实村上对自己的写实主义作品评价并不高,他认为自己一直走的是《寻羊冒险记》以后一直到《1Q84》那样的写法——写实里加很多非写实的东西。
戴锦华:我觉得村上春树在这本书中又找到了在结构和形态上的完满,他的世界再一次变得丰富而自洽,所以我觉得再次遇到一个完满的村上春树。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很难回答,我觉得是一本好看的书,当村上春树再次找到他的自洽完美之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变化真的很大,我把它当作一本疗愈之作。村上春树小说中有一种飘忽,好像是创痛,那是一种让你宁可亲吻死亡的痛,但他又是用一种隔膜的、各种极端寂寥的方式去书写。村上春树的小说曾经吸引我的是那个巨大的像烟一样的好像要吞噬你的漩涡。而在《多崎作》中,最后是自我承认,自我补偿。在作巡礼之年的过程中,他找到的是每一个有颜色的人对他的认可,这是此前村上春树的小说从来不许诺、从来不给予的。我也有一个很大的迷惑,尤其是20世纪后半叶我们开始习惯要求严肃的作家以绝望的姿势直面深渊,这一次村上春树在深渊上给我们架起了一座桥梁,我们究竟怎样在文化上评价他?还是在今天的社会我们真的需要深渊上的桥梁?
作与社会格格不入,但他是极端低调和微末的,他把自己当做一个没有色彩的人,好像淹没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而且是其中最芸芸众生的一个。但其实他从来都有极强大和完整的自我。
没有色彩是相对于这个五色入迷的世界最大的色彩
止庵:“没有色彩”到底是什么意思?
施小炜:我看到有些日本普通读者的解读蛮有意思的。有一个读者认为,巡礼之年最后作去拜访他那些有色彩的朋友,发现他们的色彩已经失去了光芒,而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反而显得灿烂起来。我觉得没有色彩本身也是一种色彩,多崎作自认为没有色彩,然而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许多特点或者说优点。这中间有辩证关系,有色彩的变得没有色彩,而没有色彩的变得最灿烂、最辉煌。
戴锦华:我觉得有两个层次的意思,一是在这个文本内部,我同意施老师的说法,这是关于一个人最后怎么认知自己生命的故事。我觉得村上春树最迷人之处是他的主人公,像作,他其实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但他是极端低调和微末的,他把自己当做一个没有色彩的人,好像淹没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而且是其中最芸芸众生的一个。但其实他从来都有极强大和完整的自我,才能对抗这个世界。
再把村上春树放到日本文化的脉络当中,在我的理解中,村上春树不是很典型的日本作家,但他所描述的人物真正抓住了对日本社会的批判性思考——日本社会中那种深刻的、极端深入骨髓的个人主义,那种骇客帝国矩阵式的社会控制程度,我觉得他是在这种双重线索下书写他的人物。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最后他让所有的一切来指认多崎作的色彩,是多余的,因为没有色彩是相对于这个五色入迷的世界最大的色彩。
巡礼之年是为了找到真相,而这个真相是另外一个在创伤之下变为空心人,丧失了色彩,丧失了能力,最后莫名其妙死去的一个永远的沉默。
是疗愈小说又大于疗愈小说
止庵:我认同这是一部疗伤的小说,但不认为是疗愈。我认为这实际上是多崎作一生三个重复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几个朋友把他抛弃了,后来的灰、沙罗再次抛弃他,他又回到原点。读到小说结尾新宿车站这部分,我感觉多崎作始终没有走出自己的境遇,到结尾还是没有色彩。这个巡礼之年真的让多崎作有所得吗?为什么有一大段关于新宿车站的描写?
施小炜:我觉得如果说有所得的话,就是他重新拾回信心。书中关于新宿车站的描写,在日本有好几位评论家认为小说中有“311”大地震和阪神大地震的背景,村上写这部作品的时间可能是在2012年,推算一下多崎作16年前被朋友抛弃的时间应该是1995年,那正是日本经历灾难的时间。关于车站的寓意是什么,我觉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一种解释认为是日本地震之后复兴的象征。
戴锦华:我坚持认为它是疗愈小说,当然就一定要有所得。如果按照弗洛伊德所认为的创伤最大的问题是固执,那么多崎作的生命就被永远停留在朋友们异口同声对他说“你滚吧”这个时刻,而生命要延展,他必须回到那个时刻,就是必须让创伤情境再现,重新面对。
我觉得今天所有的日本文学作品,严肃作家的作品,严肃导演的作品,恐怕都不可能和“311”和福岛的核泄漏脱了干系。一方面这个灾难深刻地牵动着日本这个民族,在灾难、饥饿、大灭绝的阴影下他们依然有滋有味、精致美妙地活着;另一方面,现实的伤害或者现实的危机太强大了,暴露出的不仅是自然环境问题,还把日本社会、日本政府,包括日本民众组织形态的问题残酷地推到每个人面前,这时候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作家都不可能不带着伤痛写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巡礼之年是为了找到真相,而这个真相是另外一个在创伤之下变为空心人,丧失了色彩,丧失了能力,最后莫名其妙死去的一个永远的沉默。所以这本书是疗愈小说又大于疗愈小说,我认为他不仅仅回答个人生命的创伤,而是更大意义上的无助。
村上春树的迷人之处在于,孤独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太轻了。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是彻骨的孤独,或者这种孤独已经成为生命必须携带的疾病。
在巨大的流动中我们只是过客
止庵:多崎作的职业是造火车站,日本现在不需要再修铁路再做车站了,因为已经做完了。但安排多崎作做火车站,而且结尾描写新宿车站这一大段,我觉得是神来之笔,多崎作坐在那儿,每个人都有去处,但他没有,所以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去处。
施小炜:我觉得村上春树在这个作品中有一个很大的突破,他给多崎作安排了一个固定的工作,固定的职业,让他隶属于某个公司、某个组织,这在他的小说男主人公中是一个突破,从前他塑造出的主人公都是特立独行的个人,不愿意隶属于任何一个组织。但尽管如此,作还是一个没有去处的人,这体现了现代日本社会中许多人都拥有的孤独感,也与中国社会有共鸣之处。这种孤独是宿命的,哪怕你隶属于某一个组织,加入某一个团体,但最终作为一个人来说还是孤独的。火车站往往是终点也是起点,车站、空港都是故事、记忆发生的场所,日本人很喜欢写车站,早年高仓健演了一部电影叫《车站》,后来小说《铁道员》里也有车站场面,车站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有人们能感受到的某些独特意义。所以选择造车站而不是生产其他什么东西,恐怕也有村上本人的寄托。
戴锦华:小说从一开始就说这个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唯一色彩是从小爱车站,很明确地要做车站,然后就做了车站。我觉得有几个层次,第一,车站是被所有人穿行,但几乎没有人滞留,某种意义上这是多崎作的自我想象,他说自己是容器,是空的,人们都从他的身体里走过,穿行他的身体。另外一个层次,刚才施老师说车站是终点也是起点,是非常现实的,又有传统象征,人生羁旅,是和驿站、站台联系在一起的。但我真的在高峰期经过新宿车站,确实太恐怖了,从这里可以看出日本国民性和中国国民性的不同——所有人都沉默着、忍受着被挤压进车厢,沙丁鱼罐头都不足以形容。在巨大的流动中我们只是过客,也这么过客般地经历了自己的生命。
我说《多崎作》是疗愈的,是因为村上春树背负着大地震、核泄露以及日本经济的持续衰退和由衰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却做出了改变,他让主人公找到一个去处,所有人经过车站之后至少在想象中或者在形而下的层次上回家,最后他也让多崎作找到一个家。现代人是鲜艳的无家可归者,是在车站里走过的过客,生命世界就是车站,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村上春树的迷人之处在于,孤独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太轻了。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是彻骨的孤独,或者这种孤独已经成为生命必须携带的疾病。在这个小说中,最后让多崎作找一个家,这是村上春树很大的改变。
孤独是村上作品始终贯穿的主题,也许“孤独”这个词对于村上的人物来讲有点轻,所以这本小说我觉得是弃绝,他把孤独写到你已经被抛弃的程度。
“孤独”有点轻,这本小说是弃绝
止庵:孤独是村上作品始终贯穿的主题,也许“孤独”这个词对于村上的人物来讲有点轻,所以这本小说我觉得是弃绝,他把孤独写到你已经被抛弃的程度。我觉得这部小说跟我们现代人的处境很契合,我们每个人活得都很好,但都没有归属感,都需要在另外的关系里找到自己的根,找到继续生存的理由。小说中作被抛弃,虽然很戏剧,其实回想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有一些人联系很多年,突然就不联系了;有些人来往很多年,突然就断了。我觉得村上也是从日常生活经验来的,这确实是一部关于人生的小说。
戴锦华:其实这种“弃绝感”只有在日本社会才能体悟到。我在日本最不愉快的就是“不被弃绝”,我们一行人开完会出来,我想去公园散散步,发现所有人默默地很不快乐地跟了上来,日本人用他们所能容忍的方式问,“好了吗?”其实走到车站我们就各奔东西,但他认为我们只有在必须告别的时候才能告别,不可能在还是团队的时候一个人离开,这个我真受不了。再比如我的朋友告诉我,他在日本跟同事共事7年,同一时刻坐同一班车回家,但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已婚,是否有孩子,因为他不可以问,也不可以离开。所以像多崎作的惨痛,被逼到死的边缘,是非常日本社会和日本文化的。如果我们懂得日本社会痛彻心肺的批判、拒绝和不得以的妥协,就会更多了解今天的社会、今天的日本,也会更多地分享村上春树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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