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炎天——希腊、土耳其边境纪行
土耳其篇:土耳其茶、兵和羊——周游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霍 帕

  在特拉布宗前面的海岸认识了一户伊朗人家。两对夫妇开两辆车外出旅游,有小孩,小女孩很恋人,又漂亮。车都很有年头了,车身坑坑洼洼。车牌上写着德黑兰。居然能从德黑兰开到这里,令人佩服。秃得更厉害的男子手指车身的凹坑,解释说是在伊斯坦布尔造成的。”你也最好当心,土耳其人开车最不守规矩。我在伊斯坦布尔被人撞了车,去警察那里报案。不料车停在警署门前,又给人撞了另一侧。喏,就这边,够意思吧?要好好当心才是。第一次来土耳其?我搞贸易,一年有一半时间待在土耳其。工作嘛。现在休假,大家这么转一转。爱琴海?不去那边。物价高,挤。黑海可以。东西便宜,安静,悠闲。往下去哪儿?凡湖?那么来伊朗好了,好地方!战争?不要紧,结束了,和平了。没护照也容易进(这是说谎)。地方好着呢!“

  我们一起照了张纪念相。

  第二天在特拉布宗街上散步,又同他们不期而遇。

  ”你们住哪家宾馆?住宿费多少?嗬,够贵的。我们租公寓套间……要里拉(注:意大利货币名称。)(的确是我们的一半)。不过嘛,我们同老板有私人关系,也有这个原因(这就没有办法了)。反正祝你们一路顺风(谢谢)。“

  由特拉布宗去苏联边境的路比这以前的好了不少,估计是为了使部队迅速推进到苏联边境,实际也见到好几次吉普和运兵车在这条路上往来。沿路不时有适于海水浴的海岸,停下车在那样的地方游了几次泳。若有自来水,就在那里煮冷面吃。在黑海沿岸吃冷面也极有情调。我想,冷面这东西总好像是奇妙的食物。无论在哪里吃--我是说在日本以外的地方--都会产生一种远走他乡的感慨。黑海几乎水波不兴,极易游泳,觉得就像一个独自租到清晨的游泳池似的。水也漂亮,心旷神怡。水比看时的感觉温暖得多。

  特拉布宗和霍帕之间的地区,也有人称之为”土耳其的香格里拉“。从海滨路往山里迈进一步,就已置身于潮乎乎的雾霭之中。云绕青峰,雨林茂密,溪流淙淙,石桥横卧,小村庄的房舍均由木材和砖瓦建成。

  这一带曾是因伊阿宋(注:Iāsōn,希腊神话中沃洛斯王埃宋之子,阿耳戈号远征船的指挥者,在赫拉女神的保佑和美狄亚的帮助下觅得金羊毛,得以继承王位。)率领土耳其人前来寻觅金羊毛而闻名的科尔基斯王国的土地。伊阿宋在这里被王女美狄亚一眼看中,在她的指点下找到金羊毛,顺利返回希腊。可是在悲剧《美狄亚》中,如大家所知,伊阿宋后来因飞黄腾达而背叛了美狄亚,痴迷于其他女人,放弃王国且被丈夫遗弃的美狄亚在异乡死于非命。

  往里居住着亦被称为科尔喀斯王国后裔的拉兹族人。拉兹族人金发碧眼,保持着独特的风俗习惯。据书上记载,拉兹族人”自立欲望强烈,精力充沛,具有洗练的幽默感,即使在土耳其人之中也大放异彩。而且有在异乡揭竿而起的美狄亚遗风,土耳其不动产经营者大部分是拉兹人。此外,他们一手控制着土耳其面包制作业,在餐饮业也很活跃。“

  不动产商和面包商这样的搭配极为幽默有趣。诸如举行法事的时候,面包商和不动产商想必汇聚一堂。不过我猜想,既然能制作那么可口的面包,肯定是优秀的种族。

  我们没有在拉兹人居住的山中热心探索,但多少离开海岸进入山中后,常常为眼前纵使不算是”香格里拉“也恍若到了阿尔卑斯的风景感到惊异。树木苍翠,清溪道道,房子结构根本不像是土耳其。双坡屋顶,俨然用圆木建成的登山窝棚,如此充分使用木材的住房在土耳其是很少见的。

  雨水充足适于农作物栽培,使得这一带成为有名的红茶产地。土耳其开始生产红茶是十九世纪的事,历史绝对不算长,但如今红茶已取代咖啡,成了土耳其国民性的饮料。咖啡价格世界性上涨是这一转换的主要原因。反正土耳其人坐在茶哈内一边闲聊或赌博、一边从早到晚喝得津津有味的茶大半是此地生产的。街上有红茶厂,黑烟从大烟囱里滚滚冒出。红茶厂居然有烟囱,这以前我压根儿不知道。红茶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制作的呢?一个谜,红茶厂之谜。

  这地方女人头上全都披着既像披肩又像头巾那样一块布。去大些的街头市场,大约从乡下来卖茶的妇女全都缠着这样的头巾坐在地上,从八十岁的老婆婆到少妇模样的女子,形形色色。头巾分纯白和有花纹的两种。花纹有艳丽的大花,有素雅的箭翎形,各式各样。至于其中有什么规定还是任由个人出于爱好挑选,我就不得而知了。缠法也分几种,有只缠脑袋的,有仅仅露出眼睛然后像木乃伊那样一圈圈缠得密密实实的,因人而异。我想这大概来自其世界观的开明或保守。

  这些农家妇女分成几伙坐着,感觉上大概是左邻右舍和妯娌什么的。前面摆着筐篓,里面装着葱、西红柿、青豆、青椒、大蒜之类。也有一伙全缠同样花纹的妇女。这地方在市场卖东西的差不多全是女性,所以气氛欢快明朗。顺便说一句,在凡湖去市场时,卖东西的清一色是男人,买东西的也全是男人。傍晚因买晚饭用料而热闹起来的市场里全部是脸色阴沉的老伯们。这个无论谁怎么说都相当令人不是滋味。

  但这里情况不同。其中也有蛮够漂亮的年轻太太。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很容易以为她们会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其实根本没那回事,全都安安静静席地而坐,神情认真地默默卖茶。甚至不像高山(注:日本市名,位于歧阜北部,有小京都之称。)早市那样说一句“太太今天萝卜不错啊来一根”。在土耳其,女性在人前大声说话、张大嘴笑或随便坦露肌肤--即如日本妇女平时做的那样--是极不光彩的事。松村君想为一位女子拍照,遇到相当大的抵制。最后她丈夫从哪里出来劝道:“喂,照就照一张嘛,不就是拍照吗!”(土耳其人实在亲切得很)然而硬是不点头。想必这女子具有牢不可破的世界观。

  霍帕。

  霍帕是黑海最东端的城市,再走三十公里就是苏联边境。前面已没有宾馆,这里有五六家,都大同小异半斤八两。较之宾馆,说是简易旅店更为接近。我们住的我想算是比较好的,一个人也才三百日元。单人房,毯子倒是有的,只是磨得没了毛,又硬如木板。三张榻榻米大小,天花板上吊一个电灯泡。躺在床上看电灯泡,不由觉得人之弱小人生之有限。霍帕便是这么一个令人心里难过的城市。

  从窗口可以看见建在海滨的粗糙的游乐园。以晚空为背景的摩天轮简直像罚没物品一样直挺挺凄冷冷立在那里。也有类似滴溜溜旋转的火箭那样的劳什子。模拟射击场、摊床……廉价游乐园必须具备的东西大体齐全,全都涂着夸张的颜色。对面是灰濛濛空茫茫的黑海。大概夏日黄昏时分那里也曾多少有过热闹场景,响过欢快的音乐吧,可现在是黑海早秋的傍晚,看上去只像是专门以让人黯然神伤为目的的庞然大物。

  角落里有一座大约住着看管游乐园的一家人的帐篷,里边一闪一闪晃动着仿佛开电视机的蓝光。一股做饭味儿飘来。鸡在帐篷周围漫无目标地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我蓦然心想,不巧生在这等地方的鸡们到底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尽管想这个也解决不了什么。

  宾馆服务台里是神色凄惶的年轻男子。大厅在二楼(一楼是茶哈内),两个中年男子坐在塑料革沙发上看汉城奥运会电视转播。拳击。日暮时分正坐在这大厅阳台上往外打量,服务台青年送上茶来。大厅一角有个煤气炉,我们用来再次做了个冷面。见青年人很稀罕地看着,松村君便给了他点尝尝,他吃后做出甚是复杂的表情。也是理所当然,即使日本人不蘸调味料吃起来也不可能好吃。

  宾馆似乎没有员工用房,到了夜间,青年人就回自己家住,早晨又返回。这倒无所谓,问题是他回家时从外面给门上了锁。门结实,锁也结实。因此,我们住宿客人从晚间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一步也出不得宾馆。我原想早上六点起来散散步,却未能如愿,只好躺在床上看弗拉纳里·奥康纳(注:Flannery O'Connor,1925-1964,美国女作家。)的短篇消磨时间。发生火灾可如何是好呢?

  早上在房间里煮咖啡吃面包。往下既没有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又无事可做,于是拿起钓鱼竿走去突堤前端。一个风平浪静的星期日早晨,当地人也都坐在突堤上悠然垂钩。看钓线,知道尽管没浪但潮流意外强劲。一开始夸下海口,宣称若钓上大家伙就裹上面油炸来吃,不料一无所获。我们用的是从日本带来的有转轮的钓竿,而用这东西的只我们两个。别人都不用竿,直接抛线,但都钓上不少。钓上来的全是顶多够炸着吃的小鱼,偶尔也有针鱼那样的家伙上来。水很清,可以看见鱼群在脚下游动,针鱼的肚皮不时一闪反射出太阳光。

  由于什么也钓不上来,周围一位老伯看得不忍,走来我身旁教我正确钓法。见我们把面包和奶酪摆在一起做鱼饵,老伯说那不行,把自己的鱼饵分给我们(说了好几次了,人们实在亲切)。他是用鱼肉作饵,把鱼肉连皮用小刀切成小块扎在钩上。鱼皮极硬,很难咬动。另外还把鱼尾切得细细的作散饵。我谢过老伯又钓了一个小时。结果我的饵光是被鱼们巧妙地吃来咬去,而鱼一条也没钓上来。大家都很同情,但不上钩也是奈何不得的。

  与此相比,观看在突堤钓鱼的一伙老伯和在附近游泳的一伙少年吵架更有意思。孩子们一靠近,老伯就大吼不许影响钓鱼,孩子们根本不理睬,只管继续游泳。这地方除了钓鱼和游泳没有其他活计,想必年轻人都想去外地当面包商和不动产商。

  结果我们花了两个小时也没钓上来一条鱼。不过星期日早上望着黑海懒洋洋地晒太阳的确心情不坏。过了霍帕,往下一段时间就看不成海了。要过几个星期不清楚,反正下次看海就是看地中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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