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舞 舞

32

  8点40分,五反田开着那辆“奔驰”赶来。停在我公寓门前的“奔驰”,看上去甚不谐调。这不是人为的,某种东西同某种东西的不谐调可以说是命中注定。那辆庞大的“奔驰”便显得同这里格格不入,“奔驰”也不例外。无可救药,人各有其不同的生活方式。
  五反田身穿灰色鸡心领毛衣,一件无扣衬衫,下面是条极为普通的棉布裤。但仍很醒目,就像爱尔顿·约翰身穿橙色衬衫和紫色外衣跳高那样引人注目。听见他敲门,我马上打开,他立时微微一笑。
  “不进来看看再走?”我招呼道。因为见他流露出想看看我房间的神色。
  “好的。”他不无羞赧地眯眯笑道。那笑容给人以愉悦之感,像是在说可以的话住上一周也无妨。
  房间很狭小。但这狭小似乎给他以很深的印象。“叫人怀念啊!”他说,“以前我也住过这样的房间,在我还不卖座的时候。”
  这话若出自别人之口,听起来未免不快,但经他一说,却觉得是一种直言不讳的夸奖。
  简单介绍起来,我这套公寓分4个部分:厨房、浴室、客厅、卧室。哪一部分都很窄。厨房与其说是房间,莫如说是宽一点的走廊更为接近事实,放上一个细长的餐具橱和一张两人用的餐桌之后,便再也放不进任何东西。卧室也差不多,仅容得3件家具:床、立柜和写字台。客厅好歹保有一处空间,因为几乎什么也没放,只有书架、唱片架和一个小型组合音响。没有沙发,没有茶几。有两个马利梅克牌大靠垫,用来垫腰靠墙而坐,倒也舒服得很。必要时,可以从壁橱里取出折叠式写字矮桌当茶几。
  我把靠垫的使用方法教给五反田,放上矮桌,拿出黑啤酒、杯子和菠菜鱼干。然后重放舒伯特的三重奏。
  “不错不错!”五反田说。而且像是真心话,不是外交辞令。
  “再做点下酒菜好了。”我说。
  “不麻烦?”
  “麻烦什么,手到擒来,眨眼之时,又不是大操大办,一点下酒菜总做得来。”
  “在旁边看看可以吧?”
  “当然可以。”我说。
  我把大葱和干梅肉拌在一起撒上松鱼干,用裙带菜和虾做了个醋拌凉菜,把山萮菜和用擦板擦得极细的鱼肉山芋丸搅拌均匀,用橄榄油、大蒜和少量的意大利式腊肠炒了一盘土豆丝,把黄瓜切细做成即食咸菜,还有昨天剩的羊栖菜,有豆腐。调味料用了不少生姜。
  “不错不错!”五反田叹道,“天才!”
  “简单得很,哪样都毫不费事,熟悉了一会儿就完。关键是能用现成的东西做出几个花样。”
  “天才天才!我是怎么也做不来。”
  “我也模仿不来牙医嘛!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Different strokes for different folks。”
  “确实。”他说,“算了,今天不到外面去了,就在这儿舒服舒服。不妨碍你吧?”
  “我无所谓。”
  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吃我做的小菜。啤酒喝完,接着喝苏格兰威士忌,听唱片。听了施菜和斯通兄弟,听了德安兹、“滚石”和平克·弗罗伊德,听了“沙滩男孩”的《浪花飞溅》。恍若回到了六十年代的夜晚。还听了“爱之匙”乐队和斯里·德哥·纳特。假如有一本正经的外星人在场,说不定以为是什么时间倒转。
  外星人固然没来,10点过后雨倒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温柔安然的雨,听得从房檐落地的雨声才恍然晓得是在下雨的雨,如死者一般寂无声息的雨。
  夜深后,我停止放音乐。我这房间同五反田那墙壁厚实的寓所不同,过了11点仍放音乐,会遭人埋怨。音乐消失后,我们边听滴滴答答的雨声边谈论死者,我说咪咪案件后来好像没大进展,他说知道。原来他也在从报刊上确认破案情况。
  我打开第二瓶苏格兰威士忌,把最初的一杯为咪咪举起。
  “警方在集中搜查应召女郎组织,”我说,“我想在这方面可能有所突破,这样,说不定从那方面把手伸到你那里去。”
  “可能性是有的。”五反田略微蹙起眉头,“不过问题不大。我也有点放心不下,去事务所随便探听过,就问那个组织是否真的绝对保守秘密。对方说那组织似乎同政界的关系不一般,有几个上头的政治家染指其间。所以,即使警察查到头上,也不可能深入到内部,无法下手。况且,我们事务所本身也有一点政治背景,拥有好几个头面人物,一般门路还不成问题。同应急组织也有一定的联系。因此无论怎么样都捂得住。而且对事务所来说,我是棵摇钱树,这点忙当然会帮。万一我被卷进丑闻而不能作为商品出售,吃亏的首先是事务所,事务所在我身上投资不算少嘛。当然,要是你当时说出我的名字,我肯定被带走无疑,谁都爱莫能助。因为你是惟一直接有关系的人,政治力量也来不及施展手脚。不过再也无须担心,往下已经是关系网与关系网之间的力量较量问题了。”
  “肮脏的世界。”我说。
  “千真万确,”五反田说,“臭不可闻。”
  “臭不可闻两票!”
  “失礼?”他反问。
  “臭不可闻两票,采纳动议!”
  他点头笑道:“对,是要投臭不可闻两票。没有一个人为被害女子着想,统统想保全自己,当然包括我在内。”
  我去厨房加冰,拿出椒盐饼干和干奶酪。
  “有一事相求,”我说,“有件事想请你给那个组织打电话问一下。”
  他用手指捏着耳垂:“了解什么?关于案件的可不成,守口如瓶。”
  “同案件无关,是火奴鲁鲁应召女郎方面的。听说可以通过那个组织买外国的应召女郎。”
  “听谁说的?”
  “无名氏。他讲的组织同你讲的,我猜想是同一个。因为他说没有地位、信用和钱财,加入不进那个俱乐部,像我这样的连边都甭想沾上。”
  五反田微微一笑:“不错,我也听说过有此系统,一个电话就能在外国买得女郎,试倒没有试过。大概是同一组织吧。那,你想了解火奴鲁鲁应召女郎的什么?”
  “了解有没有一个叫迪安的东南亚女孩儿。”
  五反田稍事沉吟,再没问什么,掏出手册记下名字。
  “迪安。姓呢?”
  “什么姓,一个应召女郎!”我说,“就叫迪安,6月的迪安。”
  “明白了,明天就联系。”
  “感恩不忘的。”
  “不必。同你为我做的相比,我这简直不足挂齿。别放在心上。”他把拇指和食指尖捏在一起,眯缝起眼睛问:“好了,你一个人去夏威夷的?”
  “哪有一个人去夏威夷的。当然是跟女孩儿搭伴。漂亮得不得了,才13岁。”
  “和13岁女孩儿睡了?”
  “怎么会!胸脯还没怎么隆起咧。”
  “那你和她去夏威夷做什么?”
  “传授赴宴礼仪,阐述性欲原理,挖苦乔治男孩,观看《E.T》,内容丰富多彩。”
  五反田注视一会我的脸,然后将上下嘴唇略略抿起笑道:“与众不同,你这人做事总是与众不同。为什么这样呢?”
  “为什么呢?”我说,“我也不是要故弄玄虚,事态所趋而已,同咪咪一样。她也怪不得谁,只是令人惋惜,落得那个下场。”
  “唔。”他说,“夏威夷好玩?”
  “当然。”
  “晒日光浴了?”
  “当然。”
  五反田喝口威士忌,咬一口饼干。
  “你不在期间,我又同以前的老婆见了几次。”他说,“很投机。说来好笑,同那家伙睡觉着实快活得很。”
  “心情可以理解。”
  “你也同往日的夫人见见如何?”
  “见不成的,人家早已又结婚了。没和你说过?”
  他摇摇头:“没听说,遗憾呐!”
  “不,还是这样好,没什么遗憾。”我说。是这样好,“那么,你打算同夫人怎么办呢?”
  他又摇摇头:“无可救药,无可救药——此外想不出词来形容。无计可施,无路可走,我们两人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系融洽。悄悄见面,去不可能有人认出的汽车旅馆睡觉。两人在一起,双方都轻松愉快。和她困觉真是妙极了,刚才我也说过。用不着语言,心灵自然相通。相互理解对方,比结婚当初理解得还深刻。准确说来,是在相爱。但这种状态不可能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在汽车旅馆偷偷相会纯属消耗,迟早要给记者知道。知道了就是一场丑闻。那样一来,那帮家伙就要将我们敲骨吸髓,不,甚至连骨头都剩不下。我们是在踩钢丝,筋疲力尽。我跟她说不要这样,提出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同她一起像模像样地生活,这是我的愿望。一起自由自在地做饭、散步,也想要个孩子。但这怎么都行不通。我和她家人绝对不能言归于好。那些家伙缺德事做尽,我也把话说到了家,再不可能讲和。假如她能同家里一刀两断,事情就再好办不过,问题是她做不到这一点。她家里人坏得出奇,不榨干她的油水不能罢休。她也知道这一点,但就是断不了关系。她和家人就像一对鸳鸯枕,紧紧贴在一起,分不开的。走投无路。”
  五反田举起玻璃杯,来回摇晃里面的冰块。
  “也真是不可思议,”他微笑着说道,“想弄到手的基本都到手了,但真正希望得到的却得不到。”
  “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说,“当然就我来说,能弄到手的东西极其有限,不敢奢望。”
  “不,不是那样。”五反田说,“这不过是因为你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欲望,是吧?比如说,难道你想得到什么‘奔驰’汽车和麻布的高级公寓?”
  “那倒不怎么想,因眼下也没那个必要。‘雄狮’和这鸽子笼也过得心满意足。说心满意足怕是有点言过其实,总之还算快活,和身份相符,没什么不满。当然,日后如果产生那种必要性,想得到也未可知。”
  “不,不对。必要性这东西不是那样的,它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而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譬如说,我本来住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板桥也罢、龟户也罢、中野区都立家政也罢,真的哪里都不在乎。只要有房盖,能住人生活就行。但事务所里的人不这样认为。而是说你是明星,得住港区,于是在麻布找了一套高级公寓,胡闹!港区到底有什么好?不外乎服装店经营的价高质次的饭店、怪模怪样的东京塔、东张西望到第二天早上的莫名其妙的混账女人。‘奔驰’也一样。本来我中意‘雄狮’,足矣,足够跑的。东京这道路‘奔驰’能有什么用?简直开玩笑!可事务所那批家伙偏偏给你找一辆来。又说你是明星,‘雄狮’啦‘蓝鸟’,啦‘皇冠’什么的万万坐不得,务必坐‘奔驰’。虽说不是新车,价格也相当昂贵。在我前边一个哪里的通俗歌手坐来着。”
  他往冰块已经融化的杯里倒进威士忌,喝了一口,半天蹙起眉头。
  “我所处的就是这么个世界,以为只消把港区、把欧洲车、把劳力士表拿到手就算一流。无聊透顶,毫无意思!总而言之,我要说的是必要性这玩艺儿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而是如此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捏造出来的。其实无非是把谁也不需要的东西涂上十分需要的幻想色彩。容易得很,只要大量制造信息即可。住则港区,乘则欧洲车,戴则劳力士——如此反复宣传。于是大家深信不疑——住则港区,乘则BMW,戴则劳力士。有一种人以为只要把这些东西搞到手就高人一等,就与众不同,却意识不到惟其如此才到头来落得个与众相同。缺乏想像力。那东西无非人为宣传而已,幻想而已。我对这把戏早已烦透了,对自己自身的生活烦透了。真想过一种像样的日子。但是不行,我们一切都给事务所控制得死死的,和能更换衣服的布娃娃一个样。因为有债在身,半句牢骚也发不得。即使我说想如何如何,也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住着港区英姿飒爽的公寓,出入‘奔驰’,戴着菲利浦斯手表,抱着高级女郎困觉——有些人恐怕是不胜羡慕。但并非我所追求的东两。而我所追求的又无法得到,除非逃离目前这种生活。”
  “例如爱。”我说。
  “是的,例如爱,以及平和安稳、美满的家庭,单纯的人生。”说着,五反田在脸前合起双手,“嗯,知道吗?假如当时我想得到,这些是可以得到的。不是我自吹。”
  “知道,谈不上什么自吹,完全客观。”
  “只要我想干,没有办不到的事。我拥有一切可能性,也有机会,有能力。但结果呢,无非傀儡而已。那些半夜里东张西望的女郎,可以说手到擒来,不骗你,真的。可是同真心喜欢的女郎却睡不到一起。”
  五反田像已醉得相当厉害。脸色虽然丝毫未变,但较之往常多少有些饶舌。他想一醉方休的心情我并非不能理解。因时针已过12点,我便问他时间是否没关系。
  “噢,明天整个上午没事,忙不了的。不影响你?”
  “我无所谓,照样无所事事。”
  “让你陪着,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我除了你没有人能说上话,真的,跟谁都谈不来。我一说什么不想坐‘奔驰’想坐‘雄狮’,人家多半以为我是神经出了问题。弄得不好,会给领到精神病院里去,眼下正流行这招术。无聊!什么专门接待演员的精神科医生,同呕物清扫专家是一路货色!”他闭目良久。“不过,我来这里好像尽发牢骚了。”
  “‘无聊’说了20次。”
  “果真?”
  “要是不够,尽管说下去好了。”
  “足矣足矣,谢谢。抱歉,尽叫你听牢骚话。话又说回来,我身边那些家伙,全部全部全部都是干屎蛋那样的无聊之辈,纯粹令人作呕,百分之百无可救药的呕物一直顶到嗓子眼。”
  “吐出就是。”
  “庸俗无聊的家伙铺天盖地。”五反田不屑一顾地说道,“全都是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投机钻营的混蛋、吸血鬼!当然也不是全都如此,正人君子也有几个,但更多的是败类,是花言巧语口蜜腹剑的骗子,是利用地位捞钱捞女人的丑类。这些明里暗里的家伙靠着吮吸这丑恶世界的油水,眼看着越来越肥,丑陋臃肿,而又耀武扬威。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世道。也许你不晓得,这样的混账家伙实在是漫山遍野。有时我还不得不跟这些家伙喝酒干杯,那时我始终要提醒自己:喂,即使气不过也掐死不得哟,对这些家伙,掐死本身就是一种能源消耗。”
  “用铁棍打死如何?掐死是费时间。”
  “高见!”五反田说,“不过可能的话,还是恨不得掐死。一瞬间打死太便宜了他们。”
  “高见!”我首肯赞成,“我们是高见对高见。”
  “实在是……”说到这里,他缄住口,然后叹息一声,双手再次在脸前合起,“心里畅快多了。”
  “那好。”我说,“就像《国王的耳朵是骡子的耳朵》一样。蹄子刨坑大声吼叫。说出口来心里畅快。”
  “完全正确。”
  “不吃碗泡饭?”
  “谢谢。”
  我烧开水,用海菜、梅肉干和裙带菜简单做了泡饭。两人默默吃着。
  “在我眼里,你像是生活得津津有味,嗯?”五反田说。
  我背靠墙壁,听了一会雨声。“就某部分来说是这样,或许津津有味,但绝对称不上幸福。如同你缺少某种东西一样,我也缺少某种东西。所以,也过不上正经像样的生活,不过单纯踩着舞步连续跳动而已。身体已经熟悉了舞步,可以连跳不止,其中也有人夸我跳得不错,但在社会上则完全是个零。34岁了还没结婚,又没有响当当的职业,得过且过罢了。连分期付款买一套住房的计划都没有眉目,更谈不上困觉的对象。后30年会怎么样呢,你以为?”
  “车到山前必有路。”
  “或许,”我说,“或许有路,或许没路,无人知晓,彼此彼此。”
  “可我现在就某部分来说都不津津有味。”
  “那或许是的。不过你干得可是很出色。”
  五反田摇头道:“干得出色的人难道会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或给你添麻烦?”
  “这种时候也是有的。”我说,“我们是在谈论人,不是谈论等比数列。”
  1点半时,五反田说要回去。
  “在这儿住下也可以哟!客用卧具还是有的,天亮再给你做顿美味早餐。”
  “不了。你这么说倒是难得,可我酒也醒了,得回去。”五反田连连摇头,看上去的确酒已醒来,“有件事求你,挺怪的事。”
  “可以,说说看。”
  “对不起,可以的话,能把你那‘雄狮’借我用一段时间?我把‘奔驰’留给你。说老实话,开这家伙去和以前的老婆幽会未免太惹人耳目。无论去哪里,只要看见这车在就马上知道是我。”
  “‘雄狮’任凭借多少天都没问题。”我说,“悉听尊便。眼下我没做事,用不着几次车,借给你一点都不碍事。不过坦率说来,你那辆时髦漂亮的超一流车留下来我可是非常头疼。一我这停车场是按月租的场地,晚间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恶作剧;二来驾驶当中有个一差二错把车弄出毛病,我实在赔偿不起,负责不起。”
  “放心,一切全由事务所负责。早已入了保险。你就是碰伤了也不要紧,反正有保险金下来,不必担心。你要是有兴趣,投到海里去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哟,下次好买辆法拉利。有个色情读物作家想卖法拉利。”
  “法拉利……”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笑道,“不过算了。或许你想像不到,在我们那个天地里有修养的人混不下去。所谓有修养的人,在我们那里和‘性情古怪的穷小子’是同义语。有人同情,但无人欣赏。”
  最终,五反田开着我的“雄狮”回去了。我把他的“奔驰”开进停车场,这车敏感好斗,反应敏捷,力大无穷。哪怕稍一踩加速板,都可以蹿到月球上去。
  “用不着那么逞能,四平八稳地慢慢来好了!”我咚咚敲着仪表板,大声叮嘱“奔驰”。但它好像全然听不进去。连车也看对方的脸色。罢了罢了,我想,连“奔驰”都是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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