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熨斗的风景
电话铃响是半夜快十二点的时候,顺子正看电视。启介在房间一角塞着耳机半闭眼睛,摇头晃脑地弹电吉他。看样子在练习快节奏乐段,长手指在六根弦上飞快地划动,根本没听见电话铃。顺子拿起听筒。
“已经睡了?”三宅用一如往日的小声细气问道。
“不要紧,还没睡。”顺子回答。
“现在我在海滩呢。漂流木好多好多,很大的家伙都有。能出来?”
“好的,”顺子说,“这就换衣服,十分钟后到。”
顺子蹬上连裤袜,套上蓝牛仔裤,穿上高领毛衣,往毛料风衣口袋里揣进香烟,还有钱包、火柴和钥匙夹。之后往启介后背轻轻踢了一脚,启介慌忙摘下耳机。
“这就去海滩看篝火。”
“又是三宅那个老头儿!”启介皱起眉头,“开哪家子玩笑,现在可是二月份!还是半夜十二点!这就去海边鼓捣篝火?”
“所以你不去也行,我一个人去。”
启介叹了口气:“我也去,去就是了。马上准备,等我一会儿。”
他关掉扩音器,在睡裤外套了条长裤,穿上毛衣,把羽绒夹克的拉链拉到下巴。顺子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戴上绒线帽。
“真个好事!什么地方的篝火那么有意思?”启介边往海边走边说。寒冷的夜晚,但一丝风也没有。一张嘴,呼出的气冻成了话语形状。
“保罗·扬什么地方有趣?难道不就是吵得人心烦?”顺子反唇相讥。
“保罗迷全世界有一千万哟!”
“篝火迷五万年前就遍布世界。”
“算是吧,可以那么说。”启介承认。
“保罗·扬消失了,篝火也依然存在。”
“也可以那么说。”启介从衣袋里掏出右手,搂住顺子的肩膀,“不过么,顺子,问题是五万年前的事也罢五万年后的事也罢,都丝毫跟我无关,丝毫。重要的是现在。世界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完蛋,哪能考虑得这么远。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能好好吃饭,那个玩艺儿能好好挺起来,是吧?”
拾阶登上堤顶,在老地方看到了三宅。他把冲上沙滩的形形色色的漂流木拾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堆高。其中有一根粗大的圆木,拖到这里想必花了不少力气。
月光把海岸线变成了刚刚磨好的尖刀。冬日的波浪一反常态,静悄悄地刷洗着沙滩。四下空无人影。
“怎么样,找了好大一堆吧?”三宅还是那么吐着白气说。
“不得了!”顺子说。
“这样的情况偶尔也是有的。这一阵有风急浪高的日子,近来一听海的隆隆声就大体明白了。今天可是漂来了好烧的柴火。”
“就别自吹自擂了,赶快取暖吧。冷成这个样子,胯下的宝贝都缩回去喽。”启介边说边咔嗤咔嗤搓着双手。
“喂喂,等等,这东西顺序很重要。首先要订个周密计划。计划没有问题了,往下才慢慢点火。毛手毛脚顺当不了,毛手毛脚的乞丐东西讨不多。”
“毛手毛脚的侍浴女郎干不久。”启介说。
“你这小子,年轻时就开这种没章法的玩笑。”三宅摇头道。
粗圆木和小木条被巧妙地组合起来,俨然前卫美术品般地高高堆起。三宅退后几步,仔细审视形状,调整搭配,然后又转到对面视察,像往常一样反复数次。光看木料的组合搭配,火焰升腾的情景就会在脑海里活生生地浮现出来,一如雕塑家一看石料的形状就会在脑海里推出其中所藏的作品造型。
花了些时间搭配到满意之后,三宅点着头一个人连连称好。接着,他把准备好的报纸揉作一团塞到木架最下层,用塑料打火机点火。顺子从衣袋里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擦燃火柴,眯缝起眼睛看着三宅拱起的后背和头发有些稀少的后脑勺。这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瞬间,火果真会燃起并且越燃越旺吗?
三人一声不响地凝视着漂流木的堆架。报纸忽地燃烧起来,在火焰中晃动了一会,转而缩成一小团熄了。往下一阵子什么也没发生。肯定不成了,顺子心想,木料很可能比看上去的要湿。
正要灰心的时候,一缕白烟如狼烟一般陡然向上蹿去。由于无风,烟变成一条不间断的纽带朝着天空爬升。火在哪里烧了起来,但火本身还看不见。
谁都一言不发,连启介也缄口不语。启介双手插在大衣袋里,三宅蹲在砂地上,顺子双手抱在胸前,不时突然想起似的吸一口烟。
顺子一如往常地想到杰克·伦敦的《篝火》。那是一个单独旅行的男子在阿拉斯加内陆雪地生火的故事。若火生不起来,他必定冻死无疑,而天马上就要黑了。她几乎没看过什么小说,唯独高一暑假时作为读后感作业布置的这个短篇小说看了好多遍。故事的情节十分自然而又栩栩如生地浮上她的脑际,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处于生死关头的那个男子的心跳。恐惧、希望和绝望,简直感同身受。但故事中比什么都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那男子基本上是在求死。这点她心里明白,何以明白解释不好,只是一开始她就了然于心。这个旅行者其实是在求死,知晓那是适合自己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必须全力拼搏,必须为了逃生而与强大无比的对手进行殊死搏斗。在心灵深处撼动顺子的就是作为故事核心的这种堪称本源性的矛盾。
老师对她的看法一笑置之。主人公真的但求一死?老师愕然地说道,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还是头一次听得,听起来倒像很有独创性。他朗读了顺子读后感的一部分,班上的同学也都笑了。
然而顺子心里清楚,错的是他们。不是么?假如不是这样,故事的结尾为何那般静谧那般优美呢?
“火是不是要熄了,三宅?”启介惴惴不安地说。
“不怕,火快要着呢,别担心。现在不过是燃烧起来的前奏曲。烟不是一直没断么,常言说无火不起烟,是吧?”
“没有血气那玩艺儿就不挺,是吧?”
“我说你这家伙,除了这个就不能想点别的?”三宅愕然地说。
“真的知道火还没灭?”
“早就知道了,火苗马上要蹿起来了。”
“到底在什么地方学得这一套学识的?”
“谈不上什么学识,大体是还小的时候在童子军那里学来的。当了童子军,愿意不愿意都会熟悉篝火。”
“嗬,”启介说,“童子军?”
“当然不光这个,还有类似才能的东西。从前也说过,在鼓捣篝火方面,我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特殊才能。”
“看你得意的,这种才能又赚不到什么钱。”
“的确赚不到钱。”三宅笑道。
不出三宅所料,不久,里面一闪一闪地现出了火苗,木料的哗剥声也隐隐传出。顺子舒了口气。到这个时候就再不用担心了,篝火将越烧越旺。三人一个个朝刚刚降生的火焰伸出手去。暂时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消静观火焰徐徐增大即可。顺子心想,五万年前的人应该也是以同样心情伸出手去烤火的。
“三宅,记得你说过你是神户出生的,”启介忽然想起似的朗声说道,“上个月的大地震不要紧吧?神户没家人什么的?”
“这——,不清楚。我嘛,和那边已经没有关系了。老早以前的事了。”
“老早以前也好什么也好,你的关西口音可是一点没改哟!”
“是吗,没改?自己也不晓得的。”
“我说三宅,要是不用关西话,我又到底会说什么呢?说得乱七八糟可就麻烦了。”
“你别说叫人恶心的关西腔好不好?(注:上面的话是启介以三宅的口气模仿关西方言讲的:)我可不愿意听你茨城人讲阴阳怪气的关西话。你们这些家伙还不如在农闲期打起破旗去当飙车族。”
“瞧你说的!别看你一副老实相,挖苦人蛮厉害的嘛。喏,动不动就欺负厚道的北关东(注:茨城县位于日本关东地区东北部,亦称北关东地区。)人,伤脑筋啊!”启介说,“不过说正经的,真的不要紧?熟人什么的总还是有的吧?电视新闻看了?”
“这话就别提了吧。”三宅说,“不喝威士忌?”
“那就不客气了。”
“顺子呢?”
“来一点。”顺子说。
三宅从皮夹克袋里掏出扁扁的金属瓶,递给启介。启介拧开瓶盖,没沾唇就倒入口中,咕嘟一声咽下,深吸了口气。
“好酒!”他说,“这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单胚麦芽二十一年陈酿佳品。桶是橡木的吧?能听到苏格兰的海啸和天使的叹息。”
“嗬,倒是会说。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方瓶三得利么!”
顺子拿过启介递来的扁瓶,舔似的喝了一点点倒在瓶盖里的威士忌,苦着脸体味温暖的液体从食管往胃袋下滑时的独特感觉。身体的正中多少暖和过来了。接着三宅静静地喝了一口,之后启介又咕嘟了一口。扁瓶从一只手往另一手传递的时间里,篝火苗越来越大,不再让人担心了。速度不快,稳扎稳打。这正是三宅烧的篝火的非凡之处。火苗的扩展方式轻舒曼卷,温情脉脉,恰如训练有素的爱抚,绝不鲁莽急躁。火焰在这里的目的是温暖人心。
顺子在篝火面前总是沉默寡言,除了不时换一下姿势外,基本上一动不动。火焰看上去在默默地接受着所有东西,将其揽入怀中并予以宽恕。所谓真正的家人必然是这个样子。
高三那年五月,顺子来到位于茨城县的这个镇子。她拿走父亲的印章和存折,提出三十万日元,往宽底包里塞进大凡能塞进的东西,离家出走了。从所泽胡乱换乘列车,到得茨城县的这个海滨小镇。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她在站前不动产中介商那里找了个住处,第二个星期成了海边一家面临国道的小超市的店员。给母亲写了封信,说自己活得很好,别担心,也别找。
上学让她烦得不行,看父亲的脸色也让她忍无可忍。小时候顺子跟父亲关系很好,休息的日子两人时常东游西逛,每次跟父亲手拉手行走,她都无端地感到自豪,感到心里踏实。但等到小学毕业前开始来月经、长阴毛、胸部隆起之后,父亲便以不同以往的奇妙视线看她了。而到初三身高超过一米七十时,父亲几乎什么都不跟她说了。
学校里的成绩不足以自豪。刚上初中时在班上名次还靠前,而到毕业时名次却从后往前倒数起来快些了,高中都是勉强升上的。并非脑袋不好使,只是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无论干什么都没法坚持到最后。一旦聚精会神,就脑袋作痛、呼吸困难、心跳紊乱。上学除了痛苦没别的。
在小镇落脚后不久就同启介认识了。是个比她大两岁的颇有本事的冲浪运动员,高个头,头发染成褐色,牙齿整齐漂亮。他说在小镇住下是因为这里的浪好。他还和朋友组织了摇滚乐队。在一所二流大学倒是保留了学籍,但几乎不到学校去,根本没希望毕业。父母在水户市内经营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到一定时候可以继承家业,但他本人却全然没心思当糕点铺老板,觉得永远和同伴开一辆达特桑卡车兜风,永远一面玩冲浪一面在业余乐队弹吉他即可。但无论谁怎么考虑,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都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
顺子同三宅说话亲热起来是在和启介同居以后了。三宅四十五六,瘦瘦小小,架一副眼镜,长脸短须。胡须很浓,一到傍晚,整张脸看上去都微微发黑,像蒙了一层阴影。一件褪色的粗蓝布衬衣或夏威夷衫的底襟露在裤子外,穿一条没形没样的粗布裤,脚上一双穿旧了的白色休闲鞋。到了冬天,则外面加一件皱皱巴巴的皮夹克。时不时戴二顶棒球帽。除此以外的打扮顺子还从未见过。不过他身上的东西,哪一样看起来都像是认真洗过的。
鹿岛滩的这个小镇上没什么人操关西口音,所以三宅的存在格外引人注意。一起做工的女孩告诉她,说他租了附近一座房子,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画画。“不过么,不像有多大名气,画也没见过。生活倒过得挺像那么回事,想必还是有两下子的。有时跑去东京买绘画材料,傍晚回来。对了,他是大约五年前开始住在这个镇子的。时常见他一个人在海边鼓捣篝火。肯定喜欢篝火,眼神总是那么专注。不怎么说话,有点儿古怪,但人不坏。”
三宅一天来小超市三次,早上买牛奶和报纸,中午买盒饭,晚上买易拉罐啤酒和简单的下酒菜。如此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虽然除了寒喧以外没有像样地交谈过,但顺子还是对他怀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密感。
一天早上店里只两个人的时候,顺子一咬牙问道:就算住得再近,也没必要天天这么一点点买嘛,何苦这样子呢?牛奶也好啤酒也好,一次多买些放进电冰箱不就行了!这样岂不更方便?当然自己只管卖,怎么都无所谓……
“是啊,要是能多买就好了。可我家有我家的情由,没办法做到。”三宅说。
顺子问什么情由。
“怎么说呢,反正、反正有点情由。”
“问多了,对不起,别往心里去。我这人一有什么纳闷儿的就禁不住要问,歹意倒是没有的。”
犹豫片刻,三宅不无尴尬地搔搔头:“我家么,说实话,没有电冰箱。冰箱那东西一开始我就不怎么喜欢得来。”
顺子笑道:“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得来,但一台还是有的。没有不是不方便吗?”
“方便是不方便,可是喜欢不来的东西是勉强不得的。有电冰箱的地方我睡不踏实。”
好个怪人,顺子心想。不过由于这次交谈,她对三宅有了更深的兴趣。
其后不出数日,黄昏在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三宅一个人在烧篝火。篝火不大,是用收集那一带的漂流木烧的。顺子打了声招呼,同三宅并排烤起火来。并排一站,顺子高出五六厘米。两人只简单寒暄两句,往下便不声不响地注视着篝火。
这时,顺子对着篝火的火焰看了一会,蓦地觉得火里面有什么,有某种深邃的东西。或许该称为心情的凝聚体吧,称之为观念则未免过于鲜活具体且带有现实性的重量。那个什么缓缓穿过她的身心,留下仿佛让她透不过气的不可思议的感触而遁去了哪里。遁去后好半天时间里,她的胳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样的东西。
“三宅,你看着火的形状时,有时候不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指什么呢?”
“比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怎么感觉到的东西真真切切地、怪怪地感觉出来,怎么说呢……我脑袋笨说不明白,反正这么看起篝火来,我就不由得生出幽幽的思绪。”
三宅想了想说:“火这东西么,形体是自由的。因为自由,看的一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成任何东西。假如你看火看出幽幽的情思,那么就是你心中的幽思反映在了火里。这个,可明白?”
“嗯。”
“不过,若说什么火都会让人这样,那就不至于了。让人产生这样心情的火必须是自由的才成。煤气炉的火不行,打火机的火不行,普通的篝火也不成。而火要自由,就得在能让它自由的场所恰到好处地生起来,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
“你可以做到?”
“有时做到,有时做不到,但一般可以做到。把心放进去做,就能做到。”
“喜欢篝火?”
三宅点头:“都像是一种病了。说起来,我所以在这个芝麻粒大的偏僻小镇住下,就是因为这里海岸的漂流木比哪里的都多。就这一个原因,是为鼓捣篝火才来这里的。无可救药吧?”
那以后,顺子一有时间就来陪三宅烧篝火。除掉连半夜都人头涌动的盛夏,一年到头他基本上都烧篝火。有时一星期两回,也有时一个月一回都没有。进度取决于漂流木的收集情况。但不管怎样,一要烧篝火,他必定往顺子那里打电话。启介开玩笑说三宅是“你的篝火friend”(注:英语“朋友、同伴”之意。)。不过,即使嫉妒心比任何人都强的启介,不知为什么却唯独对三宅网开一面。
火烧到最粗大的漂流木上,火势稳定下来。顺子坐在沙滩上,闭着嘴出神地注视篝火。
三宅用一条长树枝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既不使火过于扩散,又不让势头减弱,还不时从准备用来添加的木料中拿一根新的投在适当的位置。
启介说肚子痛。
“怕是着凉了,拉一下我想就会好的。”
“回家去方便怎么样?”顺子说。
“还是那样好。”启介不无遗憾地说,“你怎么办?”
“顺子我保证送到家,不怕,别担心。”三宅说。
“那就拜托了。”说罢,启介转身往回走。
“那家伙,真是个傻瓜,”说着,顺子摇摇头,“一冲动就喝过头。”
“那倒是。不过顺子,年轻时候若是太精明了,凡事滴水不漏,也就没什么意思了。那家伙也有那家伙的优点。”
“或许是吧,不过他实际上什么都不思不想。”
“年轻也是个负担,有些事情想也是不顶用的。”
两人又在火堆前沉默了一阵子,各自想各自的事。时间顺着各自的河床向前流去。
“嗳,三宅,有件事想问问,问也不要紧的?”
“什么事?”
“个人方面的,挺深入的。”
三宅用手心咔嗤咔嗤搓了几把脸腮上的胡须:“听不大明白,不过问就是了。”
“你莫不是在哪里有太太?”
三宅从皮夹克袋里掏出扁瓶,打开盖,慢悠悠地咽了口威士忌,又拧上盖,揣进衣袋,然后看着顺子的脸。
“干嘛突然想起这个?”
“不是突然,刚才心里就嘀咕来着——启介提起地震时看了你的脸。”顺子说,“所以说,人看火时的眼睛是比较诚实的,就像有一次你对我说的那样。”
“是吗?”
“有小孩?”
“啊,有,两个。”
“在神户?”
“那里有家嘛。大概还住在那里吧。”
“神户什么地方?”
“东滩区。”
三宅眯缝起眼睛,抬头往黑暗的海面望去,望罢又把视线收回到火上。
“对了,我不会把启介叫什么傻瓜。没道理说别人的:我也是什么都不思不想,傻瓜中的傻瓜!明白?”
“想多谈谈?”
“不,”三宅说,“不想。”
“那就算了吧。”顺子说,“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不是那样的问题。”三宅摇了下头,用手中的树枝尖在沙地上画出一种什么图形。
“你可曾想过自己怎么个死法?”
顺子沉吟片刻,摇头。
“我时不时想的。”
“你要怎么个死法?”
“关在电冰箱里死掉。”三宅说,“常有的事吧——小孩钻进废弃的电冰箱里玩,玩着玩着电冰箱关了,就那么闷死在里面。就那么个死法。”
一根大漂流木一下子倾斜下来,火星四溅。三宅无动于衷地看着。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绘出颇带虚拟意味的阴影。
“在窄小的地方、在漆黑之中一点又一点死去。要是能顺顺当当闷死了还好,但不可能那么痛快。空气从哪里丝丝透入,所以很难窒息而死。到死要花很长很长时间,喊叫也没人听见,谁都不会注意到我。地方窄得根本动不了身,再挣扎也无法从里面把门打开。”
顺子一声不吭。
“这样的梦我做了好多回。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梦见自己在一团漆黑中痛苦挣扎着慢慢、慢慢地死去,睁开眼梦也还是没完。那是这种梦最可怕的地方。醒后喉咙干得沙沙直响。去厨房打开电冰箱门。家里当然没有电冰箱——不知道是在做梦。但当时意识不到,一边觉得纳闷儿,一边开电冰箱门。只见电冰箱里漆黑漆黑的,照明灯熄了。我以为停电了,把脖子伸了进去。不料电冰箱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脖颈。凉瓦瓦的死人的手。那手抓住我的脖颈,以极大的力气把我往冰箱里拖。我吓得‘啊’一声大叫,这才真正醒来。就是这样的梦。周而复始,每次都一模一样,没一处不一样,但我还是次次吓得要死。”
三宅用树枝尖捅一捅烧得正旺的圆木,然后返回原位。
“实在太活龙活现了,真的好像死了好多好多次。”
“什么时候开始做那种梦的?”
“很久很久了,都记不得了。时而也有从那种梦中解脱出来的时期,有一年,是的……有一两年完全不做那种梦。那时候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可还是卷土重来了,就在我以为不要紧的时候重新开始。而一开始就无可收拾。昏天黑地啊!”
三宅摇摇头。
“跟你说这个也不顶什么用的。”
“不不,”顺子叼起一支烟,擦燃火柴,大大吸了一口,“说下去。”
篝火逐渐走向尾声。蛮大一堆用来添加的木材已一根不剩地投入火中。也许是神经过敏的关系,涛声似乎多少大了起来。
“有个叫杰克·伦敦的美国作家。”
“写篝火的那个人吧?”
“对,你还真知道。杰克·伦敦很长时间里一直认为自己最后将溺海而死,确信必然落得如此下场——不小心掉进夜幕下的海里,在谁也不知晓的情况下淹死。”
“杰克·伦敦实际上可是淹死的?”
三宅摇头道:“不,喝吗啡自杀的。”
“那么说,是预感落空了。或者是硬让它落空也有可能。”
“表面上。”三宅停了片刻,“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并没有错。杰克·伦敦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孤零零地淹死在海里了。酒精中毒,绝望深深沁入骨髓,挣扎着死掉的。预感这东西嘛,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种替身。在某种情况下,那一替代物是远远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活生生的东西,而那正是预感的最可怖之处。这个,可明白?”
顺子就此思索了一番。不明白。
“自己怎么个死法,一次都没想过的么。那种事如何想得出!连怎么个活法都还完全稀里糊涂呢。”
三宅点头:“那倒是。不过么,也有被死法反向引导的那么一种活法。”
“那可是你的活法?”
“说不清楚,有时有那样的感觉。”
三宅在顺子身旁坐下。看上去他比起平时有点儿憔悴,好像老了几岁。耳朵上边有长头发竖起。
“你画什么画?”
“解释起来非常困难。”
顺子改变问法:“那么,最近画的什么画?”
“‘有熨斗的风景’,三天前画完的。房间正中放一个熨斗,就那么一幅画。”
“那为什么解释起来困难呢?”
“因为那其实不是熨斗。”
顺子抬头看他的脸:“你是说熨斗不是熨斗?”
“正是。”
“是某种替身喽?”
“大概。”
“而你只能把它作为什么替身来画?”
三宅默默点头。
扬脸望天,星星的数量比刚才多了许多,月亮已移动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三宅把手中的长树枝最后投进火堆。顺子悄然靠上他的肩。三宅的衣服沾染着数百次篝火的烟熏味儿,她把那股味儿深深吸入胸中。
“跟你说,三宅。”
“什么?”
“我么,是个空壳。”
“哦?”
“嗯。”
一闭眼睛,泪珠便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淌。顺子用右手猛地抓紧三宅粗布裤的膝部,身体簌簌发抖。三宅伸手搂住她的肩,静静抱拢。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真的空无一物。”过了许久,她才以沙哑的声音说,“彻头彻尾空壳一个。”
“晓得的。”
“真的晓得?”
“这方面我很有经验。”
“如何是好?”
“好好睡上一觉,起来一般都能恢复。”
“没那么简单。”
“或许。或许没那么简单。”
圆木“咻”一声发出什么地方的水分蒸发起来时的声音。三宅扬脸眯缝起眼睛,往上望了一会儿。
“那,怎么办才好呢?”顺子问。
“那么……怎样,马上和我一起死?”
“好啊,死就死。”
“当真?”
“当真。”
三宅继续搂着顺子的肩头,默然良久。顺子把脸伏在他旧得让人舒坦的皮夹克怀里。
“反正,等篝火熄了再说吧。”三宅说,“好容易生的篝火,想陪到最后。火熄了四下一黑,就一起死好了。”
“好好。”顺子说,“可怎么死呢?”
“想想看。”
“嗯。”
顺子在篝火味儿的包笼中合起双目。三宅搂在肩上的手作为男人的手未免小些,且粗糙得出奇。自己大概不能同这个人活在一起,顺子想,因为自己恐怕很难走进他的心,但一起死则是有可能的。
但在被三宅的胳膊搂抱的时间里,顺子渐渐困了。肯定是威士忌的关系。木料大部分变成灰崩塌了,唯独那根最粗大的漂流木仍在闪着橙黄色的光亮,可以从皮肤上感受到它静谧的温煦。到彻底烧尽看来还要等些时间。
“睡一会可好?”顺子问。
“睡吧。”
“篝火灭了能叫醒我?”
“放心。篝火灭了,冻也把你冻醒了。”
她在脑袋里重复这句话——篝火灭了,冻也把你冻醒了,随即蜷起身体,沉入短暂而深稳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