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叶惠译本)

第六章 绿茵藏艳

(说明:本章中黑色部分为林译本,褚红色的为叶惠译本)

  星期一早上七点醒来,我忙不远地洗脸刮鬍子,没吃早餐就立刻去舍监的间,告诉他我要去爬山两天。由于我过去一有空就出外作垣期推行,舍监只是声表示知道了。我搭上拥挤的上班电车去东京车站,买了前往京都的新干线自车票,跳上最早一班「光连号」,吃了三文治和热咖啡当早餐。然后迷迷糊糊一小时。

我在十一点前抵达京都车站。依照直子的指示,走到贝蕾巴士帽站,查讯号巴士几点撞在哪个月台开车。答案是十一点十五分,从对面最靠边的月台到我要去的目的地需时大的一小时多一点。我到售票虞买了车票,然后走进附书店买地区,坐在候车室的櫈子上,查看「阿美宿舍」的正确位置。从地图上「阿美宿舍」一竟然位于深山地带。好几前不同路线的巴士都翻山越岭的北上能再去的地点,然后折回市区。我的下车地点就离终点站不远。直子在信上说土站附近有条登山道,徒步二十分钟就到「阿美宿舍」了。去到那裡已是深山,我想环境多半非常幽静。

巴士载了二十个人就马上出耍,沿著鸭川从京都市区往北前进。愈往北景愈是萧瑟,开始出现稻田和旷地。在初秋阳光的照耀下,黑瓦尘顶和塑胶温室发出刺眼的光。终于巴士进入山中。弯弯曲曲的路,司机忙得连歇息的时间也没有,不停地摆动驾驶盘,忽见左忽而右的,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早上喝过的咖啡的味道还留在胃裡。不久拐弯处减少,正当鬆一口气之际,巴士突然进入冷飕飕的杉树林。杉树宛如原始森林似的高耸入云,挡住阳光,将万物覆盖上一层一暗影。从打开的窗口进来的风突然变冷,湿气刺痛著皮肤。巴士沿著谷川在杉树林中走了很久,正当觉得全世界可能将永远埋在杉树林之际,我们走完树林,出到一个被群山环绕的盆地。盆地上有一望无际的青翠田野,美丽的河川沿著马路旁奔流。远方冒起细细的白烟,晒衣架上挂满衣物,几隻狗在吠看。房子前面的木柴堆积到屋檐那麽高,猫儿在上面睡午觉。沿路一直都是那样的人家,然而完全不见人影。

这样的景色反反覆覆。巴士进入杉树林,穿过树林进入聚落,穿过聚落又进入树林。每当巴士在聚落停下时,就有几名乘客下车。上车的一个也没有。 从市区出发四十分钟左右,巴士来到视野辽阔的山巅,司机在那裡停车,通知乘客要在那裡等候五六分钟,想下车的可以下去。乘客连我在内只剩下四个,于是大家下车舒展身体,抽抽烟,或者眺望眼下开展的京都市。司机站著小便。一名五十左右的晒黑了的男人,抱著一个用绳子绑著的大纸箱上车,问我是不是去爬山。我嫌麻烦,于是回答是的。

不久从相反方向上来一部巴士,停在我们的巴士旁边,司机下来。两名司机交谈了一会,个别上了自己的巴士,乘客也都回到监位上。然后两部巴士叉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前进。我们的巴士为何在山巅上等另一部巴士来的理由立刻揭晓。因为下山的地方不远处,马路宽度突然变小,不可能让一两部大型巴士同时交叉而过。刚才巴士也跟几部小货车和轿车交叉而过,那时必须由其中一方后退,紧紧挨著拐弯的宽虚才能通过。

沿著谷川的聚落比起前面的小得多,耕作的平地也窄了。山势险峻,直逼眼前。每个聚落的狗都很多,巴士一来就一竞相狂吠。

我下车的地点周围空无一物。既无人哩,也无农田。只有孤零零地竖著的巴士站标志、在流动的小河以及登山小径的入口而已。我把背囊挂在肩上,开始沿著谷川爬上登山道。路的左边有河,右边是杂木林。在这样平缓的山道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右边出现一条恰好可容一部车走过的岔路,路口竖著一个「阿美宿舍﹒閒人免进」的告示牌。

杂木林中的路上有清晰的轮胎痕迹。周围的树林裡不时传来鸟儿吧唱吧喀振翅的声音。宛如局部扩大般清晰得出奇的声音。只有一次从远处传来「砰」的枪声起来彷彿透过几层滤纸似的低沉而含糊。

穿过杂木林,可以看见一道白色围牆。说是围牆,其实跟我的个子差不多高,上面没有栅栏或网,若是想爬也叫他得过去。黑色门扉是铁做的,看起来很结实是一直开看,守卫室真不见守卫的影子。门边挂著一个跟刚才一样的告示牌:

「阿美宿舍,閒人免进」。守卫室留下不久前还有人在的痕迹。烟灰缸裡有三枚烟蒂,茶杯裡有喝剩的茶,橱架上有电晶体收一音机,牆上的时撞在出滴答一滴答的指示时间。我在那儿等守卫回来,然而完全没有他会回来的迹象,我便按了附近的门铃之类的键扭。大门内侧不远乃是停车场,那裡停了一部迷你小巴士、一辆四轮推动的爬山车以及一辆深蓝色的富豪牌房车。这个可以容纳三十部车的停车场,有上述三部车停在那裡。

过了两三分钟,穿著蓝色制服的守卫骑著黄色单车,从树林中的小径过来。六十左右、身材高佻的秃头男人。他把单车靠在守卫室的牆边,用一种不像抱歉的语调对我说:「噢,非常对不起。」单车的挡泥板上用白漆写著泣32。我把名字告诉他,他挂电话到某个地方,重複说了我的名字两遍。 对方说了什麽,他应著声表示知道,然后收了线。

「你去总部,说找石田先生吧!」守卫说。「你走那条林中小径,出到交通指挥台,然后走左边算来第二条路。那裡有一幢旧房子,从那裡右转,再穿过一个树林,见到一幢钢筋大厦,就是总部了。一路上有指示牌,我想你不会迷失的。」我照他所说的,往交通指挥台左边算来第二条路走,尽头还有一幢看来从前是别墅的旧建筑物。庭院裡安放著造型很好的石头和石灯笼,树木修剪得很相緻。 显然这个地方本来是什麽人的别墅。从那裡右转,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幢三层楼的建筑物。虽是三层楼,但因房子是盖在洼地上,并无压迫感。建筑物的外型设计简单,看上去清雅得很。

玄关在三楼。爬上几被楼梯,打开大玻璃门进去时,见到一名穿红裙子的女士坐在传达处。我报上自己的姓名,说是别人叫我来找石田先生。她笑一笑,指一指大堂的褐色沙发,小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等。然后拨电话。我从肩膀卸下背囊,坐在鬆鬆软软的沙发上,打量四间周,这是清洁而感觉舒适的大堂。摆了几盆观叶植物,牆上挂著高级的抽象画,地板刷得发亮。等待期间,我一直注视地板所反照的鞋影。

等待途中,传达处的女土向我说过一次「就快来了」。 我点点头。我在想,这是一个何等宁静的地方啊。周围无声无息,就像现在是午睡时间,是所有人呀动物呀,草木昆虫等全都沉沉入睡的宁静下午。

然而没多久就传来胶底鞋跫然的柔和足音,出现一名长著奇硬无比的短髮的中年女士,她迅速在我身边坐下,盘起腿,然后跟我握手。她一面握手,一面将我的手翻上翻下地观察看。

「你是否起码这几年都没玩过乐器?」这是她开头第一句话。

「嗯。」我讶然回答。

「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了。」她笑著说。

予人奇异感的女性。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脸上皱纹颇多,反而因为皱纹而强调了她那超越年龄的青春。那些皱纹彷彿是一生下来就有似的,非常适合她的脸。她笑,皱纹也一起笑,当她沉著脸时,皱纹也一起沉著脸。她不笑又不沉著脸时,皱纹便带著调侃而温和的表情散布在她脸上。三十多岁年纪,不仅予人好感,还有种使人心醉的魅力。我第一眼就对她有好感了。头髮剪得乱七八糟,一这裡突出来那裡翘一块的,浏海也不整齐地垂在额头上,可是那个髮型却十分适合她。白衬衫上面是蓝色工作服,米色的宽鬆棉裤配上网球鞋。瘦弱得几乎没有乳房可言,嘴唇不时调侃地歪向一边,眼睛旁边的皱纹就不轻轻地跳动。她像一个有点玩世不恭、亲切又能干的女木匠。她缩一缩下巴,歪著唇从上到下的打量我一番,让我觉得她好像随时准备从口袋拿出卷尺来,量度我身体各部尺寸似的。

「你会玩什麽乐器。」

「不,我不会。」我说。

「那真遗憾。若是会玩些什麽就开心了。」

我说是的。但我完全不懂她为何老是提起乐器的话题。

她从口袋掏出一包七星,叼在唇上,用打火机点火,津津有味地喷出理来。

「你是渡边君吧!在你见到直子以前,我想由我先说明一下这裡情形比较好。这裡跟别的地方有点不同,若是一毫无预先认识,我怕你会吓一跳。你还不太了解这裡的事吧!」

「嗯,几乎毫无概念。」

「那麽,从最先开始说明‥…」说到一半,她彷彿察觉什麽似的啪地弄响指头。

「你吃过午饭了没?肚子饿不饿?」

「饿。」我说。

「跟我来吧!到餐厅边吃边谈好了。虽然用膳时间已过,我想现在应该还有东西吃的。」

她比我先站起来,三步併作两步走,从走廊走下楼梯,走到一楼的餐厅去。餐厅拥有两百个位子,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其馀一半用屏风隔开。有点像置身于淡季的度假酒店。午餐菜牌是麵条马铃薯汤、蔬菜沙拉、橙汁和麵包。就如直子在信上说的,蔬菜好吃得令人惊讶。我把盘中食物一点不留地吃个精光。

「你吃东西果真吃得津津有味。」她似乎很佩服的说。

「真的好吃嘛。况且,我从早上已没好好吃过饭。」

「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吃我这一份。我已经吃饱了。你吃不吃?」

「如果你不要,我就吃。」我说。

「我的胃很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吃不够的部分,我就吸烟来填满它。」说看,她又燃了一根七星。「对了,叫我玲子吧,大家都这样叫我。 」

我喝著她没碰多少的马铃薯汤,啃著轩的包,玲子则好奇地望著我吃东西的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麽?」我问她。

「医生?」她惊讶地皱起眉头。「我怎会是医生?」

「可是,别人吽我来见石田先生嘛。」(译注:日文裡,有地位者都被尊称为「先生」,包括医生、教师等。)

「原来这样呀。我在这儿担任音乐老师哦。所以有人称呼我「先生」。其实我也是病人。不过我在这儿七年了,教教音乐,帮忙处理事务,连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病人还是职员啦。直子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你?」

我摇摇头。

「嗯哼。」玲子说。「总之,甚子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裡。换句话说,我们是室友。跟她一起生活很有趣。她也时常提起你。」

「提起我的什麽?」我问。

「对对对。在这之前必须说明这裡一下。」玲子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首先希望你理解的是,这裡不是一般的『医院』。简单说来,这裡不作治疗,而是疗养的地方。当然,这儿也有好几位医生,每天开会一个钟头左右,那也只像量体温似的检查一下健康情况而己,不像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的积极性治疗。所以这裡没有铁枝,门也随时开著。每个人都是自愿性的进来,自愿性的离开。能够进来的都是适合这种疗养的人。并不是什麽人都收,需要专科治疗的人,就得根据个别情形到专科医院去。这一点你明白吗?」

「好像明白了。可是,所谓的疗养,具体地说是指什麽?」

玲子喷出一口烟,把剩下的橙汁喝光。「这裡的生活就是疗养了。有规律的生活和运动,与外界隔离的宁静环境和清新空气。我们拥有农地,几乎过著自给自足的生活,没有电视或收音机。就像现在流行的社区之额。不过要进来这裡得花不少钱,这点倒和社区不同。」

「这裡很贵吗?」

「虽不至于贵得离谱,但也不便宜。这裡的设备不是很好吗?地方宽敞,病人少,职员多。像我的情形,因为待久了,等于半个职员,住院费在实质上已经减免了,倒不觉得很贵。喂,你喝不喝咖啡?」

我说喝。她揉熄了烟站起来,从柜台的咖啡保温器裡斟了两杯咖啡端来给我。她在咖啡裡加糖,用汤匙搅匀,皱著眉头唱。

「这间疗养院不是牟利机构。因此收费不太高也能维持下去。这块地皮也是某人捐赠出来的,成立一个法人。从前这一带是那个人的别墅,大概二十年以前。你看到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到了。

「以前只有那幢房子,病人集中在那裡做集体疗养。至于为何开始这种疗养,乃因那个人的儿子也有精神病倾向,某位专科医生建议他加入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相帮助,劳动身体过生活,加上医生从旁指导,检查状况,某种病是有可能痊癒的。这裡就这样开设了。然后规模愈来愈大,变成法人,农场也加大了,五年前成立了总部大楼。」

「换句话说,有了治疗效果。」

「嗯,当然不是对任何病都有效,也有很多医不好的。不过也有一些在别处医不好的人在这裡康复而离开的。这裡最大的好直是大家互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不正常,所以尽力互相帮助。遗憾的是,其他地方不是这样。其他地方,医生就是医生,病人就是病人。病人要求医生的帮助,医生则『提供』帮助给病人。可是我们在这裡互相帮助哦。我们彼此是对方的镜子。医生是我们的伙伴。他们在旁边看我们,一觉得我们可能需要什麽时,立刻跑过来帮助我们,我们也在某种情况下帮助他们哦。所谓某种情况,即是我们比他们优秀的时候。例如我在教一位医生钢琴,另一位病人在教护士法文,诸如此类。患上我们这种病的人,其中很多具备了专业的才华哪。因此在这裡我们人人平等。包括病人、职员,还有你。当你住在这裡时,你也是我们的一分子,我帮你,你也帮我。」

玲子温柔地牵动著脸上的皱纹笑了。「你帮直子,直子帮你哦。」

「具体地说,我应该怎麽做才是?」

「首先认定你想帮助对方,然后认定自己也必须得到别人帮助。第三是要诚实,不淮撒谎、不淮掩饰事实、不淮推搪对自己不利的事。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我会尽力而为。 」我说。「但你为何在这裡住了七年之久?我和你谈那麽多,并不觉得你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

「白天罢了。」她的表情阴沉下来。「一到晚上就不行啦。到了晚上,我会淌著口水在床上翻来覆去。」

「真的?」我问。

「假的。我怎会做那种事?」她吃惊似地摇摇头。「在目前的阶段,我已康复了。但我喜欢留在这裡帮助不同的人康复,教教音乐,种种菜之类。我喜欢这裡嘛。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有些什麽?我现在三十八岁,很快就四十了。我和直子不同。即使离开这裡也没有人等我,文没有收容我的家庭,找不到好工作,几乎没朋友。何况我在这裡住了七年啦。我对外面的社会已径一无知了。虽然有时在图书室看报纸,不过这七年来,我一步也没离开这一带。到了现在才出去,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适从是好啊!」

「说不定可以开展新天地呀。」我说。「应该有试一试的价值的。」

「不错,也许是吧!」说看,她把打火机在手中转来转去。「不过,渡边君,也有我自己的隐情。若是可以的话,下次慢慢说佑你听。」

我点点头。

「那麽,直子是否在康复中?」

「不错,我们这麽认为。起初她相当混乱,我们有点担心她不知会变成怎样。

现在平静下来了,说话方式也很有进步,逐渐可以表达自己想说的话了——肯定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不过,她应该更早接受治疗才对。她的情形,从她那个叫木月的男友死去那一刻起,症状已经开始出现啦。这件事,她的家人应该知道,她本也应该知道的。家庭背景也有关系......」

「家庭背景?」我震惊地反问。

「噫,难道你不知道?」玲子似乎比我更震惊。

我默默地摇头。

「那你直接问她好了。那样比较好。我想她会坦白向你说出许多的事。」玲子又用汤匙去搅动咖啡,叹了一口。

「还有,这是规定了的,我想先告诉你许你和直子单独在一起。这是规条。外来者不能跟探访对象私下在一块。因此常会有监视人陪在一边,实际上就是我了。我很抱歉,但也只好请你忍耐一吗?」

「可以呀。」我笑著说。

「不过不必顾虑,你们谈什麽都可以,不必在意我在旁边。因我大和直子之间全部的事。」

「全部?」

「差不多是全部哦。」她说。「因为我们有集体讨论,所以我们知情。况且我和直子私下无所不谈的。这裡并没有太多的秘密。」

我喝著咖啡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不太知道,到底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事对或不对。关于一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直到今天还是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玲子说。「直子也不知道嘛。这个要等你们好好谈论之后才能决定对错。是不是?不管发生任何事,只要互相谅解,总可以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至于所发生的对或不对,事俊再想就行了,不是吗?」

我点点头。

「我认为我们三个人可以互相帮助。你、直子和我三个。 若是彼此诚实以待,互相帮助的话。三个人同心协力,有时更见效果。你能在这裡逗留多久?」

「我想后天傍晚以前回东京。我必读赶回去打工,而且星期四有德文考试。」

「好的,那就住在我们房间吧。这样既不必花钱,又能不必在意时间慢慢聊。」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当然是指我和直子的房间曙。 」玲子说。「房间是隔开的,还有一张沙龙床,睡觉不成问题,不必担心。」

「可是,这样不要紧吗?男性访客可以住在女人房间吗?」

「但你总不至于在半夜一点钟跑进我们卧室轮姦我们吧!」

「当然不做那种事。」

「那就不成问题了嘛。住我们那儿慢慢聊好了。这样比较好。可以互相摸透对方的心情,我也可以弹吉他给你听。我弹得相当不错哦。」

「真的不会添麻慎吗?」

玲子把第三支七星叼在唇边,唠起嘴角点烟。

「关于那件事,我们巳经谈妥了。我们两个以私人身分接待你,你且循规蹈矩地接受好了。」

「当然乐一意接受。」我说。

玲子深深皱起眼边的皱假,凝视我片刻。「你的说话方式有点奇妙。」她说。

「是不是模仿〈麦田捕手》裡面的男主角?」

「怎会呢?」我笑了。

玲子也叼著烟笑起来。「你这个人挺老实的。我一看就知道了。我在这裡七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去去,所以我知道。不同在于有些人可以敞开心靡,有些不能敞开。你属于敞开的人。正确地说,你是那种想敞开就能敞开的人。」

「敞开了会怎样?」

玲子继续向著烟,愉快地在桌面合起双手。「敞开就能康复呀!」她说。一点也不介意烟灰掉在桌面上。

我们离开总部大楼,越过小山丘,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经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人在练球。一个瘦的中年人,一个胖的年轻人,两个的球艺都不错,然而看在我眼中,他们是在玩网球以外的游戏,与其说他们在玩球,不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思兴趣,正在研究著的样子。他们奇妙地沉思看,专心地把球打来打去。而且双方都汗流浃背了。前面这个年轻人见到玲子,中止游戏走过来,眯眯笑著跟她聊了几句。网球场旁边,有个男人拿著大型割草机,木无表情地剪著草。

往前走就是树林,林中出现十几二十栋舒适的洋式小房子,每栋都相隔一段距离四散而建。多数房子前面放了一部跟守卫所骑的一样的黄色单车。玲子告诉我,那是职员家眷住的地方。

「不必出市区,这儿必需品样样都齐备。」玲子边走边向我说明。「就如我先前说的,食品几乎自给自足。有养鸡场,所以鸡蛋也能弄到手。有书,运动设备,还有小型超级市场之类的。理髮师每星期来一次。週末可以拜託出城的职员买特殊用品,也有根据一商品目录订购衣服的制度,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哦。」

「病人不能出去市区吗?」我间。

「那可不行。当然,若是必须看牙医的特殊情形则另当别论,原则上是不准外出的。离开这裡完全是个人自由,可是一旦出去就回不来了。就跟样过了河烧掉桥一样。不能说你出城两三天再回来的。可不是吗?若是这样做,这裡就变成人人都进进出出的了。」

穿过树林后,我们来到一个平缓的斜坡地。斜地上不规则地建著一些感觉怪异的木造两层楼房子。我无法解释怎麽个怪异法,第一个感觉则是这房子莫名奇妙地怪异。就跟我们想舒畅地画一幅超现实的画时,屡屡感受到的情感相似。我蓦地想到,若是和路狄士尼把挪威画家蒙克充满不安的画拍成卡通电影,也许就是这种气氛。每栋房子的形状完全相同,也涂上相同的颜色。形状接近立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宽敞,窗户很多。那些建筑物之间有许多曲曲折折的小径,就像汽车驾驶学院线一样。每栋房子前面都花木扶疏,修葺整然。不见人影,每个窗户都拉上了窗帘。

「这裡叫做C区,女性住的,就是我们住的地方。这种房子有十栋,一栋分为四个区,每一区住两个人。所以总共可以住八十个人。目前只住了三十三个人。」

「十分宁静哪。 」我说。

「这个时间没人在嘛。」玲子说。「我是经过特别安排的,所以现在可以这样自由,普通的人各自依照不同的时间表行动。有人做运动,有人修整庭院,有人做集体治疗,也有人出外採摘山菜。种种都是自己决定去做的。直子在做什麽来著?大概是在换牆纸或涂漆吧。我忘了。这些活动在五点以前有好几个。」

她走进有「C7」编号那一栋,登上尽头处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上锁。玲子带我参观室内。由客听、厨房、卧室和浴室组成的简朴而舒适的居所,没有多馀的装饰,没有不合宜的家私,也无空旷感。其实没什麽特别,可是走进房间时,就如同在玲子面前一样,可以放鬆气力无须拘束。客体裡有一张沙发和桌子,还摇椅。厨房裡有饭桌。两张桌上都摆著大烟灰盅。卧室裡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璧橱。 床的枕边有张小几和读书灯,一本口袋大小的小说伏在那儿。厨房裡有个小型电气吗焗炉和冰箱的组合,可以做点简单饭菜。

「虽然没浴缸,但有花洒,设备不错吧!」玲子说。「浴缸和洗衣设备是共用的。」

「已经够豪华了。我住的宿舍只有天花板和门窗。」

「你不晓得这裡的冬天是怎样才这麽一说的。」玲子拍拍我的背,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坐在旁边。「又长又辛苦的冬天。看到的尽都是雪、雪、雪,湿漉漉的直冷到骨子裡去。一到冬天,我们就得每更剷雪度日。在那样的季节裡,我们弄暖房间,听音乐聊天织毛衣过日子。所以,若是没有这麽大的空间,恐怕窒息得活不下去啦。倘若冬天你也来这裡,你就知道它的滋味了。」

玲子彷彿想起漫长的冬季似的深深叹息,手合起来搁在腿上。「我把这个放下来替你做床吧!」她把我们坐的沙发啪啪声拍了几下。「我们睡卧室,你睡这裡。这样可以吗?」

「我无所谓。」

「就这麽说定啦。」玲子说。「我们通常五点左右回来。在这之前我和直子有事要做,希望你在这裡等我们,可以吗?」

「好的,我在这裡温习德文。」

玲子离开后,我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在寂静中放鬆身心之际,不期然想起我和木月骑摩托车出远门的事。后来才想到那也是秋天。几年前的秋天?四年前。我记起木月的皮外套的味道以及那部声音很吵的山叶牌一二五CC红色摩托车。我们去到老远的海边,傍晚累得精疲力尽地回来。并没发生什麽特别的事,但我非常记得那次远行的事。秋风在耳边尖吼,我用双手紧紧捉住木月的外套檯头望天,觉得自己的身体彷彿要被吹出宇宙的感觉。

我以同样的姿势在沙发上躺了许久,一件又一件地回想当时的事。不晓得为什麽,当我在这个房间躺下来时,以前不大想起的往事或情景就连续不断地浮现脑际。有些快乐的事,有些有点悲哀。

这样子持续了多久?我一直浸沉在料想不到的记忆洪水中(其实是像泉水般从岩缝裡涌出来的),连直子悄声开门进来也没察觉到。 蓦地一看时,直子就在那裡。我撎起脸来,凝视她的眼睛片刻。她坐在沙发的拱手上看我。

起一初我我以为记忆纺造出来的假象,然而那是如假包换的直子。

「你睡著了?」她用极小的声音问我。

「不,只是在想东西。」我说。然后坐直身体。「你好吗?」

「嗯,很好哇。」直子微笑著说。她的微笑宛若淡色调的远景。「我的时间不多。其实我不能来这裡的。只是找到一点空暇跑来,必须马上回去。我的头髮是很糟糕?」

「怎会呢?非常可爱。」我说。她梳了一个像小女生似的清爽髮型,其中半边跟以前一样用髮夹好端端地夹住。

那个髮型十分适合直子。她看上去就像中世纪的画上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所以请玲子帮我剪短了。真的觉得很可爱?」

「真的。」

「可是我妈说很难看。」直子说。然后拿下髮夹,放下头髮,用手指抄了几下又夹回去。一个蝴蝶形的髮夹。

「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在三个人一起见面之前私下见你一面。不是有什麽特别的话要说,只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否则我一定适应不来。我是个很笨的人。」

「习惯一点了麽?」

「一点点。」她说,又去摸摸髮夹。 「但我没时间了。我得走啦。」

我点点头。

「渡边,谢谢你到这裡来。我好开心。不过,若是你觉得在这裡是一种负担,希望你毫不客气地说出来。这是个特殊的场所,制度也特殊,其中也有完全不能适应的人。若是你这样觉得,请坦白说。我不会因此觉得失望的。

我们在这裡都很诚实,坦白地说出许多的事。」

「我会说诚实话的。」我说。

直子在我旁边坐下,靠在我的身上。我搂住她的肩,她把头靠在我肩上,鼻尖贴住我的脖子。彷彿她想到证实我的体温似的保持那个姿势不动。这样子轻轻拥抱直子,令我心头有点发熟。终于直子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像她刚才进来那样悄然开门出去了。

直子离开后,我在沙发上睡著了。其实我不想睡,但在直子的存在中,我睡了,厨房裡有直子用的餐具,浴室裡有直子用的牙刷,卧室裡有直子睡的床。我在这样的房间裡,彷彿疲劳从细胞的每个角落一滴一滴地挤出去一般沉沉入睡。我梦见蝴蝶在做一暗中飞舞。

醒来时,腕表指著四点三十五分。阳光变了一点颜色,风停了,云的形状改变了。我冒了汗,于是从背囊掏出毛巾来抹脸,换了新衬衫。然后到厨房喝水,从烹调台前面的窗口往外看。我看到对面楼的窗。窗口内侧吊著好些剪纸工艺品。鸟呀云呀牛呀猫的剪影剪得十分细腻,编成一串。四周依旧没有人时,无声无息,就像一个人住在一个保养周到的废墟中似的。

五点过后,人们开始回到「C 区」。我从厨房的窗口窥望一下,看见两、三名女性从楼下经过。三个都戴著帽子,看不清楚长相或年龄,但从声音来唔,似乎都不年轻。她们拐弯消失不久后,又有四名女性从相同的方向走过来,同样地拐个弯就不见了。四周飘起黄昏的迹象。从客厅的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的陵线。稜线上面宛如镶边似地浮现一层淡光。

直子和玲子在五点半联袂回来。我和直子就像第一次见面似的寒喧一番。直子好像真的含羞答答。玲子的一视线停留在我读过的书本上,问我在看什麽书。我说汤玛斯曼的《魔山》「干嘛特地把那种书带来这个地方?」玲子吃鹭地说。听她这麽说,我也觉得它是「那种书」。

玲子泡了咖啡,我们三个一起喝了。我把「突击队」突然消失的事告诉了直子,又把最后见面之日,他送我萤火虫的事说了出来。直子非常惋惜地说好遗憾,他不在了,她想听到更多有关他的故事的。玲子也想知道有关「突击队」的事,我又说了一遍。当然她也大笑一场。只有谈起「突击队」的故事时,世界才和平而且充满欢笑。

六点钟,我们到总部的餐厅吃晚饭。我和直子吃炸鱼、蔬菜沙律、炖品、饭和味噌汤,玲子只吃了一点生菜通心粉和咖啡,饭后又抽起烟来。

「一上了年纪,身体就会变得少吃一点也可以似的。 」她好像在解释地说。

餐厅裡大的有二十个人在吃饭。我们用膳期间,有几个人进来,也有几个人离开。餐厅的情景除了吃饭的人年纪参差不齐之外,就跟我宿舍的食堂差不多一样。不同的是每个人都以固定的声量说话。没有大喊大呌,也没有细声细气。没有人扬声大笑或怪叫,也没有人扬手喊什麽人。他们分成几组吃饭。每祖大约三到五个人。当其中一个说话时,其他人就倾耳嗯嗯声附和,那个人说完后,男外一个就接续那个话题说一会。我不清楚他们谈些什麽,他们的对话令我想起白天见到的那场怪异的网球游献。我在纳闷,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是否也以这种方式说话。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感觉到有刹那间搀杂了嫉妒的落寞感。

在我后面的桌子,有一位穿白袖、像医生模样的秃髮男人,正在对著一名戴眼镜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以及一名长相像栗鼠的中年妇人,详细解释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形会如何。青年和妇人边听边说「是吗」之类。可是当我听清他的说话时,我却愈搞愈不清楚那个秃娶的白袍男人是否真的是医生了。

餐厅裹,谁也没有特别留一意我。没人盯著我看,甚至连我的加入也没察觉的样子。对他们来说,我的参与彷彿是极其自然的事。

只有一次,穿白袍的男人突然回头问我:「你会在这裡逗留多久?」

「住两个晚上,星期三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还可以。不过,请你冬天再来。什麽都是白色的,那才好哪。 」他说。

「直子可能在下雪以前就离开一这裡啦。」玲子对那男的说。

「不过,冬天真的仔哇。」他用认真的表情重複看。我更搞不清楚那男的是不是真的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些什麽话题。」我问玲子。她似乎不太了解我所问的是什麽。

「什麽话题。普通话题萝。一天发生的事,读过的书,明天的天气,无所不谈嘛。你总不会以为有人霍地跳起来大喊:「今天北极熊把星星吃掉了,明天会下雨』之类的吧!」

「当然我不是说这个。」我说。「我见大家极其安静地交谈,突然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谈什麽罢了。」

「这裡很安静,大家自然而然地用安静的声音说话了。」直子把鱼骨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碟子的角落上,用手帕抹抹嘴角。「何况没有必要大声呀。既无必要说服对方,也无必要引起谁的注意。」

「说的也是。 」我说。然而在那种安静中用膳时,令我不可思议地怀念起喧闹的人声来。怀念人们的笑声,无意义的叫声或夸张的表现。那种热闹虽使我相当厌烦,然而在这麽奇特的静话中吃鱼时,感觉总是上忐忑不安。这个餐厅的气氛很像特殊机械工具的样品展销市场。对抗以特定领域有强烈兴趣的人聚集在特定场所,互相交换只有同行才了解的情报。

饭后回到房间,直子和玲子表示要去「C区」的共用浴池,然后告诉我,如果只淋花洒就可以的话,不妨使用她们的浴室。我回答说就这麽办。她们离开后,我脱掉衣服冲花洒,洗头髮。然后用风筒一边吹乾头髮,一边从书架抽出其中一张比尔艾文斯的唱片放来听,过了一会,我才发觉那是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一房裡放了无数次的同一张唱片。直子哭了,而我佔有她的那一夜。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却像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似的。也许因为我把那件事想了太多遍的关系。 想得太多使时间的感觉拖长而且错乱了。

月色分明,我关掉房裡的灯,躺在沙发上时比尔艾文斯的钢琴曲。窗外射进来的月光将各种事物的影子拉长,宛若弄淡的墨一般轻轻地染在牆上。我从背囊中拿出一个装了拔兰地的金属水壶,喂了一口含在嘴裡,慢慢吞下去。温暖的触觉从喉咙往胃部慢慢流下去,然后从胃部扩散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我再喝了一口拔兰地,盖起水壶盖子,放回背囊。月光看起来似乎在配合音乐摇摇摆摆。

二十分钟后,直子和玲子洗澡回来了。

「从外面看到房间熄了灯黑漆漆的,吓了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收拾行李回东京啦!」

「怎会呢?因我好久没看过如此明亮的月色,这才熄灯的。」

「这样不是很美妙吗?」直子说。「玲子姐姐,上次停电时用过的蜡烛不知还有剩麽?」

「多半在厨房的抽屉裡吧!」

直子走进厨房,打开抽屉,拿了一支大大的白蜡烛回来。我点了火,让蜡泪一滴在烟灰缸上,把蜡烛竖在那儿。

玲子用蜡烛的火点烟。四周依然寂静无辈,我们三个围著蜡烛,彷彿只有我们被遗弃在世界的边缘。寂静的月光之影以及在蜡烛的光中摇摆不定的影子,在自牆壁上互相重叠而交错。我和直子并肩坐在沙发上,玲子坐在对面的摇椅上。

「要不要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裡可以喝酒吗?」我有点一意外。

「其实是不行的。」玲子抓抓耳垂不好意思地说。「通常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啦。若是葡萄酒或啤酒之类,只要不过量就行了。我託一位很熟的工作人员一点点买回来的。」

「我们有时开酒宴哪!」直子俏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冰箱拿出一支白葡萄酒,用铁锥拔掉瓶塞,斟了三杯酒。就像在后院做的清淡好酒。唱片唱完了,玲子从床底下拿出吉他箱子,爱惜地调调弦,开始慢慢弹起巴哈的赋格曲来。虽然有些地方手指转动得不灵巧,但弹的却是全心全意巴哈。温和而亲密,充满演奏的喜悦。

「吉他是了这裡才学的。因为房裡没有钢琴嘛。我是自修学来的,加上手指不适合弹吉他,所以一直弹不好。不过我喜欢弹吉他。小而简单,又温柔....就像一个小而温暖的房间。」

她又弹了一首巴哈小品,组曲中的某部分。望著蜡烛的光,一边喝酒一边聆听时子弹的巴哈,不知不觉地令人心情安樟下来。巴哈结束后,直子要求玲子弹披头四的乐曲。

「点唱时间。」玲子眯起一隻眼对我说。「直子了以后,每一天都要我弹披头四的作品,简直就像可怜的一音乐奴隶似的。」

她这样说归说,却很熟练地弹了 一首「米雪儿」。

「很仔的曲子。我很喜欢。」玲子说看,喝了一口酒,然后吸烟。「就像地降落在广阔的草原上。」

之后她弹了「流浪汉」和「朱莉亚」。有时一边弹一边闭起眼睛摇头摆脑,然后又喝酒抽烟。

「弹『挪威的森林」吧!」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了一个招财猫形状的储钱箱来,直子从钱包掏出一去。

「那是什麽玩意?」我问。

「当我点「挪威的森林」时,就要拔一百圆进去,老规矩。」直欢这首曲子,所以特别这样规定的。表示我诚心的点唱。」

「那就成了我的香烟钱啦。」

玲子使劲地握了搓手指才弹「挪威的森林」。她很用心去弹,但不至于过度流露感情。我也从口袋掏出一百圆,放进储接箱。

「谢谢。」玲子咧嘴一笑。

「听了一这首曲子,有时我会十分悲哀。我不晓得为什麽?就像自深处似的。」直子说。「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又寒叉冻,而且黑暗,谁也不来救我。所以,我若不点唱,她就不弹这首曲。」

「有点像『北菲谍影』的味道。」玲子笑著说。

其后玲子弹了好几首巴萨洛华乐曲。在她弹奏的期间,我注视著直。

正如她在信上所写的一样,她比以前健康了,晒得很黑,拜运动和户外活动体型桔实起来。湖水般清澄深睿的眼眸和盖蔽地懦动的樱唇跟以前一样看,她的美已转变为成熟女性的美。以前隐藏在她的美貌背后的某种尖刃般令人突然打冷战的尖稜——迳自退到后方,某种抚慰似的沉静感取代似的在周飘起。那样的美打动了我。接著使我产生惊愕,何以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能作如此巨大的变化。直子的新添美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吸引我,但一想起她所失去的美,不由产生惋惜之感。那种思春期少女的独特而任性的美,从此再也不会回到她身上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状况。我提起大学罢课的事,以及永泽的事。这一次向直子说起永泽的事。关于他的奇妙个性和独特的思考系统,以及观念,乃是极难正确说明的事情,不过直子最终还是大致上了解我要说的意思,我暂时不提自己跟他去渔猎女色的事。只是说明我在宿舍裡唯一来往密切的男生就如此独特的人物。在那期间,玲子抱著吉他,再练习一次刚才弹过的赋格曲。她依然一找到空暇就喝喝酒抽抽烟。

「他似乎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正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我说。

「可是,你喜欢他麽?」

「我不太知道。」我说。「不过,大概谈不上喜欢吧!他那种人不在喜不范畴内,而且他本身也不稀罕。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非常诚实、不敷衍,常禁欲主义的人。」

「一个眼无数女性睡过觉的人叫禁欲主义,未免奇怪了。」直子笑著说:「他跟多少个女人睡过?」

「大概有八十个了吧!」我说。「不过,他的情形是性交对象愈多,那些拥有的个别一意义就愈少,我想那也即是他所追求的东西。」

「那就叫做禁欲主义?」直子间。

「对他来说是的。」

直子把我所说的思考一阵子。「我认为那个人的脑筋比我更不对劲。」

「我也这样想。」我说。「但是以他的情形来说,他把自己内心的偏歪全系统而理论化了。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如果把他带来这裡,两天他就跑掉了。这个也懂,那个也懂,总之无所不懂就是了。他就是那种人。这种人在社会上很受尊敬。」

「我一定很笨。」直子说。「我还不太懂得这裡的事。就像我还不太懂得自己一样。」

「你不是笨,普通而已。我对自己本身的事也有许多不懂得的。这就是普嘛。」

直子把腿搁在沙发上,弯起来,下巴拉在膝盖上。「我想知道更多有关你事。」

「我是个普通人呀。生于普通家庭,普通地长大,有一张普通的脸孔,普通的成绩,想的是普通的事。」我说。

「哎,你最欣赏的美国小说家费滋哲罗不是写道——不能信任一个自称普通的人麽?那本书我向你借来看过了。」直子一调侃地说。

「的确如此。」我认同了。「不过,我并没有蓄意这样说自己,而是真的由衷觉得自己是普通人。你能在我身上发现什麽不普通的东西麽?」

「理所当然的啦。」直子吃惊地说。「你连这个也不懂麽?否则我为何跟你上床?你以为我喝醉了酒,谁都可以,就这样跟你睡了?」

「不,当然我不这麽以为。」我说。

直子盯著自己的脚尖,一直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麽好,只好喝酒。

「渡边,你跟几个女人睡过?」直子突然想到似的小声问。

「八个或九个。 」我坦白地说。

玲子停正练习,吉他砰地掉在膝头上。「你不是还不到二十岁吗?到著怎样的生活呀?」

直子了一言不发,一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我。我向玲子解释我和第一女孩子上床和分手的东龙去脉。我说我总是无法爱上她。然后我也把受到永泽游说,接二连三地跟不认识的女孩上林的原委说了出来。

「我不是为自己分辩,真的很痛苦。」我对直子说。「每星期跟你见天,跟你聊天,然而在你心目中只有木月一个人。想到这裡就令我很痛苦,所以才跟不认识的女子上床。」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哦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广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欲望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本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回桌上。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啜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问,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登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暖,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嘻欢一个人做事?"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样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情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何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哪个程序?"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保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哦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魅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家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呜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呐!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谈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我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一一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广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保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着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找找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细,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躁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是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广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乌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暧,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八九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

  "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嗅,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

  "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教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这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O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本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哧哧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本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嚷嚷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嚷嚷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级。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情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广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本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 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账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本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广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嗅,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马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喀啪喀"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胞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颌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头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一下身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肉体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肉体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头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肉体也富有魅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肉体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肉体已经变迁,如何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本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肉体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裸体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广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呵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鸡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瞟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合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鸡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鹦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卿卿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乌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关上,拧动开头,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人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鸡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睑。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个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广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育、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加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嗅,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顺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拎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伊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说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值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喀啪喀"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塞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搔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味哈味"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头,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拍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库利姆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人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藏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惚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果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广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嗅,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要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暧,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本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那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本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本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暧。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广直子哧哧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朗,在男孩子中间也很有人缘,也很受老师喜爱,得的奖状足有一百张。哪所公立学校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女孩儿。示过,倒不是因是自家姐姐才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活赶也撵不上姐姐。要是光论长相,倒是我稍漂亮一点,父母也像是打算让我在他们的疼爱下长大,因此从一上小学就把我送人那样的学校:天鹅绒连衣裙、镇花边的短罩衫、漆皮鞋,还学钢琴和芭蕾舞。不过因此姐姐可喜爱我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处理,几乎没找过谁商量或求人帮忙。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特别强,不过是觉得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大概。父母也对此习已为常,说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紧。我倒是经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热心地教这个教那个,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个人解决。既不发脾气,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真的,不是夸大其词。女人嘛,例如来月经的时候不是心情烦躁得要冲人发火吗,或多或少。姐姐连这种情况也没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的。往往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一连两三天闷在自己房里睡觉。学校不去,东西也几乎不吃。把房间光线弄得暗暗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但不是不高兴。我一放学回来,就把我叫到房间里,让挨她坐下,-一问我那一天做了什么。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外乎和同学做什么游戏了、老师讲什么了、测验成绩如何了等等。姐姐都听得很专心,还谈感想,提出建议。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练芭蕾--她就继续一个人发呆。这两三天一过,她就一下子恢复得和平时一个样,神采飞扬地上学去。这种情形,嗯--好像是持续了四年。一开始的时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医生商量过。但她不是两三天一过就好得利利索索的么,所以父母后来就以为反正不管也会自然好起来的,说她是个聪明刚毅的孩子。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发现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着说,"小学六年级的秋天,11月,天下着雨,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当时姐姐读高中三年级。我练完钢琴回来是6点半,母亲正在准备晚饭,让我叫姐姐吃饭。我跑上二楼,敲姐姐房间的门,喊声吃饭了。可是,没应声,静静的,我感觉得有点奇怪,又敲了一下开门进去。本来我以为她睡着了呢。不料姐姐没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厂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么。房间里一片昏暗,灯也没开,所有东西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我招呼说:'干什么呢,吃饭喽!'但说完后,我发觉她的个子比平时高。我有些纳闷儿:怎么回事呢?是穿高跟鞋,还是蹬在什么台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刚要开口时,心里猛地一震:原来脖子上有一根绳索。那绳从天棚梁上笔直地垂下来--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简直像用墨斗在空间'绷'地打下的一条线。姐姐穿着白色的短罩衫--对了,正是我现在身上这件便式的,下身一条灰裙子。脚尖像跳芭蕾舞一样紧绷绷地伸着,地面与脚尖之间有20厘米左右没有任何阻碍的空间,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着呢。还有脸,脸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赶紧到下边告诉母亲,得大声喊叫,可身体偏偏不听使唤,偏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本来我的意识要赶快下去,身体却要擅自把姐姐的身体从绳子上解下。当然,这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办到的,于是呆愣了五六分钟,处于虚脱状态,什么都不明白了,就像体内什么东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里一动没动,直到母亲来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还没动,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直子摇摇头:

  "那以后三天时间里,我一句话都没说,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眼着定定不动,好像毫无知觉了。"直子把身体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写了吧?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时间比你想的要长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话,希望你只管一个人前行就是,别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觉就睡好了。别考虑我顾忌我,喜欢什么就尽情做什么。要不然,我说不定会拖累你的。我,不管发生什么,这事是绝对不想做的。不想耽误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误任何人的人生。我刚才就已说过,只要你时常来看我,永远记得我--我希望的只是这个。"

  "我希望的却不只是这个。"我说。

  "不过,要是和我牵扯在一起,会毁掉你的一生。"

  "我不毁掉,决不。"

  "可我也许永远也恢复不过来。即使那样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你太悲观了,"我说,"在黑夜、噩梦、死人的力量前面太胆小了。你必须做的是忘记这些。只要忘记,你肯定能恢复的。"

  "要是能忘掉的话……"直子摇着头说。

  "从这里出来,一起生活好么?"我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保护你不受黑夜和梦的干扰,还可以抱你--当离开玲子后你还感到难受的时候。"

  直子更紧地贴着我胳膊,说:"要是能那样该有多好啊!"

  我们在三点之前回到咖啡室。玲子一边看书一边听FM电台的布拉姆斯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在一望无际的草原边端听布拉姆斯,乃是相当美妙的事。她用口哨附和着第三乐章的大提琴序曲旋律。

  "从前这张唱片听到磨破了。真的磨破啦。每一寸都听,物尽其用嘛。"玲子说。

  我和直子叫了热咖啡。

  "谈得好吗?"玲子间直子。

  "嗯,谈了许多。"直子说。

  "待会详细告诉我,他的表现怎样。"

  "哦们没做那种事。"直子红着脸说。

  "真的什么也没做?"玲子又问我。

  "没做呀。"

  "那多无聊。"玲子兴致索然地说。

  "可不是吗?"我吸着咖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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