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村上春树
旅行者
旅行者:远离日本
村上春树在其作家的光环背后隐藏着另一种身份:旅行者。村上春树的写作是与旅游密不可分的,他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在海外长驻旅游,只为了远离日本,完成他的经典之作《挪威的森林》及《舞!舞!舞!》。
村上在异地生活旅行,是为了写小说或翻译,而和那同时并进的则是各种旅行素描;《远方的鼓声》与《雨天炎天》两书,即是村上春树在旅行的空档,不经意累积起来的旅游文章;这两本“挪威森林”时期所写成的旅游书,也是村上春树继《边境·近境》之后,另两本以旅游为主题的游记书。
对村上春树而言,与其说旅行是一个事件,倒不如说那是一种自由的感觉。
或许正因那自由的感觉,村上春树笔下的旅游风景也仿佛消融了轮廓,只剩下流动的空气与空气里的色彩温度;而在《远方的鼓声》与《雨天炎天》这两本书里的文章,似乎只是村上春树为了个人兴趣而写成的,更多的时候,则是停也停不住的独白。
《边境·近境》里的游记场景横跨美洲亚洲各国,包括墨西哥、中国、日本及美国等地。《远方的鼓声》与《雨天炎天》背景则是欧洲,前者搜罗的文章以意大利为主,或夹杂着希腊、奥地利及赫尔辛基、伦敦等地的生活;而后者则是希腊、土耳其两地的边境纪行。
对于即将前往希腊、土耳其、意大利及奥地利等地旅游的民众来说,或者可把《远》、《雨》二书当成另类旅游书;即便这两本书里几乎没有启蒙性的要素,也没有更有益的比较文化论之类的东西,然而,村上春树的笔触却可以帮助你去“感觉”。
村上擅长的情境描写,运用在旅游纪行里,让文字轻易成了读者眼里的一张张风景明信片;对于未能亲临当地的读者,甚至是去了当地也生不出感动能力的人而言,这两本书就是很好的催化剂,带你走进异国的气氛里。
旅行者:国境以南是什么
在小说《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岛本说她以前每当听见这首纳京高的曲子时,便想像国境以南是不是一个充满美丽事物的地方。长大之后才明白,歌词说的是墨西哥。即使墨西哥对许多人而言已经够奇妙,但毕竟仍是属于日常的世界,并不是如岛本的想像:一个在边界之外的,彻底的异境。
对旅行者村上春树而言,边境之外是什么?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影子的世界?是《奇鸟形状录》里黑暗的井?还是《寻羊冒险记》里,不存在的羊出现的山谷?
在村上的主角们吃意大利面、喝啤酒、听爵士乐的日常生活之外,存在着这些非日常的“他方”。对于他方存在的认知,往往与角色内部的启蒙同时发生。内在的挖掘,表现为外在的、空间性的寻找。于是角色们一个一个踏上旅程,朝向小说中的异境出发。
于是《寻羊冒险记》的男子开始寻找朋友老鼠。《1973年的弹子球》找上了摆满旧弹珠台的仓库。其实真正去到了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他方”的感受,构成一种异境体验。可能并不是去了什么遥远的地方,有时村上只是让他的角色在黑暗的井底静坐,或在街上静静地看人,并且对这些举动充满着启蒙的期望,相信有什么答案会从其中浮现。异境体验,也正是疗愈之道。
当村上春树自己成了旅人呢?或许村上春树也曾抱着国境以南的想像,寻找着一个地方吧。因此,在40岁迫近之前,村上春树离开日本,在海外生活了3年。在《远方的鼓声》前言中,他提到自己开始旅行的原因,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忙于应付日常杂事,而毫无作为地一年拖过一年:“我真希望自己手中能够拥有活生生的、确实有感觉的活时间。”
这种对饱足丰饶的时间与生活的期望,最后以踏上旅程作为追寻的方法。希腊、意大利、土耳其,这些村上春树所选择的目的地、居住地,正是某种类似国境以南的所在,一种疗愈性的他方,衬托着村上对“活生生、确实有感觉的活时间”的想像。我们在《远方的鼓声》、《雨天炎天》中看见的,是临近40岁前的村上春树,如同他笔下的许多角色般,为自己打开的一场漫长的异境体验。
如此一来,村上的旅行似乎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残务整理”的味道。身为负担着太多残务的、都市文明的一分子,村上的这趟旅程始于一种沉重的疲惫感。那并不是旅人舟车劳顿式的疲惫──在书中所记种种旅行事件都还没发生之前,他已经在“壮大的疲劳”当中了。那种疲劳感,根据村上的比喻,像是饱受两只在脑袋中嗡嗡飞来飞去的蜜蜂所苦。于是旅行的本身就变成一种反向解消的过程,旅人渴望在其中卸掉身心上的疲惫感。
这种对于旅行的想像,当然不是村上独创,而几乎已是大众文化中对旅行的共同诠释。我们也常听见有人说,真想去旅行啊,细问起原因,则是因为工作得太久、想离开一段感情,或是单纯觉得疲倦之类。在后资本主义的都市环境里,疲惫的来由往往是因为什么也没做,在日常世界中一天过一天的缘故。或者说,是因为不拥有村上所说的活生生的时间。
不过当村上式的幽默在书中完全发挥,旅程中许多事件都充满喷饭级的趣味。比如:在希腊小岛上慢跑,被没看过人慢跑的居民拦下来询问:“为什么跑呢?”在修道院中用餐,因为搞不清楚何时可以吃、何时不能吃而猛挨虔诚信徒的白眼。在土耳其边境被荷枪实弹的军队拦下来检查,最后竟然演变成和军官喝茶聊天,还交流起空手道的局面。
因此,虽然这两部旅行书的起点,是村上春树个人的追索,并且有着一个沉重疲惫的开端,但全书却也充满着奇妙有趣的经验。而村上式的修辞学,是增加这两本书趣味性的原因之一。包括他擅自替周遭人事命名的习惯:像是发现希腊的狗在夏天午后全都死活难辨地摊平在地上,便称为“死狗现象”;把模样健康、非常庶民的希腊人,都叫做“左巴”。这样的情形都会不折不扣令人从会心到捧腹。
旅人移动,自我是永远的背景,这个对身边事物做出种种有趣观察的旅行者村上,同时也是高度自觉的旅人。“我们所处的立场,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尴尬。我们并不是去到那里看完该看的东西,就那样通过走掉的观光旅客。可是也不是要留在那里落地生根想永远定居的恒久生活者。”这个走进了“他方”的旅人,和旅地维持着比观光客亲近一些,却比居民疏远得多的关系。村上确是用他的眼睛贴近地描述了许多当地的事物,但那目光仍无疑是外来者的。与其说村上写的是希腊、意大利、土耳其,不如说他写的是,被他这个旅人的出现,给衬托出来的希腊意大利土耳其。在他描述的风景中,自我是永远的背景。我们看见的是村上这个人,在他的移动中,和每一个位置发生的关系。
这样到了《边境·近境》,村上对旅行的态度似乎变得十分不同。村上已不再用追求一种活生生时间的出发点来看待旅行,甚至在后记中写道,看待旅行“最好排除过度的热烈期待、启蒙,或振奋逞强之类的”。惟有村上作为自觉的、疏离的旅人,基调是没有改变的,即使是在故乡神户,仍然“觉得自己混进了一个错误的场所,像一个未被邀请的客人似的”。在走访诺门罕战场、震灾后的神户时,村上的关切点,从个人性的疗愈,进入集体伤痕记忆的处理,而这正是写了《地下铁事件》的村上春树。我可能永远不知道,他方是否真的具有疗效。但无疑的,我们当中许多人都曾经有过一样的旅行想像。想像自己可以像是切换网页般,暂时丢下一切,去到他方,获得某种珍贵的经验。这是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一个平行宇宙式的解决方案。而村上春树的旅行书,正是属于这个平行宇宙世界的旅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