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

深夜怪事


少年真切听得那声音是在深夜。他睁眼醒来,摸索着打开台灯环视房间。墙上挂钟即将指向2:00。如此深更半夜里发生什么事了呢,少年无法想象。

随后又传来同一声音。声音无疑来自窗外。谁在哪里拧动偌大的发条。如此深夜到底什么人在拧什么发条呢?不对,声音虽像是拧发条,却又不是拧发条声。肯定是鸟在什么地方叫:少年把椅子搬到窗进,上去拉开窗帘把窗户开一条缝。一轮晚秋满月胀鼓鼓白亮亮悬浮在天宇正中。庭院亮同白昼一览无余。树木同少年白天看时印象甚是不同,全然觉察不出平日的温馨与亲和。橡树赌气似地在不时吹来的阵风中摇颤其黑阵阵的枝叶,瑟瑟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院子里的石块较往常又白又光,浑似一张死人脸在煞有介事地凝望天空。

鸟似乎在松树上叫。少年从窗口探出上身朝上看去。但鸟躲在重重叠叠的大树枝中,从下面无法看见。什么样子的鸟呢?少年很想看上一眼,以便记下颜色和形状,明天慢慢用图鉴查一下鸟名。强烈的好奇心使少年睡意不翼而飞。他最中意查阅鱼类鸟类图鉴。书架排列着让父母买来的堂皇的大厚本图鉴。虽说小学还没上,但已能看懂有汉字的文章了。

鸟接连拧了几遍发条,再度沉默下来。少年心想,除了自己有没有其他人听见这声音呢?爸爸妈妈听见了么?奶奶听见了么?都没听见,明天早上自己就可以把这个告诉大家了:半夜两点院里有鸟在松树上叫,叫声真的像是在拧发条哟!要是看见--哪怕一眼--什么样就好了!那样连鸟名都能讲给大家。

可是鸟不再叫了。鸟在沐浴月光的松树枝上如石鸟一般不声不响。一会,冷飓飓的风警告似地吹进房间。少年陡然打个寒战,关上窗扇。那鸟和麻雀鸽子不同,不肯轻易亮相给人看。少年看图鉴得知,几乎所有的夜鸟都很聪明机警。想必那马晓得自己在这里守候,所以再等多久都不会出来。他拿不定主意上不上厕所。上厕所必须穿过又长又黑的走廊。算了,就这么上床躺下吧,又不是挺不到明天早上。

少年熄掉灯,闭起眼睛。但总惦记松树上的鸟,怎么也睡不着。熄掉灯也还是有月光挑逗他似地从窗帘边边角角泻进来。当拧发条鸟的叫声再次传来时,少年毫不迟疑地翻身下床。这回没开台灯,在睡衣上披一件对襟毛衣,蹑手蹑脚爬上商边椅子,掀开一点点窗帘从缝隙往松树那边窥看。这样,鸟就不会察觉自己在此守候。

  

不料少年见到的是两个男人。少年大气不敢出。两个男人如黑趣越的剪影在松树下蹲下身子。两人都穿深色衣服,一个没戴帽,一个戴一顶礼帽式的带檐帽子。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钻到自家院里来呢?少年感到奇怪。首先是狗为什么没叫?恐怕还是马上告诉父母好。然而少年没离开窗口。好奇心把他钉在那里。看那两人要干什么!

拧发条鸟突然想起似地在树上叫了起来。"吱吱吱吱",长发条拧了几次。但两人没注意鸟叫。脸没抬,身子一动不动。他们脸对脸悄悄蹲在那里。像在低声商量什么。由于月光被树枝挡住,看不见两人面部。片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两人身高相差20厘米左右。都瘦,高个子那个(戴帽子的)身穿风衣,矮个头衣服紧裹身体。

矮个头走近松树,朝树上看了一会,双手在树干上像查看什么似地换来抓去弄了半天,之后一下子扑住,毫不费力地(在少年眼里)顺树干吱溜溜向上爬去。简直是马戏表演,少年心中称奇。爬那松树没那么容易。树干光溜溜的,一个抓手也没有。他像熟悉朋友那样熟悉那棵树。不过,何苦深更半夜里爬树呢?想抓上面的拧发条鸟不成?

高个子站在树下静静向上望着。不一会小个头从视野消失了。不时传来松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听动静他还在继续往上爬那棵大松树。拧发条鸟听得有人爬树必定马上飞离。即使爬得再灵巧,也不可能轻易捉到鸟。弄得好也许在鸟飞离时一晃儿看见鸟影。少年屏住呼吸等待鸟翅声传来。然而怎么等也没有扑棱声,叫声也已止息。

  

四下里许久无一动静,无一声响。看上去一切无不沐浴着虚幻的皎皎月光,庭院如不久前顿失滔滔的海底一般湿光光的,少年纹丝不动,忘情地凝视松树和留在树下的高个子,再不能移开眼睛。少年呼出的气使窗玻璃变得白檬漾的,窗外想必很冷。高个子双手叉腰,一直扬头看着树上,他也仿佛冻僵一般凝然不动。少年思忖,大概他在不安地等待矮个头完成什么任务后从松树上爬下来吧。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大树下比上还难,这点少年非常清楚。不料高个子忽然一切置之不理似地大踏步迅速离去。

少年觉得唯独自己一人剩留下来。矮个头在松树中消失了,高个子转身不见了,拧发条鸟门声不叫了。该不该叫醒父亲呢!叫醒也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话,转而问自己又做的什么梦。少年固然经常做梦,经常把现实和梦境混在一起。但这次无论谁怎么说都是真的,拧发条鸟也好,穿黑衣服的两个人也好。只不过它(他)们不觉间遁去哪里罢了。好好解释一下父亲应该可以相信。

接着,少年蓦地注意到矮个子有点刑自己的父亲。只是个头似乎有点过矮。除去这点,体形、动作简直同父亲一模一样。不不,父亲爬树爬不那么灵巧。父亲没那么敏捷,没那么有力气。少年越想越莫名其妙。

不多工夫,高个子返回树下。这回双手拿着什么,是铁锹和大提包。他把铁锹放在地上,用铁锹在靠近树根那里挖起坑来。"嚓、嚓",爽快利落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少年暗想,家人保准给这声音吵醒。毕竟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之大。

然而谁也没醒。高个子对四周毫不在意,兀自默默挖坑不止。他身体虽然单薄,但力气像是大得多。这从挥铁锹的动作即可看出。动作有条不紊恰到好处。挖罢预定挖的大坑,高个子将铁锹靠在树干,站在旁边打量四周光景。或许他早已把什么上树的矮个头忘在脑后,一次也没往树上张望。现在他脑袋里装的唯独这坑。少年有些不满--若是自己,会担心上树的矮个头怎么样了。

坑不很深,这从挖出的土量可不难了然,也就是比少年膝部略深一点。看样子高个子对坑的大小形状颇为满意。稍后,高个子从提包里轻轻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布包样的东西。从手势来看,东西软绵绵松垮垮的。说不定高个子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体。想到这里,少年胸口怦怦直跳。不过,布包里的东西顶多猫那么大。若是人的尸体,无非是婴儿。问题是为什么非要埋在我家院里不可呢?少年下意识地把积在口里的唾液咽进喉咙深处,那"咕噜"一声把少年自己吓了一跳。声音很大,大约外面的高个子都可听到。

继而,拧发条鸟受到吞唾液声刺激似地啼叫起来。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拧的发条似乎比刚才的还要大。

听得这鸟鸣,少年凭直感察觉出来了:一件极为重大的事即将发生。他咬紧嘴唇,不由自主地咋嗤咋嗤搔起两臂的皮肤。一开始没撞见就好了,但现在为时已晚。如今已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少年微张着口,把鼻子按在凉冰冰的窗玻璃上,密切注视庭院里上演的这幕怪剧。他已不再指望家里会有谁起身。他们即使声音再大怕也不会醒来,少年想,除自己以外没有人听得这声音,这是一开始就已定下的。

高个子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包着什么的黑布包放进坑去,而后站在那里向下盯着坑里的东西。脸看不见,感觉上好像一脸庄重,闷闷不乐。到底什么尸体呢?少年想。未见,高个子毅然决然地拿锹埋坑,埋罢,轻轻把表面踩平。之后把铁锹靠树干立定,拎起提包迈着慢悠悠的步子离去。他一次也没回头看,没往树上瞧。拧发条鸟再没叫一次。

少年歪头看墙上挂钟。细细看去,见时针指在两点半。少年接着又从窗帘缝隙往松树那儿看动静看了10分钟。之后睡意汹涌袭来,仿佛一面重重的铁盖劈头压下。他很想弄清树上的矮个头和拧发条鸟往下如何,但已没办法睁开眼睛。于是连对襟毛衣也顾不得脱,一头钻进被窝,人事不醒般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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